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酒店之謎
1
逢到一個固定的日子,每星期天的傍晚,只要我不在辦案,就一定會去一個固定的場所。那是一家茶樓,從前溫郁在時,我們幾乎每星期都去。
溫郁曾對我說,星期天傍晚,通常是她最容易感到絕望的時候。她是個極其細膩敏感的女人,因此我在心裏發過誓,會永遠盡己所能保護她不受傷害。這幾年我常常暗自奢想,也許當溫郁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多少還是盡到了一些職責。因為我們每個星期天傍晚去茶樓小坐時,她總是顯得十分安詳。
“陽平,你知道嗎,現在咱們每次來這兒,其實只是一個習慣而已。”她心滿意足地笑着,這樣告訴我,“我的星期天憂鬱症早就被你治好了。”
溫郁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後,我一度失去了各種感覺。整天不是在家裏團團轉圈,就是跑到那家茶樓里枯坐發獃。後來我找到了不再讓自己胡思亂想的方式,就是夜以繼日地將自己埋入工作中。時間久了,終於漸漸好起來。我又恢復了過去的習慣,每星期天的傍晚,只要不是被案件纏身,總是去那家茶樓獨坐一會兒。要一壺茶,慢慢喝完,然後心平氣和地離開。
調來新單位前,有一天去茶樓時,發現茶樓停業了。門前的告示牌說,茶樓內部裝修暫停營業。我在門前徘徊了幾圈,只得離開,一種習慣被終止,很是有幾分失落。好在茶樓的裝修進行得很快,不到半個月再經過那裏,發現茶樓已經重新開張,只是新換了一個名字:水中花。走進去一看,整個茶樓內部的風格大有改觀,原來的民族傳統風情,變作了典型的西方味道,淺淡的原木色調換成暖色調的橘黃。裏面的服務生大都換了新面孔,不過還有一兩位是我所熟悉的。其中一位鵝蛋臉舉止端莊的女孩子,一見我進來,便徑直將我引向靠窗的一個桌前。
“您好,還是坐這裏吧?”她早就熟悉了我的習慣,態度很親切,“真高興,還能看到您來。”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我笑笑,也向她問好,並隨口問她這裏是否換老闆了。
“是呀。原來的老闆出國了,把茶樓轉給現在的老闆。”她熟練地為我上杯墊和紙巾,仍是兩份,“您看這裏的裝修,覺得還習慣嗎?”
“好像溫暖多了。”我看看四周,但對此並不十分在意。我只是習慣這張桌子、這個座位和這幅窗景而已。“名字也換了。好在有些服務生還是熟悉的。”
“是呀,有幾個留下來的。您還是一壺雨花?一碟爆米花?”女孩子問道。
我點點頭,她便暫時離開,稍後端上一壺我每次都喝的雨花茶,和一碟新爆的米花。我不再說話,把壺裏的茶分倒在兩個茶杯中,一杯給自己,一杯放在對面的位置。然後就漫無目的地看窗外的風景,看經過的行人,直到桌上的爆米花變軟,壺裏的茶喝掉一半,夜色也漸漸降臨,這才付賬離開。
我明白自己的這種行為有點兒傻。其實,我並不想把紀念變成一種形式。我只是沒辦法改變一個習慣,一個和溫郁在一起養成的習慣。這習慣堅持了多年,我原打算一直堅持下去的。雖然已經少了一人,但我還是無法改變。
在離開這個新改名作“水中花”的茶樓時,我無意中看到一位年輕高挑的姑娘在吧枱前和服務生說話。從服務生恭敬的態度可以看出,那姑娘似乎就是這裏的新主人。這符合我的想像。在看到茶樓所換的新名字,以及那撲面而來的橘黃色調時,我就暗自猜測,應該是一位感性的女子開始經營。我覺得,茶樓的易主雖然改變了我長久的習慣,但這種改變對我而言,就像這裏的橘黃色調,是淡淡的溫暖。
2
我和林光遠去晶華大酒店做了一次調查。酒店方負責接受詢問的是保安部經理趙東來。這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精瘦的身材,眉眼裏隱隱有幾分戾氣。在他的辦公室里,對我們的到來,他雖然想表示出客氣,但又不由地流露出一絲煩躁和厭倦。
“我們這兒一切正常!”他的語氣有些莽撞,惱怒地說:“前兩天110就來折騰過了!什麼事兒也沒有!這肯定是有誰跟我們搗蛋,瞎報什麼警啊?!”
