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醫院怪事
雖然左秋明心有疑惑,但還是走過去坐了下來,問道:“不知這位先生怎麼稱呼?你又怎會知道我想問些什麼?”那人大約五十多歲,一臉黃黑的皮膚,下巴上長滿了濃密的鬍子,只聽他爽朗一笑,道:“我叫段老三,不過是個燒鍋爐的,哪裏稱得上什麼先生了?至於你想問的嘛……嘿嘿,這個可不難。最近這醫院裏發生了不少怪事,把那些醫生護士都弄得神神叨叨的,院外好奇來打聽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我剛才見先生和那小護士東繞西擾,話題又總是在那‘怪’字上着手,自然就曉得你想知道什麼了。”左秋明哈哈笑道:“原來如此,那還要麻煩先生也與我說說,究竟這醫院裏發生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段老三道:“只因為這事情實在太怪,那院長又唯恐傳出去就沒人敢來看病了,所以下命令讓大家都不許講。但是嘛……老段我卻是不管他那一套的,凡是有來問的,我就都說!只是……”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笑道:“只是老段我這酒癮上來了,喉嚨里就燥的很……哈哈哈哈……我也不怕先生你笑話,在這燒一個月的鍋爐真是撈不到幾個錢。那幫洋鬼子還有假洋鬼子平時看起來人模人樣的,整天說自己是……是什麼‘皆特饅’,嘴裏還不停念叨着‘世人皆兄弟’。但輪到發工錢的時候就要多扣有多扣,還能隨便找個借口給你扣掉些,你說這他媽的算是哪門子的兄弟?!老段我已經是省着用了,但每個月還是有幾天揭不開鍋。到現在已經有七、八日沒沾過一滴酒了,都快忘了酒是什麼味道了……哈哈哈哈……”左秋明心中暗笑道:“他說的那個‘皆特饅’多半是洋文‘gentleman’,也就是‘紳士’的意思。我本還擔心他會天南地北的與我胡說一番,但既然敢張口要錢,那看來消息多半不假。”連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銀圓塞在段老三手裏,道:“這錢雖然不多,可想來段老哥拿去喝酒還是足夠的,老哥就拿去吧。”段老三眼見左秋明出手闊綽,心中早已笑開了花,嘴上卻還在裝模作樣道:“這……這……這我怎麼好意思?”左秋明道:“區區一點小錢,老哥你就不用和小弟我客氣了。”
段老三摸了摸鬍子,說道:“既然兄弟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可就真的不客氣了。”他笑嘻嘻的將銀圓塞進了口袋,開始說道:“要講那事情,卻還得從醫院的停屍房說起。兄弟你可不知道吧,這醫院裏都有一個大房間,是專門用來停放屍體的。那些個病死在醫院的人,又或是外面送來搶救不成走了的,都會放在那裏。老哥我曾經去過一次,那地方大白天就陰森森的,一具一具的屍體就這麼躺着,可嚇人了。”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大約就在七、八天前,那天上午從外面送來一個受了重傷的人,渾身是血,要我們醫院趕緊搶救。老哥我悄悄的同你講,兄弟你可別透露出去,那人受的是槍傷,而那些送他來的,都是巡捕房的人。”左秋明插嘴問道:“哦?莫非那受了槍傷的人是巡捕么?”段老三搖頭道:“恰恰相反,這人是被巡捕房打傷的逃犯。據說他是個殺人狂,一連殺了七、八口人,在追捕的時候被槍打了。那些送他來的巡捕穿的都是便衣,對外只說是事故,被護士問的緊了就講是被車撞的,看情形似乎是不願被別人知道內情。”左秋明心中奇怪:“若是殺了七、八口人,那可是件大案了,但為何市面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呢?”眼下也不及細問此事,道:“那後來如何?”
