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十卷

第四十章鬼樓

每一幢破舊的樓都發生過很多故事。

在松花江的河道狹窄處,紫藤在岸邊亂竄,往往越過河流,架起一座座花橋。在雲南賓川縣有一條公路,野薔薇在路兩邊爬上樹的枝頭,在道路上空形成很多個漂亮的拱頂和拱門。在廣州三元里有兩幢樓,樓下各有一個垃圾堆,垃圾堆里瘋長的爬牆虎攀緣上牆壁,沿着兩幢樓之間的電線握手相交,成為一道綠色的瀑布,瀑布中還有牽牛花和葡萄,行人走過時往往要用手撥開垂下來的枝蔓。

一個走親戚的外地人對此嘖嘖稱奇,他說,“太漂亮了。”

親戚說,“你不知道。”

外地人問,“不知道什麼?”

親戚指指左邊的那幢樓說,“樓里鬧鬼!”

92年,常常有蛇從樓道里爬出來,當時這裏住着一個販蛇的人。

94年,如果有人在深夜路過,會聽到樓里傳來咳嗽聲以及嬰兒的哭聲還有噓噓的聲音,那是刺蝟、貓、穿山甲發出來的,這些也是用來販賣的,廣州人喜歡吃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

樓道很窄很黑,即使在白天,給人的感覺也是陰森恐怖,居住在這裏的大多是外地來的出租戶,98年,有兩個人租了六樓東邊的房子,但是細心的鄰居只看到了其中一個人,另一個人自從進了房子后就沒走出來過。

只過了半個月,那個人就退房了,又搬進來兩個男學生。

搬進來的當天夜裏,很黑,周圍都很安靜,一個學生做惡夢,醒了,睜開眼看見在離床不遠的椅子上坐了一個黑影,仔細看竟然是個人。他嚇壞了,急忙起身打開燈,黑影不見了。另一個學生也醒了,揉揉眼睛問幹嘛不睡覺,學生就說看見了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另一個學生罵他神經病,哪有什麼人,連個鬼影都沒有。這個學生也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於是關了燈繼續睡。然而他睡不着,閉上眼睛老是想着那個黑影,最後實在忍不住睜開眼睛往那椅子上望了一眼,那黑影又坐在了那裏,似乎還在動,他壯了壯膽,坐起來看,終於看清了,離自己不遠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但是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分辨出是個男的,這時候他覺得自己頭皮發麻,直覺告訴他,這個黑影不是人,應該是鬼!他大力的推醒同伴,同伴十分生氣,準備破口大罵,但是看到他那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的時候,同伴也意識到了什麼,拉亮燈之後椅子上的人影就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找到房東,告訴他房子不租了。

學生走後,又搬進來一個菜販子,菜販子在夜裏也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廚房的水龍頭常常自動打開,房頂上有時會聽到異樣的響聲,就象玻璃球落在地面上的聲音。有一天他在睡夢中,感覺從床下伸出一隻冷冰冰的手,摸他的臉。他不堪忍受,只好退房。這一系列奇怪的事,使房東報了警。

警察不相信這些邪乎的事,房東幾次三番要求調查,要不他的房子就沒法出租了,警察只好去那房間查看。他們用魯米諾熒光顯色,發現在黑暗中,地面得血點像銀河一樣散開着,青白色的血跡一覽無餘,很明顯,這間房子裏發生過凶殺案。

房間裏有一股臭味,因為當時是冬天,臭味並不是很濃,一個警察覺的是床底下的那雙鞋發出的味道,但是那鞋是一雙新鞋,警察意識到了什麼,馬上決定把床翻過來看看。

床一翻過來——赫然發現一具男性屍體,被綁在了床底!