我們做了例行的詢問,趙東來堅持說酒店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件,還一再強調,他們的酒店向來依法營業,每年都被有關部門評為安全經營先進單位,這都是有據可查的。
“也不知道那個女人見了什麼鬼,這報警電話也是亂打的?”趙東來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媽的,讓我知道是誰幹的,有她好看的!”
我注意到趙東來提到“那個女人”,問他:“誰告訴你是個女人報的警?”
趙東來一愣,不明白似的看着我。
我解釋道:“我們沒跟你說過是什麼人報警的。”
林光遠也注意到趙東來的反應,追問一句:“不會是110告訴你的吧?”
趙東來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我……我也就是隨口這麼一說。不好意思啊,我……我就是心裏猜猜,隨口就說出來了。”
“為什麼會猜是個女人呢?”我堅持問下去。
趙東來考慮了兩秒鐘,才謹慎地回答:“你們也知道,酒店裏的服務員大部分是女的。女的又特別多事兒,最喜歡沒邊兒亂說,所以我才……”
我沒理會趙東來的搪塞,繼續問道:“這麼說,你認為這個報警的人,一定是你們內部工作人員?”
趙東來皺起眉頭,臉上的笑容褪掉了,提高聲音說:“我不是跟你說了,我只不過是隨口說說嘛?怎麼還較起真兒來了?”
林光遠也提高了聲音,“你沒搞錯吧?我們是刑警,來對報警情況做調查。這能是隨口說話的時候?”
趙東來有點兒壓不住火了,嚷起來:“你們想怎麼樣?一個破電話,就三番五次來折騰!告訴你們,我們是光明正大地經營酒店,你以為……”
這時,門口忽然有個聲音喝道:“趙經理,你搞什麼名堂?!”
趙東來一下子噤了聲,我們同時扭頭看門口。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走進來,一臉怒氣瞪着趙東來。我一眼認出他是誰,心裏一驚,但沒有做聲,心裏快速琢磨着他和這個酒店的關係。從他對趙東來呵斥的語氣,以及趙東來看到他時的態度,基本可以判斷出他們的上下級關係。
趙東來還想解釋:“李總,我在跟這兩位警官解釋……”
李安民打斷趙東來:“什麼解釋?這種態度是解釋嗎?”他像訓斥自家孩子似的,一臉家長的威嚴。說完,臉上的威嚴之色馬上轉化成體恤的微笑,轉向我們,向我們伸出手,語氣溫和地與我們寒暄:“抱歉抱歉,趙經理態度不好,我……”他的笑容忽然在看到我的臉時凝固了,手也僵在了半空。
我沒有伸出自己的手,只平靜地說:“你好。我們是市刑警隊的,來調查一件事。”
趙東來這時回過味來,忙討好地在我們中間做介紹:“秦警官,林警官,這是我們酒店的李總;李總,這位是市局的秦……”
我打斷趙東來:“我是秦陽平,跟李總是老相識了。”
林光遠在一邊察言觀色,意識到這裏面有些難以言說的東西,便打了圓場,既不再追究剛才趙東來的態度,也不提我和李總之間的微妙關係,只是把我們的來意又一次說明,並表示希望得到酒店的配合。
此時,李安民顯然失去了和我們敷衍的興緻,匆匆應付了幾句,便吩咐趙東來繼續接待我們,他則借口有事離開了。趙東來受了老總的影響,不再像剛才那麼囂張,耐着性子和我們周旋。從他的話里,一時找不到什麼漏洞,我和林光遠交換了一個眼神,便暫時結束了這次調查,告辭離開了。
回局的路上,我默默開着車,想着心事。
林光遠笑着問我:“你和那個李……”他記不起李安民的名字了。
“李安民。”我告訴他。
他點點頭,“對了,李安民,你和他有過節?”
“怎麼說呢?”我腦子裏回憶着過去的舊事,簡單地說,“以前他落在過我手上一次。拘了兩天,罰了一筆款,當時恨我恨得厲害,找過幾次碴兒都沒成。好多年不見了,原來他在這兒當老總。”
“什麼事兒栽的?”林光遠有點兒好奇。
我想到剛才李安民西裝革履的莊重模樣,不由好笑,“你肯定想不到,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非常節儉,全身上下只圍了一條枕巾。”
林光遠一點就通,笑起來:“噢,是嫖啊?”
我笑着點頭:“所以,也難怪他剛才那麼難堪。”
“哈哈,看起來挺道貌岸然的啊。”林光遠津津有味地說,“你瞧他見咱們面時,臉上表情變化得那個快!”
