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圈套
等到葉家姐弟也告失蹤的時候,連武雄鎮都猜得到楚叛兒是被冤枉了。
葉家姐弟是在武多餘出殯兩天後的晚上失蹤的,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武家雖說安排了十幾個人晝夜監視他們,可還是沒察覺他們是怎麼樣跑掉的。
更令武家上下憤怒而又震驚。迷惑的事情還有兩件:其一是死去的“過三服”居然是過三眼的一名侍女;其二則是死在程四娘床上的並非程四娘本人。
過三眼和程四娘都輕輕巧巧地離開了榆林。這兩天來武家將榆林城裏裡外外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她們。
武捲兒的神色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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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的氣色卻好得出奇。
他已被從“牢”里放了出來,成了自由人,成了武家的貴賓,在武家的地盤裏,他可以來去自如。
現在他坐在武捲兒對面的椅子裏,很有氣派地喝着丫鬟捧上來的蓋碗茶。
他是被請來的。
武捲兒淡淡道:“秦兄,現在咱們已經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本不該吞吞吐吐隱瞞什麼的,對不對?”
秦川現在和她的確已是“一家人”。那天在“牢房”里和武翠娥扭了一出秧歌戲后,他實在已無法硬着頭皮死撐到底了,他終於還是被他爹這個“人販子”給算計了。
但武捲兒現在說這話,秦川就很有點生氣:“對倒是對,不過我可沒……”
武捲兒打斷他的話頭,道:“我不是說你隱瞞了什麼。”
秦川冷冷道:“這麼說是你對我隱瞞了什麼?”
武捲兒冷冰冰地道:“也沒有。”
秦川瞪眼道:“那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武捲兒慢慢道:“我想向秦兄請教幾個問題,秦兄該不會拒絕吧?”
秦川道:“哦——你是叫我別撒謊是吧?直說不就結了?”
武捲兒徽微頷首,道:“好,那我就直說。我要請教的問題,關係到你的朋友楚叛兒……”
秦川將茶碗往桌上一墩,憤憤地道:“他不是我朋友!他不夠朋友!”
武捲兒皺眉道:“……這關係到楚叛兒的性命,也關係到殺我五哥的真兇能否找到。請秦兄務必告知詳情。”
秦川恨聲道:“楚叛兒的性命沒了最好!我把他當朋友,他呢?盡把我往火坑裏推。”
武捲兒臉一沉:“就算我們武家是火坑,你也已跳進來了!”
秦川悻悻住口。
武捲兒道:“第一個問題——秦兄知不知道楚叛兒現在在哪裏?”
秦川氣憤地道:“你們把我關在牢裏,我怎麼會知道他在哪裏?”
武捲兒道:“那麼他有可能在哪裏?”
秦川回答得很乾脆:“不知道。”
武捲兒微微點頭:“我相信你。但據我們所知,六天前他逃過了黃河,在柳林被一輛車接走了,後來就沒了消息。秦兄知不知道他在山西一帶有沒有什麼朋友?”
秦川想了想,道:“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就我所知是這樣。”
武捲兒道:“那麼那輛車又是怎麼回事呢?”
秦川又想了想,道:“一輛什麼樣的車?”
武捲兒道:“很漂亮,也很氣派,矇著羊氈,挂車的兩匹馬非常雄駿。這是馬車的樣子。”
秦川嘿嘿一笑,接過武捲兒遞過來的一張紙,看了一眼就遞還回去:“這車我恰巧坐過一回。”
武捲兒聳然動容:“哦?”
秦川悠然道:“這車的主人你們應該很熟悉才對。你們在河西稱雄,他們在河東稱霸。”
武捲兒道:“是姓潘的?”
秦川點頭道:“不錯,潘造化。”
武捲兒道;“那麼,依你看,潘造化會怎麼對待楚叛兒?”
秦川嘆道:“難說。”
武捲兒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焦慮:“為什麼?”
秦川道:“潘造化這人喜怒無常。如果他覺得楚叛兒這人還不錯,或許會邀他入伙。如果他覺得楚叛兒這人不怎麼樣,唉……”
武捲兒身子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會怎樣?”
秦川愁眉苦瞼地道:“他會把楚叛兒押送到榆林來領賞錢。”
武捲兒輕輕“啊”了一聲,似乎大大鬆了口氣。
秦川嘆氣搖頭,道:“楚叛兒這回算是慘嘍!”
武捲兒又緊張起來了:“又怎麼了?”
秦川沉痛地道:“你想,他要是曉得誣陷他的四個證人都不知去向,還不氣死?這種死無對證的冤案,又怎麼可能平反昭雪呢?唉,死路一條啊!”
武捲兒狠狠瞪了他一眼。秦川只當沒着兄,仍舊嘮叨不停:
“他雖然很不夠朋友,但如果他就這麼冤死了,我也會很心疼的,畢竟朋友一場嘛!唉唉,叫我怎麼向小肖交待啊!”
武捲兒一直撇着嘴兒聽他瞎說,但聽到最後一句,臉色就變了:“小肖?小肖是誰?”
秦川好像很吃了一驚似地道:“小肖?什麼小肖?”
武捲兒冷冷道:“你剛才說,你無法向小肖交待。”
秦川的樣子就好像在拚命掩飾着什麼:“什麼小肖?我沒有說啊?——啊,我說的是小……小姚,嘿嘿,小姚就是……
就是小姚,楚叛兒和我在江南認識的。”
武捲兒臉色更難看了:“是嗎?”
秦川的神情,一望而可知是在說慌:“當然是,咳咳小姚在江南名氣大得很,人稱‘立地太歲’,嘿嘿。”
武捲兒哼了一聲。
秦川連忙捧起茶碗,轉開了話題:“這茶不錯,是‘明前’吧?”
武捲兒勉強答道:“是穀雨茶。秦兄……”
秦川道:“穀雨茶?不會吧?我嘗着怎麼不像?”
武捲兒不耐煩地道:“管他什麼茶,是茶不就行了?我問你,潘造化現在還沒送他來,會不會有什麼意外?”
秦川道:“意外?不會的。憑潘造化的勢力,絕對不會有什麼意外。我就怕潘造化一高興,硬要小楚落草,那就算完蛋了。”
武捲兒道:“落草?不會吧?”
秦川長嘆道:“難說。”
“哦?”
“他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了,總得找個地方躲一躲才行。
呂梁山又是個好去處,難保他不會動心。再說,再說……”
武捲兒追問:“再說什麼?”
