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預言
書頁泛黃,書紙尋常。秋長風看《日月歌》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這本書最少應該有三十個年頭。他那二千零二十四句口訣絕不是白背的。
他一眼可看出屍體因何而死,也能輕易看出紙張的來處。
可這本書除了年代稍遠外,並沒有特異之處。
奇異的是書中的內容。
書中只有兩頁寫着話,筆力遒勁,筆筆如長劍劃下。那兩頁寫着似歌似詩的幾句話。
金龍訣現天一統,南方盡平北方聳。
千金易求諾難改,子承父業起刀兵。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徘徊。
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樂平。
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
金山留偈再現時,黑道離魂海紛爭。
那讓太多人流血的《日月歌》上,只寫了不到百字。
似歌非歌,似詩非詩,讓人根本看不明白究竟什麼意思。
秋長風讀第一遍的時候,心中很是困惑,但他看到“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的時候,還是眼前一亮。
這句話多年前就被劉伯溫寫了下來,為何在普陀命案中重現呢?
所有的一切錯綜複雜,所有的一切看似龍鱗片爪,卻好像被無形的大網籠罩漸漸匯聚在一起。
秋長風本是善於思索之人,這一路奔波,他看似沉默,但早就將發生的所有一切反覆思索,等再看《日月歌》第二遍的時候,他心頭狂震,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結果是如此的讓人驚駭凜然,讓他如斯冷靜之人都忍不住地心驚。
姚廣孝一直看着秋長風的表情,見狀淡漠道:“你想必讀出了什麼?”
秋長風霍然扭頭,嗄聲道:“上師,這怎麼可能?”他素來平靜的雙眸,也似藏着無盡的驚怖之意。
姚廣孝森森的臉上,突然現出極為詭異的笑容,喃喃道:“這世上,本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愚人少見,妄自否定罷了。”
秋長風回頭又望向那本《日月歌》,看了很久,身軀也抖動起來,還是自語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樂平。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他讀到龍歸大海一句時,只感覺普陀沿海發生的連環命案很是離奇,但回讀到北回南渡金走水的時候,卻明白了什麼。頓了片刻,臉色蒼白道:“上師,難道這四句話,是說十多年前的往事……還有要發生的事嗎?”
姚廣孝神色遐思,望着窗外的殘白。
原來夜終去,再現黎明。可黎明后呢,終究還會再入黑夜,天地循環,草木枯榮,自然萬物是循環的,就算報應也是不停地循環……
“這世間總像有個環兒,你自以為走了出去……你自以為在前行……”姚廣孝笑容益發的陰森詭秘,“可你走了許久,才發現終究走不出這個環兒。”
秋長風望着姚廣孝的面容,不知為何,只感覺腳底都湧出一股寒意。
他雖不能預知後事,但只從姚廣孝的笑容中,他似乎就看出了大明以後的日子,絕不會風平浪靜!
“啪”的一聲大響,雲夢公主重拍桌案,喊道:“楊學士呢,怎麼還不來?”雲夢公主實在憋着一肚子的火氣,就算在楊士奇的府邸,亦是不能遏制。
雲夢公主從烏衣巷出來后,心亂如麻,在習蘭亭的建議下,立即帶着葉雨荷到了楊士奇的府中商談一切。
楊士奇亦到了南京。
似乎《日月歌》一出,這些大人物不約而同的南下,都到了這六朝古都,看風雲匯聚。
習蘭亭看了眼微白的天空,含笑道:“公主稍等片刻,楊大人很快就到。這時候,楊大人總要換衣來見公主的。”
說話間,廳堂口一人笑道:“公主殿下,臣來遲幾步,還請莫要怪罪。”那人正是左春坊大學士楊士奇。他身着簡服,髮髻稍顯凌亂,卻掩不住翩翩風度,顯然是睡夢中被喚醒,匆匆換了衣服前來。
雲夢公主見楊士奇前來,火氣稍熄,說道:“來了就好。楊大人,眼下究竟還要怎麼做才好呢?”