那一幕,我也記憶猶新。
“哎,你說他以前想找你的碴兒,他是怎麼弄的?”林光遠饒有興趣地問。
我搖搖頭,說:“過去的事,也不想多說,反正他沒成功。小林,你覺得趙東來是真的出言莽撞呢,還是確有隱情?”
“我看好像不太簡單。”林光遠琢磨着說,“事情可能有大有小,但至少不像他說得那麼清白。你的感覺呢?”
我贊同林光遠的看法。“這件事情不能就這麼完了。而且要是再去了解情況,也不能找他們安排的人。”
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林光遠達成了一致。這還是我們倆第一次單獨合作,但彼此感覺很默契。林光遠是一個內心明朗的人,機敏、簡潔、直率,有種年輕的活力和熱情。我隱隱感覺到,和他在一起工作,多少能夠驅散一些我心底的陰霾。
3
因為晶華大酒店的事,我和岳琳發生了一次小小的衝突。我們向她彙報了對晶華大酒店的調查,她一直沉默不語地聽完,態度顯得有點兒淡漠,簡單地說,既然沒什麼情況,就別理會這事兒了。
“我們已經查過了,110的人去酒店詢問情況的時候,根本就沒說是什麼人報警的。”我向岳琳強調說,“但那個保安部經理卻知道是個女人報的警,你不覺得這裏面有問題?”
岳琳掃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邊的林光遠,臉上掠過一絲不快。但她還是平靜地反問我:“你覺得有什麼問題?”
我被她問住了,坦白回答:“現在我也說不清,總之感覺不對。”
岳琳冷淡地說:“任何懷疑都需要證據,單靠直覺怎麼行?”
我固執地反問:“不調查怎麼拿得到證據?”
林光遠有點兒不安,碰碰我的胳膊。我沒理會,接著說:“如果只是一個疑點,還可以當作偶然。但從接到的那個報警電話開始,這裏面的疑點就不止一處。就這麼放手,我覺得不太合適。”
也許我的話挑戰了岳琳作為隊長的威嚴,她的臉色微微有些陰沉,冷淡地說:“怎麼安排工作合適,好像不是由你來決定的吧。”
說完,她轉身要走。
我提高了聲音,“我認為自己對你有提醒的職責!”
岳琳停下步子,轉過身盯着我,“你想提醒我什麼?”
“那個保安部經理趙東來,話里有明顯的漏洞,不能自圓其說;而酒店總經理李安民,我對他的人品有過了解,”我知道此時不是講述這個情況的恰當時刻,但出於一種逆反心理,還是脫口說了出來,“聯繫到這次的情況,我認為有必要特別加以重視!”
“你這是戴了有色眼鏡在看人!”
“你呢?但願不是先入為主吧?”
我們面對面頂了起來。林光遠看勢頭不好,忙在中間打圓場。我也即刻冷靜下來,感到自己有些衝動,至少是沒有考慮到岳琳的領導威嚴。我看到她着實很生氣,用力抿着嘴唇,胸脯一起一伏,顯然在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
我先做了讓步,說:“算了,你是隊長,工作由你安排。”
說完,我轉身走了。之後一直忙着其他的事,也沒有和岳琳打照面。我發現,自從和溫郁相識以後,我很懼怕和女人發生衝突,尤其是害怕看到她們受到傷害的表情。岳琳是隊長,我的上司,但無論如何,她也是個女人。我決定以後在和她相處時,要儘可能注意自己的態度。但是我也打定主意,關於晶華大酒店這件事情,即使岳琳反對,我自己也得設法查下去。
下午大家在訓練廳進行搏擊訓練。我和林光遠練了一場下來,兩個人都是一身汗。我看見岳琳在場中與兩名男同事對陣,她那種獵豹般的機敏和力量令人吃驚。三人纏鬥了十幾分鐘,最後是兩名男同事敗下陣來。
林光遠看看我的表情,嘻嘻哈哈地說:“你別生她氣。她到底是頭兒嘛,何況又是女人,總得給她留點兒面子。”
我仍看着場中的岳琳。這一場搏鬥也耗費了她大量體力,畢竟對手是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警。她雙手叉腰,半躬着身子在喘息,汗珠從她頭上源源不斷地滾下來,身上的衣服濕透了,緊貼在皮膚上。
我嘆了口氣,對林光遠說:“是啊,我自己也後悔了。”
這時岳琳慢慢直起腰,隨意向四周掃了一眼。我們的目光碰上了,對視了片刻。她臉上汗涔涔的,泛着亮光,表情顯得很複雜。我調轉目光,眼角的餘光卻看見她直朝這邊走過來。
林光遠也看見了,忙捅捅我,低聲勸道:“哎,她來了!好男不和女斗,你就先低低頭嘛。”
我正遲疑着,岳琳已經大步走到我們面前,正對着我,用勇敢的語氣說:“秦陽平,今天的事,我不好。大家都是為了工作,你別往心裏去!”