秦川苦笑道:“再說楚叛兒這小子有時候犯起迷糊來比誰都厲害。就怕他一時把持不住,加上孫二娘一撮合,倒插門他也認了。”
武捲兒冷笑道:“是嗎?”
秦川浩嘆道:“唉!我們是朋友,朋友的命運總是差不多的。潘造化的閨女雖然長相次點、脾氣差點、性子盪了點,總歸是潘造化的閨女,對於落難中的楚叛兒,未嘗沒有一點吸引力。”
武捲兒冷冷道:“小肖呢?”
秦川道:“小肖當然會……哦,我是說小姚當然會……會……唉,說這些做什麼?”
武捲兒面色蒼白如雪。
秦川偷眼瞟着她,痛心疾首地道:“現在最重要的,並非那混賬楚叛兒。我們必須找到殺害武……五哥……的真兇,我們真的不能再在無謂的人事上面糾纏下去了!”
武捲兒冷冷道:“楚叛兒仍然脫不了嫌疑。他最有可能是兇手。”
秦川大吃一驚,急道:“喂,你怎麼能這麼想?”
武捲兒森然道:“我為什麼不能這麼想?我還要傳令下去,追捕楚叛兒,死活不論!”
秦川這回是真着急了,可着急也沒用,武捲兒已拂袖離座,轉身而去。
秦川在她背後大叫:“喂!丫頭,你也太狠了吧?你怎麼一點玩笑都開不起?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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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登古道。夜。
老成客棧的掌柜老成起夜,發現對面床上被子的形狀有點不對,走過去一摸,忍不住咬牙低咒道:“小王八蛋!”
他不用猜也曉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一定是去打東一號屋裏那兩個女客的壞主意去了。
開店的人最怕客人發生意外,意外一多,客棧聲譽就會變壞,生意就好不起來。
要是開店的人自己去給客人製造“意外”,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要自己的命了。
老成氣得渾身冰涼,從門后摸出根棍子,拉開門悄悄溜了出去。
他希望能悄悄將兒子逼回房裏來,教訓一頓,他可不想驚醒客人。
老成出門剛走了幾步,腳下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嚇得血都涼了。
是他兒子!
他兒子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老成吃驚歸吃驚,畢竟還沒糊塗。他一伸手探探兒子的鼻息,還有氣,摸摸兒子的心口,還在跳,頓時就鬆了口氣,將兒子往起一挾,回房關上門,將兒子放到床上,這才點亮了燈。
兒子直挺挺地躺在那裏,滿面驚惶,眼睛還在骨碌碌亂轉,嘴巴張着,可發不出聲音。
老成年輕時也練過幾手把式,知道不少江湖門道,一看兒子那副德性,就明白今晚有高人降臨了。
兒子已被人點了穴。
老成只是聽說過世上有“點穴”這麼一門功夫,今晚算是開眼界了。
看見兒子驚恐萬分的模樣,老成又着急又解恨,拿着棍子嘿嘿笑道:“個婊子兒的!往日揍你,棍子沒挨身,就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老子要做生意,要顧面子,才不住死里揍你。今晚我看你再叫!”
他掄起棍子,狠狠打了三下,冷笑道:“婊子兒的!你叫啊?你叫一聲我聽聽!我他奶奶的怎麼養了你個狗操的東西!這回碰到狠的了,曉得什麼叫厲害,什麼叫報應了吧?”
又打了三棍,門外就有人嘆氣了:“好啦,掌柜的!兒子雖然不成器,總歸是兒子,以後多管着他點吧!”
老成歇下棍子,恭聲道:“高人替小老兒教訓這婊子兒的,小老兒實在解氣的很。”
門外那人笑道:“別說了。”
門忽然被挫開,燈焰一暗,老成嚇了一跳,只覺寒風撲面。
眼睛眨了兩眼,門又已關上,燈焰也明亮了。
門外那人的聲音已很遠:“告訴你兒子,他要敢再犯,小心狗命!”
老成訝然道:“是,是。還請高人替……咦?”
他瞪大眼睛,看見兒子從床上跳下來,正哆哆嗦嗦往地上跪。
老成這才曉得,剛才他剛眨了兩下眼,那人已進門解了穴。
老天!來的是人是鬼?
老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一看見兒子嚇得篩糠似的,氣又上來了:“不許哭!你個婊子兒的!”
東一號房的兩位女客,此時正相擁悄笑:
“這老頭子罵兒子也這麼難聽。”
“那混賬東西也敢打我們的主意。真便宜他了。”
“算啦,俏妮子。”
“大姐。”
“嗯?”
“我……”
“你想問那人的下落,是不是?””嗯。
“我也不知道。”
“唉……不知道也好。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也許還是不知道好些。”
“大姐,我真服你了,一直躲在我身邊保護我,可又不讓我知道。你……你也太狠心了。”
“還是那句話——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至少,至少我也知道還有個親人可依靠。”
“沒有我,你不也過得不錯?天天吃童子雞。”
“大姐!”
“我說錯了嗎?”
“不依不依,大姐好壞!”
“妮子,想大姐嗎?”
“想……天天都想,也想小波、俊丫頭她們。”
“她們……都不在了。”
“我曉得。”
“大姐,你找到兇手了嗎?是誰害死了她們?”
“我一直在找。我想,也許……也許和這回的是一路的。”
“我們怎麼辦?”
“就我們兩個,能怎麼辦?”
“唉……要是能找到大哥、找到……風淡泊,就好了。”
“可又上哪兒去找他們呢?”
“我們一定要找他們,我們不能就這麼算了!”
“輕點聲。妮於,我……我一直都有一個想法,可……”
“什麼想法?說嘛!”
“你看……你大哥他……和那個……那個楚叛兒,是不是……是不是……很像?”
“……是很像。”
“我問過他身世,他說他是孤兒,不曉得父母是誰,這又不對了,你大哥……夫妻兩個不會將親生兒子拋棄掉吧?”
是呀!唉,世上面貌相似的人多得很。比方說那個……
那個姓葉的少年,就實在很像是風淡泊,可……可也不會呀?”
“也許他是風淡泊和另一個女人生的呢?”
“不會的!風淡泊平生接觸的女人,除了柳丫頭和我,就只有那個辛荑了,可辛荑早已死了呀!”
“唉,這不是那不是!他要不是,逼着你找風淡泊做什麼?”
“是啊!越想越奇怪。”
“那就先不去想。咱兩個又聚到一起了,以後再想也不遲,有得是時間嘛。”
“大姐”
“嗯?”
“咱兩個……再也不分開了,同生共死,好不好?”