她本早算定,偷了《日月歌》,壓了錦衣衛的風頭,完成上師的任務后,只要再見到上師,剩下的一切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哪裏想到,接下來的事情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忍不住亂了陣腳。
楊士奇卻先向葉雨荷望了眼,微皺眉頭。他要和公主商議的事情,事關重大,有關皇家內部的事情,當然不想葉雨荷聽到。
正為難時,葉雨荷突然站起,說道:“公主,我……累了,想早點休息……”
雲夢公主一怔,見到葉雨荷略帶疲憊的表情,有些歉然道:“我真是粗心,忘記了葉姐姐你奔波忙碌了一夜,這些事情本和你無關,你累了,還是早些休息好了。”
楊士奇見狀,心中忍不住想,公主去了青田一趟,看起來長大了些,竟然也會為別人着想了。這個葉雨荷,倒很是識趣。
葉雨荷走出了廳堂,到了一棵梧桐樹下,忍不住止步,掏出秋長風編織的蟬兒,心想,他中的毒,究竟解了沒有?
蟬兒綠油油的,眼中彷彿帶分相思憂愁,葉雨荷看着那蟬兒,神色中帶分恍惚,想起了兒時的事情。
那時候,她初學刺繡,在一塊手帕上繡的就是蟬兒。那手帕早就不見,可從這蟬兒的身上,她彷彿又想起了當年,微微心酸。
當年拿針線的手,終於握住了劍。當年溫馨的童年,終究煙消雲散……
楊士奇見葉雨荷離去,舒了口氣。早有下人奉上香茶,楊士奇親自為公主滿了茶水,示意下人不要再讓旁人打擾。
待廳中只剩下雲夢、習蘭亭時,楊士奇這才慎重道:“公主殿下,今天所說的事情,絕對事關重大,除了我們幾人外,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
雲夢公主道:“本公主知道輕重的,好了,你說吧,現在怎麼辦?”
楊士奇已知道發生的一切,可感覺事情千頭萬緒,一時間不知如何說起。
習蘭亭一旁道:“公主,大家目的其實都一樣,就是想讓太子能在登基前平安無事……”
雲夢公主不耐煩地打斷道:“這還用先生廢話嗎?我跑到青田,還不都是為了大哥好?可如今看來,好像白辛苦了一趟。”
習蘭亭微微一笑道:“公主,上師看似老邁,但很多事情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因此我們的這番辛苦,絕非白費。”
楊士奇聞言,讚許地點頭。雲夢公主只是冷哼一聲,心中暗想,“可我看姚廣孝那樣,只怕真的糊塗了。楊士奇把賭注押在姚廣孝身上,實在不智。”
習蘭亭好像看出了雲夢公主的心思,緩緩道:“公主殿下多半覺得,我們討好上師這招無用,但若聽在下說件事情,恐怕就不會這麼想了。”
雲夢公主大為奇怪道:“什麼事情?”
習蘭亭微笑道:“昨晚秦淮河旁,我們對付忍者也是熱鬧,但更熱鬧的卻是花國論后。公主恐怕不知道,漢王當初也在河上……”他把當初捧花后的事情,大略說了一遍。
雲夢公主聽了,也不由奇怪道:“那秦淮河的話事人瘋了不成,敢和二哥作對?解縉、楊溥,楊榮這樣的人得罪二哥,都是非殺即關押呢,他一個小小的秦淮河話事人,怎麼敢這麼做?”
楊士奇聞言,笑容有些苦澀,他當然明白雲夢公主什麼意思。
太子朱高熾手下本有著名的謀士三楊一解。
三楊就是指楊士奇、楊榮和楊溥,這三人在當今都是極具才華的大學士,可眼下除了楊士奇外,均在獄中——因得罪了漢王,被關押在獄中。
一解卻是風流大才子解縉!
