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夜 開眼
他顫抖地把孩子抱過來,只是一下,那孩子便如同觸電一樣,哭聲戛然而止。全場的人不再笑了,而是非常驚訝地看着他。
孩子笑了。很漂亮。但在我看來,我覺得他笑得很詭異,不像一個孩子的笑容。
經常有讀者問我,為什麼不寫寫下蠱呢?我總感到猶豫不決,倒不是不想寫,只是這個實在太奇妙了,遠不是外行人可以寫的,若是胡編亂造,頗有褻瀆之嫌。於是遲遲不敢下筆,直到今天才想寫下這個故事,只是前面必須交代另外一個故事,因為直接寫蠱的話,有點唐突感。
在平安夜的故事寫完后,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孩子,她非常乾脆地說:“我必須和你談談。”
在談話中,我了解到原來她居然和故事中有部分相似的經歷,我不免感到好奇,無奈中國的電話費實在驚人,故事聽上去頗長,於是我們決定在QQ上聊。
下面就是她在QQ上告訴我的她的親身經歷。
我是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別看我比你小,但我的經歷絕對比你要多。
和大多數女孩子一樣,我也希望自己有一段愛情,而且在大一的時候,這段愛情真的來了。我遇見了一個男孩,最起碼,在當時我還是非常愛他的。
大二的時候,我們,不,應該是我,為短暫的歡愉付出了代價,我去做了一次人流。當時他也在我旁邊,握着我的手。他扶着我走進手術室。那不是個大醫院,因為我怕在醫院遇見熟人,他更怕。我們兩個人如同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偷偷摸摸地找了個小醫院,一個外表看上去破舊,裏面看上去更破舊的醫院,但收費卻比正規的手術要便宜一半。在我進去的時候,等候室的長木椅子上還坐着一個年輕女孩,孤獨一人,看上去也是個大學生,我當時心想,起碼我比她要好點。
做手術的時候是下午4點,天很陰,很冷,很沉,彷彿就蓋在你頭頂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手術室不大,只有一張手術床,旁邊擺放了許多器械,在房間裏泛着冷光。我忽然畏懼了,因為我感覺到肚子裏的生命在拚命抵抗着,那天,我已經懷孕4個多月了。
那個男人,居然在我背後頂住我,他不耐煩地說了句:“別怕,很快的,不痛。”裏面有一位醫生,戴着大大的口罩,把整個臉都藏了起來,只露出兩隻鷹眼,神情漠然地看着我們倆。
“快點,別磨蹭了。”他低喊了句。男友出去了,順便把手術室的門轟地帶上了。我無助地用雙手捂着肚子,向那張床走去,並爬了上去。
“誘導還是附加吸引?”醫生翻弄着器械,那些東西碰撞的聲音非常清脆,在房間裏回蕩。我被他問住了,一時沒明白。他見我不說話,嘆了口氣。
“幾個月了?”
“4個多月了。”醫生略有些驚訝,怔了一下,隨即說,“那不能用誘導了,用附加吸引吧,而且,最好打麻醉吧,不然會很疼的。”他轉過身,又嘀咕道,“都4個多月了,真是太不注意了。”
我拒絕了麻醉的提議。我忽然有種非常迫切的想法,要把這個孩子,這個不完整的孩子生下來,我要把這痛記憶一輩子。醫生勸了我幾句,見沒反應,只好照做。
我選擇的是器械流產。的確,我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冰冷的手術工具進入我身體的時候,第一感覺不是痛,而是一種撕裂的感覺,隨之而來的疼痛直接傳遍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的身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手術過程我不想再回憶了,總之,我一直在手術室里痛苦地尖叫着,那種叫聲連我自己都聽着嚇人。
當手術結束的時候,他進來了,一臉的不安,甚至不敢正視我的眼睛。我雖然虛弱,但神志卻很清醒,我一再要求看看從我身體裏拿走的那一部分血肉。醫生遲疑了一下,叫護士抱過來給我。
我也驚訝了,他出奇的大。4個月怎麼會這麼大。他已經有性別了,是個男孩,頭很大,我有種感覺,這個孩子如果真能生下來,一定會很聰明,很可愛。
我轉過頭,揮了揮手,眼淚無法自制地流了下來,護士又把孩子抱給了我男友,他顫抖着接過孩子,沉默了一下,忽然把手伸向孩子的臉。
