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名僧之死
九峰禪師如鋼鉤般的五指已扼住芙蓉的咽喉。
但,他的手指並沒有收緊。
芙蓉睜大了雙眼,眼中有驚訝,也有喜悅。
牆角處,響起清晰的人聲。
一瞬間,狂怒、暴躁的九峰禪師忽然冷靜下來。
他扭曲的面容已恢復了平靜,靜如花崗岩的雕像。他狂亂的目光也已清澈如一泓深秋的泉水。
他閃身撲到牆邊,將耳朵貼在自天花板上伸出的一根鐵管上。
芙蓉忽然已明白,他們現在正在一處地下密室里,清晰的人聲,就是通過牆角的鐵管傳進來的。
她聽出了佟武的聲音,還有上官儀的聲音。
他們終於還是找來了。
淚水滑過她嘴角,她微笑着道:“佟大哥已經知道你是誰了,你逃不掉的!”
九峰伸指一彈,一縷勁風襲過,閉住了芙蓉的啞穴。
他的耳朵仍緊貼在鐵管上,像是要將自上面傳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吞進肚子裏。
“聰明!真聰明!”
九峰忽然微笑起來,對芙蓉道:“他們的確出乎我意料的聰明,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機關的樞紐,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來。”
他慢慢走到芙蓉身邊,伸出手,顫抖着輕撫她的臉頰,低聲道:“但他們救不了你!他們只可能找到你的屍體!”
芙蓉怒視着他。
九峰的手又慢慢滑到她的咽喉上。
但這次,他又沒有下手。
他淡淡一笑,道:“不。我不能殺你,我是名滿天下的高僧,怎麼能殺人呢?但你卻必須死!”
他俯身直視着芙蓉的眼睛,微笑道;“像你這種下賤的女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棋局才剛剛開始,上面那兩個年輕人無論是武功還是機智,都與我旗鼓相當,我很樂意陪他們下這一盤棋,而你,只不過是盤上的一顆棋子,而且是一顆只剩一口氣的死子。”
他托着芙蓉的下頜,口氣漸漸變得興奮了:“我會將你交給太子。看他們會用什麼方法救你,肯定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無論他們有多聰明,也贏不了這盤棋,因為我隨時可以在太子面前揭穿佟武的身份,而他們卻對我無可奈何,因為你。”
他直起身,負着雙手,悠悠地道:“當然,下一盤還未開始就已贏定的棋,不僅沒有樂趣,而且對那兩個年輕人來說,實在也有失公平,所以,只要你不在太子面前亂開口,我就不會揭出佟武的老底來。”
他看着芙蓉,笑眯眯地道:“你也希望他們能贏,不是嗎?”
鐵管中,傳出上官儀的聲音:“在這裏!一定是在這裏!”
九峰嘆了口氣、扯掉自己和芙蓉身上的大紅吉服,扶起芙蓉,推開一道厚重的石門,從容不迫地消失在黑暗的通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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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盡頭,閃出了一線天光。
他們就要走出這條陰森潮濕的地下通道了。
奇怪的是,通道中並沒有任何機關。
越走近那一線天光,一種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這條密道的出口,竟是在一條山澗邊。
阿丑第一個衝出出口,剛一探出頭,他就怔住。
出口竟然就在回龍峰下山溪邊的那塊巨石下。
他每次見過師父,自回龍峰上下來,都會在這塊巨石上坐一會兒。
也正是在這塊巨石邊,卜凡救起了暈倒在溪水中的他。
——原來,師父早就知道卜先生是我的朋友。
阿丑全明白了。
他的師父正是九峰禪師。
卜凡絕不可能告訴任何人芙蓉就在他的家裏,所以,只有知道他與阿丑的關係的人,才會想到阿丑救了芙蓉之後,只有卜凡家這一個安全的地方可去!
想起在密石洞中那兩件被撕破的大紅吉服,阿丑心裏一陣刺痛,一陣冰冷。
他終於知道師父為什麼要說芙蓉是血鴛鴦令的人,為什麼要他去綁架她。
——“姐姐,你現在怎麼樣了?”
