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荷衣倒下時她所看見的天空是紅色的。紅色的雪,紅色的樹,樹上遠遠的,有一個白色的衣影。漸漸的,一切又都變成了紫色,淡紫色,淡紫色的星空,淡紫色的雪,淡紫色的梧桐樹下,是一群群在草叢中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蜻蜓撲閃着透明的薄翼,通體發著妙曼的藍光,優雅地從耳邊斜掠,那聲音就好象蜂兒一樣鳴叫着。橘樹上的橘子被月光照得格外澄亮,每一個橘子上都歇着一個小小的,穿着白衣,提着紅燈籠的女孩子。她們伸着腿,攏着手,張開櫻桃般的小口,款款地唱着一首似曾相識的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迷迷糊糊地似乎睡去許久,卻被一陣尖銳的疼痛喚醒。

一隻手在輕輕地摸着她的臉。手是冰涼的,居然,比她漸漸冷下去的臉還要冰涼。

她緩緩地,艱難地睜開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蒼白而俊俏,眼眸如秋山般深邃,看着她時,卻有一絲說不出的暖意。慕容無風一襲白衣,坐在她面前。

她勉強地笑了笑,不敢看,卻知道劍還插在自己身上。

“你是……怎麼……下來的?”她喘着氣,問道。

她並沒有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慕容無風的懷裏,他正小心的抱着她,似乎要用自己身體裏所有的熱量去濕暖她。

“當然是爬下來的。”慕容無風在她耳邊輕輕地道。

“你……會爬樹?”她居然想笑。

“往下爬還是會的。”他神色蒼白,卻很冷靜地看着她。

“我怎麼……沒有看見?你爬樹的樣子一定……一定……”她咳了兩聲,咳出一口血沫。

“你暈過去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用袖子輕輕擦掉她嘴邊的血痕。

“慕容無風,趁我還沒死,咱們聊聊天吧。”莫名地,忽然有了一絲惆悵,為什麼相聚總是這麼短,離別卻這樣長?她輕輕地道:“你說,我穿紅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他深深地看着她,道:“你穿什麼衣裳都好看。”

“我怕看見我自己的血……”

慕容無風心中一陣酸痛,難道,她竟是抱着必死的念頭來的這裏?

“荷衣,你看着我。”他的臉幾乎是貼在她的臉上了。“從我們見面的第一天起,你就象一條鮮魚一樣活蹦亂跳。”

“你一說……說起鮮魚,我倒是挺想喝……喝魚湯的。”看着他傷心的樣子,荷衣不免又要開玩笑了。

“你不會死。”他的目光深深的,好象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倘若你死了,我就在這裏陪着你。永遠陪着你。”

“無風,別管我,你要……要快些想法子離開這裏啊。這裏太冷……”她有些着急了。

“不冷,和你在一起,一點也不冷。”他摟着她,喃喃地道。

“無風,為什麼我身上……一點也不痛?”她忽然問道。

“我點了你所有止血的穴道。還有……還有一些會讓你全身麻痹的穴道。”他輕聲道。

這些能讓全身麻痹的穴道荷衣也略知一二,但卻極其危險,江湖上從沒有人誰敢在自己身上輕易嘗試。一旦失了輕重,便會立時斃命。這種輕重,也許只有慕容無風才能夠掌握。

“無風,聽我說。”胸口一陣急痛,她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一時間,話變得急促了:“你是可以離開的。拿着這個哨子……我來的時候,以為可以把你救出來,所以……所以預先在樹林裏藏着一輛……一輛馬車。”

“車上有沒有金創葯?”他立即問。

“沒有,只有一些,一些你常用的葯。是崔大夫給我的。他們……總管們不同意我來……救你。我是悄悄地來的。”她帶了好些包他每天必需服用的湯藥,心疾發作時必用的藥丸,治風濕的藥酒,風寒之類的成藥.

