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假貨的春天
白尼羅河邊的丁卡人(Dinkas),每家都養有一頭神牛。當戰爭、飢荒或瘟疫發生,其中的一家會獻出神牛,由婦女趕到河對岸讓猛獸吃掉。如果婦女不往後看逕自回來,巫術的效力將把災禍帶離他們。
如果人們願意付出,因為他們相信回報,哪怕這種付出在別人眼中十分奢侈。然而世界是個轉動的環,你在這裏扔進一枚硬幣,卻未必能換到愛喝的橘子汽水,也不知道它究竟會從哪邊噴出來。
星期天的下午,剛下過雨。裘澤的后領鼓出一小塊,那是被帶出來放風的煤球正掛在裏面,剛吃過午飯的小貓能保持這個動作至少三小時。當然,中間它也許會溜下來尿尿。
出門的時候,裘澤看見門前地上趴着一隻紅色的紙青蛙,再往前走幾步,是一隻綠色的,還有黃色和紫色,歪歪扭扭延伸到一隻撅起來的小屁股後面。
陽陽叉開腳蹲着,頭湊到地上,把一隻油紙青蛙吹得噗噗向前跳着。等青蛙沾了太多水跳不動的時候,他會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新的繼續。他忽然停下來,腦袋伸在雙腳之間往後看,後面正有六條腿越走越近。
“有一天他會改變世界。”文彬彬看着陽陽從褲襠下倒着伸出來的臉,對裘澤說。
“為什麼?”
“因為特殊的人擁有特殊的力量。”胖子威嚴地說,像是在稱讚自己。
“不會燉我的燉凍豆腐,就別燉我的燉凍豆腐。世界每分鐘都在變。”阿峰說。
三個人小心地從陽陽身邊繞過去,在拐出這條支巷的時候,一個貼在紅磚牆轉角上的羊角辮女孩猛地跳了出來,雙手比着槍向三個人掃射。
“嗒嗒嗒……”槍聲很快卡殼了,小女孩抬頭看着三個對她而言很高大的男生,又瞥了眼蹲在三人身後,已經把頭轉向前看的陽陽,突然大哭着轉身跑掉了。
“我們做錯什麼了嗎?”胖子問,“難道應該配合她倒在地上裝死?”
“燉壞了我的燉凍豆腐,就吃不成我的燉凍豆腐。地上太濕了。”阿峰迴答道。
“你住的這條弄堂真古怪。”胖子對裘澤說。
每個人都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巫術。俞老大很快就能勾搭上心愛的LV包之靈,阿峰和文彬彬也想迅速跟上。
阿峰的巫術方向很明確,要麼是兩個輪子的機車,要麼是四個輪子的汽車,最好是不管幾個輪子是車通殺。飆車是他唯一狂熱的愛好,所以不會有其他的巫術選擇。
車巫術的儀式多半和繞口令有關,當一連串漢字從嘴裏噴射出來的時候,阿峰腦中彷彿有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着血液和全副精神飛速運行。正是這種異乎尋常的酣暢把繞口令和飆車兩件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繫了起來。
在沒有巫術觸媒的情況下,阿峰不停地念繞口令有時也能讓裘澤感覺到一絲波動,這說明繞口令非常關鍵,就像在LV包巫術里燒錢那樣。
唯一的問題在於,車巫術的觸媒必然是一輛車。當阿峰飆車的時候,心驚膽戰坐在車上的裘澤,缺少一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來細心感受巫術波動的情況。所以暫時阿峰只能自己去摸索車巫術儀式的詳細步驟了。
而文彬彬的狂熱愛好要比阿峰稍稍廣泛一些,到底是動畫巫術、漫畫巫術、手辦巫術,還是俞絳很想要的網絡巫術,哪項更容易成功?對此裘澤可提不出什麼建議來,只要別是AV巫術就行。
於是阿峰就想到了能願景成真的對聯巫術,是不是可以通過對聯巫術,來找到獲得自己巫術的契機呢?儘管兩兄弟對出對聯的希望比較渺茫,但他們都不死心地想試試看。所以三人一齊出發,去南街找蘇憶藍。
至於裘澤自己,他有些遺憾地發現,儘管對靈有着無與倫比的敏銳觸覺,但好像也就僅止於此了。和那些經過複雜巫術儀式才能感覺到靈的巫者不同,裘澤天生就能覺察到面前物體的靈。然而在想要更進一步和靈溝通獲得特殊力量的時候,這種敏銳反倒成了巨大的障礙。就像鑽石星人永遠無法體會地球女人對於克拉鑽的狂熱感情。
他只好安慰自己,或許自己天生就會巫術,這種巫術的效果就是能感覺到靈吧。
再說,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和感覺到的靈溝通,那他立刻就成了精通所有巫術的巫者,用胖子的話來說,未免太破壞力量平衡了。
一輛空調車靠上車站,三個人一溜上了車。文彬彬反對坐出租車,他說反正不急,擠公交可以看到更多美女。
“其實,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不宅了。”裘澤對文彬彬說。
“是嗎,大概是因為我終於覺悟了吧。”
“覺悟什麼?”
