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雙重困境
1
這個星期,幾乎每天夜裏都下雨。到了早上,雨便停了。空氣變得比往常清新,人的心情也跟着變得明亮。我和溫媽媽在家裏翻箱倒櫃,將不常穿用的衣物被褥拿到院子裏曬。陽光下,溫郁穿過的衣物在風裏輕輕地飄,彷彿被人捏住了角在揮舞。我站在院前的台階上,手裏捏着一支沒點燃的煙慢慢把玩,看得有點兒痴了。
“阿平,”溫媽媽對我說,“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一向自己住在這裏,也沒覺得什麼。可近來忽然感到冷清了。有時候想跟人說說話,眼前也看不到一個影子。”
我心裏有點酸,說:“要不要找個伴兒來陪你住?”
“找個伴兒可不那麼容易。”她慢慢地嘆氣,說,“近親呢,一個都沒有了。有點兒親戚關係的,都遠得說不上話。再說,不知情知性的,也說不好能不能相處。唉,你不知道人老了,毛病越來越多了……”
“媽,你喜不喜歡小狗小貓?給你買一隻來養着解解悶?”
“還是算了吧。我這把年齡,誰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呢?”她顯得很傷感,“要是我死了,那些小東西沒個依靠,該怎麼辦啊。”
我笑道:“你的心腸太軟了!要不然,給你找個合適的小保姆?我本來也正擔心,你得有個人照顧起居啊。”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我不要保姆。”她態度明確地反對,“我不習慣使喚別人。雖然一把老骨頭了,什麼事情總還是習慣自己做。”
“那……”我很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溫媽媽看着我,試探地問:“阿平,你現在有沒有新朋友?”
我驚訝地望着她:“沒有啊。媽,你怎麼會想到這個的?”
說到這兒,我忽然明白了。溫媽媽繞了很大的圈子,很可能是一個策略,希望我能搬來和她住。只是,她從來都很獨立,不願依賴別人,也不願意給別人的生活增添麻煩,所以這句話,她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
我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嘆了口氣,說:“唉,要不是怕你嫌我悶,不會說話,我就自告奮勇來陪你住了!”
我看見溫媽媽一下子笑了起來,眼角眉梢全是老年人特有的、孩子氣的狡黠。我的心忽然被輕輕揪了一下,想像着從早到晚,她就獨自呆在這個家裏,一個人吃飯睡覺,一個人澆花種菜,一個人自言自語……而她本應該可以和子孫們安享天倫的啊。
“我只要有個人在眼前晃晃就好!”她眉開眼笑地說,“你不喜歡說話也不要緊。我也不會吵到你。你工作忙,只管忙你的好了!”
於是,我就從自己那套小房子裏搬出來,住進溫鬱結婚前住的房間。環境的變化讓我有些恍惚。我看着房間裏溫郁從小到大的照片,她一直鍾愛的抱枕,她曾經愛讀的書……我只覺得自己似乎從一個溫郁身邊,搬到一個更年輕的溫郁身邊,而且眼看着她一天天長大。搬進來的第一個夜晚,我整晚睡不着,心裏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我躺在溫郁睡過多年的小床上,把臉深深埋進她用過多年的抱枕里,嗅到那絲隱約的、熟悉的氣息,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夢裏一樣。
我原以為,自己猜透了溫媽媽的意思,不落痕迹地遂了她的一個心愿。可住了幾天,我卻意識到自己錯了。想到溫媽媽的孤單,雖然工作很忙,每天我都儘早趕回家,能夠陪她吃晚飯,就算晚一些,至少趁她睡前和她說說話。而我每天回家,都能碰到李燕。她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活活潑潑地說話、做事,跟我們講笑話,最後愉快地向我們道別、回家。那天我給她的難堪,她似乎全然忘了。
我不得不佩服李燕的韌性。我已經明白,溫媽媽叫我搬來陪她,其實只是想為我和李燕多創造一點兒接觸的機會。想到老人善意的用心,我很是感激。所以,當著溫媽媽的面,我對李燕很禮貌。李燕一定清楚,我的禮貌中隱含着距離。但她很快有了對策,就是裝傻。於是我們的地位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常常反客為主,熱情地“招待”我這個“客人”。
“秦陽平,你也吃啊。”李燕給溫媽媽夾了菜,也給我夾。
我只得接了,並向她道謝。
“我的手藝怎麼樣?”