“我就等你這句話!有你這句話,咱高郵六枝花就沒白活一世”
“大姐……”
“……唉,我倒擔心,大姐老了,你跟着大姐,日後可沒童子……”
“壞壞壞,大姐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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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姐弟被解下了蒙面黑紗。
他們那天夜裏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榆林脫身,是因為有人暗中幫忙。他們不知道幫忙的是些什麼人,人手有多少,也不知道人家為什麼要幫他們。
但他們還是接受了那些人的幫助。因為他們需要。
也許那些人懷着什麼更歹毒的目的,也許他們姐弟會因此而送命,但他們還是接受了。
就算是飲鳩止渴,也比活活渴死好些。就算是“才脫虎口,又入狼窩”,也畢竟挪了一個地兒。而“樹挪死,人挪活”,要動,才能有機會。
他們被那些人弄出了四海客棧,塞進一輛蒙得很嚴實的大車裏,很平安地駛出了城南門。
看來武家在榆林的威信並不怎麼太可靠。這輛車沒有受到任何攔截。
他們被蒙上了眼睛,但沒有被捆綁,也沒有被人點穴下禁制。顯然,那些人並不怕他們鬧什麼花樣。
敢這麼做的人,當然對自己的勢力有足夠的信心,對自己的屬下的能力有足夠的信心,對自己運籌帷幄的本領有足夠的信心。
他們知道自己被帶進了一條船里。船是順流而下的,水很急,可以猜到那會是無定河。
他們沒有反抗,也沒有顯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他們就那麼靜靜地並肩坐着,像兩個入定的僧人。
他們的身邊,也只有兩個“看守”。他們能從湍急的水流聲中聽出“看守”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這兩個“看守”的內功不弱。
但如果他們要脫身,這兩個內功不弱的“看守”根本拉不住,就算再有二十個這樣的好手也是徒勞。
他們有這個自信。
但他們沒有想脫身的意思。就算別人趕他們下船,他們也不會走。
不知過了多久,船靠岸了,他們又被送上了另一輛大車。
換了三輛車,他們才開始步行。然後他們才到了這裏,他們才能看得見身邊的景象。
他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空曠的大廳里。大廳沿壁擺着幾十枝燭台,幾十枝大燭的火焰將大廳里照得明晃晃的。
他們背後,響起了暗啞的“吱呀”聲,想必那兩扇門很沉重,關起來非常吃力。
大廳的正中,有一個人盤腿坐在地上,面對着他們。
除了他們姐弟外,整個大廳里就只有這麼一個人。
葉晴雪看清這個人的面目時,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人,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恐怖的一張臉。
這個人的皮膚雪白,眼睛明亮,嘴也長得不難看。
但他沒有了兩樣東西。
他沒有眉,也沒有鼻子。
葉晴雪的心突突亂跳起來,連忙垂下了眼瞼。她簡直想轉身衝出來。
葉晴亭卻很鎮定。這奇異的少年平靜地直視着這個人的眼睛,就好像再詭異再恐怖的東西也不能使他驚慌失措。
他的聲音非常冷靜謙恭,他的禮數也非常周到:
“在下江南葉晴雪、葉晴亭,謝過閣下援手之德。”
盤腿而坐的怪面人伸手道:“些些微勞,不足掛齒。兩位請坐。”
葉晴亭恭聲道:“謝座。”
他一扯葉晴雪的衣袖,兩人慢慢坐在了地上。
怪面人的聲音低沉沙啞:“葉少俠這份定力,老夫十分佩服。唉——老夫生就這張詭異面孔,羞於見人,以免驚世駭俗。別說葉姑娘,就連我的部屬也不敢直視。”
葉晴雪頭垂得更低。
葉晴亭微笑道:“閣下,貴屬下日前曾轉達閣下之意。在下等此來,還望閣下指點迷津。”
怪面人道:“葉少俠可否說明一下,少俠要找那個人的目的。”
葉晴亭道:“閣下一定要知道嗎?”
怪面人沉聲道:“一定。”
葉晴亭想了想,道:“此人和在下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下必欲殺之而後快。”
怪面人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葉少俠莫非在戲弄老夫?”
葉晴亭平靜地道:“不是。”
怪面人低笑起來,詭異的笑聲在大廳中回蕩:
“哼哼哼哼……”
葉晴亭仍然不為所動:“閣下何故發笑?”
怪面人笑聲一頓,森然道:“葉少俠,老夫並非是那麼好戲弄的人。”
葉晴亭淡淡道:“誰想戲弄‘春閨夢裏人’,那才真是自掘墳墓。”
怪面人渾身一震,雙目中寒光暴長,聲音也變仄了:“你的見聞很廣。”
葉晴亭悠然道:“承蒙誇獎。”
他們就像兩個無畏的對手,在交鋒前死死對視着,希望憑自己銳利的目光將敵人擊倒。
怪面人眼中的殺氣越來越濃。他就像是只獰惡兇猛的雄獅,正在聚集全身的力量,準備全力一搏。他的寬大的衣袍下似乎有強悍的氣流在涌動,好像隨時都會突然飛起來。
葉晴亭還是那麼安詳。這安詳的風度和他的年齡是如此格格不入,使他渾身都透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異的魅力。
葉晴雪仍然垂着眼睛,但已暗暗握住了劍柄。她雖然很害怕對面的怪面人的殺氣和詭異的面孔,但她將不惜以死來捍衛她的少主人,她的公子,她心中的天神。
不僅僅因為這是她的使命,是她的主人的命令,而且也因為那幾個美妙得令人暈眩的夜晚裏,他給她的幸福和迷醉。
在那以前,她只是他的侍女,是他練功的工具。她對他的胴體一點也不熟悉,可從那個奇異的夜晚開始,一切都變了。
從那時起,她就不存在了。她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大廳中,他們沉重的呼吸聲充滿了一種爆發前的危險的恐怖。
然而爆發並沒有來臨。
怪面人眼中的殺氣飛快地消失了。他的眼睛雖然還是那麼明亮懾人,但已不再有殺氣。
他的聲音也平靜多了:“你實在是個很奇異的少年。”
葉晴亭道:“我很普通。”
怪面人道:“你有一種強烈的控制別人、摧毀別人的慾望。
懷有這種強烈慾望的人,絕對不會普通。”
葉晴亭淡然一笑。
怪面人緩緩道:“可你還年輕,你不可能有如此強烈的慾望。只有一種解釋——那不是一種慾望,而是一種武功,一種極其可怕的武功。”
葉晴亭的目光顫動了一下。
怪面人陰森森地道:“我曾經見識過———親自見識過這種武功的可怕。那是在很多年以前。和我同時見識過這種武功的人,還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你要找的人——風、淡、泊!”