他吹響了哨子,果然,從林中跑出來了一輛馬車。這馬大約是跟了荷衣多年的老馬,已有了靈性,一聽到哨音,居然把馬車正好停在了兩個人的面前。

慕容無風把荷衣輕輕放在地上,雙手支地,拖着身子,辛苦萬狀地爬上馬車。

腦子裏,忽然閃出了許多“如果”。如果他有一雙健康的腿,如果他也會武功,如果……,荷衣就不會……。

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把這些“如果”趕出腦外。

這世界上原本沒有“如果”。總是說“如果”的人,並不明白人生的艱難。

馬車裏有他平時外出時需要的所有東西,一個裝滿炭的火盆,幾條厚毯,換洗的衣裳,水,乾糧,藥箱,幾包葯,還有,最重要的,他的輪椅。

他把所有的藥包拆開,從中抓出他所需要的幾種葯,放到炭盆里,焙烤成粉末。接着把一件衣裳全部撕成長長的布條。然後他拋下輪椅,抓了一條厚毯,帶着粉未和藥酒,來到荷衣面前。

她身後的雪是紅的。嘴唇卻是白的。在寒風中,她堅持不了多久。

“怎麼樣?我是不是有備而來?”荷衣看着他,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她的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着,臉色也變得愈加可怕。她知道如果能把慕容無風救出來,從這裏慢慢走回雲夢谷,也要至少四天功夫。四天當中,他當然需要車上這些東西。

“好極了。”他恢復了冷靜,又恢復到了他平時那種冷淡的樣子。復又從輪椅坐回地上,用厚毯將她一裹。

“荷衣,你是喝酒的。”他咬開藥酒的瓶塞子。

“這是……這是藥酒,你擦身子用的,苦死啦,我才不喝呢!”她亂叫了起來。

“味道不錯的,不信,我喝給你看。”他一仰頭,咕咚地喝下一口。

“不。”她堅決地說:“不要給臨死的人喝不好喝的東西,我的鬼魂會恨你的。”

“聽話,荷衣。”他抬起她的頭。

“要不,先……先做個呂字?”她突然悄悄地道,臉紅紅的。

“‘呂’字?”他惑然:“什麼呂字?”

“獃子,笨瓜!”她急紅了臉,“你……”話沒說完,唇已被堵住,他開始深深地吻着她了。

深深地,長長地吻着,好象呼吸都已全變成了他的。而腹部忽一陣絞痛,他已拔出了劍。

所有的粉末都灑在傷口上,在關鍵之處,塗上了荷衣隨身帶着的一點金創葯。然後他開始飛快地包紮好傷口,將她抱起來,送到了馬車上。

幸虧她帶來了輪椅。不然,他只怕就算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把她弄到馬車上而不觸動她的傷口。如果沒有馬車,他們也只好坐在樹底下,活活凍死。

聰明的女人在任何時候都是聰明的。

雪輕,風冷,爐紅。

二月里刺骨的寒氣似已被厚厚的車簾擋在了門外。荷衣裹着好幾層厚毯,橫卧在椅座上,爐火暖融融地放在身旁,紅紅的火光襯着她的臉色愈發灰白可怕。

她失的血太多,傷口太深,以至於包紮之後,連慕容無風都不敢肯定她的血是不是已經完全止住。何況,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葯。常人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時辰之內就會死掉。因是習武之人,荷衣才能挺那麼久。

“你覺得暖和么?”慕容無風神情鎮定地問道——

看到情況危險的病人,不論你自己心裏會有多麼緊張絕望,絕不能對病人有半點顯示——

一個大夫的手必須非常穩定,為了維持這種穩定,你必須要和病人保持距離。倘若你太同情他,你的手就會軟,就會不肯試,不肯冒險,就會喪失許多機會。

他經常這樣教自己的學生。

荷衣點點頭,輕輕地道,“我來之前問過幾個當地人,倘若我們往前走,走一整天,就會有一個大一點的村子。”她的眼睛還是明亮的,說話的聲音雖小,卻保持着和平常一樣的語速。