孫明少把屍體藏在沙發里,楊合滔把屍體凍在冰箱裏,朱玉把屍體砌在牆壁里,宮潤焙把屍體埋在糞坑裏。有些藏屍方式並不高明,綁在床底的那具屍體經過警方調查確認了身份,他是一個被通緝的逃犯,95年任河北邯鄲某銀行金庫管理員,與另一位管理員竊款外逃,而後發生矛盾被同夥殺害。

過了一年,大家已經淡忘了這件事,有一對做生意的夫婦,帶着兩個孩子,住進了這裏。

一個女孩16歲,一個男孩只有3歲。這對夫婦很勤快,每天天不亮就去販賣蔬菜,後來賣水果,一年下來,也發了點小財。女孩在一家包子店打工,很少回家。那個男孩,不愛說話,樣子有些呆傻,尤其是他的臉非常蒼白,還泛着青灰色,就象是死人的臉。

有一段時間,夫婦二人一連幾天都沒有出門,平時這兩口子都是早出晚歸,這使鄰居感到非常奇怪。

對面樓上住着一個高二的學生,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用高倍望遠鏡偷窺附近的樓層,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他看到一個毛骨悚然的畫面,對面樓上一個男人弔死在房間裏,一個小男孩抓着他的腿往牆上撞。

警察使用切割機打開防盜門,一股熏人的臭味撲鼻而來,夫婦二人死在房間裏,現場慘不忍睹,女人是被斧子砍死的,牆壁上濺滿了血,屍體橫躺在地板上。男人弔死在窗前,身體已經腐爛,密密麻麻爬着蛆,甚至嘴裏,眼睛裏,耳朵里,也有蛆爬進爬出。警方很快查明,男人殺了妻子,然後自殺,然而殺人動機卻始終沒有調查清楚。使警方感到恐怖的並不是兇殺現場,而是那個孩子,那個三歲的孩子,以為爸爸媽媽睡著了,就在他們的屍體身邊,吃些小餅乾,喝涼水,自己和玩具玩,和死去的爸爸媽媽說話,大哭,哭的嗓子啞了,孩子就這樣生活了三天。

孩子的天真無邪與兇殺現場的殘忍血腥形成恐怖的對比,這個孩子怎麼能理解周圍的一切,他如何面對這巨大的永遠的陰影,他會怎麼面對這個悲劇,將來又如何接受?

從那天開始,孩子就不說話了,在外人面前成為了一個啞巴,姐姐把他送到了全托幼兒園,周末接他回來,只有在姐姐面前,他才會簡單的交談幾句。

因為六樓東戶發生過兩起聳人聽聞的凶殺案,所以西戶一直沒有人敢來出租。2000年10月20日,對面樓上那個喜歡偷窺的學生用望遠鏡看到,有4個人搬進了六樓西戶,其中一個人有兩個頭,後來學生仔細觀察到那個“頭”只是個大瘤子。

這四個人是:三文錢、寒少爺、高飛、畫龍。

第四十一章對話

畫龍:“這地方安全嗎?”

三文錢:“對門剛死過人,一個男的把一個女的砍死了,用斧子,男的上吊了。”

高飛:“渾身都是蛆。”

寒少爺:“聽說,警察出來后都蹲在樓道里,哇哇的吐。”

寒少爺:“樓下的幾個出租戶都搬走了。”

三文錢:“這幢破樓是空的,對門的鄰居就剩下個女孩,星期六才會回來。”

畫龍:“大怪怎樣了?”

三文錢:“還在醫院,他的臉沒有那麼大了。”

畫龍:“萬一,周光龍去找麻煩呢?”

高飛:“炮子的那三個小兄弟在那看着呢。”

三文錢:“讓他們回東北吧。”

畫龍:“炮子是誰?”

三文錢:“你問的太多了。”

高飛:“今天告訴你,明天你可能就沒命。”

畫龍:“還有個問題,你咋叫這名?”

三文錢從兜里拿出幾個硬幣,把它們依次拋向天空,兩手交替,再接住硬幣。

三文錢:“我以前扔刀子和火把,那時我們有一個馬戲團。”

高飛:“山爺也是。”

三文錢:“山牙是訓獸的,耍猴的,三條腿的雞,五條腿的羊,都歸他管。”

三文錢:“他有一條假腿,有一次下雨,他的假腿上長出了蘑菇。”

三文錢:“他還訓過一隻松鼠,後來,那松鼠上吊了。”

畫龍:“松鼠也會上吊?”