他怔怔地回過頭,去看上官儀和公孫璆,去看佟武。
他相信,他們一定會有辦法。
上官儀四下里看了看,問阿丑:“這裏是寶珠峰的背後,對嗎?”
阿丑道:“是。
上官儀稍一沉吟,道:“快,去潭柘寺!”
只遲了一步。
雖然佟武已在寶珠峰上佈下了三十二名一流好手的警戒線,雖然九峰迎頭撞上了其中的一組,但,上官儀四人還是遲了一步。
離潭柘寺后角門不過百步遠,他們看見了九峰。
九峰禪師站在角門外。
他的左臂下,挾着芙蓉。
阿丑嘶吼一聲,躍起身,向前撲去。
他身形還未展開,左手腕已被叩住。
上官儀沉聲道:“不可冒失!”
阿丑用力一甩手,卻掙不開上官儀如鋼鉤一般的五指。
上官儀道:“現在衝上去,等於逼他殺了芙蓉!”
阿丑呆住。
佟武死死盯着九峰的身影,咬牙道:“看來,他最想和我們下一局棋!”
公孫璆嘆了口氣,道:“他已佔儘先機啊!”
角門外,九峰單掌為禮,優雅地微微一躬身,抬起頭,沖山坡上呆若木雞的四人微微一笑,慢慢邁進了角門。
門,立刻關緊了。
上官儀蹲下來,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
在夜闖東廠的那一役中,這二人曾跟隨他參戰。
上官儀清楚地記得,他們的刀都很快,而且,在身陷東廠眾多高手的重圍時,他們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恐懼。
但現在,他從他們圓瞪的眼睛裏,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們的刀,只撥出了一半。
刀未及出鞘,他們就已死在九峰掌下!
九峰的功力到底有多高?
佟武道;“上官兄,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上官儀伸出手,慢慢合上兩具屍體的眼睛,低聲道:“我們陪他下這一局棋!”
他站起身,微眯着雙眼,看着籠罩在繚繞的香煙中的潭柘寺,慢悠悠地道:“如果九峰真的認為自己已佔儘先機,這局棋他必敗無疑!”
公孫璆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因為他已經從暗處走出來了。”
公孫璆道:“我們豈非也在明處?”
上官儀冷然一笑,道:“可他並不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麼人,更不知道洪虓和血鴛鴦令。”
他頓了頓,對佟武道:“你儘快趕回京城,通知楊思古,設法讓洪虓和血鴛鴦令提前行動。告訴楊威,將所有精銳盡數調到這一帶來。”
公孫璆道:‘“還有,一定要在回京城的路上留下一支精銳伏兵。”
上官儀道:“前輩是擔心太子會將芙蓉送回京城?”
公孫璆道:“不錯。他總不會在佛寺里殺人。”
上官儀道:“他也不會送芙蓉回城。”
公孫按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因為他的病。”
公孫璆怔住。
上官儀道:“他這次來潭柘寺,就是來請卜先生為他治病的,他的病是頑疾,我記得卜先生曾說起過,此病已非藥石之功所能奏效。”
公孫璆道:“那又如何?”
上官儀道:“今天太子已對佟兄說過,他還要在寺里住八九天,很顯然,卜先生在以金針刺絡之術為他根治。前輩當然知道,一旦施以金針之術,是一天也不能中斷的。”
公孫璆道:“所以,他本人絕不會回城。”
上官儀道:“所以,芙蓉一定會被關押在潭柘寺里。上次法場被劫,太子對佟兄和錦衣衛馬指揮一定很有些不太放心了。譚拓寺有數百僧兵,有九峰這樣的大高手,在他看來,當然很安全。”
佟武道:“九峰也會設法勸說太子,將芙蓉留在寺中。”
公孫璆點點頭,道:“我們去哪裏?”