27周的胎兒才能把眼睛發育完全並睜開,所以,他現在是緊閉着的。我男友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居然用手把孩子的眼皮打開了。一邊的醫生轉過來,喊了句:“不要!”但是,我男友已經打開了。
我並沒有看到裏面什麼樣子,但是他突然驚恐地把孩子往地上一扔,踉蹌地往後面退,甚至人都摔到了地上,他一邊用手指着那孩子,一邊大張着嘴巴,吐出幾個字來:
“洞,洞,黑洞!”他似乎嚇壞了。我鄙夷地看着他,這個我曾經深愛的男人現在在我看來卻無比的醜陋。醫生走了過來,把孩子重新抱起來。
“當然是黑洞,眼睛又沒發育好,不過,像這樣流下來的孩子,最好還是別去看他們沒長好的眼睛,開眼之後,據說很麻煩的。”醫生的語氣一直都非常的冷淡,或許他看這種事太多了。
好在流血不多,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男友一直面帶愧色地在床邊陪伴我,但等自己能下地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手。他沒有挽留,也很自然地答應了,這段愛情,就這樣和大多數人的一樣,變成了記憶深處的一道疤痕,只不過,我的比別人的要重一些。
在分手后,其實我更痛苦,大量地喝酒,曠課,我以墮落的方式懲罰自己,室友們在勸阻無效后開始遠離我,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獨者。我甚至還接觸了毒品,那種搖頭丸,暫時的神經麻痹,可以使我好受一點。這種日子持續了半年,直到我有一次在吸食過量之後,一頭撞在了凳子角上,我捂着鮮血噴涌的傷口,疼痛讓我蘇醒了,我發現我應該好好活下去,雖然額頭的疤現在都無法去除,但我卻帶着感恩的心去看待它,畢竟,我再次活了過來。
後來的事比較平淡了,我努力學習,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和那個男人的聯繫更加少了,只是例行的問候,要說不恨他不可能,但發現現在冷漠比恨更多點。
但其實,真正的事情才剛剛開始。
今年6月份,我的大學同學鈴的孩子滿月,大家都來慶賀,當然,也包括我的前任男友。我們很友好地寒暄了幾句,席間他似乎有很多事要告訴我,但我臉上的表情讓他欲言又止。說老實話,才這麼短時間,他變化得很厲害,消瘦而虛弱,眼睛旁邊有深深的黑眼圈,頭上的白髮居然也依稀可見了。
鈴生了個兒子,非常可愛,胖乎乎的,只是有一點不好,非常愛哭,而且那哭聲讓人聽得發毛,如同有東西在抓一樣。還好人多,倒也不是很難受。這時候有同學打趣,說大家輪流來抱這個孩子,看看孩子喜歡誰。
遊戲開始了,每個人抱着孩子都無法阻止他哭泣,每抱一個引起的都是一陣大笑,鈴和她老公看得哭笑不得。一直到他,我的前男友,他顫抖地把孩子抱過來,只是一下,那孩子便如同觸電一樣,哭聲戛然而止。全場的人不再笑了,而是非常驚訝地看着他。
孩子笑了。很漂亮。但在我看來,我覺得他笑得很詭異,不像一個孩子的笑容。
我的前男友的眼睛裏忽然有點異樣,他想把孩子換給下一個人,但大家都在起鬨,連鈴和她老公也說讓他多抱抱,還要他做孩子的乾爹,無奈,他只好繼續抱着。
這個時候,孩子忽然在他懷裏摸索起來,小手一直向上摸去,直摸到他的眼睛。
我的前男友不動了,任憑那隻小手摸着。等到鈴把孩子抱走,我才發現,他原來已經嚇得呆立了。宴會結束后,他終於找到我,並一再要求和我談談。
他滿臉的無措,慌亂地找出根煙,哆嗦地點燃了,猛吸了幾口,開始鎮定下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不想說我走了,我還有很多事。”我有些不耐煩,多看見他的臉幾次我就覺得煩躁。他拉住我的手,那手依舊和幾年前一樣大而厚實,但那種溫暖已經沒有了。
“別,別走。”他如同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滿眼的哀求,我忽然心軟了,停了下來,聽他敘述。