三文錢:“弔死在兩根樹叉上。”

高飛:“說到這裏,我倒是想問問你。”

畫龍:“什麼?”

高飛:“你怎麼不殺了黑皮?”

畫龍:“不想。”

高飛:“你不會是警察派來的吧?”

畫龍:“有我這麼拚命的警察嗎?黑皮差點把我勒死。”

高飛:“有,我以前見過一個,他叫周興興。”

第四十二章一見鍾情

樓下有幾株向日葵,如果下雨,如果在黃昏下雨,向日葵會耷拉着頭,大葉子滴着水。

2000年10月,一個女孩從向日葵旁邊走過,一個男孩站在樓下,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男孩一眼,他們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這個男孩就是寒少爺,在此之前,他的目光從來都不停留在別人的眼睛上。他一直是低着頭的,因為脖子上有個大瘤子,年輕的姑娘們見他走過,常常好奇的回頭看他,他連忙避開,心情萬分頹喪,他長的丑,從來不笑,人們甚至分辨不出他的年齡,其實他只有十七歲。這個性情孤僻的男孩,多年來一直與世隔絕的生活,做任何事都有一種鬼頭鬼腦的謹慎態度,然而這一次,女孩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象閃電一樣擊中了他,他顯得格外靦腆,立刻垂下了頭。

女孩是寒少爺對門的鄰居,她的母親死於兇殺,她的父親死於自殺。

哪個人的愛情不是從最初的那一瞥開始的呢?愛情往往開始於見面的第一眼,一見鍾情是唯一真誠的愛情,稍有猶豫就不是了。

寒少爺回到屋子裏,他感到自己非常醜陋,脖子上的那個瘤子使他羞慚滿面,自卑的厲害。晚上,他躺在床上,無數次的睜開眼睛看窗外的黑夜,他自言自語說,她可真漂亮啊!

一個星期之後,他費盡心機,製造了一個擦肩而過的瞬間,他低着頭,慢吞吞的走在樓道里,傾聽着女孩上樓的腳步聲,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來了。就這樣,一點點的接近了完美與純潔,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女孩剛洗完頭髮,那使人頭暈欲醉的香味,也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毒氣,他感覺一個花園和他擦肩而過。他看到那女孩的鞋底很厚,泡沫做的,這種鞋在當時非常流行。他甚至認為自己不配有這種幸福,從生下來被扔在垃圾箱的那一天起,被壓抑了的心,無法向外擴展,便向內生長,無法開放,便鑽向深處,經歷過那麼多苦難,生活在一個黑洞裏,這黑洞就是他自己的內心。他受盡了人間的一切苦,鬼魂剛剛隱沒的黑暗深處因為那一瞥而栽滿了花卉。

樓房很舊了,屋檐下有一些巢,大片大片的麻雀飛走又飛回來。

寒少爺走到樓下,十七年來,他生平第一次聽到了鳥叫,以前鳥叫的聲音是無法進入他的內心的,他也是突然發現月光映照的每一片落葉上都有很多露珠,每個露珠里都有一個晶瑩的星星。

戀愛中的人低下頭也可以看到天上的星辰。

又過了一個星期,寒少爺開始跟蹤心上人,他裝作散步的樣子,平時他都是在下雨的日子穿上雨衣出去散步,雨衣不僅能遮擋住他脖子上的腫瘤,更能給他一種安全感。

那女孩是個賣包子的。

附近上了年紀的老年人還能記起那家裝修豪華的包子店的前身是一個茅草棚,老闆是個開封人,祖傳的灌湯包製作手藝使他發家致富。那個路邊的包子店對寒少爺來說似乎灑滿了藍色的光輝。他越往前走,腳步也就越慢,猶豫幾次,他會失去勇氣,突然轉身走回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然後懊悔,鼓足勇氣,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前進了。那種內心的激烈鬥爭,不亞於一場世界大戰,終於,他走進了包子店,顯得格外靦腆,他遞過錢對女孩說:

“我買包子。”說完,他連耳朵都漲紅了,感到心跳的難受。

“是你,”女孩認出了他,這個搬來沒多久的鄰居,女孩問,“幾籠?”