“因為如果一直隱居在家裏,再偉大的人也會被遺忘的。”
站在旁邊圓圓臉的女孩聽到這句話,轉過臉瞧了文彬彬一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就算裘澤不答理他,胖子也一樣會自顧自說下去。
“人是在什麼時候,才算是真正死了呢?”他問。
身邊的兩個人都在望窗外。
“是在病死的時候?不是!在胸膛被子彈貫穿的時候?不是!在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不是!而是在被世人所忘記的時候!”胖子深沉地說。
圓圓臉女孩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車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文彬彬身上,這讓他自己感覺很好。
空調車靠站停下來,已經挪到門邊的裘澤和阿峰在門開的第一秒鐘就逃了下去。
“喂,還沒到呢,你們幹什麼?”胖子大叫着連忙往車門跑去。
進到蘇憶藍的小店裏時,她剛做成了一單生意。一位老先生卷好了對聯放進紙盒裏,又誇了聲“小姑娘的字真漂亮”,才踱出門去。她這邊的對聯都是五百元一副,可以現寫也可以挑選四壁上掛的那些,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紙,這個價並不高,尤其在這條街上。
蘇憶藍把顧客送出去,原打算捧起案上的書繼續讀,見三人進來,微笑着打招呼。
“你在看《南華經》?”裘澤看了一眼那本線裝書問。
“隨便翻翻。”
“蘇憶藍你信佛啦?”文彬彬奇怪地問。
蘇憶藍不禁笑起來。
裘澤嘆了口氣,以這胖子的水平,估計今天對出對聯的可能性依然很低。
“蘇憶藍告訴你一個消息,很快你就不是唯一會巫術的人了,小澤就快試驗成功一種新巫術了。”文彬彬知道自己肯定說錯了什麼,快速地轉移了話題。
“試驗……巫術?”蘇憶藍清澈的眼睛裏出現了些迷惑。
“大花碗裏扣個大花活蛤蟆。是LV包巫術。”阿峰說。
“什麼……LV?”蘇憶藍更糊塗了,要完全聽清阿峰說的是什麼,她還需要鍛煉。
“大花碗裏扣個大花活蛤蟆。就是路易威登那個LV包的巫術。”
“LV包,LV包?”這種過於新潮的巫術種類一時之間把蘇憶藍搞糊塗了。
“我能感覺到巫術儀式生效時的波動。”裘澤開始解釋昨天他都幹了些什麼。
蘇憶藍眼中的迷惑變成了驚訝,她沒想到只是一天沒見,裘澤對巫術的認知已經跨越到了這一步。他真的能為巫術闖出一條生路來嗎?幾百年來再有智慧的巫者都沒能做到這一點。可是聽起來,他就快要成功了。
當然,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力量,還有俞絳。蘇憶藍想起了和裘澤重逢時,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不但漂亮,還有種讓人一見就無法忽略的氣勢,完全把裘澤壓倒了。老師嘛,還是天才的古董鑒賞家。
“這麼說,你們想藉助對聯巫術,讓自己可以成功掌握一種巫術?”蘇憶藍問。
“對。”阿峰和文彬彬一齊點頭。
“簡單一點。”文彬彬補充了一句。
雖然簡單的對聯巫術效果比較弱,但總比對不出好。
這座城市總是東邊日出西邊雨,裘澤他們剛到南街的時候,這裏還飄着零星小雨,現在卻放晴了。天上有半道彩虹,一頭落到蓮河對岸北街的房子後面。
蘇憶藍站在店門口,看着對面慢慢變淡的彩虹,轉頭笑問:“想到一個上聯,誰先來?”
“我……我。”阿峰說。
蘇憶藍回到案幾邊,揮毫寫下一條七字上聯。
“赤橙黃綠青藍紫”。
“你來對下聯。”她對阿峰說。
阿峰一臉的緊張,賽過他曾經經歷過的任何考試。
“想,想想,想想。”他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胖子在旁邊起鬨。
“接下來是你的。”蘇憶藍對胖子笑笑。
“簡單點簡單點,上次那個太難了,只有小澤能對出來。”
“哦?”蘇憶藍的眼神往裘澤身上飄了飄,轉回到店內牆上掛的一幅畫。
這是一幅元代黃公望的山水長卷《富春山居圖》的局部複製品,畫上有山有水有人家。
她想了想,為文彬彬寫下一條上聯。
“眼前一簇山林,誰家莊子。”
“你來對下聯。”她對文彬彬說。
這可比“赤橙黃綠青藍紫”要難一些呀,裘澤心想,下聯至少要把“莊子”對應進去。他掃了一眼那本《南華經》,佩服蘇憶藍的心思玲瓏。《南華經》的另一個名稱就是《莊子》。
“看起來很難的樣子。”文彬彬哭喪着臉,已經沒了信心。他雖然不知道《南華經》又名《莊子》,但他好歹也曉得莊周夢蝶的故事,莊子這個人還是聽說過的。
“沒關係,你們慢慢想,只要不出這個店,想多久都沒問題。”蘇憶藍說。
“赤橙黃綠青藍紫”太簡單了,不過文彬彬那裏,有什麼辦法能幫到他呢?裘澤摸着自己的耳朵,忽然靈機一動。
他問蘇憶藍要了兩條寫對聯的宣紙,在上面寫了起來。他的書法只能說中規中矩,比起蘇憶藍就差了許多。
“兩船并行,櫓速不如帆快。八音齊奏,笛清難比簫和。”就是上次蘇憶藍出給文彬彬的對聯難題。
蘇憶藍在旁邊看他寫完對聯,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掛在你店裏,會不會太丑?”裘澤問。
蘇憶藍稍稍一愣,隨即笑了:“沒問題。”她拿起兩條對聯,掛到了牆上,就在文彬彬對面。
裘澤一拍文彬彬的肩膀,朝自己寫的對聯一努嘴:“你也行的。”
“可以啰,再多就……”蘇憶藍沒再說下去。
裘澤點頭:“我去街上轉一圈,你們慢慢想吧。”
走出小店的時候,裘澤想着蘇憶藍的話。那麼這樣的提示就已經是極限了,要是做得更明顯,大概對聯巫術就要被破壞了吧,畢竟巫術儀式,是要當事人自己對出下聯的。
“壁上兩行文字,哪個漢書。”這就是裘澤自己對出的下聯。不知文彬彬能不能領會自己的苦心。
先前下雨的時候,許多露天攤子都收了,現在又開始擺出來,讓南街重新變得擁擠。這才是休息日南街正常的景象。
相比南街,北街要稍空些。裘澤打算穿過虹橋,去北街的幾家小店裏看看。
還沒上橋,身邊就有人跟他打招呼。
“喂!”很熟悉很彪悍很大聲。
“俞老大?”裘澤嚇了一跳,“你今天來逛南街?”