那個主持撰寫永樂大典的解縉;那個才華橫溢、桀驁不馴的解縉;那個一門三進士,兄弟同登第,讓天下人讚歎的解縉。
可紅顏薄命、才子壽短,解縉再有才華,還是死了,被紀綱所殺,也可說間接的死在漢王之手。
就是這些名重一時的大人物,都不敢得罪漢王,一個小小的話事人敢忤逆漢王的意思,也就怪不得雲夢公主奇怪了。
習蘭亭含笑道:“這件事說穿了一點都不奇怪,那話事人敢宣佈結果,是因為上師要他那麼做的。”
雲夢公主一呆,眼珠轉轉,問道:“後來呢?”
習蘭亭攤攤手道:“後來就什麼都沒有發生了。”
雲夢公主想到了什麼,蹙眉道:“什麼事都沒發生?難道說二哥也猜到是和尚道士的主意,因此不敢違背?二哥還是忌憚和尚道士的?”
楊士奇輕輕撫掌笑道:“公主說得不錯。朝廷中,若說漢王還會顧忌的人,只有上師一人了。”
習蘭亭接道:“所以我們討好上師,絕非廢棋。聖上喜歡的是真正能做事的人。太子寬厚,但過於寬柔,少了漢王的果敢決斷,如果太子能適時表現他的勇敢,倒不難讓聖上對他的印象重新改觀。”
楊士奇拍案道:“我們這次壓倒錦衣衛,就是要告訴上師,很多事情,太子也可以做到。上師和聖上親如手足,若聖上向上師問及太子、漢王的時候,想上師不會忘記今日之事。公主做的事情雖不能立竿見影,但長遠來看,會有大用。”
雲夢公主聞言,顏面如花,立即掃了愁容,贊道:“畢竟還是楊大人主意多……老謀深算。”
楊士奇苦笑,心道你是在誇我還是貶我呢?咳嗽聲,緩緩道:“上師喜怒不形於色,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只要我們做下去,不會沒用的。”
雲夢公主皺眉道:“可任務結束了,我們還要怎麼做?”
習蘭亭接道:“公主這麼想就錯了,上師絕不會無緣無故找本《日月歌》的。這件事並沒有結束,不過是剛剛開始。《日月歌》極為關鍵……這線索我們絕不能錯過。”
雲夢公主蹙眉撅嘴道:“怎麼個關鍵法?我怎麼看不出來?”
楊士奇和習蘭亭互望一眼,臉上均有慎重之意,楊士奇緩緩道:“聽說……公主看過《日月歌》的內容了?”
雲夢公主不解道:“當然了,書在我手,我怎麼不看呢?你們想聽聽嗎?”
楊士奇肅然,忙道:“公主不要說,臣不想聽。”
雲夢公主詫異道:“為什麼不想聽?習先生說眼下的關鍵在於《日月歌》,我沒有你們的頭腦,猜不出其中的秘密,正要藉助你們幫忙猜猜《日月歌》寫的是什麼意思呢。”
楊士奇凜然道:“公主有所不知,臣當初也曾聽聞上師提及過《日月歌》,上師說《日月歌》是誠意伯所寫,竟能預言大明江山的秘密。臣雖懷疑,但總覺得若是看了《日月歌》,只怕再也無法抽身出來。”
雲夢公主極為錯愕,半晌才道:“預言大明江山的秘密,那會不會說父皇之後誰登基呢?”其實這些事情她早從孟賢那裏聽說了,她要破解《日月歌》的秘密,也是想知道大哥究竟能不能登基。
見楊士奇苦笑不語,雲夢公主略作沉吟道:“我明白了,你們是怕我父皇知道此事後,對你們不利?”