我有些無措。她這樣表態,令我覺得自己不夠大度。我只好說:“我也有錯。請別見怪。”我知道自己說得太輕描淡寫,但除了溫郁,我還從來沒向哪個女人道過歉,因此不太習慣。
林光遠在一邊笑起來:“好啦好啦,現在沒事了!頭兒,為了慶祝你們和解,是不是該請咱們撮一頓?”
岳琳笑了,推了林光遠一把:“‘撮’誰?我看就‘撮’你得了!你也歇半天了吧,來,咱們再來一場!”
我不由也笑了。我發現當岳琳笑起來時,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還是一個十足的女人。還有就是她的聲音,冷淡時,生氣時,惱怒時,愉快時……所表現出來的情緒和質感,都是那麼變化多端,令人迷惑。
4
和岳琳發生過衝突的次日,我意外地接到了朱文傑的電話。說實話,調到刑警隊以後,原本我也打算和他聯絡的,但猶豫再三,加上和岳琳之間的不愉快,最後還是放棄了。因此,聽到電話里朱文傑的聲音,我覺得十分高興。
“好幾年沒聯繫了吧?”幾句寒暄之後,朱文傑感慨地說,“要不是岳琳跟我談到你,我還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反正還是老本行。”我告訴朱文傑,“你呢?聽說你辭職下海了?還不錯吧?”
“嗨,什麼上海下海的,不過是混口飯吃。”他用一種令我感到有些陌生的態度說。
“我本來以為你會當一輩子警察的。”我誠懇地說,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當初去你們那兒實習,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從你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朱文傑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說:“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麼?”我很疑惑。
“我辭職是因為……”說了一半,朱文傑又把話打住了,似乎有難言之隱,轉而說,“算了,改天有機會見面的時候再談吧。”
他不願說,我也不便多問。我們便聊了聊彼此的情況。我才知道,現在朱文傑自己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做些和廣告業相關的生意。按朱文傑自己的說法,“還過得去”。至於我,我只說是老樣子,換了個單位,生活也沒太大的變化。
“不對吧?”朱文傑忽然放低了聲調,“秦陽平,咱們倆的關係,你還瞞我?”
我立刻明白他的所指了。我苦笑一聲,說:“不是想瞞你,實在是連自己也不願多提罷了。”
朱文傑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明顯帶着同情,“我只隱約聽說小溫……走了,就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唉,算了,再傷心,也沒辦法挽回,索性不多想。”
我很少和外人談起溫郁。喉嚨忽然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怪我多事,不說這個了。”朱文傑為了打岔,轉換了情緒說,“哎,咱們談點兒正事吧。到了新單位,感覺怎麼樣?”
我努力打起精神,半開玩笑地說:“你是問我在你夫人手下幹活感覺怎麼樣吧?”
朱文傑哈哈大笑:“你還跟以前一樣機靈嘛!我看岳琳不一定治得住你!她呀,也確實得有個人跟她唱唱反調了。”
我聽出來,朱文傑的玩笑里,似乎包含着認真的味道。這說明什麼呢?朱文傑對妻子有所不滿嗎?我來不及多想,笑着問他:“是不是有人跟你告狀了?”
朱文傑若無其事地說:“我才懶得管她的事兒!我跟你打電話,只不過是敘敘舊,沒什麼討伐的意思。咱們私人交情歸私人交情,工作歸工作。你別為這個影響了自己的原則,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老朱,你說我是老樣子,我看你才是老樣子。”我確實為朱文傑的態度有幾分感動,“其實我也挺後悔的,當時只要稍微克制一點兒,也不至於當面衝突。我沒考慮到她的領導尊嚴,這是我的不是。現在聽你這麼說,我更覺得不是味兒了。”
“用不着!”朱文傑斬釘截鐵地說,“我看她是唯我獨尊慣了!”
