第一章 名字與名氣
小孩子一生下地,第一件大事就是家裏人要給他(她)
取個名字。
名字自然又分乳名和大號。一般說來,乳名都是隨口叫叫的,只是圖個方便,當然也能體現出父母長輩對孩子的溺愛之情。所以,十個剛出世的小孩子裏,被叫作“小寶寶”、“小寶貝”的,絕對不會少於八個。
但大號就不一樣了。
為了給孩子取個大號,也就是正名,往往會讓做父母的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有時還會勞動本族的長輩和附近一帶大家公認的有學識的人。
沒有一個做父母的人不想給自己的孩子取個又好聽。
又有意義的名字。名字裏,飽含着父母長輩對孩子的疼愛和期望。
但不管怎樣說,名字只是名字,孩子長大後到底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與他的名字往往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古往今來,很多亂臣賊子的名字都很響亮,很有氣派,也有很多忠臣烈士的名字都很一般,很平常。
這些人的名字都寫進了史書里,當然,有遺臭萬年與流芳千古之分。但他們的名字之所以被寫進史書,和名字本身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卜凡這個名字就很普通。
從字面上看,父母長輩們是希望他長大后,能平平凡凡,平安地度過一生。
但卜凡卻絕不是個平凡的人。
阿丑這個名字也很普通,會讓人想到叫這個名字的人一定長得很醜,很難看。
當然嘍,阿丑和“英俊”啦、“瀟洒”啦。“漂亮”啦這些詞是絕對沾不上一點邊的,但阿丑絕不醜,甚至不能說難看。
有一種人,哪怕你已經見過他不下十次了,可只要一轉眼,你就會把他的長相完完全全地忘掉,一點影子都不會在腦子裏留下。對這種人當然也有很多詞可以用來形容,但最最準確的同只有一個——“普通”。
阿丑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石花村是干水河邊的一個小村子。
村子不大,總共也不過百十來戶人家,而且十之八九都是老老實實的種田人。
村裡村外,有很多樹。每戶土牆圍就的農家小院裏,也都有兩三棵高大的柿樹。
每到夏天,人們都會將飯桌擺在院子裏的樹陰下,一邊吃飯,一邊納涼。孩子們會三五成群地穿過村前那一大片茂密的柿樹林,到干水河邊去玩水,去摸魚捉蝦。
如果你站在村外的一處高坡上,遠遠看去,就會發現石花村簡直就像是長在樹林裏一般。每當有風吹過,樹梢就會盪動起來,宛如一大片綠色的波濤,而人家的屋頂則像是在綠色波濤中出沒的一塊塊黑色或黃色的礁石。
農家小院清一色都是土牆草頂,那黑色的屋頂,是村中為數不多的幾戶青磚瓦房。
在干水河邊,像石花村這種臨河的小村莊還有很多。
其實,不論你走到什麼地方,不論是大江南北還是大河上下,這樣的小村莊可謂比比皆是。像這種小村莊本不該很有名,因為在中國,它們實在是太多,也太普通了。
但石花村就很有名。
不僅僅是在附近的村莊裏,就連住在離石花村五十多里遠的北京城裏的人,不知道“石花村”的也很少。
自從皇帝將都城自南京遷到北京后,北京城裏的居民就名正言順地以天於腳下的臣民自居,而且以此自傲了。
既然身處天於腳下,當然要想辦法把自己裝扮得與別處的人不同,當然隨時隨地都要設法使自己能顯得高人一等。而最能事半功倍地抬高自己身份的做法,莫過於附庸風雅。
“附庸風雅”也分兩等,一是自己能時不時地酸上幾句,或竊取前人詩詞,或模擬近人文章,雖說大部分都竊得不合時宜,模擬得也半通不通,但好歹算是能掉幾句文。另一種就是茶餘飯後大談一些名人雅士、達官貴人的逸事、秘事,以顯示自己的見聞之廣,消息來源之多,非同尋常,由此給自己的臉上,抹上些“雅”氣。
京城人的“附庸風雅”,大都屬於后一種。正因為如此,石花村的名氣很快就在京城裏傳開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小小的石花村之所以在京城裏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是因為村裡住的一個人。
一個讓北京人談論起來,覺得自己也能沾上點文氣,抬高些身價的人。
這個就是卜凡。
石花村東頭,最靠近干水河邊柿樹林的那一幢三進深的小宅院,就是卜凡的家。
即使在石花村,卜家也算不上是大戶。
卜家有百十來畝地,但卜凡自己從來就沒有下過田。
他把地租給了村裏的三戶農家種。
說是“租”,其實和白送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卜凡收的地租非常少,少到連那三家租地的農戶都覺得心裏老大過意不去的地步。