學識多,會被人敬仰,但知道的多,卻不見得是好事。
大明江山的命運,本來是應該由大明天子來掌控!他們這些臣子知道的多了,卻是禍事。
見楊士奇、習蘭亭默然,顯然是默認,雲夢公主突然激動起來,叫道:“可事到如今,你們還可能置身之外嗎?你們怕有問題,好了,若父皇責怪,一切都由本公主來承擔。那《日月歌》說的是,‘金龍訣現天一統……’”
她也不等楊士奇二人反對,徑直將《日月歌》大聲地說出來。
楊士奇心中又是沉重、又是好笑。雲夢公主雖是誤事,但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天子對她很是疼愛,絕不會對雲夢重責。楊士奇等人當然想知道《日月歌》的內容,他們故作遲疑,不過是想拉雲夢公主下水罷了。
這種手段雖不光明,但他們的確也滿是無奈。
雲夢公主雖將書給了姚廣孝,可她當然是早把書的內容背了下來。等她將《日月歌》說了兩遍后,這才停了下來,狡黠笑道:“好的,現在你們都聽到了,不管忘記了沒有,但你們總是聽到了,賴不掉的。”
她覺得這麼一來,就算把楊士奇等人拉上了賊船,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下水,所以心中很是得意。但她看到楊士奇慘白的面容、習蘭亭駭然的表情,還是嚇了一跳。
這二人簡直可用面無人色來形容。
雲夢公主雖念完了《日月歌》,可這兩人還是獃獃地坐在那裏,鼻尖甚至有了汗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雲夢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見到這二人的神色,還是心中泛起寒意,叫道:“喂……楊學士?習先生?”見二人不語,雙眸發直,雲夢公主更是害怕,突然衝到楊士奇的面前,用手在他眼前一晃,大叫道:“楊大人!”
楊士奇一怔,霍然站起,茶杯都碰到地上。他隨即意識到失禮,慌忙致歉,並不叫僕人,只是彎腰拾起茶杯的碎片,一不留神,手指被划個口子,鮮血流出,可他好像全然不感覺到疼痛。
習蘭亭也回過神來,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楊士奇,突然打個哈欠道:“楊大人,在下困了,想回去睡覺了。”
雲夢公主怔住,暗想我說出《日月歌》,就是想讓你們破解其中的含義,怎麼這時候提出休息?
不想楊士奇竟也打個哈欠:“是呀,現在天還早,睡個回籠覺正好。”
這二人竟像約定好了般,齊向雲夢公主道:“公主奔波了一晚,也該早些回去休息了。臣等恭送公主殿下。”
雲夢公主看看這個,望望那個,見二人目光躲閃,突然冷笑道:“好,我這就走,我去見父皇,就說你們知道了《日月歌》的秘密,卻不告訴我!”
她就要衝出客廳,楊士奇慌了,忙叫道:“公主請留步。”
雲夢公主止住腳步,並不回身。嘴角帶分狡黠的笑,故用冷漠的語氣道:“什麼事?”
楊士奇嘆口氣道:“臣並非不想告訴公主,只是對《日月歌》了解的不過幾句,這幾句又未免太過不可思議,這才想等會兒再告訴公主。”
雲夢公主立即轉身,迫不及待道:“你知道幾句解釋幾句好了。”
楊士奇嘆口氣,緩緩落座,望向習蘭亭道:“習先生,我想以你的才學,應該和我想的不差。你思維敏捷,不如由你來說好了。”
習蘭亭咳嗽一聲,終於不再推脫,緩緩道:“在下當初聽到《日月歌》能預言大明江山命運時,還覺得不可思議。但今日得聞《日月歌》,才發現世間真有這般玄奧的事情。”頓了下,才道:“誠意伯寫這歌的頭兩句‘金龍訣現天一統,南方盡平北方聳’,應該是說大明建國后的局勢。太祖一統江山後,南方平定,但北元、瓦剌卻還與大明在對抗,成為聖上的心腹大患。”
雲夢公主有些恍然道:“原來是這樣……這預言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她當然也知道如今的局勢,如今大明雖擊垮元朝,問鼎江山,但元人被消滅的並不徹底。當初大將軍徐達北伐,雖將元順帝趕出了大都——如今的順天府,但元順帝帶兵北逃,躲在草原中。
而蒙古皇帝、貴族死灰不滅,在草原並列建立了韃靼、瓦剌兩個政權,這韃靼部又被稱作北元或后元,目前由北元太師兼知院的阿魯台扶植元順帝的後人當可汗。而瓦剌本在天山以北的遼闊地域,元朝政權覆滅后,有個叫猛可帖木兒的自立為可汗,猛可帖木兒后,瓦剌分分合合,到如今由額森虎為國主,脫歡為太師。
無論是瓦剌還是韃靼,真正掌控權利的不是國主,而是阿魯台和脫歡兩個太師。
這兩人素來不和,但均有野心。永樂大帝幾次要阿魯台、脫歡臣服大明,這兩人執意不肯,朱棣大怒,這才幾次征伐北疆,可對手狡猾,朱棣數次無功而返,收效甚微。
到如今,瓦剌、韃靼漸漸壯大,一直和大明對抗不息,成為大明的禍患。
聽雲夢公主滿是不屑的口吻,習蘭亭苦笑道:“現在看起來,這預言好像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公主要想想,誠意伯數十年前就能知道瓦剌、韃靼的難對付,可算是有遠見了。”
雲夢公主想想也是道理,終於點頭道:“前兩句別的意思我明白了,可金龍訣是什麼意思?”