“剛去了趟拍賣行,換了點實驗經費。”俞絳說。
裘澤這時才注意到,在俞絳身邊還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他也認識——手手。
“手手?”裘澤有些搞不懂為什麼他會和俞絳在一起,另一個卻不認得。
“我今天淘到一個寶貝呢,”手手興奮地說,“剛才正好碰到俞老師,俞老師說是真的。”
俞絳在旁邊點了點頭,可是表情卻有一點奇特。
“我正要和俞老師去一個人家裏,那個人有很多好東西要賣呢。這可是個好機會,我也準備開始收藏古玩了。”手手也是俞絳古玩選修課的學生。
“快點吧,我可是耽誤生意時間領你們去的,這點時間我能做的生意可不止兩千塊呢。”旁邊那個裘澤不認識的提着大皮箱的中年漢子催促。
裘澤忽然覺得這情形有點熟悉。
“一起去吧,打的正好一輛車。”俞絳對裘澤說。
“好吧。”兩兄弟也不知要苦思冥想多久,給阿峰發了條短訊讓他們不用管自己,裘澤就跟着三人出了南街。
出租車上手手拿出了寶貝給裘澤看。寶貝裝在一個小小的木盒裏,打開木盒,裏面墊着許多棉花,裝着的東西還沒半截拇指大。
“小心點哦。”手手緊張地囑咐他。
這是件象牙微雕,和前天見的那串象牙珠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整件作品呈柔和的微黃色,牙質細膩,雕成一枚仙桃狀。桃上卻趴着大小五隻猴子,神態各異。在大桃的尾部還有個可以活動的小桃,裘澤在手手的指點下捏着小桃輕輕一旋,就把小桃拿了下來,卻還連着大桃腹中的一根象牙鏈條。鏈條細小至極,環環相套,是從同一塊象牙料里套雕出來的,一直連到最小的猴兒的右爪上。這小猴兒的左爪上卻擎着一方璽印。
裘澤藉著光眯起眼睛看璽印上的印文,上面用陽文小篆刻着“杜士元”三個字。
他知道這個名字,這是清朝乾隆年間著名的象牙鬼工高手。所謂鬼工,當然不是專雕小鬼的工匠,而是說這樣的微雕技藝,已經足可稱得上鬼斧神工了。
根本不用作弊式的特殊感應,只看這份雕工,就知道是真品無疑。
由於象牙屬於管制交易範疇,在中國古玩市場上象牙製品的價格始終上不去,但這件鬼工也絕對價值不菲。
“多少錢?”裘澤問手手。
“一萬八。”手手得意地回答。
的確很值。
“我賣東西從來都實惠,都是留常客的。你們啊以後可以常來我這裏看看。”坐在前座的攤主側過頭說。
俞絳從來就不是個熱心助人的傢伙,對她而言,通不過謎語測試的智商七十以下低能是通通無視的。雖然現在當起了中學老師,但完全不覺得自己對學生有什麼教導的義務。這位期望着白拿錢不干事的老大會給手手這麼大面子,完全是因為手手的故事和狠狠打了回眼的老黃上套時幾乎如出一轍。
以手手的年紀,坐在前排的攤主原本並不怎麼重視這位顧客。手手看中這款杜士元微雕,攤主卻怕他弄壞了賠不起。手手立刻去旁邊的銀行提了兩萬元來,讓攤主刮目相看。
缺什麼都不會缺錢的富家子弟,可算是最完美的主顧了。攤主立刻巴結起來,聊天時說到他的一些壓箱底好東西,都是從一位沒落世家的敗家子手裏收來的。他利薄本小,那邊還有許多的寶貝等着冤大頭上鉤呢。當然後半句他不是這麼說的。
攤主開價兩千元就領他去,看來他這開價也是看人的,如果和對老黃一樣開五千,大概就把手手嚇跑了。
手手本還在猶豫,看見俞絳沿街而來,就請俞老師來掌眼。確認了杜士元微雕為真品,並且這個價很值,手手當即就興奮起來,吵着要攤主立刻帶他去。攤主也乾脆,到一邊打了個電話,就收拾攤子領着他們來了。
“我喜歡筆筒,不過你這箱子裏沒見到什麼好貨。”俞絳說。
“您藏筆筒?”攤主一拍大腿回過頭來,“哎喲,上個月剛走了一個黃花梨筆筒,那也是寶貝呀。回頭我給您留心着,您呢也多去我那兒瞧瞧。”
俞絳沖裘澤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沒錯,就是他。
居然能讓大行家林榮華也走了眼,俞絳可真有些好奇呢。
裘澤心裏卻有些犯嘀咕,以俞絳的名氣,這賣古玩的攤主如果是老手,該能認出她來啊。是真沒認出來,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真以為那套把戲能瞞過俞絳,這麼有信心嗎?