上官儀道:“去石花村。既然九峰早就知道卜先生是阿丑的朋友,今天我們又已公開露面,他絕對不會想到我們仍會去那裏。”
他回頭看了看“少師靜室”,對佟武道:“你回城時,帶上小王。讓兩名弟兄小心照料,這次,他可是居功至偉呀。”
*********
今天,卜凡回來得很早。
夕陽剛剛收盡它最後一線陽光,他就急匆匆地直衝進了書房。
顧不上擦去額上的汗水,他就對上官儀道:“芙蓉姑娘竟被九峰禪師抓住了,而且交給了太子!”
上官儀淡淡地道:“我們已經知道了。”
卜凡怔住。
他不能不奇怪,因為上官儀、阿丑和公孫璆竟一點也不激動,也沒有一絲張皇失措的表情。
卜凡嘆了口氣,道:“我真沒想到,九峰禪師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每個人的行動,一定會有他自己的原因,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卜凡慢慢坐下,忽然微笑道:“不過,你們放心,芙蓉姑娘不會有事的,過不了兩天,太子就會放了她。”
上官儀吃了一驚,道:“先生為什麼如此肯定?”
卜凡道:“是我在太子面前求的情。”
上官儀道:“我說過,我們絕不想將先生牽扯到這件事情里,先生也不能被牽扯進來!”
卜凡道:“阿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看着芙蓉姑娘被冤枉。”
上官儀眼中精光一閃,道:“太子真的答應放人?”
卜凡道:“當然。”
上官儀道:“先生又是如何說動太子的?”
卜凡道:“太子認定芙蓉姑娘是白蓮一黨,我告訴他,芙蓉和白蓮教根本沒有半點關係。”
上官儀道:“太子就相信了?”
卜凡搖頭道:“沒有。太子問我是如何知道有關芙蓉的事的,我說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太子又問我知不知道芙蓉到底是什麼人、是哪個幫派的。”
公孫璆一下緊張起來,道:“先生怎麼說?’”
卜凡道:“我本就不知道,還能怎麼說?”
公孫璆似乎鬆了一口氣。
卜凡道:“太子便道:如果不能證明她是別的幫派的人,誰又能肯定她不是白蓮餘黨呢?我突然想起你們曾提到過她與丐幫的關係……”
公孫璆一下跳了起來,顫聲道:“先生告訴太子了?”
卜凡道:“是的,我便對太子說,芙蓉本是丐幫中的人。”
上官儀的臉色也有些變了,道:“太子怎麼說?”
卜凡道:“太子說他這一兩天就放人。”
上官儀道:“先生今天回來得比前幾天都要早。”
卜凡怔了怔,道:“太子說,看我這兩天過於勞累,所以讓我早點回來。”
上官儀跺了跺腳,對公孫璆道:“公孫前輩,請你留在這裏保護先生。”他拉着阿丑閃身掠起,箭一般直射出房門。
卜凡吃了一驚,怔怔地道:‘’這是怎麼了?”
公孫璆嘆了口氣,道:“希望這次不會再遲一步。”
卜凡想了想,面色大變,道;“是我說錯話了?難道太子連丐幫也不會放過?”
公孫璆又嘆了口氣,道:“不怪先生,先生哪裏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說起來,也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自建文帝“削藩”詔書一下,燕王朱棣便有意起兵,但因建文帝對他防範其嚴,起兵的準備工作進展的十分緩慢。
就在燕王即將完全準備妥當時,他部下的心腹於諒,周峰二人被奉旨對他嚴加戒備的北平布政使張昺、都指揮謝貴設計擒獲,押送南京,緊接着,建文帝便下旨痛責燕王有謀反之心。
燕王為了爭取時間,忽生一計。
第二大一大清早,他披頭散髮,衣衫襤樓地自王府內沖了出來,口中狂呼亂叫,一路手舞足蹈,專揀人多的地方鑽,逢人就打,見人就罵。
卜凡道:“燕王裝瘋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丐幫和這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公孫璆道:“他在城裏瘋了一整天,到處搶奪別人的食物,碰見路邊的爛泥灘就搶上去打滾,到了黃昏時分,更是瘋到了城外。偏偏敝幫中的幾名弟兄撞上了他,偏偏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燕王。他大概是想‘瘋’得更徹底一些,好遮掩住建文帝的耳目,便上前搶奪那幾名弟兄手中的破碗和袋中乞討來的食物。那幾名弟兄察覺到他力氣極大,而且顯然武功不弱,誤以為他是丐幫的仇家派來的,裝瘋賣傻只是對付丐幫的一種手段,便和他動起了手,將他痛揍一頓后,扔進了一處牛糞堆中,離開前,還告訴他,以後想找丐幫的麻煩,應該叫些有用的人,不要派他這種廢物來……”
卜凡吃驚地道:“這件事顯然是個誤會,燕王竟會因此記恨丐幫?”