“不錯。味道挺好。”
“是嗎?那就多吃點!”又是一大筷子菜。
“哎,謝謝!我自己來。”
“別客氣!菜很多,吃完了,明天我再做!”
“謝謝。我真的夠了。”
“真的喜歡吃?”
“嗯。”
“那我以後每天來給你們做。”
“那怎麼行?大家都挺忙的。”
“我不忙,溫阿姨也不忙,對吧,阿姨?”她轉向溫媽媽,自然得到了溫媽媽的支持,又轉向我,“你再忙,總得吃飯吧。在哪兒吃也是吃。我們呢,兩個人吃也是吃,三個人吃也是吃,又不多你這一雙筷子。”
……
我被李燕弄得沒辦法。而她又並不是真的沒有頭腦,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看我沒招了,她便見好就收,就此鳴金收兵。為了避免我和她面對面“交鋒”,她再也不跟我單獨相處。即使夜裏她要回家、溫媽媽讓我送她出門時,她也只跟我招招手,像是怕我會扣下她做人質似地,一溜煙地走開,徑直奔到巷口,開着她那輛白色本田離開。
溫媽媽呢,時時有意無意地在我面前說:“燕兒這姑娘挺好,活潑大方,待人誠懇,讓人跟她在一起就開心。”
我順口應和了,她便高興。“你也覺得她不錯吧?”
“是啊,她對你挺好的。”
“不光是對我!”溫媽媽一點兒也不糊塗,“她怎麼對你,你還不知道?”
“媽,你不明白。”我無奈地解釋,“這是兩碼事。”
“我怎麼不明白?”溫媽媽明察秋毫的樣子,“你也不是真覺得燕兒不好。你啊,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阿郁。”
我沉默不語。
“阿郁是我的親生女兒,我當然了解你的心情。可她畢竟已經去了,過去的事情,你又何必老放在心上呢?阿郁是什麼樣的性格,你不知道嗎?她要是看你這樣……”
“媽,求你別說了!”我哀求道。
溫媽媽只好嘆口氣,打住不說了。
溫媽媽說得對。和李燕接觸越多,越是發現她是個不錯的姑娘。可這不能解決問題的癥結。我當然知道,自己對過去無法釋懷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狀態,但人的感情便是這麼無奈,它不因你心裏有正確的方向,便能夠依此方向前行。你心裏悲哀了,就沒辦法讓自己真的相信,你是可以不悲哀的。
2
天已經黑了。林光遠家裏有事,我們讓他先回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岳琳和我,還在對陸海洋的排查結果進行分析。我告訴岳琳,四十七個陸海洋,已經排查了四十二個。剩下的幾人,因種種原因,一時間難以聯繫上。如果真的像那個報警電話里所說的一樣,有一個“陸海洋”在晶華大酒店出事兒,那麼他應該就在這剩下的幾個人中。
“本地的四十二個陸海洋,我們每個都見過面。綜合各方面情況看,他們都可以排除在外。”我用筆將這些人圈掉,點着剩下的幾個,一一向岳琳彙報道,“這一個,我們見了他的家人,說他十幾年前就去了外地發展,這幾年一直沒跟家裏聯繫過,不知道現在在哪兒;這個人呢,索性唱起了空城計,整個兒沒人在家。聽左右鄰居反映,這個陸海洋,全家搬到外地一年多了,只是房子一直還空在這兒——這裏我想說明一點,根據我們對晶華的調查,我們在找的陸海洋應該是晶華的常客,因此住在本地的可能性比較大。或者至少是經常返回本地。所以前面這兩個人的可能性相對較小;接下來看這一位,家屬說是公派出國,得半年後才能回來;最後這兩位,都是在外地出差,可能過些天就能回家了。沒有死亡的,沒有受傷的,也沒人報失蹤……”
岳琳瞥了我一眼,平靜地問:“怎麼?有點兒失望?”