卜家前院一間寬敞的廂房,是石花村裡幾十個農家孩子的學館。每天,從卜家不高的院牆裏,都會傳出卜凡教孩子們識字讀書的聲音。
但卜凡並不是個私塾先生,村裏的人也從不把他視為私塾先生。
因為私塾先生們都是靠教書餬口的,而這些農家孩子在卜凡家念書,根本就不用交一文錢。
村裏的幾家大戶也都有孩子,他們當然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和農家孩子們坐在一起念書。聽說卜凡的書教得非常好,他們為此特意找過卜凡,說是願意出錢修一所學館,重金聘請卜凡專門來教他們的子弟。卜凡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了。
這些大戶都是很有根基的人家,有兩家甚至還有在京城裏做官的親戚,卜凡如此不給他們面子,他們當然非常非常地不高興。
但他們卻不敢把卜凡怎麼樣。
每當這些大戶人家來了什麼重要的客人,總是會客客氣氣地來請卜凡前去作陪,卜凡一次也沒有去過。
卜凡很少出門。
在家裏,除了教孩子們念書識字外,剩下的時間,大都是在看書。據他的幾個學生說,卜凡家裏有一間大屋,裏面裝滿了書,到底有多少冊,他們數都數不過來。
卜凡也有出門的時候。他出門一般只為了兩件事,一件是釣魚,還有一件就是採藥。
卜凡的醫術到底有多高,誰也不清楚,但附近幾個村子的村民如果家裏有人生病,都會到卜家來求葯。
他們從來就不請卜凡上門門診,也從來不把病人送到卜凡家裏來。
因為他們知道,根本用不着。
每次都是病人的一個家屬到卜凡家去,將病人的情況說給卜凡聽,不管來人多麼着急,卜凡總是會讓他先坐下來,喝一杯茶,喘口氣,然後再慢慢說。
等來人的話說完,卜凡已經將葯配好了。吃了他配的葯,再重的病,不出三天,一定會痊癒。
卜凡從來不收診費或謝儀。病人登門道謝,他就會笑眯眯地告訴這個人,以後在哪些方面應該注意保養。
在村民們的心目中,卜凡是個大好人,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和石花村絕大多數的村民一樣,卜凡也不是本地人。
他是什麼時候在石花村定居的,沒人能說清楚,至於他的老家在什麼地方,就更沒有人知道了。
卜凡在小小的石花村裡過着這樣一種悠然閑適的生活。很可能會有人認為,這樣的生活不免枯燥乏味,但卜凡卻顯得平靜而滿足。
四年前的一天,他平靜的生活突然被打亂了。
那天清晨,一個眉毛都白了的老和尚來到石花村,走進了卜家。
和尚在卜家一直呆到黃昏才走。走的時候,卜凡一直將他送到了村口。
這件事在村裡立即引起了轟動。
在村民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一個外人曾在卜家呆過一整天。當然更沒見過卜凡送客一直送到村口,更何況這位“客人”是一個老和尚。
於是村民們在私下裏就有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在所有的猜測中,最神乎其神,也最有說服力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的說法。
她說,這個白眉毛和尚一定就是觀音大士的化身。觀音大土到卜家來,是因為卜凡做了這樣多的好事,特意來點化他。
她的說法雖說玄妙得令人難以相信,那是有根有據的,讓人不得不信。
老婆婆很神秘地說:“你們知不知道去西天取經的那個唐僧?他就是被觀音大上點化的,觀音大上點化他時,就化身成了一個老和尚。”
這個最有說服力的猜測把村民們的心都給攪亂了,因為所有的人都捨不得卜凡離開石花村,離開他們。
就算明知道卜凡此去會名列神仙榜,他們也還是捨不得。
兩天後,村民們的恐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他們終於打聽到了那個和尚是什麼人。但他們又都被那個老和尚的真實身份震得張口結舌,頭暈眼花。
老和尚竟然就是當今皇上賜名為“姚廣孝”,官拜太子少師的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自當今是上身登大寶之後,便功成身退,一直在石花村西南十餘里遠的潭杯寺里潛心靜修。他怎麼會突然跑到石花村來拜訪卜凡呢?村民們都想不通。但不管怎麼說,只要卜凡不會被觀音大士“點化”,村民們心裏就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是安心了,卜家的門前,卻從此日漸熱鬧起來。