慕容無風點點頭,心理計算了一下。回程大約要四天時間,而且一路上路途兇險,渺無人煙。看來只能往前走,走到村子裏,停頓下來,或許有助。也許村子裏有藥鋪,這樣葯也有了。

“你會不會趕馬車?”她忽然問道。總不能兩個人都坐在車廂里,讓車停在半路上罷。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還用問么?慕容無風一向是坐馬車的人。只怕連馬鞭子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果然他老老實實地道:“沒趕過,不過,不應該很難。”

“這是我的馬,會自已往前走,你只用在它慢下來的時候打一鞭子就好。”她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幾乎有些聽不見了。

慕容無風把自己裹在一件厚袍之中,爬到前座上,道:“你放心。躺着別動。”

馬車緩緩前行。山路崎嶇,一條羊腸小道似乎是無邊無際地向前漫延着。天上還飄着小雪,路漸漸地淹沒在了雪中。走了大約三個時辰,慕容無風每隔半個時辰回到車廂里探視一次。雖然氣息奄奄,荷衣卻硬撐着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明眼人卻看得出,她的腦子已漸漸有些不大清醒,只是靠着一口底氣頑強地堅持着。不想讓他太過擔心,畢竟,他自己的身子也不牢靠。兩天前,他還是一個連起床都困難的人,現在卻要在這幾乎能要了他命的天氣里,一邊辛苦地趕着馬車,一邊照料她的傷勢。

雪中的天地是如此的寂靜。天漸漸地黑了。

不遠處,竟有一點燈光從樹縫之中透了出來。

難道荷衣聽錯了?那村子其實並不遠?可看情形,卻不像是村子。因為燈光只有一點,小小的一點。走近一看,是兩間破破爛爛的屋子,大約是獵人所居。

有燈,當然有人。

無論如何,他們得下車歇息一宿。一來荷衣的傷口要縫合,換藥。二來,馬也累了。

吃力地,把輪椅放到地上,坐上去,然後把荷衣抱了下來。她的臉色愈加灰白,軟綿綿地靠在他的懷裏,微弱地,辛苦地呼吸着。

他敲了敲門,門“嘩”地一下打開了,出來了一個極精壯的大漢,開門的時候,手裏還拿着一個燒餅。他穿着一件虎皮夾襖,一副獵人打扮。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道:“這位兄台,我們是過路人,本想連夜趕路,不料遇見風雪。不知可否在貴處求住一宿,明早即離。到時自當依例拜納房金。”

獵人將二個打量一翻,沉聲悶氣地道:“我這裏只有一張床,兩位要住,只能住在柴房裏,若不嫌棄,就進來罷。”

慕容無風道:“只需片處容身即可,不敢多擾。”

獵人看見他雙腿不便,便要接過荷衣,慕容無風一讓,淡淡道:“多謝。她有重病,不能輕易移動,還是由我來罷。”

柴房裏有一個水缸,一個灶台,地上卻全是泥水,骯髒不堪。所幸牆角里堆了幾垛乾草。慕容無風只好將乾草厚厚地鋪在地上,墊上從馬車帶下來的毯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荷衣放到毯子上。

灶上還有餘火,添了幾把柴之後便旺旺地燒了起來,頃刻間,已燒好的一鍋熱水。門拴早已破損,兩片門板輕輕地掩着,被風吹得吱吱呀呀地亂晃。慕容無風凈了凈手,用僅剩的藥粉,兌着水,調出一碗黑黑的藥膏。

做了這一切,他解開纏在她腹部的繃帶,洗凈傷口,然後從藥箱裏,拿出一隻薄而鋒利的小刀,先放到火中烘烤,又放到藥酒里浸泡。

荷衣看着他,渾身不禁發起抖來。小聲道:“會很痛么?我……我從小就很怕痛。”