習蘭亭猶豫片刻,搖頭道:“這個嘛……在下也不知道。”
楊士奇眼中有分古怪,岔開話題道:“其實何止金龍訣的意思難懂,那‘千金易求諾難改’的意思,也讓人費解。”
習蘭亭斜睨楊士奇一眼,點頭道:“不錯,這句話也讓人想不明白。不過那‘子承父業起刀兵’在下倒能揣摩些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雲夢公主忙問。
習蘭亭沉吟道:“這句話應該是說……當年皇太子朱標早死,朱允炆替父登基,此舉難免會引發兵戈衝突。”
雲夢公主一拍桌案道:“是呀,好像是這麼回事。”
洪武年間,朱元璋立朱標為太子,對朱標極為疼愛,而朱標也的確是秉性仁厚,有天子之風。朱元璋本一心想朱標繼其大統,不想朱標得場怪病,任憑御醫百般挽救無效,竟然先朱元璋身死。
朱元璋悲痛莫名,本來朱標死了,朱元璋還有二十多個兒子,無論秦王、晉王、燕王、周王都可繼承大明帝位,但朱元璋偏偏立朱標之子,也就是他的長孫朱允炆為帝。
朱允炆極為年輕,而他的二十多個叔父可說是很老辣。
這麼年輕的帝王,不要說管國家,就算對付二十多個叔父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朱允炆當時展現出與年紀不相符的老辣。
幾年的時間,除了朱棣、寧王外,朱允炆就將其餘的叔父囚禁的囚禁,放逐的放逐。
朱棣忍無可忍,只能以“靖難”為名舉事,從順天府攻到應天府,破了南京,朱允炆自此後不知下落。
朱棣稱帝,國號永樂。
這段史實雲夢公主當然知道,聽習蘭亭一解釋立刻明白過來。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若不解釋,就永遠不會明白。
雲夢公主拍案后,見楊士奇、習蘭亭都奇怪地望着他,笑道:“這《日月歌》說的其實也淺顯……”話未說完,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蒼白。
她終於明白楊士奇為何臉色那麼難看,事實是淺顯,但若說有人能在幾十年前,就知道“靖難之役”,實在讓人難以想像。更何況,劉伯溫早在朱標之前就已身死,可劉伯溫死前,竟能猜到朱標早死,算定朱允炆會登基?