“其實我剛說的那黃花梨筆筒,也是一會兒去的那位手裏漏出來的。別看他們家現在敗了,當年,嘿嘿,知道南潯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犬嗎?”
“知道啊,難道他是其中哪一家的後人?”俞絳饒有興緻地逗着他。
“龐家,八牛之一的龐家。”面有忠厚之相的攤主隆重推出了騙子的新身份。
哈,居然換了個更牛的人家。裘澤低下頭笑起來。
就如老黃說的,車最終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來。
這是幢兩層的木屋,臨着一條不知名的小河。沿這條河有許多類似的木屋,大多比較破舊,這一幢看起來沒什麼特別。
攤主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很快門就開了,他和裏面的人說了幾句,就回頭笑笑。
“好了,我就送你們到這裏,接下來你們自己談,沒我什麼事了。記着有空到我攤上來看看啊。”他說完提着大皮箱回到一直等在旁邊的出租車上,一溜煙去遠了。
屋子的主人,傳說中的敗家子從屋裏走出來,有些羞赧地沖三人笑笑,彷彿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面,很生澀。真是好演技。
可是他立刻就停住了笑,瞪大了眼睛。
裘澤的眼睛也瞪大了。
是“三道橫線”!
“俞老師?”“三道橫線”愣住是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了俞絳。隨後他就看到了站在俞絳旁邊的裘澤,他也還記得這個留着長頭髮的少年。
“是你。”裘澤說。
“三道橫線”撓了撓腦門。這次光臨的客人讓他有些意外。
“你認識他?”俞絳問裘澤,“我好像也有點眼熟。”
“那天拍賣會上,他坐在我旁邊。”
“哈,買回那幅假畫掛廁所的蠢蛋。”想起來了的俞絳大聲說。
“咳咳。”“三道橫線”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你真把它掛廁所里了?”俞絳問。
“這個……這個……”
“你是南潯龐家的後人?”俞絳斜着眼問他。
“哎呀,從前的事沒什麼好提的。你們是來看東西的?”他聳聳肩。
“對對。”手手好不容易插進話來。
“那就進來隨便瞧瞧吧,也沒剩下幾件好東西了。”他輕輕一側頭,對三人露出微笑。
這幢木屋是朝南的,一樓基本上就是個大客廳,窗戶很多,光線很好。
裘澤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除了一開始的驚訝,後面就顯得相當自如。這傢伙難道不怕俞絳當場揭穿他的鬼把戲嗎?裘澤心裏實在是奇怪,有這麼信心十足不露怯的騙子嗎?要是他能騙過俞絳,那就可以騙過其他所有人了。這段時間和俞絳的接觸,讓裘澤對她的水準佩服到死。
手手和裘澤走在前頭,俞絳卻在玄關處停了下來,看着旁邊保持着優雅待客風範的主人家,問:“你叫什麼名字?”
“龐心岩。”
“梅心眼?”
“您聽岔了,我姓龐,心胸的心,岩石的岩。”龐心岩臉上神情不變,彷彿一點沒聽出俞絳的譏諷之意,語氣溫和地解釋。這副模樣拿到哪裏去,都稱得上有名門之後的大家風範。難怪老黃會上當。
“你這件襯衫不錯,希望你的東西能和它一樣好。”
龐心岩的水藍色襯衫口袋縫沿上有黑色的LOGO標,上面寫着“Moschino”。不過以俞絳的眼力,當然認得出這件衣服並不是正品。
“這可不能比,這衣服是假貨,小店裏買的廉價品。如果穿得起Moschino,那就不會潦倒到要賣祖傳的東西換錢了。”龐心岩的防守滴水不漏。
俞絳嘴角升起一抹微笑。裝吧,再怎麼樣,古董可不會說假話,馬腳立刻就得露出來。
只是她一走進客廳,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關與客廳之間,有一道四扇的紅木屏風擋着。這紅木屏風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只是一九四九年前的尋常式樣,就收藏價值而言,頂多算是紅木愛好者的入門級藏品,十分稀鬆平常。
一轉過來,就瞧見一間寬寬敞敞的客廳。佈置算得上是相當混亂,八仙桌羅漢床,各色櫥櫃椅子還有條案炕幾,排放之間沒有一點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過家家遊戲的粗莽小男生隨手放置的。
這些傢具,大多數都和玄關處的紅木屏風一樣,雖然不假,但也只是相當初級的玩意兒。上面還積了薄薄的灰塵,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有些傢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見。
光就這些,當然不可能讓俞絳愣住。
有些東西,縱然經過了千百年時間的洗刷,卻越顯出光芒;即便把它們和其他混充的類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髮出勃勃的生機,昂然顯出自身的截然不同來。
在客廳盡頭的一面牆下,並沒擺放任何的傢具,而是沿牆腳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瓷器。有壺有瓶有樽有罐。其中就有一個極秀麗的瓶子,細圓口短頸豐肩,一條青肚紅鱗的胖魚豎著背鰭微張着嘴輕輕擺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間的青花釉里紅鱖魚紋梅瓶。
康熙釉里紅和俞絳家窗台上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摔下來的嘉慶釉里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瓷器的燒制,向來是和皇朝的興衰分不開的。太平盛世時的瓷器精美華麗,而皇朝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官窯里燒出的瓷器也像被抽掉了骨髓,沒有了氣力。所以整個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後,大清朝的國力日漸衰竭,瓷器燒制也隨之沒落。
而康熙釉里紅的價值幾何,舉一個比較實在的例子,三年前蘇富比拍賣會上拍過一件團花搖鈴樽,尺寸比眼前這個稍小,成交價是一千三百多萬元人民幣。通常來說,這般大小的康熙釉里紅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計價都要上百萬。