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有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來到石花村,拜訪卜凡。這些人中,既有騎馬坐轎的達官貴人,也有輕騎簡從的文人雅士,有素負盛名的飽學鴻儒,也有專程求教的未學後進。
默默無聞的卜凡突然就成了一個才子,成了一個名人,而且他的名氣越來越大。
自從有一個人前來拜訪過卜凡后,他的名氣立即上升到了無以復加的頂峰。
這個人就是解縉。
天下公認的當朝第一大才子,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解縉解大紳。
幾個月來打發不完的訪客,鬧得卜凡頭都大了。這段時間裏,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他很清楚為什麼有這樣多的“訪客”突然登門。他們中雖說也有一些人純屬“慕名而來”,但絕大多數,卻是慕“關係”而來的。
這個“關係”,指的當然是他與道衍之間的關係。其實他與道衍僅僅是一面之交,根本談不上什麼“關係”——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但其他的人可就不這樣想了,尤其是熱中於仕途的人,誰不想攀上道衍這樣一棵參天大樹呢?
問題是卜凡不可能對每一個登門的“訪客”都先說上一通他與道衍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之類的話。一來這樣做實在有些不近人情,二來就算他說了,別人也一定不會相信。
所以卜凡很煩躁。
解縉登門拜訪的那一天,恰好是他心裏最煩的一天。
心情煩躁,人就容易上火,而且那時正值炎夏,明晃晃的太陽一大早就能烤得人頭皮直發炸。
臨近中午,卜凡在家裏實在坐不住了,他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兩口清茶,就拎起漁竿去河邊釣魚去了。
其實卜凡很清楚這時候去釣魚是不會有什麼收穫的,因為垂釣的最佳時間是清晨或者黃昏。
他本不是想釣魚,只不過想一個人躲起來靜一靜,平平心頭莫名的煩躁。
出門前,他到前院的廂房裏轉了一圈,給年齡小的孩子們圈了當天的新課,給幾個十三四歲的大學生留下一個題目,讓他們各自作一首詩。他還特意叮囑家人,今天不管有誰來,都說他已出外雲遊,沒個十天半月不會回來。
解縉在卜凡出門后約兩三灶香的工夫,單人獨騎,來到卜家門外。
一個老家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讓進前院的客廳,恭恭敬敬地捧上一杯清茶,然後恭恭敬敬地告訴他,先生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並請他留下姓名。
解縉當然有些失望,便問道:“大概什麼時候能回來?”
老家人說道:“說不準,也許三天五天,也許下午就能回來。”
解縉的心裏對卜凡這個人立即就有些看不上了,他認為卜凡是故作此舉,沽名釣譽。
連茶杯沿都沒有碰,他就站起身,淡淡道了一聲:“打擾。”抬腳就向外走。
說實話,解縉雖是慕名而來,但他卻不太相信卜凡的真才實學能像他的名聲那樣高。
他尤其不相信早已傳遍京城的一件事:道衍和尚會一個人跑到石花村,並和卜凡長談了整整一天。
道衍的學識才智,尤其是他的識人之能,解縉是再清楚不過了,以他的才智,如果他對某個人如此推許,那麼這人一定有經天緯地之才。
一個身負經天緯地之才,而且年齡已近不惑的人,一定早已聲名在外,絕不會像卜凡這樣“一夜成名”。
解縉起身向外走時,嘴角已掛上了一絲冷笑。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怎麼會上這樣一個當。他認定,卜凡一定早就知道他今天會來,卻故意避而不見。
試想,一個對當朝第一大才子故意避而不見的人,在人們的心目中將會樹立起一尊何等光輝的形象呢?
“看來,今天我拜訪不遇的故事,明天就會傳遍京城了!”解縉在心裏冷笑道。
已經走到大門邊,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被廂房外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吸引住了。
少年身着一身乾淨的粗布短衣,正負着手,皺着眉,在廂房外踱來踱去。
少年的皮膚很黑,也很粗,長相也遠談不上清秀俊雅,但解縉的目光卻一直定在他身上,好半天沒有移開。
很顯然,這是一個農家少年,但這少年的眉目之間,卻有一種儒雅的書卷氣。
解縉問:“這個少年人是誰?”