公孫璆苦笑道;“我們本也以為他貴為親王,後來更登基做了皇帝,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況且,他要是不裝瘋,丐幫又怎會惹上他?!但在他登基后,丐幫當時在南京的分舵中的弟兄,便被錦衣衛盡數格殺,後來,丐幫弟子一直避免在南京一帶活動。地遷都北京后,我們也很少到北京來。”
卜凡大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喃喃道:“也就是說,太子既然知道芙蓉就是丐幫的人,一定會……會……”
公孫璆道:“先生不要太過自責。太子肯定是想將芙蓉押回京城,等他回城后,再以白蓮妖孽為名將她公開處斬。
如果這丫頭命不該絕,上官老弟會及時趕到,救她回來的。”
他勉強笑了笑,道:‘“先生盡請放寬心。’”
卜凡怎麼能放寬心呢?
“什麼是江湖?”
卜凡又想了這個問題。
江湖無疑是血腥的,但血腥真的僅僅存在於江湖之中嗎?
江湖人無疑是偏狹的,殘忍的,冷酷的,但很多顯然並不屬於江湖的非江湖人,卻比他所見過的這幾位江湖人更冷酷,更偏狹,更殘忍。
什麼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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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夜。夜已深。
佟武的腳步聲已經消失很久了,洪虓眯起的雙眼才睜開。
他淡淡地道:“你信不信?”
楊思古的回答很乾脆:“不信!”
洪虓道:“你是不信他這個人,還是不信他剛才說的話?”
楊思古道:“不信他說的話。”
洪虓道;“為什麼?”
楊思古道:“他所說的情況,連他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我們當然更不能信。”
洪虓道:“你應該知道那個人是何等的謹慎。他當然不會露出明顯的破綻,等着佟武去發現。”
他頓了頓,接着道:“我信。”
楊思古沉默。
大多數時候,沉默都表示着意見的保留。
洪虓道:“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
楊思古道:“九峰禪師絕對不可能是他的人。”
洪虓道;“問題是他們的確拿到了鐵券丹書,而且上次他也的確是在潭柘寺附近失蹤的,九峰出家前本是世家子弟,而武林世家一向就是本旗的首要發展目標,誰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老主人在時,九峰就已經歸順本旗了。”
楊思古道:“可……可這畢竟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洪虓道:“本旗所做的事,十之八九本就是常人很難想到的。”
楊思古道:“就算九峰的確可疑,但公孫璆呢?十八年前他就已失蹤,這十八年中,江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有關他的消息。當年聖火教與丐幫那一段,聖火教教主嚴子喬盡出教中精銳高手,公孫璆怎麼可能活下來呢?”
洪虓淡淡地道:“我們原來不也以為那個人也不可能活下來嗎?”
他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早已知道公孫璆並沒有死。”
楊思古心中不禁一個大跳,道;“師叔怎麼會知道?”
洪虓道:“劫法場那天,令主親眼見過他。那次劫法場,也有他的份!”
楊思古吃驚地道:“也就是說,他們已經聯手…”
洪虓道;“不錯。”
楊思古道:“屬下越來越糊塗了,他怎麼可能又與公孫璆牽扯上了呢?”
洪虓道:“很簡單,因為芙蓉。”
楊思古道:“她?”
洪虓道:“芙蓉就是十八年前令主血洗白雲山莊時,僥倖逃脫的許白雲的女兒。”
楊思古又吃一驚,道:“也就是說,太子根本不可能殺芙蓉,因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許白雲的女兒?!”