段老三道:“後來大約是巡捕房老總來了關照,院裏的幾個大人物就把不相干的小醫生小護士都支開,讓幾個親信負責搶救。他們原本是想把這件事情給蓋起來,但是想不到還有老段我這樣一號人物。老子我人脈粗的很,上午才做的手術,下午我就全知道了。據說那人一共中了兩槍,一槍在胸口,另一槍在肚子上,還是周大醫師親自為他動的手術。但嘆只嘆那人自己短命,兩顆子彈都被順利取了出來,他卻突然來個大出血,就這麼死在了手術台上。”
左秋明問道:“老哥你說的那周大醫師……可就是這醫院的華人董事周道石么?”段老三點頭道:“不錯,我說的就是周先生。他可是一塊金字招牌,這醫院要是沒他在那裏苦苦撐着,我看也快開不下去了。”左秋明聽段老三似乎話中有話,不由問道:“哦?照老哥這麼說……莫非這醫院有不少是非之事么?”段老三點頭道:“可不是么!這其中的來去便不是一兩句話能講得清了,老弟若是有興趣,老哥我可以從頭與你細細的說。老弟你不知道,這聖瑪麗醫院外表光鮮,但內里可實在是……”左秋明心中急着想打聽那些奇聞怪事,哪裏有興趣去曉得這些,連忙說道:“這醫院的事情暫且放一放,老哥還是把先前那事說完吧?”段老三瞪了左秋明一眼,有些不高興了,道:“嘿!這話頭是你提的,我真要說你還不聽了,你說你這人麻煩不麻煩?!”左秋明連忙賠笑道:“哈哈哈……這個……這個是兄弟我的不是,老哥可別放在心上。”
段老三見左秋明說了軟話,又捏了捏剛到手的銀圓,心中這才平了下來,道:“我不是生老弟你的氣,只是老段我就這個脾氣,提起的話頭給打斷了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說道:“我也不瞞老弟,說與我聽的是一個副手醫師,他當時就在一旁做些遞剪刀收血布的活,是親眼看着周先生完成手術的。那周先生的醫術真是精湛,整個手術沒出一點岔子,而那逃犯也一切正常。可就在縫傷口時,那逃犯卻突然全身亂動,就好像要從手術台上掙脫下來一樣。這一動可真是要了命,心臟邊一條叫什麼脈的大血管竟然因此爆裂,裏面的鮮血就好像飛箭一樣射了出去,只噴了周先生一身。整個變化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不等在場的醫師護士有反應,那逃犯就已經死了。”
左秋明道:“這可真怪,做手術不是都要打麻藥的么?那逃犯又如何會自己動了起來?”段老三一拍大腿,道:“老弟你果然是個明白人,這話說的正在點子上!手術台上出了人命,那總是要追究責任的,更何況這還是巡捕房的要犯?那些大醫師們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都覺得問題必然是出在麻醉這一環。於是找來了當日負責麻醉的醫師,可那醫師卻說自己並沒有差錯,而且所用劑量都是周先生簽字認可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責任推的乾乾淨淨。這麼一來,所有矛頭就都指向周先生了。其實這也難怪,簽字的是周先生,操刀的也是周先生,出了事自然都找上了他。隨後嘛……各種難聽的話就都出來了。老弟你是曉得的,周先生可算是‘樹大招風’。醫院裏嫉妒他、瞧他不順眼的可是大有人在的。現在周先生落了難,那些人自然都樂得跳出來,狠狠地踩上一腳。而周先生的日子就很難過了,短短几日間就添了不少白髮。這也是禍不單行,在那之後沒多久,就發生了這‘冤鬼索命’的事情。”
左秋明一聽“冤鬼索命”四個字,頓時兩眼放光,坐得更是靠近了些,問道:“冤鬼索命?莫非是那死了的逃犯來向周先生索命么?”段老三點頭道:“就是啊!按理來說,那逃犯自己都殺了那麼多人,也真是該死的,還來索什麼命?!那逃犯死後,巡捕房也沒人來提屍,於是那屍體就先被送到醫院的停屍房收着。就在第二天夜裏,有個值班的小護士在院內巡視,忽然看見有個人走在醫院的過道上。她以為是住院的病人走錯了地方,於是就上前詢問。卻不料那人渾身是血,滿臉猙獰,模樣很是怕人。那小護士也是禁不起嚇,突然見到這麼一個人物,當場就暈死過去。直到隔天早晨,來上班的醫師發現她還昏倒在樓內,這才將她救醒。而詭異的是……差不多就是同一時間,有一個護工發現那逃犯的屍體竟然直挺挺的躺在醫院草坪的一棵大樹下!”說到這裏,段老三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嘿嘿嘿嘿,老弟你可知道那是哪一棵大樹么?”左秋明心中不禁冒出一絲涼意,道:“莫非就是我們坐的這一棵?”段老三詭秘一笑,道:“老弟說的一點都不錯,正是這一棵大樹。而且我們現在坐的位置……就是當時躺屍的地方。”
左秋明“哈哈”一笑,道:“老哥你也太會說故事了,哪裏便有這樣巧的?”段老三道:“嘿!老弟你別不信,當時瞧見的人可多了,由不得我瞎講!”左秋明見段老三滿臉認真,並不似在開玩笑,頓時渾身發毛,不由自主的就摸了摸身旁的草地。段老三繼續說道:“本來那小護士並不曉得這逃犯的模樣,但因為那夜是她值的班,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要被叫去問話的,也就少不得要與那屍體照面了。可憐那小丫頭才看了屍體一眼,便又嚇昏了過去,大家趕緊再將她救醒。她醒后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一旁的護士長追問是怎麼回事。她猶豫了半天,最後只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是他……我昨晚看見的那個在樓道內走動的人……就是他……’”
左秋明本就猜到事情會是這樣,但終究要等段老三親口說出來才能確定,嘆道:“半夜三更,一具屍體搖搖晃晃的走在醫院的樓道內,先將一個小護士嚇倒,最後屍體自己又躺在了這草坪上,這事情可真不是一般的怪異啊!”段老三道:“這是當然,若不是老段我親眼看見那屍體躺在外面,就是打死我也不相信的。其實嘛……”他眼睛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小聲的說道:“這醫院本來就不幹凈,各種邪門的事情早就有了,只是從沒鬧這麼大而已。即使偶有一兩件曉得的人多了,也立刻被那些洋鬼子‘主啊,神啊’的給糊弄過去了。這次可好,都鬧到了走屍的地步!可那群洋鬼子董事還不當回事,也不曉得去找點道士來做做法,就算不找道士,找點洋和尚來念念經也是好的。唉……他們可真是太不把大家的性命當回事了。難不成等哪天殭屍暴起咬死了活人,他們才高興么?前廳的那個雕像應該就是洋鬼子教的神仙了吧,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也怪不得他老人家要流血淚了!”