“多少是有一點的。”我坦白地承認,但又說,“不過調查還不算結束,那五個不在家的,雖然大致都有明確的去向,但沒見到本人,就不是最後結果。”
岳琳微笑起來,看着我說:“你這人的固執勁,倒真是挺適合當刑警的。沒什麼高談闊論,其實特別敬業,也特別執着。”
我覺得擔當不了岳琳的稱讚,不安地說:“你還是等我真查出結果再表揚吧。我現在擔心,時間拖得越長,對我們的調查越不利。本來線索就不多,到時候更拿他們沒辦法了。”
“他們?”
“晶華大酒店啊。”
岳琳沉吟片刻,問道:“秦陽平,你有沒有考慮過,假如這四十七個陸海洋查下來,證實個個都沒出過事兒,那你怎麼想?”
“當然考慮過。”我如實回答,“只要有精力,我不會徹底放棄這件事情。除非有一天我不當警察了。”
岳琳笑了,“你這話,我聽着怎麼這麼耳熟呢?”
“我好像沒跟你說過吧?”我困惑地問。
“不是你,是朱文傑!”岳琳笑道,“你們倆身上,確實有些相似之處。比如說,都特別固執,認準一個方向,非走下去不可,十頭牛都拉不回頭!”
我苦笑一下,說:“我們真是這樣?那可挺危險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弄錯了方向,又那麼頑固,豈不是一錯到底了?”
“所以啊,”岳琳笑道,“就得有人掌管你們前進的方向!免得到時候悲劇發生,哭都來不及。”
我和岳琳開玩笑:“那麼憑你的能力,對老朱的掌管肯定很有成效吧?”
話一說完,我就自覺不妥。果然,我看見岳琳雖然仍在笑着,但笑容里卻明顯有着苦澀的味道。她並沒有對我掩飾她的惆悵,嘆了口氣說:“真要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就不會吵個沒完了。”
我沒有接話。岳琳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又恢復了嚴肅的態度,說:“言歸正傳,再來說說這個陸海洋吧。你們和每個人見面的時候,都‘驗明正身’了?”
“那當然。”我乾脆地回答,“一個個對過照片的。肯定沒錯。”
“如果是這樣,重點就放在外地這幾個人身上。”她的聲音因為冷靜,而顯得硬邦邦的,“核實這些人的情況,不能聽信單方面的說辭,應該有一些能夠互相印證的連鎖證言。”
岳琳的話提醒了我。我想起來,對那幾個不在本地的,由於無法見到本人,我們只是向家人或鄰居核實情況,因此信息來源比較單一。我對岳琳說:“剩下那幾位,我們會繼續走訪核實,保證情況準確。”
岳琳點點頭。她的臉上有着明顯的倦色,看看錶,說:“喲,都這麼晚了!”
我也意識到,早就過了晚飯時間。緊接着我又想起來,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無牽無掛了。我忙給溫媽媽打了個電話。果然,她說她還沒吃飯,在等我回去一起吃呢。我有些抱歉,告訴她,我馬上就回家。
岳琳也收拾好了東西,笑着問:“怎麼,現在不再是自由身了?”
“是啊,”我嘆口氣,說,“我現在搬去和老人住了。”
岳琳先是不明白,緊接着就反應過來了。“你是說……岳母?”
我點點頭。
“她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就是怕她太孤單了。”我省略了細節,簡單地告訴她。
岳琳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說:“可憐……”隨即,她像是怕我誤會,馬上補充道,“我是說,人老了,沒有子女,沒有伴兒,確實太孤單了。”頓了頓,又含蓄地問,“老人家就只有一個女兒嗎?”
“嗯。”我說,“溫郁是獨女。”
岳琳張大眼睛看着我:“她叫溫郁?”
“是的。”我答着,忽然發覺,自己竟然很順利地對岳琳提了溫郁的名字。這是這些年來極少有的現象——溫郁的名字就像我心頭的一塊傷疤,在人前根本沒有勇氣去碰觸。可是現在,為什麼對岳琳……這樣一想,我微微不安,問岳琳,“你這麼遲回家,家裏有人照看嗎?”