慕容無風笑了,道:“楚女俠居然怕痛?說出去,只怕別人會笑死。”

“就是怕痛我才苦練輕功,為的就是逃……逃得快些。”她神情緊張地盯着他手中的刀。

“我已用針封了你的周身大穴,現在你除了頭能動一動之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感覺。只怕你要象這樣子躺上十天,等傷口癒合了,我才敢解開你的穴道。”他一邊說,一邊開始觸摸她的傷口。

有始以來第一次,面對一個病人頗為躊躇,他遲疑了半晌,居然下不了手。

咬着牙,用小刀重新剖開腫漲着的傷口,擺弄着羊腸線,一層一層地縫合著,頃刻間,已縫合完畢。自己的手,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塗上藥膏,用熱水將她冰冷的全身敷了一遍,然後套上一件乾淨的白衣。知他有潔癖,她帶來的白衣竟有十件之多,而她自已的替換衣裳卻忘了。

清理完了一切,掩好被子,他默默地注視着她,良久,忽然道:“荷衣,小時候……有人常常欺侮你么?”她的背上有好幾處淺淺的的傷痕,雖已年代久遠,他卻想像得出當時應該是什麼樣子。

她笑了笑,避開他的眼睛:“我這麼厲害,怎麼會有人欺侮我?不過是小時候頑皮,摔跤摔出來的印子而已。”

她只顧自己說著,卻忘了慕容無風是大夫,自然能夠分辨各式各樣的傷痕。他低頭,沉默,不再追問下去。

“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她反問道,努力想把輕鬆的氣氛撿回來。

他淡淡地道:“不大記得了。”——

兩個人之間,為什麼總有一些談論不下去的話題?她要隱瞞的是什麼?

“早些睡罷。你累了。”不等荷衣再度開口,慕容無風果斷地中斷了談話。

他半躺在離她十尺之處的一個草垛旁,叮囑道:“夜裏如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叫醒我。”

“恩。”她把臉朝向他,看着他閉上眼,迅速地睡著了。

一燈如豆。燈影里,他的臉蒼白清俊,劍眉朗目之下是挺直的鼻樑和秀美的嘴唇。睡着時候,他的眉頭是蹙着的,彷彿連睡覺的時候都在思索。荷衣看着他,失笑了。心中湧起萬般憐意。雪白的袍子歪歪斜斜地搭在他身上,愈發襯出他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肌膚和苒弱的身子。十幾天不見,他竟消瘦得厲害。

她痴痴地看着他,過了很久,才感到一絲倦意。卻無法入睡。

身子絲毫不能動彈。這絕不是一種好受的滋味。她很快就煩躁了起來,想動,想說話,哪怕是只是動一動腳指頭也好。

她只好轉了轉唯一能動的頭,心頭掠過一縷悲哀。難道這就是他風痹發作時的滋味么?

門忽然開了。那個獵人忽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要幹什麼,因為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砍柴的大刀。而他的眼卻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不能動,一動也不動。她也不能叫。一叫,那把刀第一個要砍的人,就是慕容無風。

獵人走到她身旁,掀開了她的毯子。然後一把脫光了她的衣裳。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神色,一種難以言狀的興奮,他開始脫自己的衣裳,開始親她的臉,親她的身子,然後開始做……

沒有任何感覺。雖然噁心得要命。她看着他在她身上快樂地喘息着……

她知道自己的傷口正在流血。縫合之處,正在崩裂。她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免掉這份恥辱,快些死去!

那喘息已快到了最興奮的時候,獵人開始陶醉般地哼出了聲音。

一個白影撲了過來!

兩個人迅速地扭打起來。這是一種極原始的肉搏,兩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看不見誰究竟佔了上峰,只知道獵人的刀一直都在狂劈着,卻始終沒有劈到慕容無風,倒是砍得地面上金星亂迸。

很快獵人終於把慕容無風壓倒在地,柴刀向他猛劈了過去!