葉晴亭僵住。
怪面人眼中露出了凄厲怨毒的神情。他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往外低吼。
“我到現在,到現在也還忘不了這種武功的可怕,忘不掉它帶給我的屈辱。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自稱‘春閨夢裏人’嗎?
你們知道嗎?”
葉晴雪輕輕顫抖起來,似已忍受不了這種聲音。
葉晴亭極力用平靜的語氣道:“不知道!”
“不知道?”怪面人厲聲道:“嘿嘿,不知道?不錯,除了我自己,這世上沒人知道!”
葉晴亭道:“而且,你似乎也不願讓別的人知道。所以你戴上了這張恐怖的面具,希望別人認不出你的真實面目,所以你才殺掉有可能認出你的人,比如說,武多餘和蘇俏。”
怪面人牙齒咬得格格響。
葉晴亭又道:“你原先出身名門,曾經有過顯赫的名聲,曾經是江湖名俠、武林巨星,可你被那種神奇的武功打垮了,你無臉見人,你只有躲起來,躲在西北,遠離你的故鄉,遠離熟悉你的親人,遠離你喜愛的生活……”
怪面人居然漸漸平靜下來了。葉晴亭的目光和聲音里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可以使狂躁兇殘的人一下子發現自己心靈深處最溫柔、最凄清柔婉的地方。
怪面人的眼光已變得憂愁、變得溫柔。
葉晴亭輕嘆道:“所以你組織了‘春閨’這個組織,你招羅的都是一些你以前十分痛恨、十分鄙視的人,你做的都是你以前最看不起的事。你綁架、勒索、搶劫,替別人殺人,什麼令人髮指的事情你都做。為什麼?就因為你自暴自棄,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是在自我折磨……”
怪面人又變得怨毒憤恨、殺氣騰騰了。
葉晴亭朗聲道:“可是你不要忘記了,在你的故鄉,在你的家裏,在寂寞的春閨里的那個人並不知道你已不能回去見她了,她還在等你,她還在苦苦地等你回去……”
痛苦、悔疚、疑惑、恐怖出現在怪面人眼中。
葉晴亭柔聲道:“你為什麼不回去呢?你為什麼不回去,不回到她身邊,慰撫她寂寞的芳心呢……”
怪面人嘶聲道:“她、她已經把我忘記了。”
葉晴亭斷然道:“你撒謊!你這麼說,是在污辱她,是在污辱她堅貞美好的節操,更是在污辱你自己!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她還在等你!”
怪面人肩頭一陣輕顫。
葉晴亭緩和了一下語氣,喃喃道:“你這麼做應該嗎?你不該想想,你對她的傷害有多重嗎?你就這麼忍心嗎?也許你是在害怕,怕她不會原諒你,可你也不想一想,她怎麼可能忍心責怪你,她怎麼忍心?就算她小小的罰你一下,你難道不該甘心領受嗎?人生一世,還有什麼比‘情’字更重?你告訴我!”
葉晴雪已淚流滿面,她已被深深地感動了。
如果她知道,葉晴亭說這些話的目的,只是為了控制怪面人的心神,她還會這麼感動嗎?
如果她知道,葉晴亭並不清楚怪面人的身世經歷,而是僅僅憑着敏銳冷靜的洞察力穿透了怪面人的心扉,她還會這麼感動嗎?
怪面人忽然跳了起來,嘶叫道:“我要回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葉晴亭凝視着他,柔聲嘆道:“你是該回去了。她在等你,在苦苦地等着你呢!”
怪面人沖向廳門。
葉晴亭在他背後悄悄噓了口氣,輕聲道:“謝天謝地,我總算不負所托。”
怪面人立即回身:“是她叫你找我的嗎?是她嗎?”
葉晴亭點點頭:“是的。她還讓我轉告你,她將每天都在你們初次相會的地方等着你。”
他的聲音是如此深情,他的神態是如此深沉,還有誰會不相信他的話呢?
更何況怪面人的心智已完全被他控制了呢?
葉晴亭又嘆了口氣,拱手道:“還有一事.請務必成全——
在下出門時,還有一個人重託在下打聽風淡泊的下落。”
怪面人搖頭道:“我不知道風淡泊在哪裏。”
葉晴亭僵住。
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險和這個怪面人交鋒,目的就是為了打聽風淡泊的下落。
他真恨不能立即殺了怪面人。
但他沒有。
怪面人雖然心智已迷,但武功仍在。憑他葉晴亭現在的身手,還殺不了怪面人。就算他僥倖得手,廳外那麼多殺手也不會放過他。
他只能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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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造化一向對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對自己最可靠的十八護衛的武功也很有信心。
若非這次的生意太大太扎手,他不會親自出馬的,更不會帶十八護衛同行。
這十八護衛都已跟了他至少十年了,他已把他們每個人都訓練成了可以獨擋一面的大將。他賜給他們再生的機會,他們則以絕對的忠誠為他效命。
對付一般的事件,有一名護衛出面已足夠。就算是四年前搶劫的一千官兵送的庫銀,他也只遣出了十二名護衛。
可這回的生意不同,潘造化不僅盡遣十八護衛,而且親自出馬督陣。他甚至還在腰間插了兩柄短斧。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潘造化的兵器並非長鞭,而是斧,短小精悍的利斧。
這兩柄短斧,他已有十多年沒用過了。原因也很簡單,值得他用斧的對手少而又少,少得可憐。
這趟生意是劫鏢,劫的是一趟價值十五萬兩銀子的紅鏢。
潘造化並不清楚是誰投的鏢,但他清楚鏢車裏裝的都是價值連城的珠寶。