他伸出四根手指,不敢抬頭。女孩把灌湯包裝進一個膠袋,遞到他手裏,他轉身就走。

“你等等。”女孩叫住他。

這話彷彿是一個晴天霹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臉白的象張紙。

“找你錢。”女孩對他一笑。

這一笑,在他以後的鐵窗歲月里久久不能忘懷。

次日凌晨,畫龍率領一隊武警官兵包圍了三文錢所在的那幢樓。他在傍晚找了個借口溜出去,用公用電話向遠在北京的指揮部秘密做了彙報,由於三文錢、高飛等人已經懷疑了畫龍的卧底身份,指揮部下令廣東省公安廳立即實施抓捕。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參與抓捕行動的武警是在睡夢中被緊急集合的,有的武警甚至來不及穿褲子,只穿着內褲拿上武器就奔赴指定地點。

核槍實彈的警察守住樓道口,畫龍喊開門,隱蔽在樓道里的武警迅速沖入屋內,三文錢和寒少爺束手就擒,高飛從自己的房間裏隔着門開了一槍,警察卧倒,這為高飛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他用一張書桌頂住門,畫龍撞開房門,房間裏空無一人,高飛跑了。

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那兩幢樓之間的電線上爬滿了爬牆虎和葡萄,乾枯的葡萄騰和爬牆虎的莖糾纏在一起,形成結實的繩索,高飛跳到陽台上,飛身一躍,抓住葡萄騰,滑到地面,消失在了夜色里。

指揮部從全國調了三位審訊專家,連續數日,三文錢用幾百句“不知道”來回答審問。半個月之後,審訊專家告訴三文錢,大怪已經被抓了,並且交代了這幾年來販毒的罪行,無論你說還是不說,最後都得槍斃。審訊專家將一瓶酒和一隻燒雞放在了三文錢面前,“這是你的一個朋友買來給你送行的。”

“誰?”三文錢問。

“畫龍。”審訊專家回答。

寒少爺面對審訊也是一直沉默,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對審訊人員說,“我全部告訴你們也行,你們得讓我見一個人。”

2000年11月21日,一個年輕人走進了一家包子店,他的脖子上有個大瘤子,身後跟着一批押解的警察,店裏的食客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慌張的站起來,警察讓他們安靜,那個年輕人對店裏的一個女孩吞吞吐吐的說:

“你不知道……我……我多少有點喜歡你呢!”

第四十三章照片

廣州開展了為期一個月的打擊販毒、制毒的專項行動,一批毒販紛紛落網,十幾家涉毒的娛樂場所被查封,截止到12月10日,追捕分隊在廣東,雲南,海南等地抓獲涉案人員140人,共繳獲海洛英420公斤,鴉片85公斤,冰毒130公斤,K粉200公斤,槍支64支,各種子彈7000發,手榴彈,地雷,炸彈40枚,贓款贓物共計3047萬元。

在三文錢的住所,警方發現了一張黑白的舊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個馬戲團,一個走江湖的草台班子,七個人站在一起,經過寒少爺辨認,那七個人是:

大拇哥、馬有齋、丁不三,丁不四,三文錢,山牙,孟妮。

第四十四章馬戲團

二十年前,只要這個馬戲團一出現,就會有鑼鼓聲,笛子聲,孩子們的歡呼聲,即使是在泥地上搭起帳篷,觀眾也會蜂擁而來,他們扔下五毛錢,最後帶走地上的爛泥巴。

二十年前,五分錢可以買一個小籠包,一毛錢可以蹲在小人書攤上看一整天,兩毛錢買一包香煙,如果花五毛錢就可以看一場馬戲。在那個年代,人們的娛樂方式並不多,所以這個馬戲團表演的時候幾乎場場爆滿。