他身後的老家人恭恭敬敬地答:“是先生收的弟子。”
解縉微點了點頭,又問:“他隨先生讀書有多長時間了?”
老家人答:“有四年多了。”
解縉心裏一動,轉身對老家人道:“我想去學堂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老家人道:“行,行,有什麼不行的,先生請。”
解縉微笑道;“老人家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不用陪着我。”
老家人只能尊命,轉過身拖着遲緩的步子向後院走出。
解縉徑直走到那農家少年身邊,微笑道:“幹什麼呢?
是不是在作詩?”
少年一怔,抬頭道:“是。”
解縉含笑道:“是先生出門前留的題自吧?”
少年又一怔,方道:“是。”
解縉道:“怎麼,題目很難?”
少年的臉紅了紅,低聲道:“不是。詩早就作好了,只不過有一句總覺得不是太恰當。”
解縉笑眯眯地道:“能不能拿給我看看、’
少年遲疑着,臉更紅了。
解縉一笑,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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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凡坐在河邊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斜生的老柿樹,眼睛半眯着,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浮漂漂在靜靜的水面上,隨着細碎的波紋輕輕地晃來盪去,就是沒有半點下沉的意思。
岸邊淺水中,浸着一隻竹編的魚簍。
魚簍是空的。
快一個時辰了,卜凡連半條魚也沒有釣上來。
卜凡的心思也沒有放在釣魚上。在河邊選好地方坐下,整好釣竿、魚線、浮漂,撒下魚食,這些都必需很細心才能做好的事情,已經將他心頭的煩躁平定下來了。將穿好魚餌的釣鉤拋進水裏后,他就開始想心事。
已經習慣了的,十幾年的平靜生活節奏已經被打破了,而且他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復到往日的平靜,這是卜凡必須正視的一個現實。
他在想,以後到底該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
將近一個時辰了,不僅魚沒釣上一條,他也沒能想出一個結果來。
卜凡輕輕嘆了口氣,將魚竿插進身邊的石頭縫裏,固定好,伸展雙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不管怎樣說,今兒是能清靜一天了。”
這個念頭剛剛轉過,他身後的柿樹林中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大概是村裡人挑水來了吧。”卜凡仍然坐着,連頭都沒有回。
腳步聲一直響到他身後,停了下來。
卜凡略略側過頭,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來人不是石花村的人,這個人他以前從來沒見過。
更讓他吃驚的是,來人沖他笑了笑,竟然不聲不響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三綹長須一直垂到胸口,白面細眼,滿臉和氣。
卜凡忍不住想問問這人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麼,但他剛要張口,中年文士就輕輕地“噓”了一聲,指着河面,壓壓聲音道:“咬釣了!”
果然有魚咬釣了。
好半天都沒有動靜的漁漂正一下一下抖動着,直往水裏沉。
卜凡將漁竿從石縫裏拔出來,一抖手腕.就要起竿。
中年文士忙道:“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把魚嚇跑了似的,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好笑。
這人可真有意思。
中年文士卻沒看卜凡,他的目光緊盯着抖動的浮漂,神情緊張而興奮。
忽然,他叫了起來:“快,快,快起竿!”
卜凡一揮手,漂卻仍然直往水裏沉。
中年文士伸手將漁竿搶了過去,兩手緊握着漁竿,使勁往上揚,一面興奮地叫道:“嘿,是個大傢伙!”
果真是個大傢伙!
“撲刺刺”一陣水響,一條足有二尺長的大青魚被拖出了水面。
大青魚在水面劇烈地扭動着,掙扎着,拍打着,力量大得驚人。
陽光照在豐滿剛健的魚身上,魚鱗躍起一片炫目的光芒。
釣竿已經被它彎成了一張大弓,魚線綳得筆直,鐵緊。
卜凡不禁也興奮起來、大聲道:“快拉呀,別讓它掙脫了鉤!”