在這一瓷器的邊上,放着些銅爐,其中有幾尊像是貨真價實的明宣化爐。這還不算,在銅爐的一邊放了一個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琅扁壺,壺口兩側兩隻金象探出頭來,垂下長鼻彎做壺耳,對着俞絳的壺身正面一條五爪金龍騰躍在藍底各色花卉和雲紋上。雖然逆光擺在了陰處,尊崇威嚴之氣卻直逼上來,讓人立刻就把旁邊也足足值得上幾十萬的宣化爐忘在腦後。
還有還有,那藏在八仙桌和幾張椅子後面,只露出了小半個身子的是什麼?俞絳繞過去走到它的正面,低下頭仔細端詳,這居然是件紫檀嵌琺琅面腳踏。腳踏本是古時上等人家裏主人的托足之具,也可做下人的坐具,這件腳踏居然通體用紫檀雕成,再飾以五彩琺琅,可謂裝飾奢華了。
俞絳看了又看,甚至還彎下腰瞧了眼這腳踏的內翻拐子板足和五寶珠紋的花牙子。沒有錯,該是比那邊的扁壺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雖說紫檀傢具極為少見,康熙青花釉里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絳的見多識廣,就自己家族裏的藏品,比這更珍貴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連那晚去的老黃家裏,這個品級的藏品也有不少。要達到讓俞絳側目的程度,這幾件東西還遠遠未夠檔。
可是俞絳本是準備看到一屋子假貨的,剛才不陰不陽的怪話也放過了,現在竟然瞧見了真品,還是相當不錯的真品,不由得讓她有挨了一悶棍的不爽感覺。
龐心岩卻還一如剛才般溫和有禮,微笑着說:“以俞老師的眼界,大概這間屋子裏,能看得上眼的,也有兩三件東西吧。”
他說著把康熙青花釉里紅梅瓶和乾隆景泰藍扁壺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彎腰把腳踏也搬了上來,拍了拍手上的些許灰塵。
“就這三件還行,您說是吧?”他說。
裘澤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這三件古玩是開門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賣會上去,拍出上千萬的高價他都不會太意外。
手手兩眼放光,他雖然看不懂紫檀腳踏,但梅瓶和扁壺實在是太漂亮了,誰都知道這是珍品。
“這東西值多少錢?”手手拉了拉裘澤的衣袖問。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來,你先前買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強算贈品級的。”
手手倒吸了口涼氣,揉揉眼睛仔細盯着三件寶貝看,越看越興奮。
手手的腦子可好使着呢,這龐心岩擺明了是要把東西賤賣的,再說還有俞老師在旁邊看着,只要能買下來,價錢上絕對吃不了虧。至於錢嘛總會有辦法的,大不了分裘澤一件,再跟別人借一點。
但是最關鍵的一點,還是要等俞絳來確認。
“俞老師,這三件東西是?”手手問。
“康熙年間的青花釉里紅,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琅,還有這個紫檀嵌琺琅腳踏,道光或者嘉慶年間的。”龐心岩回答手手。
然後,他轉過臉,問俞絳:“俞老師,您看我說得對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着俞絳。
龐心岩雖然還是很和善很謙遜地笑着,但那話里的意思,只要俞絳點頭說對,就等於把剛才在門口說的怪話自己吞回去。
俞絳背着手,臭着臉,斜着眼,想再看出些毛病來。只是眼前的東西真得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沒法把真東西變成假的。
無奈何,正準備捏着鼻子應下來,忽然聽見了一聲貓叫。
煤球恰恰在這個時候從裘澤的脖子後面爬了出來,趴在肩膀上叫了一聲,然後後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腳踏上。
“別亂動,馬上出門讓你尿。”裘澤生怕煤球把不遠處的瓷瓶碰壞,連忙伸手把小貓捉回來。
只是他在把貓拎回來的時候,手不免會和紫檀腳踏接觸。
稍稍一碰,裘澤的臉色就變了。
“真奇怪的貓,這是你給它選的馬甲嗎?”龐心岩驚訝地看着煤球。
裘澤對他笑笑,用指腹輕輕撫了撫煤球的腦袋。煤球沒有再爬回裘澤的后領,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咕唧着。因為穿着龜甲,小貓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澤卻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張腳踏。然後他抬起頭,沖俞絳比了個動作。龐心岩站在裘澤這一側,看不見他臉上的小動作。
俞絳原本已經打算說些什麼,這時立刻住嘴,眉毛擰了起來。
裘澤又伸手碰了碰那個釉里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獃獃沖這兩件東西看了幾秒鐘,抬起頭來,神情間還有些許疑惑,卻張口沖俞絳再次比了剛才的嘴形。
沒有錯,這三件看起來真得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傳回來的感覺竟然是只一兩年,還算得上是新鮮出爐的新仿品。
這幾乎是對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沒有這種特殊能力,今天連俞絳一起就得栽在這兒了。
先前進屋,他曾經碰過那些老紅木傢具,感覺沒錯,都有幾十年的時光烙印。本來龐心岩把三件東西搬到八仙桌讓三人細看的時候,如果是真品,隔這麼點距離他就該有點感覺了。但裘澤也和俞絳一樣,還在驚訝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真東西,要不是煤球這一跳,他就忽略過去了。
俞絳伸手拿起了梅瓶,從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來。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壺細看。向來她鑒別古玩,就沒有這麼仔細認真過。
然後她看向裘澤,眼神中還帶着些許的不可思議。
裘澤回給她一個確定的目光,又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俞絳輕輕噓了口氣,她決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聽我說什麼呢?”她問龐心岩,語氣很挑釁。
龐心岩一愣。
“你是不是很想聽我說它們是真的?”