孟妮賣票,三文錢敲鼓,大拇哥舞起獅子,馬戲團的帳篷上畫著一些珍禽異獸,買票的大多是城鎮上的二流子,小孩從帆布下面偷偷鑽進去,待到觀眾雲集,演出正式開始。

第一個節目是舞獅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隻獅子,在亂糟糟的觀眾圍成的圈子裏扭動身體,張牙舞爪,隨着歡樂的節拍跳上長凳。那時他是多麼的喜愛舞獅啊,閑暇時間,他就操練,馬戲團宿營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麥田裏舞獅,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獅,他從春天舞到了秋天。作為這個草台班子的首領,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隻獅子,他賦予它生命。

舞獅結束,孟妮出場,這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緩緩走到場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閉着,觀眾卻聽到一個男人的嗓音說,“哎吆媽呀,人還挺多。”正當觀眾納悶聲音從何處傳來的時候,一個侏儒從孟妮裙子下面滾出來,

他捏着鼻子說,“真騷。”

觀眾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紹,來了一段東北二人傳風格的開場白,插科打諢,風趣幽默,然後他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

“你,把大腚幫子撅起來。”侏儒對孟妮說。

孟妮臉上的橫肉動了動,擠出一個笑容,掘起屁股。

侏儒鑽進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聲音,逗的觀眾哄堂大笑。

他在裙子下面拉響了防空警報,全場安靜下來,沒人大聲說話,炸彈轟然落下,羊咩咩叫着到處跑,雞飛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燒的劈啪響,觀眾側耳傾聽,一支隊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後,噹噹當,臉盆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鄉親們沖啊,打鬼子,機關槍響成一片,夾雜着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鬼子嗚里哇啦,慘叫聲聲……各種聲音被這侏儒模仿的惟妙惟肖,觀眾無不鼓掌喝彩。

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

和尚自稱來自五台山,法號有齋,他拿出一盞油燈,找個觀眾點燃,他將燈吹滅,然後用手指一碰燈芯立刻就亮起來了,他吹滅,再用手指點亮油燈,如此重複幾次,觀眾嘖嘖稱嘆。更為驚奇的是他拿出一個雞蛋,置於陽光之下,過了一會,那雞蛋竟然緩緩的凌空升起,懸浮在空中,觀眾全都站起來,伸長脖子,張着嘴巴,大和尚一把將雞蛋抓住,在地上磕開,雞蛋里空空如也,沒有蛋清和蛋黃。他的壓軸節目是一個魔術,助手滾出一個大缸,他讓剛才表演口技的那個侏儒鑽進去,然後一桶一桶的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滿,他圍着缸轉圈,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濃煙,水中間翻滾起來,逐漸沸騰,又慢慢恢復平靜。正當觀眾猜測缸里的侏儒會不會淹死的時候,那個侏儒從帳篷外掀開門帘走了進來,觀眾掌聲如潮,大聲叫好。

手指點燈,雞蛋懸浮,清水爆炸,這些民間巫術並不神秘,我們會在以後詳細揭開秘密,大變活人的魔術其實很簡單,缸是特製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侏儒是他的孿生兄弟。

這對孿生兄弟為觀眾表演的是一出啞劇,兩個侏儒搶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通過摔倒,誇張的毆打,滑稽的肢體動作來引發觀眾的陣陣笑聲,最後,背景音樂響起,一隻羊上場,屬於這兩個小丑的時間結束。

一隻黑山羊拉着小車緩緩出場,車上載着兩隻小猴,山牙吹着笛子跟在後面。小猴向觀眾敬禮,巡場一周,觀眾被逗笑了,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接着,小猴又表演了齊步走,倒立,頂磚頭,山羊用蹄子敲擊一面小鼓伴奏,最後,使觀眾嘆為觀止的是山牙從衣兜里掏出一隻老鼠,解開它脖子上拴着的細鐵鏈,放到地上,老鼠嗖地一下竄沒了。然後,山牙打了個呼哨,那老鼠竟然後台竄出,沿着他的褲腿攀爬而上,立於肩膀一動不動!觀眾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從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鏈子,象撫摸小貓小狗一樣把玩了一番,又放進衣兜。這只是一隻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訓練有素,讓觀者大開眼界!