“撲”的一聲,慕容無風的肩上已中了一刀!鮮血頓時狂涌了出來。獵人勝利地獰笑着。舉起刀,再次向慕容無風的頸部砍去!

瞬時間,一隻纖細的手指閃電般地拂過了他的致命要穴!

慕容無風沒有內力,也不會武功,但他是神醫。

所以他不用費力就可以輕易封住一個人的穴道,比任何一個練過武功的人還要有效。

“噹啷”柴刀掉在了地上。人卻還在掙扎着。慕容無風翻起身子,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向他的頭上砍去.

血,腦漿,濺了他一身。他卻象着了魔似地砍着,一直砍到荷衣在一旁喊道:

“無風,住手……他……他早已死了!”

他扭過頭,爬到她的身旁。神色卻暴怒得近乎瘋狂!臉也因痛苦而扭曲着。

“我沒事……他沒……沒把我怎麼樣……”她平靜地看着他,赤裸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着。

“為什麼不叫醒我?”他雙目直盯着她的眼,目光尖銳得幾乎要將她的靈魂挖出來。而他的聲音卻是抑制着的,冷酷無情的,好象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充滿譏諷。

她不說。只是寧靜地看着他。

“你不說,就讓我來說。”他惡狠狠地捏着她的手,惡狠狠地吼道:“因為我是殘廢,保護不了你,對不對?”

他的肩頭是殷紅的一片。而她的眼中已滿是淚水。

他用毯子掩住她的身體。將柴刀“砰”地一扔,坐上輪椅,衝出門外。

而她,恥辱,委屈,憤怒,擔心,竟暈了過去。

*********

辛家莊。

辛大娘起得很早,她幾乎總是村子裏起得最早的人。早飯的炊煙還沒有升起,她已開始蒸第三批饅頭。辛大娘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寡婦,兒子一家人早幾年前就跑到山外的城裏謀生去了。一年也就回來一次。而她自己卻靠着賣饅頭和一點積蓄養活着自己。

她通常一大早要蒸上五鍋饅頭,拿到集市裡去賣。辛家莊雖小,在這遠近幾百里的山地中也算是最大的村落,每三天必有一個集市,遠近幾十里的山人都會挑着東西來這裏買賣。

勤勞的山人以打獵為生的居多。近幾年來山裏的貂子多,狐狸多,豹子也多,倒吸引了不少皮貨商人前來收購。是以有始以來,村子裏漸漸的有了些外鄉人。村子裏沒有客棧,外人來了,也是胡亂地敲着各家的門。山人良善,好客,也好奇,加之外鄉人大多出手也大方,所以大家都喜歡外地人。

辛大娘收拾起剛蒸好的一鍋饅頭就聽見了敲門聲。

那是一種極斯文的聲音。好象怕驚擾了誰,又好象不得不敲,是以敲了很久,辛大娘才把它從爐膛里嗶嗶剝剝的柴火聲中分辨出來。

她打開門,看見門前停着一個滿是泥濘的馬車,一個極清俊的白衣人坐在一張鑲着兩個木輪的椅子上,懷裏還躺着一個臉色發黃的女人,也穿着白衣,卻雙眼緊閉,顯然是在昏迷當中。

山裡人很少有長得好的,大家都在辛苦地討着生活,牙黃,眼黑,滿頭的惡瘡,身子也因長年辛苦勞作而歪歪斜斜。而這白衣人卻是令人驚嘆的英俊,令人羨慕的乾淨,甚至他的指甲都雪白得沒有一絲污垢。他的輪椅雖在泥地里行了一段,卻是巧制之作,居然沒有在他雪白的袍子裏濺出一點泥漬。

兩個人的臉色都蒼白得可怕。而白衣人的微笑卻十分迷人。他原本有一雙冷俊的眸子,笑的時候卻如陽光普照,春回大地般地溫暖。

還沒等他張口,辛大娘就笑了起來,道:“客人是來求宿的罷?”