手手愣住了,瞧瞧桌上的東西,又瞧瞧俞絳。
“難道它們不是嗎?”龐心岩奇怪地問。
到目前為止,他的演技還完美無缺。
“當然不是,一堆全都是假貨。”俞絳斬釘截鐵地回答。
龐心岩張開嘴,一臉的不可置信。
其實俞絳這樣的態度已經是很有所保留了。如果是往常被她認定是假貨,肯定要大肆嘲笑對方一番,再隨手砸掉東西才肯罷休的。
“俞老師,你再瞧瞧,這一屋子都是假的?”手手不甘心地說。
“有什麼好瞧的,這就是一個套,你要愛鑽就自己鑽去吧。”俞絳心情複雜,惡聲惡氣地對她的學生說。
手手一縮脖子,只好跟着俞絳往外走。
龐心岩看着幾個人這麼走出去,沒有再說什麼話。
等煤球找了個干土堆尿完,三人叫車回了南街。裘澤當然不會讓煤球再趴回自己的脖子後面,扔了張紙巾讓它自己蹭完,揣進了口袋裏。
到了南街口和手手分開,裘澤問俞絳:“要不要回去?”
“回去?”俞絳奇怪地問,“難道那三件東西是真的,你想自己獨吞?”
裘澤黑着臉,難道自己的品格在俞絳眼裏那麼信不過嗎?
“那些東西是假的,但您也沒看出來,對吧?”
這回輪到俞絳臉色難看了。
“居然有造假能瞞過您的眼睛。這太奇怪了。”裘澤還在講。
俞絳的臉拉長,眉毛就要豎起來。
“而且居然一下就有三件。”
“喂,你什麼意思?人有失手,馬有漏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不準說出去,聽見沒!”
“啊,放開,痛,痛啊!”裘澤的耳朵又被揪住了。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嘲笑你老大了,你以為自己有那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了不起啊。”俞絳非但沒有鬆手,還開始用指甲掐裘澤的耳垂。
這可是周日在最繁忙的南街入口啊。
“痛,耳朵壞了啊!我不是這個意思,真的很奇怪啊,三件東西都完全不一樣。”
俞絳終於鬆開魔爪。
裘澤忙用手在耳朵上一捋,看看有沒有血。
“歐啦,我知道輕重的。”俞絳說。
她居然說自己知道輕重。裘澤咬牙在心裏說,他當然不敢說出來。
鑒於已經成為周圍人注視的焦點,兩個人只好迅速轉移到不遠處的行道樹背後繼續剛才的話題。
“以老大您的水準,我原本以為是不可能有假貨能逃過您的眼睛的。但世界上的事情總有意外,如果說有一個制假專家做了一件假貨出來,讓您一不小心走了眼,也不是說就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裘澤小心翼翼迂迴着說了一長串話,悄悄向後退了半步。
好在俞絳剛才已經發泄過了,只是輕輕悶哼一聲。
“但剛才一下子出現三件,一件傢具、一件瓷器、一件景泰藍。”
俞絳現在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裘澤說到這裏,她就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如果有能瞞過她眼睛的仿品,那麼這位仿製者的水準簡直高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而如果這位仿製者還能仿製不同種類的仿品,豈不是說他和俞絳一樣,是個全能型的天才?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假做到今天這種程度,那麼讓林榮華看走眼,這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但是那天在老黃家裏看到的寶座,卻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嗯,你是說……”俞絳眯起眼睛,似乎抓到了些什麼。
裘澤卻是在回來的車上已經想了一路,這時接著說,“老黃那天講,那個寶座他剛買回去還覺得很好,是後來越看越不對勁的。如果他不是心理作用,就是說今天這三件東西,如果放一段時間也會顯出假來。可這世界上哪有這樣奇怪的作假方法,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巫術!”俞絳一下跳了起來,“沒錯,只有巫術效果才能做到這樣。小澤你真是太棒了。”
她忽然一把抱住裘澤,在他的臉頰上濕濕地啃了一口。
裘澤縮着肩膀像木頭一樣僵硬,心怦怦跳着。他還從來沒有被年輕女生這樣抱過,雖然把俞老大稱為女生很奇怪,但實際上她還算是女生的年紀嘛。
“很臟啊。”裘澤裝着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拿出紙巾擦着臉。他很擔心自己的臉變紅,其實呢,就如他擔心的那樣。
不知名小河邊的普通木屋裏,“龐大公子”正用手指戳着剛被他一個電話喊回來的忠厚攤主的額頭教訓着。
“我說你是不是‘白目’啊,連俞絳都認不出?把這尊大神搞到我這間破廟裏,想撐死我啊?”
“大哥我也沒辦法,本來是那個小孩要上鉤的,哪知道後來俞絳就被叫過來了。我也只好裝不認識。再說我想上次林榮華也被蒙了,大哥您的本事在國內那是不作第二人選,絕對的王牌啊,肯定也能把俞絳一樣放倒才是。”
“放倒你個頭。還王牌,搞個王見王,你來看好戲。”“龐大公子”狠狠一拍攤主的肩膀:“人家進門的時候口氣就不對,還罵我沒心眼,肯定是上次寶座的事情穿幫了。到底是那老頭兒還是林榮華說出去的,他們倒也好意思往外現眼啊。”
“林榮華肯定沒臉說,多半是那老頭兒。”攤主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件事,急忙低頭看剛才被“龐大公子”拍了一掌的地方。
在肩膀上赫然印了一個黑黑的小豬頭。
他慘叫起來:“大哥你怎麼又來這一套啊,什麼時候寫在手上的,我怎麼都沒發現。這回的好不好洗啊,上次那件衣服上的完全洗不掉啊,上上次那條褲子洗掉了可是洗破一個洞啊,每星期都去買衣服很累的,我不是女人啊,大哥。”
“反正畫在我手上的還挺好洗的。今天我的大法都讓人給破了,不得好好練習一下啊?”