洪虓道:“所以,他們才會用鐵券丹書來劫法場!其實,那本就是太子一手安排的一齣戲。所以太子才會去潭柘寺!”
楊思古的震驚顯然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他瞪圓雙眼,大張着嘴,其實心裏卻暗自好笑。
——洪虓終於中計了!
洪虓道:“如果你是血鴛鴦令令主,你知道太子在潭柘寺,而且殺死你兒子的許白雲的女兒也在潭柘寺,你會怎樣做?”
楊思古道:“盡起精銳,殺進寺去。”
洪虓淡淡笑道:“我們豈非可以趁機徹底消滅那個人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嗎?”
楊思古道:“是。”
他忽又皺了皺眉,道:“只是吳誠這兩天一直沒有露面,很可能是落到了那個人手中。”
洪虓道:“正因為此,我們的行動更要快,不能給他以可趁之機!”
楊思古道:“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洪虓道:“明天。明天夜裏。”
洪虓快步走上樓梯,呼吸已變得急促。
他實在無法按捺住內心的躁動與渴求。
房門輕掩。
門縫中透出一線粉紅色的溫柔的光。
他知道,在那道門后亮着一盞粉紅紗罩的宮燈的房間裏,正等着他的是何等溫柔的風光。
但,他深深吸了口氣,轉身向樓下走去。
走到樓梯上,他又戀戀不捨地回過頭,看了一眼。
——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控制住自己。
洪虓很清楚,明天的行動是何等地重要。他決不能出半點差錯。
現在,他必須靜下心來,絞盡腦汁,做好一切準備。
他的精力還很旺盛。
只要明天的行動有~個完美的結果,他的餘生當然會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他還有很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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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柘寺。
九峰一覺醒來,發現窗外已是繁星滿天。
他慢慢伸了個懶腰,滿足地長長吁了一口氣。
近兩個月來,這是他睡得最踏實的一覺。
他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清醒,心境也從未有過的清明。
他忽然很想找人下一局棋。
在譚柘寺里,能找到的惟一的對手,當然就是方丈無初大師。
棋坪之上.黑白二子絞殺成一團。
激戰正酣。
無初大師皺着眉,苦着臉,已好半天未下一子了。
九峰有些奇怪地道:“大師素來思路敏捷,今天為何頻頻苦思長考?”
無初大師看了他一眼,道:“禪師平日之棋,一如風行水上,平淡沖和,但今天……”
九峰道:“今天怎麼啦?”
無初大師道;“今日禪師之棋,殺氣騰騰,老衲實在是有些難以應付。”
九峰笑道:“大師素來亦以力戰見長,為何此局反而懼戰了呢?”
無初大師道:“有一句話,真不知該不該說。”
九峰微微一怔,道:“請講。”
無初大師道:“禪師今日之棋,不僅殺氣騰騰,而且似乎蘊藏有一股妖冶之氣,這個……”
九峰目光閃動,認真地聽着。
無初大師沉吟着,緩緩道:“禪師乃佛門高僧,如雲‘棋如其人’,老袖實在想不通禪師為何會下出這種棋來。”
九峰面色一變,眼中頓時暴射出銳利的寒光。
無初大師緊盯着棋盤,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
九峰眼中的精光漸漸消失了,淡淡道:“大師是不是覺得老衲不該插手朝廷的事?”
無初大師抬起頭,訝然道:“禪師何出此言?我們不是在談棋嗎?”
九峰微笑道:“要論棋,大師似乎已經輸了。”
無初道:“未必!”
九峰掃了一眼棋盤,淡淡道:“大師中腹兩顆棋筋,已只剩下一口氣,老衲只要花一手棋提起它,兩條大龍便已貫通,大師還有勝機嗎?”
無初道:“禪師忘了,現在輪老衲下。”
九峰一怔,道:“莫非大師還想逃出這兩顆殘子?”
無初道:“不錯。”
他輕輕放下一子,將兩枚棋筋長出。
九峰目光一凝,微微抽了一口涼氣,喃喃道:“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那兩枚他一直可以提起的棋筋一旦長出,他的兩條大龍竟已不能兼顧!