這樣一來,我更不好意思了。聽朱文傑的意思,岳琳的確已將我們發生衝突的事情告訴了他。於是我說:“其實我並不是真認為岳琳在袒護晶華大酒店,不過……”
我剛說到這裏,忽然聽到對面朱文傑問道:“晶華大酒店?”
我意識到我可能弄錯了。看來岳琳並沒有對朱文傑說具體的情況。不過這並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何況朱文傑本身就曾是一名老警察,我還曾在他手下工作過。
“岳琳沒告訴你?”我簡單地說,“還不就是為了晶華大酒店的事情。”
“她沒說,我對她的事兒也沒興趣。”朱文傑說,語氣似乎變得有幾分冷淡。頓了頓,又說,“要是為了晶華大酒店,那就不奇怪了。”
我聽出他話里似乎有話,但涉及到岳琳,又不便問。接下來,朱文傑告訴我他還有事,改天再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聚一聚、好好聊聊,之後便掛斷了電話。
我走到桌前,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下意識地在手裏把玩。從前溫郁不喜歡煙味,而我卻一直沒為她戒掉。後來我再也沒機會為她做一件事時,我卻不再抽煙了。我從小便是個固執的人,不易改變長期的習慣。我習慣了溫郁在我身邊,習慣了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嬌嗔……有一天這個習慣被突然間奪去,令我情難自已,不得不做些什麼,將這種狀況做一個平衡。從前覺得很難戒掉的煙,輕易地被我放下了。偶爾在思考事情時,會拿一支煙在手上,但絕不會將它點燃。因為那一點明滅閃亮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後的灰燼,會令我產生一種幻滅感,甚至喪失生趣。
我把玩着手裏的煙,回想起自己與朱文傑之間的淵源。我認識朱文傑時,他是一個派出所的所長。我去他們所實習。在那個派出所,以及所屬轄區,朱文傑有着很高的威信。我覺得,他似乎天生嫉惡如仇,並且具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氣。那時我很年輕,朱文傑比我年長不了幾歲,但我卻在暗中對他十分欽佩,一有機會就向他討教學習。朱文傑顯然能感覺到我的這種追隨,對我也格外地多加指點,我們的關係因此比較接近。
在朱文傑手下工作的整個階段,學到的東西很多。可對我而言,最具特殊意義的,卻是實習即將結束時發生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們接到群眾舉報,說轄區一戶出租屋內存在賣淫嫖娼的現象。朱文傑派人去查過幾次,但由於本所警察在轄區走動很多,居民對他們的面孔很熟悉,因此每次都沒查出什麼結果。後來朱文傑想出一個招數,讓來所實習的我去辦這件事情。
坦白說,對當年的我來說,這個任務相當艱巨。因為我必須以一個“嫖客”——而不是一個警察——的身份去完成。在大家的指點下,我裝扮成一個前去尋花問柳的進城民工,到了有嫌疑的出租屋“釣魚”。那個過程是令人難堪的,但結果卻頗令人滿意——我們以合乎法律的方式抓住了一個女嫌疑人,將她帶回所里。唯一的遺憾是,給她望風放哨的那個男人反應很快,被他溜走了。
到了現在我還記得,那個女人名叫何梅英。朱文傑帶着我對她進行訊問。雖然在“釣魚”的過程中,我更近距離地接觸過她,但由於可以理解的緊張和難堪,我根本就沒看清她的面容。在訊問室里我看到,她已不年輕,但容貌頗清秀,沒有絲毫脂粉痕迹,眉眼裏有種隱忍的哀怨。她一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態度平靜地抵賴我們對她的指控。事後我想起來,其實她的那種平靜,只不過是一種被掩飾了的絕望情緒。
我們得知,她離過婚,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在上小學。那個跑掉的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對於我們所說的事實,她明知沒有抵賴掉的可能,卻仍固執地加以堅持。她的解釋很簡單,無論我們問什麼,她只說:“我沒有。”
直到傍晚時,情況忽然發生了變化。她的女兒放學了,聽說母親在派出所,便來找她。民警們自然不允許孩子看到母親,那個八歲的小女孩兒在門口放聲哭了。訊問室里的何梅英聽到女兒的哭聲,先前那種固執的平靜被打破了。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她開始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反覆地要求,“我女兒吃了飯還得做作業呢……”