這趟鏢是大同府的“仁義鏢局”保的。仁義鏢局可算得上是西北一帶數一數二的大鏢局,生意遍及西北各府,總鏢頭“仁心義膽”李仁義不僅有一身好武功,更有廣交武林豪傑、江湖好漢的本領。
所以“仁義鏢局”的招牌硬,名氣大,聲譽好,走到哪裏都能吃得開。
只有呂梁十八寨的強盜頭子潘造化不怎麼買李仁義的面子。潘造化一旦決定要“做一票”,那怕這一票是他親爹押的,他也照做不誤。
然而潘造化很小心很謹慎。他已得知,押送這趟紅鏢的除了“仁心義膽”李仁義和仁義鏢局的四名最負盛名的鏢師。
二十四名強悍精明的趟子手外,還有被重金聘來的六位“高人。”
不是“高人”,請了來當然沒用。要命的是,潘造化只曉得他們肯定是“高人”,而對他們的身份地位、武功家數一與不清楚。
他們都有很樸實的名字,他們的衣着也很普通,神情也都老實得很。
潘造化吃不透這六個人,可又必須做這一票,於是潘造化就在事先做了極其周密的安排。他給每一名護衛都備了三個一流高手,準備來一個“十面埋伏”。
為了安全穩妥起見,他把伏擊的時間定在黃昏,而將伏擊的地點定在崞山南、蘆板寨北的一片亂石叢中,從這裏,他們可以看見鏢車,而鏢局的人卻無法發現他們。
潘造化已打聽確實,鏢車必經這條路。
天色已黃昏,潛伏在石堆里的潘造化和他的於下們都聽見了北面遠遠響起的喊鏢聲——“仁——心——義——膽——鏢——行——西——北——”
“——武——維——揚——……”
生意來了。
潘造化安安穩穩地坐在一塊巨石後面的草堆上,閉目養神。
他的護衛們都已完全明了該如何下手,用不着他再費心佈置,而且他也希望今天無需他親自動手。
他只要督戰、指揮就行了。
他很快聽見了不遠處的呼喝廝殺聲,他的第一路埋伏已經發動了。
可轉眼間,廝殺聲消失,他聽見了他的手下們已遠逸的狂笑聲。
一觸即退,不求全功,這就是他制定的擾敵策略。
這策略看來的確夠高明,他已聽出鏢局裏有兩個人受了傷。
接着又是第二路、第三路……
九路埋伏的土匪,每一股都很精幹強悍,擅長突然襲擊,擅長虛張聲勢,擅於利用地形掩殺和後退。
流動性和戰鬥力都很強的土匪很顯然已完全控制了局面。他們閃電般的偷襲、詭異的殺法和一接即走的戰術,使鏢局的人馬傷亡慘重,心驚肉跳,每行一步,都會付出血的代價。
潘造化幾乎已能肯定他這一票又做成了,而且做得肯定會非常漂亮。也許再過片刻,鏢局方面就會全軍覆滅,那就用不着他這一路埋伏了。
他也帶了三個人,三個人都是超卓的殺手,殺起人來毫不留情。
潘造化聽見自己的一名手下正輕手輕腳往自己這邊跑,聲音壓得很低:
“老大,他們快不行了。”
潘造化忽然覺得心神一震,想也沒想,眼睛還沒睜開,人已接連滾了幾滾。
他猛一睜眼,恰見那名“手下”的利劍毒蛇般刺中他剛才坐過的草堆。
那不是他的“手下”!
潘造化駭異之極,但並沒有失去鎮定。一探手,短斧已在手中。
潘造化衝出,右手一斧砍在那人的後頸上。
那個人一劍刺空,尚未及收勢,已被潘造化砍死。
潘造化旋身,右手斧再揚,格開了一桿飛刺而至的鐵槍,閃電般欺進中宮,一腳揣在第二名“手下”的下陰。
轉眼間格殺二敵,潘造化的武功不可謂不高,他的運氣不可說不好。但要命的是,他很快就發現,他殺死的兩個人,的確是他帶在身邊的兩名殺手。
他也馬上警覺出,在他格殺他們之前,他們就已死了。
他們是被人推到他身邊的。
潘造化更冷靜了。
他隱隱覺得,這趟鏢實際上是一個圈套,有人要殺他。
是誰在幕後?
潘造化提斧兀立,諦聽着周圍的聲音。
廝殺聲已停。
誰贏了?是仁義鏢局,還是呂梁好漢?
潘造化已不能肯定。
他也不需要去想結果,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逃!
逃出這個圈套,逃回呂梁。
留得青山在,何愁無柴燒?
潘造化狸貓般輕巧地鑽進了亂石叢中。他想憑藉自己對地形的熟悉和已降臨的夜幕,逃出去。
逃出去就是勝利。
可是,他沒有逃出去。
他剛剛靠近一塊岩石,那岩石里已進出了一點寒光。
這一點寒光就釘在潘造化的咽喉上。
那並不是岩石。
那是職業刺客,是天下最神秘、最血腥、無影無蹤、追魂殺魄的刺客。
潘造化站穩,怒視着暮色中的那塊“岩石”,似乎想看清楚是誰殺了他。
暮色深沉。
*********
楚叛兒聽到潘造化的死訊時,已進了魚河堡。
他在一家陰暗濕熱的小酒館裏喝酒,聽到酒客們正在議論這件事。小酒館裏的顧客都是三教九流的下等人,而這個小酒館的“風格”又很對他們的脾氣,所以生意很不錯。
他們的嗓門是隨着進肚的酒變多而增大的。沒多久,他們的議論已變得像爭辯,離罵架不遠了:
“怎麼?你說仁義鏢局沒這個能耐?”
“怎麼了?俺就是這麼說!憑他李仁義和他手下那幾塊料,絕對吃不了潘造化和呂梁十八鐵衛。”
“嘿嘿,俺看你是睜眼說瞎話!明擺着的事嘛——潘造化死了,十八鐵衛無一生還,可仁義鏢局方面,損失就小多了。
至少,李仁義就還活着!”
“你他奶奶的才念過幾句書,曉得啥叫‘無一生還’?不是俺瞧不起你,鬍子!你要說你配騾子配得好,得,俺服你,可你別瞎摻和這江湖道上的事!”
“他媽的你罵人?!”
“罵你咋啦?不能罵呀?”
……
眾人七嘴八舌,才將兩人拉開,但議論並沒有中止:
“要說呢也是!李仁義仁心義膽,場面活,潘造化呢人多勢眾,功夫好,按理說這鏢該劫下來吧?邪了!”
“也難說!聽說仁義鏢局請了許多高人押鏢,潘三鞭這回等是撞上太歲了。”
其間不知是誰冷笑着大聲道:“俺說你們笨,你們一定不信。這明擺着是有人設的套兒,你們看不出來就不要亂說。”
“下套兒?什麼套兒?”
“你們也不想想,蘆板寨一直就是潘造化那幫人的地盤,仁義鏢局這許多年走過蘆板寨沒有?再急的鏢,也得繞着走哇!”
眾皆愕然。
酒館裏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半晌,才有人遲疑地道:“仁義鏢局這麼做,不怕潘造化的手下報復嗎?”