劉伯溫真有如斯神通,可預知後事?這豈是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習蘭亭半晌才道:“既然淺顯,那後面的兩句,想必公主知道什麼意思了。”
雲夢公主收斂驚駭的心神,喃喃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徘徊。”她念了數遍,驀地眼前一亮,叫道:“我明白了,這兩句的燕字是說父皇,父皇登基前本是燕王。他‘靖難’之前,的確徘徊很久,始終不忍下決心同室操戈,因此《日月歌》中說似曾相識燕徘徊。”
她知道得越多,心中越是駭然。
習蘭亭道:“前面‘花落去’那句,想必是說太祖崩前,見鐵樹開花后說過的一句話。”
雲夢公主沉默許久,額頭上似乎也有細微的汗珠,半晌后才道:“不錯,‘無可奈何花落去’應該是說爺爺駕崩時的場景。父皇曾說過,爺爺生平最愛一株鐵樹,常說及鐵樹開花難,但坐穩江山,比鐵樹開花更難。爺爺臨去前,宮中鐵樹突然開花,旁人都以為是大吉之兆,只有爺爺好像很是悲哀的樣子,說‘花開花落,自有定數,人死如花落,強求不得’。第二天,鐵樹花凋,爺爺也就去了。”
說到這裏,雲夢公主又是傷感,又是驚栗。因為只有身臨其境,才知道其中的詭異恐怖。
劉伯溫身死幾十年,竟能把身後事清楚的寫在《日月歌》上,這是神通、還是靈異?
雲夢公主雖然驚駭,還能記得《日月歌》後面的話,又道:“那‘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樂平’兩句……”說到這裏,想到了什麼,身軀顫抖起來。
習蘭亭臉色更是肅然,沉默許久才道:“不錯,公主當然也想到了,這兩句是說‘靖難’中發生的事情……聖上迫於無奈,興兵南下‘靖難’,到南京時,只讓建文帝交出黃子澄、齊泰等逆臣清君側。可是……建文帝不肯,反倒怕聖上對他不利,燒了皇宮,從護城河水道遁走,再也沒有了下落……而國不可無君,聖上參拜太廟后,這才稱帝,國號永樂。”
現在意思很明了,北回南渡就是說當年燕王朱棣北歸順天府時,被建文帝逼得“靖難”南渡打到南京城下。金走水當然就是說建文帝這條金龍走水道而逃!
一院山河永樂平不言而喻,就是說朱棣建國號為永樂后,天下太平。
絲毫不差,不差分毫,這是何等驚人的預言?
原來這前塵軌跡,前人早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想到這裏,雲夢公主整個人有如墜入詭異冰窟中,身冷心驚。
廳堂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想着《日月歌》,想着這看似不可能,但又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顯然也是秋長風的看法,他既然在慶壽寺能比習蘭亭看遠一步,以他的學識和閱歷,當然也從《日月歌》中讀出了玄奧。
不知許久,燈火熄滅,東方發白時,秋長風才道:“普陀發生的連環命案和《日月歌》會有關係嗎?”他問話的時候,臉色很是古怪,似有驚怖、又像是戰慄。
這件事太過稀奇古怪,冥冥中似乎已非正常途徑能夠解釋。
讖語、命案、神魔、化血……
姚廣孝望着窗外,嘴角突然現出分陰冷的笑,“你可知道普陀連環命案有什麼共同點?”
秋長風當時故作昏迷,從葉雨荷口中了解了定海、普陀連環命案的一些事情,略作沉吟道:“好像死的都是朝廷告老還鄉的官員。”
姚廣孝目光蕭索,緩緩道:“你恐怕還不知道一點,那裏死的官員,本來是建文帝從前的臣子。”
秋長風一凜,臉色蒼白中帶着鐵青,“難道說……”他聲音中略帶遲疑,沒有再說下去。
姚廣孝霍然望向秋長風,追問道:“難道說什麼?”
秋長風腦海轉念如電閃,只是反覆想着北回南渡十萬魔軍這四句話,遽然身軀一震,嗄聲道:“這《日月歌》將誠意伯身死後數十年的事情說得詳細,如果從順序來看,十萬魔軍一句應該說的是眼下將要發生的事情,‘金龍走水,龍歸大海’難道說……”秋長風頓了下,用難以置信的口氣道:“這《日月歌》預言,建文帝朱允炆會回來嗎?”
建文帝要回來了?