下一個節目是雜耍,三文錢將幾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嫻熟,使觀眾喝彩的是三文錢的飛刀表演,他搬出一個木板,蒙上眼睛,站在遠處扔出飛刀,飛刀穩穩的插在木板上顫動着。

最後一個節目是兩個侏儒推出一架板車,車上放着一個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個女人端坐其中。

觀眾散場,所有的悲喜劇落下帷幕。

馬戲團拔營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風吹着。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四海飄泊,江湖流浪。

北京天橋的吞劍人,也是天津街頭的吞刀人。

最初,馬戲團剛成立的時候有過一隻大象,是大拇哥從雲南買來的,後來病死了。在那幾年裏,他們向陌生的城鎮出發,那個侏儒騎着大象,彷彿是個驕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頭的蒼鷹。

1980年,他們在一個山腳下紮營,星星很大,低垂在曠野上空,風中有穀子碎裂的聲音,還有花的香氣。侏儒採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着一串紫葡萄走進帳篷,另一個侏儒——他的孿生兄弟——穿着一雙黃膠鞋,捉了很多螢火蟲準備放在蚊帳里,回來時,在帳篷外面聽到崩落的扣子的聲音。兩個侏儒開始打架,為了一個女人,那個胖女人拍着屁股大哭。

1981年,他們在一片果園裏紮營,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蓋了整張席子,席子上坐着一個侏儒,如果有一隻麻雀俯視這片果園,如果麻雀飛走落在縣城裏的電線上,陽光暖暖的照着,麻雀會看到一個胖女人牽着一個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園裏的那個侏儒在發獃,在觀察梨花怎樣把枝頭壓成美麗的弧線。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愛着孟妮!

山牙始終都沒有馴服那隻白頭的老鷹,終於有一天,老鷹飛走了,再也沒有落在他的肩頭。

大象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繫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住大象的右後腳,防止大象逃跑。我們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可用長鼻捲起大樹,甚至可以一腳踏死一隻豬。為什麼它會乖乖地站在那裏呢?在廣西靈山縣,曾經有個孩子對此產生疑問,他問山牙,大象為啥子不跑?

山牙回答,它覺的自己跑不了。

原來,這頭象剛被捉來時,馬戲團害怕它會逃跑,便以鐵鏈鎖住它的腳,然後綁在一棵大樹上,每當小象企圖逃跑時,它的腳會被鐵鏈磨得疼痛、流血。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后,小象並沒有成功逃脫,於是它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一旦有條繩子綁在腳上,它就永遠無法逃脫的印象。長大后,雖然綁在它腳上的只是一條小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繫着小木棍,但它的潛意識則告訴自己:無法逃跑。

三文錢,籍貫廣東,大拇哥,雲南巍山人。

馬有齋家在遼寧,父母雙亡,只有燕子,年年飛回空無一人的庭院。

馬有齋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愛賭博,他是個假和尚。他喜歡寂靜,他所理解的寂靜是一條臭水溝悄無聲息的流,青草長在溝邊,他坐在溝邊抽煙,背後的房屋並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棟房裏都有人在睡覺,他能感覺到一家人在睡夢中呼出的熱氣,其實他很想有一個家。

在廣州的時候,三文錢從垃圾箱裏揀到了一個怪胎,馬有齋也揀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就死了,1990年,馬戲團解散。

我們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會記起多年前的某一個下午,場地上濺起灰塵,人們在歡呼,鑼鼓和笛子發出美妙的音樂,或者是三月槐花的香氣,或者是八月里瀰漫的桂花香氣,或者破舊的房子,向北的窗戶,是這些東西讓我們記住了一個馬戲團,我們記得的僅僅是馬戲團這三個字,以及當時我們所感受到的其他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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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全書(十宗罪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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