白衣人點點頭,道:“不知……”

“有,有,我兒子的房子就在隔壁,有自己的廚房,倒還乾淨。我馬上替公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彷彿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生怕丟了這個客人,她搶着答道。

“如此,多謝了。大娘貴姓?”

“姓辛,公子怎麼稱呼?”

白衣人正是慕容無風,他遲疑了一下,道:“姓吳。這一位是……”他看了看懷裏的女人,有些發窘,似乎不知道該怎麼介紹。

辛大娘笑了,道:“如果兩位想分開住,我可以和這位姑娘住在一起。她好象病得不輕,我這就去把炕燒暖起來。”

慕容無風想了想,結結巴巴道:“我們是……是住在一起的。”

“那她就是你的老婆。”辛大娘向他擠着眼睛。

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紅。過了一會兒道:“我的腿不大方便,能不能……”他望着腳下的門檻。

“這個好辦。”辛大娘一閃身從房子裏拿了一個柴刀,把兩個房子的門檻立時拆了下來。慕容無風轉動輪椅,來到客房裏,將懷裏的女人輕輕放到床上,蓋好被子。

辛大娘給他端來一杯熱茶,兩個饅頭。他很客氣地接過,道:“多謝。”

他吃饅頭的樣子也很斯文。喝茶的樣子更斯文。辛大娘從來沒見過一舉一動都這麼斯文講究的人。

“大娘,這裏附近有沒有藥鋪?”慕容無風忽然問道。

“有,不過不大。大夫是從外地請來的,姓劉,醫術怪好。每隔九天才來一次呢。那時候方圓幾十里的人都趕過來瞧病。你要去,得早早地起來才好。他不在的時候,坐堂的是他的徒弟,水平要差些。你們來得巧,今天他正好在,要不,我這就帶你們去看病?”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看病倒不用,我只想去抓些葯而已。”

燒上炕,安頓好了一切,兩個人一起來到藥鋪門前。

大夫還沒有出來,門口已排了長長的隊,有背着孩子的,有趕着馬車拖着病人的,扶老攜幼,辛大娘乾脆把自己的饅頭攤子也擺在了藥鋪旁邊。

還沒有瞧過病開過方子,買葯的人當然就很少。

辛大娘帶着慕容無風來到櫃枱邊,招呼着道:“阿水,你爹爹在么?”村子小,人人都認識。阿水是個十六七歲的健壯小夥子,阿水家是村子裏少數能識字的幾家之一。阿水的爹自然就是藥鋪的老闆。

“阿喲,辛大娘,您老怎麼來了?怎麼?瞧着我們這裏人多,把饅頭鋪子也搬過來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熱情地和辛大娘說著話,卻拿眼不停地打量着慕容無風。

山裡人好奇,倒也罷了,阿水爹是村子裏唯一見過些世面的人,卻也禁不住為白衣人淡雅如菊般的氣質所折服。

白衣人沉靜地聽着兩個人的對話,一言不發地等着他們說完。

辛大娘道:“這位吳公子是我家剛來的客人,他娘子的身子有些不大好,想找你蕭老闆抓點葯。”

蕭老闆哈哈一笑,道:“你們今天來的正好,劉大夫已經到了,正在我屋子裏喝茶呢。吳娘子在哪裏,請大夫瞧一瞧豈不更妥當?”

白衣人輕輕咳嗽了幾聲,臉色有些煞白。蕭老闆心裏道,莫說你娘子,就是你自己看上去,都像是有病的樣子。白衣人輕輕地道:“多謝,這個卻不必。藥方子我記得住。”

“阿水,過來抓藥。”蕭老闆扯着嗓子喊道。

“勞駕,我要當歸、澤瀉各五錢,川芎、紅花、桃仁、丹皮各三錢,蘇木二錢,杜仲一錢。一式十份。請問,有沒有七厘散?”白衣人口齒清晰地說道。

蕭老闆道:“七厘散……這種貴重的成藥小店沒有。”