朱文傑一下就拿準了何梅英的要害。他反而不催她了,只說:“沒關係,我們有時間,你什麼時候想說都行。你也別擔心你女兒,我們派出所管她的飯。”
外面小女孩兒的哭聲似乎更凄涼了,一聲聲地叫“媽媽”。我很不安,不時偷看朱文傑的表情。他愈發地鎮定。何梅英變得狂躁起來,像只焦慮的母獸,在座位上站起、又坐下。朱文傑冷眼看着,並不阻止何梅英的舉動,耐心地等着。
“你女兒已經八歲了吧?上小學三年級?”朱文傑心平氣和,彷彿在自言自語,“這麼大的女孩兒,差不多該知道什麼叫羞恥了……”
只是這一句話,何梅英就崩潰了。她控制不住地號啕大哭,卻又怕外面的女兒聽到,極力壓抑,使得那哭聲如同受傷動物的哀鳴。她苦苦哀求我們,不要讓她純潔的女兒知道自己有一個這樣的母親。只要我們不告訴她女兒真相,她願意向我們交代一切。
筆錄是我做的。記錄的時候,我心裏暗暗感到不可置信。如果何梅英所述的都是事實,那麼我覺得,她的墮落有着令人同情、甚至是值得諒解的理由。當然,這種想法,我只能埋在心裏。因為我是一名警察。我幾次停筆,記不下去。外面的小女孩兒已經哭累了,只是間歇地拉着長聲叫“媽媽”,聽起來十分凄涼。而何梅英一臉慘白,完全是一副絕望的、墮入深淵的表情。
對何梅英的訊問結束時,訊問室里非常安靜。頭頂亮着燈,我聽得見電流輕微的“滋滋”的聲音。何梅英像被抽去了骨髓一樣,全無人色,眼睛成了兩個空洞。我沉默着,不知下面該怎麼辦。這時,朱文傑在一旁碰碰我,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跟朱文傑走出訊問室,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朱文傑點上一支煙,也給了我一支。我使勁抽了幾口,胸腔里有種很乾渴的感覺。朱文傑似乎跟我一樣,他的煙因為燃燒得太猛,發出細細的“嗶剝”聲。
我們都沒有說話。直到一支煙抽完,朱文傑猛地把煙頭扔到地上,踩熄,低聲對我說:“秦陽平,我打算干一件事兒。”
我看着他,隱隱猜到他的想法。我覺得我用眼神鼓勵了他。
“朱所,反正我覺得你是個好警察。”我說。
朱文傑深深看我一眼,沒說話,只用力點點頭。然後他轉身走向訊問室,我也緊跟着走了進去。裏面,何梅英在隔離間裏木然地坐着,臉上的表情和剛才相比,只有更多的灰暗。
“何梅英。”朱文傑叫她的名字。
何梅英軟綿綿地抬起眼睛。我避開了她的視線。
朱文傑放低聲音說:“你能不能保證以後永遠不沾這事兒?”
何梅英先是不明白,緊接着,她微微一驚,坐直身子,眼睛裏開始流入一絲明亮的光彩。她想開口,但喉嚨似乎啞了,嘴唇也乾澀地張不開,只是用力地點頭。
朱文傑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這一次,看在孩子面上放了你。別讓我再看到你有下一次。”
我抬起頭,看見何梅英的眼淚刷地流了出來,嘴唇哆嗦個不停。我暗想,如果我和朱文傑做了一件傻事,那就說明這個女人實在太善於表演悲劇了。這一瞬間,我心底也有片刻的茫然和猶豫,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可這猶豫立刻就閃過去了,因為,朱文傑已經上前給何梅英打開了手銬。
這件事情的後續發展,我並不太清楚。我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按照朱文傑授意的內容,我幾乎不必承擔什麼責任。之後我便結束此次實習返回局裏,在各個部門做過各種工作,直到當了刑警,便不再有什麼變化。這之間,我和朱文傑因為那件事情,建立了一種特殊的、緊密的關係。我也曾關心過那件事是否產生什麼不良後果,但朱文傑總是安慰我,一切正常。
只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喝酒時,我隨口說了一句:“也不知道那個何梅英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真有那麼悲慘嗎?”
朱文傑酒有幾分多了,眼睛已經血紅,粗聲粗氣地說:“沒一句假話,我全查過了!這個女人,可憐哪……”
我們都醉了,再也沒能力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
再之後,我認識了溫郁。我的生活不再有空間留給別人。和朱文傑的接觸也越來越少,直至完全中止。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的原因,還是朱文傑的原因。因為我的生活中出現了巨大變化,他的生活中也出現了巨大變化。我失去了溫郁,而他不再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