那人冷笑道:“報復?找誰報復去?仁義鏢局已經散攤子啦!今天下午俺聽人說,李仁義也沒熬過去,傷得太重,昨天就死啦!”
“李仁義也死了?”
“鏢車呢?”
……
楚叛兒靜靜地喝着酒,靜靜地聽着,他的心裏卻疑雲重重,亂成了一團麻。
——傳聞是不是真的?
——潘造化和他的十八名護衛一齊出馬,居然會全軍覆沒,敗在仁義鏢局手下?
——李仁義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在潘造化門前走鏢?
——如果這是個圈套,那麼是准設計的?是誰在幕後操縱着?
楚叛兒想不通,但又不能不去想。酒一杯一杯倒進嘴裏,可已經沒了滋味。
怎麼會這樣?
楚叛兒是三天前過河的。他並沒有易容化裝,也沒有躲躲閃閃,而是大搖大擺地走在大道上,哪兒人多就從哪兒走。
他實在是夠招搖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點。要知道武家並沒有追回搜捕他的武林帖,他要想打架動刀子,一天裏至少有二三十次機會。
但他不怕。
他已不想再逃避下去。他要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去榆林調查真相,如果有人要捉他去領賞錢,他就隨他們捉去。
反正最後他們還是要將他押送到榆林。他希望能對武家把事情解釋清楚,把真兇找出來,把真相弄明白。
既然逃避不是辦法,那就勇敢地去面對艱難困苦。
他是這麼想的,他也這麼做了。
奇怪的是這幾天陝北道上的武林朋友似乎都怕冷留在家裏了,這一路上居然一點麻煩也沒有,沒人盯他的梢,也沒人想找地的碴兒,甚至沒人想“認識”他。
他有一回差點和黃河老船幫的幾位香主撞了個對面,可他們斜眼瞟膘他,就繞進另一條巷子裏去了。
楚叛兒還是想不通。這個春天裏,他想不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走出店門,楚叛兒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外面實在太冷了,冷得楚叛兒忍不住想再回到身後的小酒店裏去。
人群是溫暖的,而孤獨行路的人,就會覺得冷而且蕭瑟。
孤獨就是一種冷,是一種比置身於凜冽的北風中更冷的冷,是心靈的冷。
孤獨的楚叛兒,走進凜冽的北風裏。
魚河堡是個相當大的城市,可現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很難見到一個行人。
楚叛兒沿街走着,他希望能找一家客棧,找個房間,美美地睡上一覺。
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雖然天很黑,客棧門口掛的那兩盞燈籠也不很亮,而且這個人站在陰影里,楚叛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
楚叛兒又驚又喜,大笑起來:“哈哈,怎麼你在這裏?”
這個人冷笑道:“我在這裏。”
楚叛兒衝過去抱着他肩膀,大笑道:“老天有眼,總算看見一個朋友了!”
這個人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惡狠狠地道:“老天有眼,我總算還沒被你害死!”
楚叛兒笑道:“別這麼說。你再這麼說我要臉紅了。喂,你怎麼跑出來的?”
這個人咬牙切齒地道:“我怎麼跑出來的!虧你還有臉問!你他媽的只顧自己逃命,把我拋下不管,我還有什麼辦法?我只好自己賣自己!”
這個人當然就是“二杆子少俠”秦川秦大少,武家的女婿。
楚叛兒一怔,鬆開手退了兩步,吃驚地道:“你自己賣自己?”’
秦川怒道:“就是!”
楚叛兒眨了半天眼睛,才嘆了口氣,苦笑道:“恭喜,恭喜。”
“恭個屁的喜!”秦川氣呼呼地道:“我真恨不能狠狠揍你一頓,出出這口惡氣。”
楚叛兒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秦川瞪眼道:“這裏好,我高興在這裏。”
楚叛兒嘆道:“這麼說,你是奉命來找我的了?”
秦川大怒:“放屁!是他們請我來的!”
楚叛兒瞟着他,笑道:“何苦來?生這麼大的氣,值嗎?
喂,說真的,你怎麼找到我的?”
秦川氣哼哼地道:“你不冷啊?你不冷我還凍得夠嗆呢!
我給你訂好了房間,進去說!”
進了房間,楚叛兒就僵住了,站在那裏活像根木頭。
秦川冷笑道:“這是你自作自受,報應臨頭,可別怪我不夠哥們意思。”
房間裏居然還有人。兩個年輕的女人。
其一當然是“大秧歌”武翠娥,另一個卻是楚叛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武捲兒!
武捲兒怎麼也在這裏?
楚叛兒覺得嘴裏有點發苦,腦袋木木的,好像鏽蝕了的水車,轉不動。
武翠娥臉紅紅的,和天下所有的新媳婦一樣愛害羞。她和楚叛兒打招呼的口氣,也是含含糊糊的:
“大兄弟,你可來了。”
楚叛兒“啊啊”兩聲.回過神來,連忙作揖道:“恭喜!恭喜。”
他沒敢再看武捲兒。他原以為他從此往後不會再怕她了,可現在他才發現,他還是怕她。
秦川怨聲惡氣地笑道:“翠娥,我們回房去。”
他們已經出門了,秦川回頭說了一句:“楚叛兒,你要把小肖的事交待清楚。”
“小肖?”楚叛兒愕然:“哪個小肖7”
房門已關上。
楚叛兒摸摸凍得發癌的耳朵,喃喃道:“小肖?小肖……”
武捲兒一直很端莊地坐在椅中,一直沒正眼看過他,現在終於將冰冷的目光凝注到他臉上:
“你不知道?”
楚叛兒茫然這:“不知道。小肖是誰?”
武捲兒道:“我也不知道。我原以為你知道的,現在聽你這麼一說,我才曉得你也個知道誰是小肖。”
楚叛兒正色道:“我的確不知道。”
武捲兒似乎暗暗鬆了口氣,聲音也柔和多了:“不知道就算了。也許世上並沒有這麼一個人,只是秦川開玩笑說說的。”
楚叛兒忙道;“不錯,這小子開起玩笑來實在沒譜——不過,你找我,不會是為這個吧?”
武捲兒臉色一寒;“為哪個?”
楚叛兒道:“那個小肖啊?”
武捲兒冷冷道:“這麼說,是有小肖其人了?”
楚叛兒道:“我不知道。就算有,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武捲兒慢慢道:“我會查出來的。現在先不談這個。我問你,你這幾天去哪裏了?”
楚叛兒苦笑道:“逃命。”
武捲兒道:“逃命?逃命你還敢到魚河堡來?”