岳琳“哎喲”一聲叫起來:“糟了,我忘了接孩子了!”她一臉懊惱,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東西,邊跟我解釋,“我答應朱文傑,今晚我去幼兒園接蕊蕊。這下子孩子要急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慌亂的樣子,覺得有些困惑。這個焦慮無措的女人,就是平日裏冷靜果決、如豹子般機敏的刑警隊長么?此刻看上去,和印象中那些婆婆媽媽的家庭婦女沒什麼兩樣兒。她慌裏慌張地,顧不上和我多說,已經衝出了辦公室。可我還沒來得及出門時,卻碰上她又沖了回來。
“真糟糕,我的摩托車打不着火!”她急匆匆地說,“你的車在不在?”
“在。”我馬上掏鑰匙給她,“就在車棚那兒。”
岳琳接了鑰匙剛想走,忽然又停下來,說:“不行。老人正等你回家,你怎麼辦啊?”
“我坐公交車,不行就打車。”
“你們家在哪兒?”
我告訴了她溫媽媽家的方位。
“那麼遠!”她略一思考,不容我拒絕地說,“這樣吧,累你多跑點兒路。先送我去幼兒園,然後你就騎車回家。好在是同一方向。”
我認可了她的提議——其實是安排——騎上摩托車,送岳琳去幼兒園。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但到了幼兒園,老師說朱心蕊小朋友已經被爸爸接走了。岳琳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遭了老師劈頭蓋臉一頓批。
“你們這些做家長的,也太不體諒我們幼兒園老師的工作了!誰都像你們這樣,過了幾個小時都不來接孩子,我們還要不要下班了?”這位年長的老師說話很不客氣,不停嘴地數落道,“你們有你們的工作,我們也有我們的生活啊。不是我說你,孩子既然生出來了,就得承擔起做母親的責任!你們蕊蕊上大班了,我在幼兒園就沒見過你幾面,都是孩子爸爸一個人在管孩子的事情!你難道不知道,孩子更需要母愛嗎?……”
岳琳咬着嘴唇,默不作聲地聽着。她臉上忍耐、委屈和愧疚的表情震動了我。我忽然發現,眼前這個女人竟讓我從內心裏覺得憐惜。這個發現,比她的表情更令我意外,也令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匆忙地走到一邊,不知是為了避免岳琳當著我的面挨訓而感到尷尬,還是別的什麼,腦海里一片混亂。我在一個小花壇前等着,周圍是沉沉的夜色。
幾分鐘后,岳琳沉默着走了過來。
“我送你回家吧。”我看着眼前花壇里黑漆漆的一叢影子說。
她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輕聲問我:“秦陽平,一個女人,像我這樣子,其實是很失敗的吧?”
我沒有安慰她,只是說:“成功或者失敗,是很難有一個評判標準的。最重要的是當事人自己的感覺。”
“問題是,”岳琳苦澀地笑笑,“當事人自己也覺得很失敗啊。”
我忍不住了,回過頭看着她。她的眼睛望着另外一個方向,那裏只是一片摸不着邊的黑暗。她眼睛裏有一星星的光,微微閃爍。有一件事令我產生窒息感。在遠處路燈光微弱的映照下,她臉上是一種我極熟悉的表情——確切地說,是那種表情所反映的一種情緒。我從她臉上看到了自己內心曾看到過的空洞。
我極力剋制自己在那一瞬間突發的衝動。我把兩隻手都揣到褲兜里去,以免自己會張開手臂去擁抱她。為了減輕內心的惶恐和羞愧,我的心怦怦跳着,和她說話。
“那是因為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但喉嚨卻有些啞,“一個人,很難做到事業家庭兩不誤。”
她的嘆息聲像呼吸一樣。“可你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做一個女強人。我更想當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想有一個和和睦睦的小家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一步的。在家庭問題上,我覺得自己整個兒是個傻瓜,處理不好事情,也不明白該怎麼處理才能讓大家都滿意……”
我不敢再和她討論下去。這樣實在太危險了,在這沙漠一般無邊的黑暗裏,人心焦渴得如同迷失方向的旅人,即使眼前出現的不過是海市蜃樓,也會自欺欺人地撲上前去。
“走吧,”我說,“我送你回家。天晚了。”
她沉默片刻,不再說什麼,轉身向外走。我跟着她出了幼兒園的門,騎上摩托車,送她回家。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的胸口滿滿的,卻又沒有一點兒分量,像是被塞進了一團乾燥的雜草。她在我身後坐着,身體並不與我接觸。除了偶爾給我指指方向,她彷彿不存在一樣。
“到了。”她說。我似乎能在轟轟的聲響中聽到她輕輕吁了一口氣。
我在一棟住宅樓前停下,但沒有熄火。她輕捷地下車,幾乎感覺不到什麼動靜。我不待她轉身進樓道,便調轉方向,準備離開。這時候我聽到頭頂傳來小女孩兒清脆的、喜悅的叫聲。
“媽媽!媽媽!”