白衣人笑了笑,道:“成藥沒有不要緊,可以現配。請給我硃砂一錢二分,麝香一分二厘,梅花冰片一分二厘,凈乳香一錢五分,紅花一錢五分,明沒藥一錢五分,血竭一兩,粉口兒茶二錢四分。研末之後,照原量做上十份。”他說得很慢,阿水倒是手腳很快,拿出一疊紙,從葯柜子裏飛快地抓着葯。

白衣人靜靜地看着他,指了指其中的兩種葯,道:“這兩個……不對。這不是蘇木,這也不是血竭。”阿水吐了吐舌頭,連忙更換。

蕭老闆笑着道:“看來公子對葯所知不少。”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自己也常常生病,所以葯見得多。”

蕭老闆飛快地打着算盤,道:“一共是二十一兩銀子。”

白衣人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道:“這是五十兩銀子。”

蕭老闆笑了,沒有接,道:“山裡人不知道銀票是何物,我們只收現銀。”

白衣人一愣,想了想,道:“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兌換銀票的?”

“沒有。銀票是城裏人用的東西。這裏沒有人相信銀票。”蕭老闆道。

白衣人道:“抱歉,我沒有現銀,連一文都沒有。可不可以……”

“本店從不賒帳。”看着他要了一大堆貴重的葯,到頭來卻沒有銀子,這葯早都混到了一起,研成了末,蕭老闆的心裏,便十分不高興起來。

辛大娘看着慕容無風失望的樣子,道:“公子,我們村子小,從來都沒有人見過銀票,也不知真假,不如,我這裏還有三十文錢,先買些簡單的葯,湊合著用一用?”

她賣饅頭,一天也不過掙個十文二十文的,三十文錢對她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慕容無風道:“多謝。不過,能不能這樣?蕭老闆。這些葯,我先拿回去,算我賒帳,我在這裏幫老闆干幾天活,再把錢掙回來?”

蕭老闆一翻白眼,道:“我這裏不缺人手。”

慕容無風道:“你請外地的大夫來看病,診費,路費,招待費,應該不少罷?如果你請我,我只要診費,其它的費用都可以免掉。我還可以日日都來,用不着讓病人等九天。”

“你也是大夫?”蕭老闆將他從上到下地打量。這人可不是瘋了,臉色蒼白,雙腿殘疾,倒也罷了,還不停地咳嗽。連自己的病都看不好,哪裏還有病人肯來找他?

白衣人點點頭。

“要不這樣,你今天就和劉大夫同台診病,如果你真的有病人,也治得好病,我就請你。不過,診費只能是劉大夫的一半。人家是大鎮子裏的名醫,年紀大,有經驗,而公子你……”

“我的診費一分也不能比他少。”白衣人淡淡地道:“老闆是生意人,當然知道是什麼貨就得賣什麼價。”

“你……”蕭老闆一時結舌,那白衣人看上去明明欠了他的帳,卻擺出一幅帶價而沽的樣子。

“咳咳。”劉大夫從內屋裏踱出來,一邊捻着鬍子,一邊捧着手裏的紫砂壺,道:“蕭老闆,時辰到了,我開診了。”

白衣人擰轉輪椅,衝著他一拱手,道:“劉大夫,敝姓吳,是蕭老闆新雇的坐堂大夫。今天病人多,我們同時出診,到時還要多多請教。”

蕭老闆心中暗暗詫異。這白衣人原本話很少,很文靜的樣子,一到掙錢的時候,卻是咄咄逼人,當仁不讓。

劉大夫出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他說診費一分不少的話,心下頗不高興,再瞧瞧他一幅苒弱的樣子,更是不宵。不禁冷哼一聲,白眼一翻,道:“年紀人輕狂,你師傅是誰?”

白衣人見他翻白眼,神色更加冷淡,道:“家師仙去多時,名不見經傳,不提也罷。”

劉大夫道:“那好,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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