楚叛兒直視着她的眼睛,堅定地道:“我準備去榆林,查明真相,找出真兇。”
武捲兒森然道:“你明明知道,我們家一直在追殺你,你還敢去榆林?”
楚叛兒道;“我只能去。”
“為什麼?”
“躲的越遠,黑鍋背得越牢,而我不想替別人背這口黑鍋。”
武捲兒瞪了他許久,才轉開了視線,冷冷道;“你見過潘造化了是嗎?”
楚叛兒低聲道:“是。”
武捲兒道:“潘造化死了。”
楚叛兒垂下頭,喃喃道:“我剛聽說。”
武捲兒冷笑起來:“剛聽說?”
楚叛兒訝然道:“我的確是剛聽說的。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武捲兒逼視着他,寒聲道:“楚叛兒,你不覺得有件事很奇怪嗎?”
“什麼事?”
“你剛到榆林,我五哥就被殺了,你見過的過三眼和程四娘也被殺了。你過了河,剛見到潘造化,結果是潘造化也死了。”
楚叛兒瞪大了眼睛:“你想說什麼?你以為是我害死了他們?”
武捲兒冷笑不語。
楚叛兒憤怒了:“我也見過你,你怎麼沒有被人殺死?我還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他們怎麼也沒死?”
武捲兒還是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牙齒咬着下唇。
楚叛兒暴跳加雷:“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我怎麼曉得是哪個王八蛋在後面搗鬼?你五哥是死在我面前不錯,但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他是被人暗殺的,殺人滅口!”
武捲兒不出聲。
楚叛兒忽然冷靜下來了,站在那裏,兩眼發直.好像被什麼突如其來的念頭駭住了。
武捲兒盯着他,幽幽道;“你在想什麼?……喂,你想到什麼了?”
楚叛兒似乎沒聽見,眉頭皺得緊緊的,臉色白得怕人。
武捲兒眼中現出驚惶,人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到他身邊,惶聲道:“喂,怎麼了?”
楚叛兒還是不理她。
武捲兒忍不住輕輕碰了碰他,扯扯他袖口,柔聲道:“出什麼事了?”
楚叛兒微微一驚,哆嗦了一下,退開幾步,瞪了她一眼:
“你說什麼?”
武捲兒臉兒漲得彤紅,眉毛也豎了起來。她想保持剛才那副冷冰冰的神態,可已經做不到了。
她跺着腳,氣沖沖地道:“我讓你不要在這裏發痴!”
楚叛兒似乎還是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發痴?誰發痴?”
武捲兒尖叫起來:“你!”
楚叛兒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這個樣子不會讓他感到害怕,他就怕她冷傲沉默不理他,就像他前世欠了她許多債似的。”
武捲兒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在問你話哪!你聽見沒有?”
楚叛兒扭頭望着牆壁。
武捲兒狠狠一拳打在地肩上:“你混蛋!”
楚叛兒猝不及防,被打得退了三四步,撞在牆上。
武捲兒踏上一步,飛起右腳踢了過去:“打死你!”
這一腳沒踢着,楚叛兒貼牆一滑,避開了。
武捲兒左腳已飛起。
這一腳沒踢空,只不過腳踝落進了楚叛兒手掌里。武捲兒收勢不住,右腳懸空再踢。
右腿彎一緊,又被他的大手把住了。
武捲兒羞怒已極——這叫什麼姿勢?這成什麼樣子!他怎麼敢這樣子對她?
楚叛兒雙手一送,她就飄飄悠悠到了床上。楚叛兒冷冷道:“武捲兒,你別逼我動粗。在米脂我們就玩過,你不是個兒!”
武捲兒慢慢坐起來,慢慢下了床,慢慢走到椅邊坐下,眼睛一直不看他。
她的臉雪白,她的唇似也在輕顫。
楚叛兒走過去,在她對面椅中坐下,沉聲道:“現在我們該說正經事了。你找我幹什麼?”
武捲兒不吭聲。
楚叛兒問道:“過三眼和程四娘真的已被暗殺了嗎?”
武捲兒輕輕搖了搖頭。
楚叛兒詫然道;“不是?”
武捲兒垂着頭,輕輕道;“她們已經逃走了,死的是兩個無辜的女人。”
楚叛兒僵坐良久,才用一種很溫柔的聲音說道:“告訴我詳情,好不好?”
武捲兒微微點頭;“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她的臉兒漸漸泛起了紅暈,好像忍受不了他罕見的溫柔。
楚叛兒驚愕地盯着她越來越紅的臉頰,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領悟。
就像遠遠的似乎有一根琴弦彈響,你彷彿聽到了,又似乎一無所聞。
楚叛兒的心微微盪了一下。
紅着臉兒垂頭不語的武捲兒,實在美麗非凡。
*********
秦川從壁上移開耳朵,輕輕噓了口氣,笑眯眯地悄聲道:
“氣氛不錯。”
武翠娥笑道:“一定差不了。俺們家三小姐這輩子只有一個人好嫁,那就是楚叛兒。”
秦川膘着她,冷笑道;“是嗎?”
武翠娥認認真真地道;“俺們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認定了的,就算三小姐她不想嫁也不行啊?”
秦川嘆了口氣,道;“就和我一樣。”
武翠娥吃吃低笑起來,但馬上就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胡說!俺又不是配不上你,你呀,就是喜歡擺架子。”
秦川哭笑不得。
*********
武捲兒輕嘆道:“就是這樣,她們逃走了,不知去向。”
楚叛兒想了想,道;“你和過三眼熟不熟?”
武捲兒搖搖頭。
楚叛兒道,“她曾告訴我說,她和你是密友,看來她是騙我的。”
武捲兒嗯了一聲。
楚叛兒道:“要是我猜的不錯的話,過三眼和程四娘是事先約好一起行動的.計劃很像是由過三眼做的,而且……她們以前一定……很熟很熟。”
武捲兒微喟道:“我也這麼想。可據我所知,在這以前,她們根本就連面都沒見過。”
楚叛兒微笑道:“你莫忘了,過三眼精擅易容,千變萬化。
她要和程四娘見面,實在很容易。”
武捲兒抬頭凝視着他,幽幽嘆道:“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想知道的。”
楚叛兒精神一震:“不錯,葉家姐弟近來有什麼動向?”
武捲兒苦笑道:“他們也逃走了。”
楚叛兒沒有顯出特別吃驚的樣子,只是有些失望:“他們也走了?”