我抬頭張望,看見四樓一個窗戶大開着,裏面燈光明亮。一個小女孩兒趴在窗口,朝着下面歡快地揮手。再看看岳琳,她仰頭看着樓上,笑着和女孩兒招手,然後回頭對我笑笑,道了再見,便走進了樓道。
我再抬頭看了看,卻見那扇明亮的窗前,小女孩兒已經消失不見,換成了一張男子的臉。因為逆光,只能看清面孔的輪廓。但我自然知道,那應該是朱文傑。我做了兩秒鐘的思想鬥爭,還是衝著朱文傑揚揚手,笑了笑。
朱文傑一動不動,在原位停留了幾秒鐘。然後他無聲息地離開了窗戶,那扇窗戶也被關上了。我茫然地呆立着,不知朱文傑是沒認清我,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令他不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知是就這樣走開,還是上門去和朱文傑問個好。最後我還是選擇把問題變得簡單些,直接騎上摩托車回家了。
不出我所料,李燕還在溫媽媽家。她們已經吃過飯了,我的飯好好地留在桌上。我心情惡劣,只跟她們打了個招呼,便一句話也不想再說。溫媽媽要給我熱飯,我告訴她不用熱,直接吃就可以。李燕去給我倒了一杯茶,只是小心地看看我,然後什麼也沒說,就悄悄地走了。
3
第二天上午,應該是隊裏的例會。主持人自然是隊長岳琳。但她不知為什麼遲到了,打她的手機也是關機。這是很罕見的事情。大家都紛紛猜測是怎麼回事。林光遠知道昨晚岳琳和我加班了,也私下探問情況。我只告訴她,昨晚岳琳的摩托車壞了,是我送她回家的。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我也弄不清。由於岳琳平日裏極有時間觀念,遇到這種情況,大家都不由有幾分擔心。
我們只好自己組織起來開會。開到一半時,辦公室的門被“砰”地推開了,岳琳急匆匆地走進來,邊走邊把散着的頭髮盤起來。等她走到我們面前時,如果不仔細看,已經找不到什麼忙亂的痕迹了。她沒向我們解釋遲到的理由,乾脆利落地將例會進行下去。聽取彙報、組織分析、進行總結,最後是對各人下一步工作的安排。每個步驟都那麼緊湊連貫,就像是她腦中設定好了程序一樣。而她的每個手下也都如此習以為常地接受這一切,彷彿這就是她天生的使命似的。
我和林光遠還是繼續追查陸海洋的下落。出門前,岳琳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單獨說了幾句話。
“朱文傑離家出走了。”她簡明扼要地說,聲音冷而硬,聽不出什麼情緒來。“早上我送孩子去幼兒園,所以遲到了。”
儘管對昨晚的局面有所預感,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覺得突然。我當然知道,岳琳絕不想在下屬們面前展示自己的麻煩,因此我格外壓低聲音,問道:“有特別的原因么?”