“您要練習上大街上隨便練去啊,幹什麼總找我……”攤主哭喪着臉說。
“這不是順手嗎?再說街上練被發現了很容易挨揍的。”
門鈴忽然響了。
“你去開門,我去洗手。”“龐大公子”指揮着。
忠厚攤主歪頭瞧了眼肩膀上的豬頭,很不情願地開門去了。
等到“龐大公子”洗完手回來,就看見自己的小弟面容尷尬地向他介紹:“大哥,這兩位想跟您聊聊。”
龐心岩有些發愣,如果是買了假貨來算賬他還能理解。根本就沒有上當,這再折返回來,是要幹什麼呢?
“你是我這幾天來見到的第二個會巫術的傢伙,願意聊聊嗎?”俞絳說。
“巫術,你是說?”龐心岩眨了眨眼睛。
“就是你在那三個玩意兒上搞的有趣把戲,怎麼,你打算否認嗎?”
“哦……哦,不不。好吧,小德子你忙自己的去吧!”
小德子瞪着眼睛,嘴巴嚅動了好幾下,他已經很多次和自己的老闆說過,有人的時候請叫他阿德,可他從來都記不住,就像他總是往自己身上印各種各樣的圖案一樣。鬱悶了一番他終於還是放棄了對自己稱呼的再次申明,飛快地出門,回家洗豬頭去了。
“去樓上吧,那兒比較合適談話。”主人說。上樓的時候他走在裘澤身邊,還好心地“扶”了一下裘澤。那是一個很隱蔽的位置,除非裘澤把頭擰到脖子痛,才有可能看見肩膀後面多了什麼東西。
“你叫什麼名字啊,應該不姓龐吧?”上樓時俞絳問。
“杜心岩。”
“啊?那你冒充姓梅時真就叫沒心眼?”
“咳咳,那次我只說自己姓梅而已。”杜心岩回答,心裏籌劃着,什麼時候在手心悄悄再畫個豬頭印到俞絳身上去。
“這位呢?”杜心岩問。
“裘澤,我徒弟,對付巫術他很有一套。”俞絳代裘澤回答。
二樓的幾個房間都關着,杜心岩用鑰匙打開其中的一間,引兩人進去。
這是個能看見河的小房間,有沙發和小茶几。在房間一側,靠着沙發的是一個珍寶閣,仿明式的,這回連裘澤都能看出假來。
“嘿嘿,還不成型的玩意兒。”看見兩人瞥向珍寶閣的眼神,杜心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麼時候你用巫術弄一下,就成型了吧,明後期黃花梨珍寶閣,百來萬脫手方便得很吧。”俞絳說。
“那也得看人,不懂規矩的也不敢賣給他呀。”杜心岩指的懂規矩,當然是明白自己上當了也沒臉找他麻煩的那種。否則一些行外的有後台有勢力的上了當,可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杜心岩泡了三杯茶,在俞絳和裘澤的對面坐下來,輕輕吐了口氣,對俞絳說:“今天在門口看見您,我就覺得要糟糕。老實說,這還是頭一次被人看破我的戲法。”
俞絳當然不會說破,這是徒兒的功勞,得意地維持着矜持的笑容。
“剛才您一直提到巫術,您是說我這個本事算是巫術嗎?”杜心岩問。
看他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急切模樣,俞絳和裘澤都很意外。
“怎麼你自己不知道嗎?那你是怎麼學會的?”俞絳問。
杜心岩學會巫術,的確純屬偶然。
作為一個造假行業的從業者,杜心岩的水平原本並不算高,造出來的假貨被人一眼就看出假來是常有的事情。好在他這個人比較上進,時常自己琢磨着怎樣進一步提高手藝。
杜心岩專攻的是書畫作假。那回他仿一幅張大千的扇面,畫在他自己看來算勉強過關,但題字總是彆扭,於是一段時間裏,就總是勤加練習。
杜心岩的一大業餘愛好是看武俠書,金庸的著作每一部都看了許多遍。這一天他又在重看《射鵰英雄傳》中的某個段落,手上卻還沒忘記在掌心裏臨着張大千的筆跡。他看書看得入神,等要翻過一頁,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空手虛臨,而是用筆寫在了手心上。
他到書桌上拿紙巾擦手,書桌上攤着很多他的“習作”。看見這些東西他不禁想,如果這些全都是真的,該有多好,他就發達了。他常常都會有這種想法,區別在於,這次他一邊擦手一邊在心裏臆想,突然之間就有了種非常奇妙的感覺,然後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把那些“變成真的”的張大千作品賣掉之後,杜心岩開始研究,怎麼讓這麼奇妙的事情再一次發生。儘管沒有裘澤這樣一個巫術雷達在旁邊指導什麼動作有效,什麼動作無效,可畢竟他成功過一次,有跡可循。
於是,《射鵰英雄傳》、掌心寫字並且印下來等一個個關鍵點被找了出來,一個多月後,杜心岩的造假巫術就算是成型了。而後,為了提升成功率他又不斷改進,比如在掌心寫反字比寫正字更好,穿假貨衣服成功可能性更高等等。
然而他至今還處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更不知道自己這個本事其實就是巫術,此刻碰到了似乎懂行的人,想了解清楚的心情溢於言表。
“我開始相信猴子真的能在打字機上打出莎士比亞名句了。他這算是通的什麼靈?”俞絳轉頭問裘澤。
“假貨,人類造假的歷史已經很長了,他溝通的是所有假貨之靈。”裘澤說。
他剛說完,就聞到了一股子臭氣。他用眼神瞄俞絳,發現俞絳也正在用眼神瞄他。
“不……不好意思。”裘澤說,這種工作他已經日漸做得習慣了。
杜心岩看看他,沒說什麼。
“那本《射鵰英雄傳》,應該就是觸媒了。能讓我看看嗎?”裘澤問。
“當然沒問題。”杜心岩拿出書給他,就是那天拍賣會上他拿着的那本。九十年代版的,很舊,已經起了厚厚的毛邊。
裘澤翻了翻。
“果然沒錯,這是本盜版。金庸的小說在十幾年前算得上是中國規模最大的盜版書了,而在金庸所有的小說里,《射鵰英雄傳》又是流傳最廣的。用這樣一本盜版書做假貨巫術儀式的觸媒,沒比這再合適的了。”
俞絳看着杜心岩搖頭嘆息:“你這傢伙的運氣還真是好!”