武捲兒道:“而且走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們派了十幾個人晝夜監視,還是被他們跑掉了。”
楚叛兒沉重地點了一下頭,靠在椅背上,眼睛也閉了起來。
武捲兒看着他,輕聲道:“武家的人,一定有幾個被他們收買了,連守城的官兵也如此。我們拷問了很久,也沒問出什麼來。”
楚叛兒陷入了沉思之中。
武捲兒道:“我懷疑是他們殺了五哥。”
楚叛兒睜開眼睛,頗覺奇怪地望着她:“你真這麼想?”
武捲兒道:“我不得不這麼想。他們絕對不止是兩個人,一定還有許多高手在暗中幫忙。”
楚叛兒點點頭,不置可否。
武捲兒也不出聲了。他們靜靜地相對而坐,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
秦川嘿嘿低笑起來:“他們好上了!嘿嘿,在親嘴呢……
還有哼哼聲,他媽的這小子可算享着艷福了……不曉得他們是什麼樣子……”
他將耳朵緊貼在壁上,聽得眉飛色舞。
實際上他聽見的,是武翠娥發出的聲音。
她正附在他身上,親着他的胸腹,輕輕喘息着,細細呻吟着。
秦川終於察覺自己聽錯了,不滿地低叱道:“別弄出聲音!”
武翠娥才不理他。
*********
不知過了多久,楚叛兒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武捲兒正用一把小剪刀,細心地修理着燭芯。燭光映在她緋紅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魅力在悄悄瀰漫。
楚叛兒不覺痴了。
武捲兒的臉越來越紅,手卻輕輕顫抖起來,燭焰也隨之搖曳不定。
她放下剪刀,輕輕道:“你在想什麼?”
楚叛兒嚇了一跳:“沒……沒什麼,我沒想什麼。”
武捲兒慢慢揉着衣角,細聲細氣地道:“我想……想請你……幫個忙。”
楚叛兒道:“你說吧!”
武捲兒道:“你也明白,這件事,牽涉面越來越廣,而我們的勢僅局限在一隅,而且還不完全可靠。我想……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幫忙解決這件事。”
楚叛兒道:“怎麼解決?”
武捲兒道;“現在,過三眼、程四娘和葉家姐弟都已不在我家勢力範圍之內,要找他們很困難。我還有四個哥哥,也還有許多義兄義嫂,武家的實力還是雄厚,但我已不怎麼放心派他們出去。他們……沒什麼頭腦,只曉得一言不合就動刀子,我想……”
楚叛兒輕嘆道:“我知道你想什麼。你不用多說了,我答應。這不是幫你的忙,而是我自己救自己了。”
武捲兒低聲道:“多謝。”
楚叛兒苦笑道:“沒必要謝我,只要你們武家別再追殺我就謝天謝地了。”
武捲兒道:“我………我們……四天前就……就已經撤回……”
楚叛兒鬆了一口氣,笑道:“難怪這幾天風平浪靜。”
武捲兒也微笑起來,抬眼瞟了瞟他,細聲細氣地道:“前幾天,讓你受了許多苦,還望你別生氣。我會……我們武家一定會……有所補償的。”
楚叛兒連連搖手:“別別!”
*********
秦川咬牙道:“這小子真糊塗!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只差一層窗戶紙了,怎麼還不明白呢?上啊!”’他是真替楚叛兒着急上火。
武翠娥卻已“上”了。
秦川再也無法偷聽下去了。武翠娥的胴體在他眼前搖晃着,扭動着,燭光在她赤裸的胴體上滾動。
秦川現在覺得,偷聽別人說悄悄話,終歸不如自己看一場“大秧歌”。
美妙、暢快、飄飄欲仙的“大秧歌”。
他的“大秧歌”。
*********
武捲兒恢復了往日的冷靜,她坐在那裏,端莊、艷麗、冰冷,使他害怕。
無論如何,他就是怕她,怎麼暗自鼓勁也沒用。
武捲兒緩緩道:“你準備怎麼著手?”
楚叛兒沉吟道:“我還沒想好。你有何高見?”
武捲兒微微搖頭:“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葉家姐弟當然是作一路走的,過三眼和程四娘顯然也在一起。但我們就是不曉得他們現在在哪裏,他們要到哪裏去。”
楚叛兒伸了個懶腰,微笑道:“好吧,既然你已說過這件事由我來管,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該怎麼著手,是我的事。”
武捲兒冷冷看着他,就像他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楚叛兒站起身,拱手道:“告辭。”
武捲兒還是不吭聲,一直等他走到門口了,才冷冷叱道:
“站住!”
楚叛兒站住。
武捲兒似乎有點惱怒地微皺着眉頭眉頭,低聲道:“你要到哪裏去?”
楚叛兒道:“找個地方睡一覺,明天好趕路,天不早了,我也很困了。”
武捲兒咬咬牙,啐道:“還沒起更呢!你急什麼?再說,再說我已經給你訂了房間了。”
楚叛兒道:“哪一間?”
武捲兒道:“對門。”
楚叛兒道:“謝謝。我就去對門。”
他拉開房門,武捲兒急道:“還有件事,我一定要馬上告訴你。”
楚叛兒扶着門框,頭也沒回,冷冷道:“什麼事?”
武捲兒的臉更白了,白得透出了淡藍色,她的眼睛憤怒地瞪着他後背,嘴唇都已失去了血色。
但她沒有發作,她極里控制着情緒,她的自制力一向很強。
“沒什麼……你走吧!”
她的聲音低沉冷酷,讓他想起母狼受傷后的低嗥。
楚叛兒心裏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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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夜離開了魚河堡_
他的確不知道那四個人去了哪裏,但他也的確知道他該在哪用。
寒冷的春夜裏,楚叛兒孤獨而又堅定地走向東方。
他要去中梁狐歧山,他要去找孫二娘,他要去查明潘造化被殺的真相。
他堅信蘆板寨一役絕對是一個圈套,李仁義不過是一塊可憐的誘餌,而潘造化就是一匹狼,餓狼。
繩套是什麼?執繩子的手是誰的?
他不知道這個圈套和榆林那次暗殺有沒有聯繫,藏在背後的是不是同一隻手。
他不知道。但他懷疑。他也並非十分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懷疑,他就是懷疑。
他很慶幸自己不必再去榆林。
和武家的恩怨從此可以了結了。雖然他無法不去想念冷傲美艷的武捲兒,但他絕不想再看見她。
他寧願讓她變成他的夢,而不是現實。
他無法抑制住在她面前時從心底里泛出的害怕。
老天,他為什麼要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