岳琳沒吭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我。我一看上面的字就認出來,那是朱文傑的字。他的字稜角分明,線條很硬,一致朝着右邊傾斜。
“岳琳:
我不想多說什麼。你應該很清楚,這個家庭早就該解體了。勉強支撐,既不是你的性格,更不是我的性格。我的錯誤在於,不僅高估了自己的適應力,也高估了所謂感情的力量。你很明白我指的是什麼。我之所以不跟你當面談,是因為考慮到你在蕊蕊面前的尊嚴。而且我們也沒什麼好談的了。
我現在搬出去住,希望不會使你的生活陷入混亂。如果你真的有這樣的感受,就好好回憶一下,這些年,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這並非在向你抱怨,只是陳述事實。這個世界上的每件事情,往往都有一個表面的解釋,但最終應該有個公平的論斷。你跟我一起生活了多年,應該了解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一切的不公平。
千萬別再幻想我們還有挽回的餘地。我的性格,你總該知道吧。過幾天我會跟你聯繫,咱們去辦手續。如果你願意配合,當然是最好的結果。要是你另有打算,我也奉陪到底。
朱文傑即日”短短一張紙的信,我卻看了好一會兒。看完,我把信遞給岳琳,覺得有很多話想衝口而出,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我回家,想跟他解釋。他說晚了,有話明天再說。等早上醒來,他就不見了。”岳琳用那種奇怪的、淡漠的語氣說。
我本想問岳琳,是不是朱文傑對我產生了什麼誤會。但我的胸口堵得厲害,簡直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我呆立着,又想是不是該去跟朱文傑見個面,認真談一談,可隨即又清醒過來,我能和他談什麼呢?
岳琳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說:“去幹活吧。我得自個兒待着理理頭緒。”
說完,她走回辦公桌前坐下,埋頭不再看我。我也離開辦公室,和林光遠去查陸海洋的事情。路上,林光遠老是打量我,我怎麼努力,也做不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怎麼啦?”林光遠終於還是開口問了,“頭兒臉色那麼差,現在你也魂不守舍的。”
我斟酌了一下,告訴他:“岳琳家裏有事。不過她可能不希望大家知道。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林光遠嘀咕了一句:“肯定不是小事兒。我跟了她幾年,太了解她的承受力了。”
我忽然覺得很壓抑,問林光遠:“她的承受力是不是應該無限強?她在咱們這些男人眼裏,是不是根本就不該是個女人呢?”
林光遠詫異地瞟了我一眼,“怎麼啦?這跟我們的看法有關?”
我一下子又很沮喪,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表現,在外人眼裏會顯得古怪,甚至別有隱情。我不願意將事情變得複雜化,因為那會影響到不止一個人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岳琳的生活。她說了,她不想做什麼女強人,只想做個好妻子、好母親,過着和和睦睦的小日子。而現在看來,實現這一點是多麼不容易!
好在工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在岳琳的提醒下,我們對那五名沒見過面的陸海洋進行了又一次的查訪。這次我們有了新發現。其中一位陸海洋,上次被家人稱去外地出差。此次我們去了他工作的單位查問,結果單位說根本就沒派過他出差,而是他家裏人代他請了事假,有一陣子沒來了。我們再去他家裏走訪,又見到了上次見過的那位中年婦女——陸海洋的妻子朱紅梅。
“又是你們!”這次她顯得很不耐煩,毫不客氣地說,“你們到底想幹什麼?還讓不讓人安生啦?”
我們耐着性子,又一次詢問她陸海洋究竟在哪裏。
“上次不是告訴你們了?去出差了!”
“去什麼地方出差?”
她隨口說了一個城市。我們再問一遍,她又改了一個地點。她的態度如此不認真,連假裝認真的耐心都沒有。這是很不正常的現象。
“反正是出差了,我也搞不清他去哪兒。”最後她索性這樣說道。
我心平氣和地告訴朱紅梅,我們已去朱海洋的工作單位調查過,單位說是朱紅梅替丈夫請的事假。朱紅梅聽我說完,臉色微微有些變了。
“你們先跟我說,你們找他想幹什麼?”她考慮了一會兒后,問道。同時,眼睛略顯警惕地上下打量我們。
我們如實告訴他,有一個案子,可能與陸海洋有關。希望能見到他的面,以便我們調查了解情況。朱紅梅現在變得認真多了,皺着眉,眼神有些游移不定,顯然內心在做着什麼思考。最後,朱紅梅垂下眼睛,說:“他確實不是出差。但他確實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沒告訴我具體地方。”
“你們不是夫妻嗎?”林光遠忍不住了,提高了聲音,“他出去這麼多天了,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兒?”
朱紅梅沉默了幾秒鐘。我們都盯着她的臉。她抬起眼睛,目光和我的相碰了一下。我看到她眼睛裏有種隱隱的恐懼。
然而她還是調轉了目光,根本不看我們,用淡漠的語氣說:“這有什麼不可能的?我們倆吵了一架。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說完,她躲避災難似的,“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