左秋明剛才就聯想到那耶穌像的事情,但沒想到這段老三竟然也是這般看法,還搶先說了出來,頓時對這段老三大生知己之心,又聽他說這醫院素來不幹凈,更是興高采烈,恨不得他立刻將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道:“想不到這醫院的怪事還真不少,小弟我對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最感興趣。若是老哥不嫌棄,就由小弟我做東,請老哥去喝酒。我們邊喝邊說如何?”段老三一聽“喝酒”二字,頓時眉開眼笑,但忽然又是一聲長嘆,道:“這有酒喝老段我哪裏會不去?只是……只是我眼下正在上班,還有兩個鍋爐等着我去燒。剛才與你說了這麼多話,時間已經有些晚了,等會少不得要挨那管事的罵。這喝酒嘛……只恐怕我是沒這個口福了!”左秋明略感失望,道:“這不妨事,我恰巧有個朋友受傷住在這醫院裏,小弟我天天要來照顧,也等於是在這裏上班了。我們時間多的很,既然老哥現在沒空,那我就等老哥下班的時候再來?”段老三哈哈笑道:“好好好!難得兄弟你這麼仗義,老段我也就不好拒絕了。我今天下午五點收工,我們便還在這大樹碰頭,你看怎麼樣?”雖然左秋明一時難解心中之癢,但想到既然已約了這段老三,那許多“不幹凈”的事情總是能聽到耳朵里的,也就只有暫時忍耐,點頭道:“好!就在這大樹下,我們兄弟倆不見不散!”
兩人一同站了起來,段老三滿臉堆笑,與左秋明道別後,就直向醫院后樓鍋爐房走去,但未出幾步,忽然又轉過身來,說道:“老弟你可知道當日看見走屍的那小護士是誰么?”左秋明搖搖頭道:“老哥你不講,小弟我怎麼會曉得?”段老三道:“那小護士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大大駁了老弟你面子的那個段蕾呀!”說罷,哈哈大一笑,調頭離去。
左秋明聽了段老三這話,頓時將前後的事情都聯繫了起來,心中暗想:“按這段老三說的時間,發生走屍的第二日正是我與陳兄來這裏找陳醫的次日。怪不得那天我們覺得這醫院內氣氛不對,而這段蕾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原來竟是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我偷聽到的那幾個小護士也定是因此而不敢值夜班,所以才要去城隍廟求護身符。嗯?等一等……這卻又有些不對了。我明明記得當時那些小護士說自己‘兩個禮拜前已值過班’且又‘已被嚇得不行’。按時間來推算,已是遠在走屍那日之前,只恐怕這其中另有原因。既不是因為那走屍之事,那到底又是為的什麼呢?難道說……在此之前還發生過別的怪事么?”他想到此處,不由一笑,自言自語道:“有意思,有意思,這醫院可真有些意思!方才那查爾斯言說投資之事,我可真要好好考慮考慮了。若是我入股其中,可不就全無阻礙,能就此做上一個徹底調查了么?”他這麼一個投資商人,有意出資卻並不是考慮資產金錢,反而是因為這裏怪事頻發。這樣的論調若是被陳久生之流聽見,恐怕是要被笑話上三天三夜的。但左秋明卻是全然不在意這些,因為在他眼中,這聖瑪麗醫院已如同一座藏滿金礦的寶山一般,正等着他去細細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