中年文士將漁竿塞回卜凡手中,說了一句:“別太用勁,慢慢往水邊拉,”撩起袍襟就衝進了河裏。
他竟然連鞋襪都沒有脫。
折騰了好半天,倆人才把魚弄到了岸上,卜凡累出了好一身大汗,中年文土的兩腿已是水淋淋的了。
卜凡笑道:“兄台對釣魚頗有心得嘛。”
中年文士坐在草地上,慢慢脫下鞋襪,晾在一邊,也笑道:“那是。只不過像這樣大的魚,還是第一次釣到。”
卜凡道:“這條河裏的魚一向很肥的,兄台如有興趣,不防再釣一陣子。”
一面說著,他一面將備用的漁竿遞了過去。
中年文士將已濕了一半的長袍脫了下來,搭在一根樹枝上,道:“也好,反正衣服也濕了,乾脆在這裏享享清福。”
卜凡道:“離遠點下釣,別把我的魚也攪和跑了。”
中年文士一笑道:“好意思說這種話?要不是我,剛才那條大魚你能釣上來?”
這人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卜凡對他的印象簡直好極了,好的連他的姓名都忘了問了。
二人又一本正經地釣起了魚,等到他們興盡收竿時,天色已黑了下來。
清爽的晚風拂着水面,送來了涼絲絲的水氣和對岸傳來的蟲鳴蛙鼓聲。一群流螢在草叢中上下翻飛。
卜凡收拾好漁具,提着沉重的漁簍,準備回家去了。他看了一看中年文土,道:“天色已晚,兄台·…”
中年文士打斷了他的話,悠悠地道:“是啊,天色已晚,你的意思不請我吃頓飯?”
卜凡忍不住又笑了,道:“當然,當然,我本來就是這個意思。”
他晃了晃漁簍,接着道:“再說,這裏面的魚可有一半是你釣上來的。”
中年文士瞪眼道:“什麼?一半?至少一大半!”
卜凡哈哈大笑,道:“那你該提着它才對。”
卜凡拎着漁竿,中年文士提着漁簍,兩人一前一後往石花村走去。走着走着,中年文士忽然停下來,笑道;“卜凡兄果真是個很奇怪的人。”
卜凡一怔,道:“怎麼,兄台知道在下的名字?”
中年義士微笑道:“當然,在下今天就是專程前來拜訪卜兄的。”
卜凡又一怔,方道:“兄台為什麼說我是個很奇怪的人呢?”
中年文土道:“在下幫你釣了半天魚,你卻連在下是什麼人都不問一聲,還不奇怪嗎?”
卜凡這才想起自己果然不知道他是誰:“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笑眯眯地道:“在下姓解,解縉。”
解縉和卜凡的這一段逸事,很快就在京城裏傳開了。
卜凡和解紹從此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幾個月後,卜凡家門前,突然又冷清起來了。原因很簡單,大才子解縉獲罪下了大獄。
卜凡的名氣並沒有因為解縉的下獄而受任何影響,登門拜訪他的人雖說比以前少得多了,但來的人都是真正的雅士文人。
這些人與卜凡交往,純粹是談文弄墨,沒有其它任何目的。
他們漸漸都成了卜凡的真正的朋友。
每隔幾個月,道衍和尚也會到石花村走一趟,每次都會在卜家呆一整天。
誰也不知道衍和卜凡談了些什麼。問卜凡,他總是微笑不語。
他倒不是故作莫測高深,而是怕說出來,又會給他自己添麻煩。
因為道衍是來和他探討佛法的精義的。
一旦這個消息傳出去,天下的和尚只怕都會找上門來,那卜家豈非成了和尚廟了。
卜凡的生活漸漸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閑適。他還是像以前一樣讀書、採藥、釣魚,當然,時不時也要接待一些朋友。
除了經常往來的那班文人雅士之外,卜凡還有兩個極好的朋友。
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因為他們和卜凡的交情,在卜凡成為名人之前,就已很深厚了。
這兩個朋友一個叫於西閣,另一個叫阿丑。
說起於西陶,那可是大大地有名。
他是一個御醫,是太醫院所有的御醫中,最得皇帝信任的一個。
於西閣本來只是京城裏一個不太出名的小郎中,請他看過病的人雖不算多,也不算少。
同行們說起他的醫術來,一向都只是淡淡地道:“他呀,還行。”
於西閣是在一夜之間由小郎中變成大御醫的。
有一次皇帝臨出征前,突然生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所有的御醫都治不好。
於西閣不知怎樣知道了這個消息,便跑去毛遂自薦,一劑湯藥下去,皇帝就此康復了。
從此,於西閣名揚四海,平步青雲。
阿丑是潭柘寺里一個執役的小和尚。
他沒有法號,甚至可以說沒有姓名。“阿丑”這個名字,是潭柘寺里的九峰禪師給他起的。
九峰禪師是潭柘寺里著名的高僧。
說他是高僧,並不僅僅因為他佛法精嚴,也因為他在寺里有特殊的地位。
雖說他在寺里並無司職,但就連皇帝親封的潭柘寺住持都會很尊敬他。
九峰禪師是道衍惟一的弟子,他跟隨道衍已有幾十年了。