九峰心中忽地一動,伸手拂亂了棋局,笑道:“老衲已輸了。”
無初大師默然半晌,道:“禪師的心似不在棋上。”
九峰嘆了口氣,道:“的確,我一直在想上午那件事。我將她擒獲,帶進寺來,是考慮到,在這裏她尚有一線生機。”
無初大師道:“哦?”
九峰道:“如果她被錦衣衛或東廠的偵騎抓獲,肯定會被就地格殺,而太子在寺里這幾天,心境似乎很是平和,或許由此滋生一絲慈悲,饒她一死。”’
無初大師嘆道:“可惜,可惜禪師一片苦心,已付之東流了。”
九峰心中暗驚,口中卻淡淡道:“大師何出此言?”
將芙蓉交給太子后,他忽然感到很疲倦,回到僧舍便倒頭入睡,哪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無初大師道:“看來太子根本無意放她,黃昏前,已經派人押解她回京城去了。”
九峰怔住。
他很清楚,太子手下的人根本不可能將芙蓉押解到京城去。
芙蓉這枚已只剩一口氣的“死子”已經像剛才棋局中無初大師的兩枚棋筋一樣,“長”出生天去了。
一着失誤,結局就只有一個。
在棋盤上,他輸了,而與佟武和上官儀這局“棋”,他也輸了。
九峰站起身,淡淡道:“我累了,告辭。”
他說走就走,無初大師一愣神間,九峰已消失在門外。
無初怔怔看着門外的夜色,心中竟沒來由地忽然生出一股悲涼。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因為他不可能知道,今夜這一局棋,已是他與九峰之間最後一次“手談”。
九峰禪師慢悠悠走進自己的禪院,走過靜謐的院落,推開半掩的房門。
他微笑着點了點頭,道:“公孫璆、上官公子、阿丑,你們都來了?老衲知道你們會來。”
上官儀、公孫璆、阿丑全都怔住。
九峰的態度,是他們所始料不及的。
九峰逕自走到禪床上,盤腿端坐,微笑道:“阿丑,我救了你,撫養你成人,教你武功,可所有這一切,都抵消不了我的罪過,你只會很我,對不對?”
阿丑怔怔地看着他,低聲道:“你真是我師父?”
九峰含笑點頭。
阿丑的聲音更低,道:“為什麼?”
九峰輕嘆一聲,道:“每個人在他的一生中,都會有走錯一步的時候,有時候,錯了可以重新來過,但更多的是,一步走錯,便已無法回頭。”
他對公孫璆道:“我這一生,惟一走錯的一步,便是愛上了令妹。”
公孫璆目光閃動着,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
九峰的目光轉向上官儀,含笑道:“年輕人,你到底是誰?”
上官儀道:“上官儀。”
九峰道:“這不是你的本名。”
上官儀道:“出家前,你也不叫九峰。”
九峰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不錯!我精研佛法二十餘年,沒想到還得由一個年輕人來使我悟得此道。”
上官儀忽然道:“我們來時,禪師正在對弈。”
九峰道:“是。
上官儀道:“結果如何?”
九峰道:“上官儀非上官儀,九峰非九峰,勝又如何?敗又如何?”
上官儀怔住。
九峰破顏一笑,道:“你們知不知道,家師圓寂前,曾口佔一偈:看破芭蕉柱枚子,等閑徹骨露風流,有時搖動龜毛佛,直得虛空笑點頭。”
他含笑接着道:“直到今天,我才參透此偈啊!”
他微笑着,慢慢閉上了雙眼。
上官儀脫口道;“禪師,你··…”
公孫璆輕輕嘆了口氣,道:“為什麼總是到最後,人才能徹悟呢?”
阿丑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很小的時候,他就聽寺里的僧人說過,他是九峰禪師撿回寺來的。
親手為他剃度的,也是九峰。
他從未想過九峰竟然就是他的師父。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該恨他,還是該感激他。
但他知道,不論是恨,還是感激,終他這一生,他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