“這幾年,對的,就是那次陪你去人流以後,我,我一直做噩夢,夢見那個孩子,空洞洞的眼窩發著駭人的光。接着,我的耳朵邊上經常會聽見小孩的笑聲。早上起來,經常能看到臉上、脖子上,有……有那種嬰孩的手印,紫紅色的。還有很多怪事。而且最近我會不自覺地去畫一些畫,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畫的全都是一樣的畫,我帶了一幅,你看看。”忘記說了,我前男友是學美術的,現在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了。我接過他從口袋裏拿出的畫,對着昏暗的路燈看了起來。
整張畫的背景是灰黑色的,塗抹得不是很厲害,裏面畫了一個頭大大的嬰孩,雙手抱在胸前,蜷曲成一團,但他的眼睛是睜開的,裏面空洞洞的,但又有一種如同黑洞一樣的吸力,彷彿能把看的人靈魂都吸進去一樣。我感到有點頭暈,立即合上畫紙。
“你想太多了吧,可能是幻覺罷了,再說你們畫家不經常都神經兮兮的么。”我冷靜下來,把畫紙扔還給他,然後一扭身就走了,把他一個人留在路燈下。
幾個月後,我聽說他辦了畫展,并力邀我去,我看時間也有空,為了打發無聊的生活,就去看了。
畫展的派頭挺大,看來他在這方面混得不錯。我看了看畫展的名稱,叫開眼。
總共有幾十幅畫,全部是畫眼睛的,老人的,少年的,男人的,女人的,外國人的,中國人的,所有眼睛全部不同,帶着的感情也全部不同,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位很有才華的畫家。
在畫展廳的中間顯著位置,擺着一幅巨大的畫,吸引了很多人。
我走過去一看,居然就是他曾經給我看過的那幅。不過放大后看上去顯得更加讓人不安和冷。在旁邊,很多人在小聲評論着,有說什麼畫意深刻,代表了生命的追求,有說表現了後現代感的迷茫,諸如此類,我聽得直想發笑,全都是扯淡。
當我從畫展的後門想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隻手拍在我肩膀上。我嚇得回頭一看,居然是他。
我的前任男友。
“你還是來了。我不得不把他畫了出來,彷彿不受控制一樣,這樣宣洩一下我好過了點。”他的聲音很嘶啞,看來又抽了不少煙。過道很黑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少抽點吧,別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微嘆了口氣,把皮包提了一下。黑暗之中他似乎呼吸得有點急促。
“你,還是關心我的啊。”
“沒別的意思,我看你誤會了,我已經有了新的男友了,就快結婚了,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下去,我也不恨你,也不愛你,你我之間沒有任何的羈絆了,至於你的悔恨,我接受。”說完我就要走。他默然無語,我好像依稀聽見他在抽泣。
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忽然耳邊好像聽見了小孩的笑聲,咯咯咯,非常的清晰,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正好一束光不知道從哪裏射了進來,他正回頭往畫展走,光照在他的腳上,我看見了。
一個嬰孩。
胖胖的,抱着他的小腿,正回過頭看我,滿是笑容的臉上,兩個大大的黑洞,還對着我揮了揮如蓮藕段樣的小手。我已經不會動彈了,全身的血液如同凝固了一樣,直過了十幾分鐘,我才緩過來。我摸索着牆壁走出了過道,重新回到陽光下。
隨後的日子裏,我經常得知前男友的消息,他過得非常落魄,甚至窮困潦倒,而且還問我借過幾次錢。最後一次見他,他已經不成人樣了,哪裏還有畫家的風采。
再後來,我就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彷彿失蹤了一樣。
她的故事停頓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她轉過話題:“你知道下蠱么?”我一愣,的確,經常聽說,但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從來不得而知。
“難道,你知道?”我問她。
沉默許久,她回過話來:“是的,因為我就是苗人的後代,不過這裏面很複雜,我今天還有事,下次再談吧。”說完,她下線了。我望着顯示器有點茫然,看來我只好等她以後再來聯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