道衍是皇帝在“靖難”之役中最重要的謀士,可以說,皇帝能從他侄子建文皇帝的手中將皇位搶過來,道衍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實,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在皇帝的身邊有一個由各方能人異士組成的智囊團,道衍是這個智慧團的核心人物。
在這個智囊團中,還有名震天下的當今武林第一高手,“聖火教教主嚴子喬,有道衍和尚的師弟道通大師,有在武林中素著威名的京郊“白雲山莊”莊主許白雲,等等數十人,九峰禪師當然也名列其中。
皇帝“靖難”成功,身登大寶之後,這個智囊團就漸漸解散了。
首先從智囊團中除名的,是許白雲。
許白雲的除名,並不是因為皇帝對他有什麼不滿,而是因為武林恩怨。皇帝身登大定后不到兩個月,“白雲山莊”
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黑夜裏,被一幫蒙面人洗劫一空,“白雲山莊”也被燒成一遍灰燼。
皇帝曾嚴令緝拿血洗許氏一門的兇手,但沸沸揚揚鬧了一陣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湖盛傳真兇是血鴛鴦令。血鴛鴦令雖然沒有聲明與此事無關,可也沒有承認與此事有關。血鴛鴦令的行蹤一向詭秘,想替許白雲復仇的武林朋友們根本找不到她們,當然就沒辦法查證傳言是否屬實。
緊接着,道衍也功成身退,跑到潭柘寺的後山上修了一所靜室,潛心清修去了。
道衍一走,智囊團就漸漸解散了。
九峰禪師是道衍的弟子,師父在潭柘寺靜修。他當然也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但他卻婉拒了皇帝讓他主持潭柘寺的旨意。
像這樣的一個人,在寺中的地位當然是很特殊的。
十四年前,九峰禪師雲遊歸來,抱回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誰都不知道這個小男孩的身世。問九峰禪師,他只說是路邊無意中撿到的。
於是和尚們私下裏就有很多猜測,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小男孩絕對不會是九峰禪師的私生子。
因為九峰禪師的面容十分清雅俊秀,而這個小男孩卻長得十分難看。
這個小男孩就是現在的阿丑。阿丑是在潭柘寺的善堂里長大的。
長大后的阿丑不像小時候那麼難看了。七歲時,阿丑受了戒,成了寺中年齡最小的小和尚。
為阿丑剃度的,就是九峰禪師。但他顯然無意將阿丑收歸門牆。
寺里的和尚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做阿丑的師父,所以阿丑雖然做了和尚,卻從來沒念過一天經。
每天天蒙蒙亮,,阿丑就要從床上爬起來,掃地、擔水,然後去廚房幹些雜活,給大師傅們打打下手,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上床去睡覺。
這樣的日子當然很難過,很苦,但阿丑畢竟還是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很結實的少年。
阿丑的身材不高,兩肩卻很寬,和尚們都說,這是因為他從小就擔水的緣故。
阿丑的皮膚很粗、很黑,他的手心手背上,縱橫着數不清的長短不一的傷痕。
這當然是十來年的粗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如果只看那雙手,你絕不會相信這手的主人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因為他的手背和一個七八十歲的乾巴老頭子的臉頰幾乎沒什麼區別。
阿丑的眉毛又短又粗,四方形的額頭下面,擠着兩隻黃豆般大小的圓眼睛。
這是他身上惟一有特點的地方。
像這樣一個干粗活的小和尚竟會和卜凡交上朋友,這事說出去,只怕沒幾個人會相信,因為這實在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但世上有許多事,都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比這更奇怪,更不可能的事情,也都有可能發生。
比如說,現在有人告訴你,阿丑其實是一個武功高手,你會相信嗎?
當然不會。
潭柘寺里所有的和尚也都不會相信。
所有的人都會認為說這話的一定是個瘋子。
但阿丑的確會武功,而且他的武功練得還非常不錯。
這大概就是對“世事無常”這個詞最好的例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