“靖難之役”后,建文帝從水道遁走十數年後,非但沒死,而且回來了!他當然沒有死,他是如今永樂大帝的侄子,比朱棣要年輕許多,朱棣沒有死,朱允炆當然就不會死。
這些年來,朱允炆一直都像個幽靈般的存在,存在在朱棣的身邊。
秋長風想到這裏,腦海中電閃過個念頭,龍歸大海終有回,是了,姚廣孝早就看過《日月歌》,也早就猜出朱允炆遲早要有回來的那一天。因此鄭和幾下西洋,有一個目的,就是奉朱棣的旨意要搜尋入海的朱允炆。
因為根據《日月歌》的記載,朱允炆的確入海了!
姚廣孝知道的事情,朱棣肯定會知道。
找到朱允炆后,朱棣會如何?殺了朱允炆……或者重新奉朱允炆為帝?沒有人知道。
但鄭和顯然沒有找到朱允炆,朱允炆在鄭和還在海上的時候,迴轉了大明。難道說……朱允炆因為憤然以前臣子的背叛,這才殺了那些不忠於他的臣子,將他們化作血水。
這普陀連環命案就是朱允炆的報復,而且是剛剛開始,接下來朱允炆會有什麼瘋狂的舉動,誰能知道?
《日月歌》能知道嗎?
姚廣孝讓秋長風去找《日月歌》,看似小題大做,但其中顯然另有玄機。找《日月歌》不是目的,讓秋長風從中猜測朱允炆的舉動才是目的其一。這點倒極有可能,這天底下,能讓姚廣孝驚動都督府、內閣和錦衣衛的事情,恐怕也只有朱允炆復辟一事了。
朱允炆當年遁走,因為大勢已去,他今日終回,難道自負有奪回帝位的能力?如今朱棣掌政多年,根深蒂固,建文帝有什麼把握可從朱棣手上奪回帝位?
難道是憑十萬魔軍?十萬魔軍是什麼?
這世上哪裏來的十萬魔軍?可若沒有十萬魔軍,那些官員怎麼會死?
最詭異的是,劉伯溫真的如斯神通,竟將他身後數十年的事情算得如此明白!那《日月歌》還有最後兩句是什麼意思?《日月歌》只有這不到百來字的話,難道是預言大明到了那時候,就江山倒頹了?
秋長風想不明白。
這些話,他根本不必和姚廣孝說,因為姚廣孝想了多年,肯定比他想的明白。
就在這時,姚廣孝突然站起,神色中帶分瘋狂猙獰,伸手一指窗子,嘶聲道:“不錯,他是回來了!”
秋長風見姚廣孝如此表情,瘋狂的聲調,不由心驚,霍然扭頭向窗子望去。
窗紙發白,白的如死人的臉。晨風過去,吹得樹葉刷刷作響,如同述說著建文帝的憤怒。
可窗外沒人!
秋長風饒是鎮定,一顆心還是怦怦大跳個不停。就聽姚廣孝幽幽又道:“你回來了?”
姚廣孝前面什麼都沒有,可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彷彿面前就站着個看不見的幽靈——幽靈就是朱允炆!
秋長風見到姚廣孝如此,沒來由的一陣發寒。
他感覺姚廣孝好像也變成了幽靈,不然何以會和幽靈說話?
姚廣孝望着前方,突然又齜牙笑笑,他本來枯瘦的如同死掉的梧桐,這一笑,露出黑黑的牙齒,乾癟的嘴唇,“你回來的正好。當年你可以逃出金陵,只是這次、我對你……卻不會那麼客氣了!”
他一字字地說完那句話,就像正對朱允炆在說話。他彷彿將每個字都咀嚼了一遍,這才吐出,滿是森然。
秋長風睜大眼睛望去,卻什麼都看不到,臉色益發的蒼白。
姚廣孝突然大笑起來,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撕心裂肺。
廳堂中,只餘姚廣孝瘋狂的笑聲,不知許久……
秋長風幾欲冒汗,才要勸阻姚廣孝時,姚廣孝突然止住了笑,又恢復了常態,坐了下來,如同個得道的高僧。
方才的魔笑,好像是別人發出的。
他閉上了雙眸,對秋長風平靜道:“你到如今,做得很好。不過《日月歌》一出,群魔起舞,妖孽再生,現在,你繼續幫我做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