“而在掌心寫字印下來,是模仿盜版的過程,果然巫術儀式必須對溝通對象的關鍵點要有所表達。”
“那麼你穿假貨也是這個原因啰?”俞絳問。
杜心岩點頭:“現在我只能穿假貨,否則會嚴重影響成功率的。唉,永遠不能穿正品也很無奈的啊!”
“切,就這麼點代價。”還沒成功實驗出LV包巫術的俞絳非常羨慕他。
裘澤回想起那天杜心岩往人衣服上印圖案的惡作劇,問:“是不是平時還要做點什麼?”
“啊?那個嘛……”
裘澤見他這副模樣,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往俞絳背後一看什麼都沒有,就讓俞絳瞧瞧自己背上。
聽見俞絳突然發出的爆笑,裘澤的臉就黑了。
“沒辦法,我得多練習練習。”杜心岩手一攤。這個人的臉皮也是相當的厚。
“你手藝不錯,烏龜很漂亮。”俞絳讚美道。
“當然,那時候我就靠這手吃飯的。”杜心岩很愉快地接受了讚揚。
“好洗嗎?”裘澤可憐巴巴地問。
“當然,當然。”杜心岩回答。
“不過你要是敢在我身上下手我就把你房子燒了!”俞絳威脅他,“木頭房子一點就着。”
“當然不敢,當然不敢。”
“對了,那天你拍下來的畫,用了巫術吧?”裘澤忽然想起杜心岩在拍賣會上的舉動。就像沒人能想像俞絳這樣的行家也會走眼一樣,那家拍賣行的鑒定師在一張明顯假畫上栽跟頭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可是你不是只能把假的變成真的嗎?如果那畫是真的,你怎麼能把它變假?”俞絳不明白。
“一個小技巧。”杜心岩得意地說,那場仗他打得漂亮極了,“這是巫術設定的模仿對象的問題。往常我是把自己的畫模仿成一千多年前某某大家的作品,而上次,我為那幅畫設定的模仿對象是一年前某個街頭爛畫師的作品。”
“這麼說那畫是真的?”俞絳瞪大了眼睛。
“這方面,今天正好有機會請俞老師您鑒別一下。”
“可這才幾天,巫術效果就已經消退了嗎?”裘澤問。
“我當然可以隨時把模仿效果消除。”杜心岩解釋了一下,起身出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一卷畫軸,在茶几上一點點鋪開。
才剛展開一點,俞絳的眼就直了。茶几的地方不夠,杜心岩只能一隻手慢慢展開,另一隻手把剛看過的地方再捲起來。
這幅畫正是從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結束的地方開始,一直延伸到汴京城深處。雖然沒有像傳言中畫到金明湖,但與故宮版合在一起,就感覺完整了許多。
“筆意筆法沒錯,紙沒錯,墨也沒錯,還有這印和題跋……”俞絳抬起頭來,盯着杜心岩惡狠狠地說,“小兔崽子,這回你真的發達了。”
杜心岩臉上再也綳不住,已經樂開了花,轉頭又問裘澤:“你感覺這年份也沒問題吧?”
剛才在關於巫術的溝通中他已經知道了裘澤的特異之處。
根本不需要用手接觸,感覺就已經足夠強烈了。凝聚在《清明上河圖》上的烙印氣息,要比尋常古董深刻複雜得多,光看它已經成為傳奇的輾轉流轉史就知道了。
“年份大致沒問題,其實這方面,老大的結論要比我的感覺更靠譜。”裘澤說到這裏忽然停住,那股味道,它又來了!
俞老大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豆子,怎麼放起屁來沒完沒了?裘澤惱火地想。
他瞧了一眼杜心岩,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又看看俞絳,她的表情也很奇特。
“不……好意思。”裘澤只好硬着頭皮再次為老大“頂缸”。
說了這句話之後,杜心岩和俞絳都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超級不自在。
心裏暗自詛咒着俞老大和她的豆子,裘澤趕緊把焦點從自己的身上引開。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清明上河圖》和巫術,裘澤答應改天為他引見另一位巫術高手蘇憶藍,一個小規模的巫術圈正開始成形。
分手的時候,杜心岩送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心裏的疑惑,問裘澤:“小澤啊,說出來不太好意思,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可是為什麼每次我放了個屁,你就要跑出來道歉呢?”
放聲大笑的俞絳把呆若木雞的裘澤飛一般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