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死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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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遊戲規則。”黑衣人似乎對他的聰明和識相很滿意,口氣也溫和了不少,“我會幫你進入圖中,你從最裏面的煩惱圈開始,一層一層向外遊走,直到找到那第四個煩惱為止。”
“如果我找到了那第四個煩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似乎跟這個黑衣人冥冥之中有一種感應,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洪力也能感受到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包括輕輕地牽動一次嘴角。就像此時,他分明能感到黑衣人利劍一樣銳不可摧的目光里,湧出一絲捉摸不透的狡猾笑意。
“如果你真能找到它,就帶它出來見我。”想到這個結果,黑衣人忍不住笑了,笑聲就像春天的晚風拂過樹梢一樣沙沙作響,“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吧。你放心,在這片森林裏,你是絕對安全的。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什麼?”
“進入那幅圖是很傷元氣的,所以我每天都會為你看着時間,等你的體力消耗到了極限,我就會讓你出來。然後第二天接着來,直到穿梭完整個生死輪迴。”
“萬一我死在圖裡了,那你又將如何處置我的同伴?”帶着一絲僥倖的心理,洪力試探着問道,“我既然為你而死,你能不能看在這個情面上,放了他們?”
黑衣人好像沒有留意他的話,又好像在故意逃避,只是心不在焉地轉過身去望着窗外,幽幽地說道:“《生死輪迴圖》,難道真的是我的生死輪迴嗎?”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完后又無奈地搖搖頭,嘆息着準備離去。
“等等!”洪力叫住了他,“還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好吧。不管這場遊戲的結局是什麼,你既然遠道而來,是應該多知道一些事的。”
“我想知道,你的宮殿在什麼地方?還有,憂傷森林裏的所有奴隸,是不是都像我一樣,是被你用《生死輪迴圖》做誘餌給騙回來的?”
“要是只靠一幅生死輪迴圖,我哪能找回來那麼多奴隸?如果你有朝一日也可以成為我的奴隸,不僅可以見到我的宮殿,還可以親口問出那些奴隸是怎麼進來的。我想,你會聽到這輩子都沒有聽到過的驚奇故事。”黑衣人一邊說一邊慢悠悠地向門外走去,低着頭,好像心裏還在想着別的事。
“遊戲什麼時候開始?”
“天亮。”黑衣人的聲音從門外遠遠傳來。
半夜的時候,洪力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的景象很混亂,似乎都有一些凶兆。不知怎麼,他就一下被驚醒了。
朦朦朧朧中,他好像聽到了鬍子劉的慘叫,叫聲像哭一樣。
憂傷森林的早晨,真是冷得透骨。
洪力還在熟睡,迷迷糊糊中感覺有東西在拱他的后腰。當他勉勉強強睜開雙眼的時候,竟然看見了一頭肥豬!
“鬍子劉?”他一下子坐了起來。
可是那頭豬看着他的眼神里除了滿滿的好奇之外,根本沒有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豬老老實實地瞪着他,很久都沒有動一下。
“你是鬍子劉嗎?”他還是不能確定,試探着伸出手想抓住那隻豬的前蹄,豬立刻嗷嗷地發出受驚的叫聲,搖頭晃腦地向一旁奮力躲閃。
他再仔細地看了看這頭豬,終於肯定它不是鬍子劉。而且,上次鬍子劉變的豬比它肥多了。
是啊,在憂傷森林這種地方,又不是只有鬍子劉一個人才可以做憂傷森林主人的豬。
他不由得苦笑,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一會兒憂傷森林主人就該來送他進《生死輪迴圖》了。
可是猛然間,他舒展的身體就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這種反應,就跟他在天眼寺醒來的第一個早晨完全一樣。
這是什麼地方?昨晚還是陰暗幽深的森林,怎麼一覺醒來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土地和空蕩蕩的天空?
他抬頭望了望天,發現天也很古怪,天並不是藍的,而是那種灰暗和蒼白相交的顏色,像死人的臉。他吸了吸鼻子,甚至也沒有感覺到空氣的流動。
那頭一直在旁邊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豬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變得躁動不安,吭哧吭哧用鼻孔拱着地,前蹄奮力地刨着土,小眼睛現出兇狠的光芒,從嗓子眼裏嗚嗚地發出警告的低吼。
他順着那頭豬的視線向後看去,發現身後不知是什麼時候盤踞着一條長長的蛇。那條蛇高昂着尖尖的三角形的頭,噝噝地吐着分叉的黑信子,滿身紅黃相交的花紋晃得人眼花。它似乎也察覺到豬的敵意,身子彈得筆直,做好了一副要開戰的準備。
洪力悄悄地退到一旁,他從來沒有見過蛇和豬打架,今天可有好戲看了。
可是正在怒目相視的蛇和豬又突然同時扭頭看着另一個方向,戒備的神色比剛才更深了。
那是一隻公雞。
三隻動物互相打量着,猛地衝到了一起,兇猛地互相追咬着尾巴。
奇怪,它們為什麼非要咬到對方的尾巴不可?
這三隻動物奇怪的行為與組合讓洪力覺得很有意思:一頭豬、一條蛇、一隻公雞?
糟了!他一下醒悟過來——他已經在《生死輪迴圖》裏了!
現在這個地方,就是圖的第一層:煩惱圈。
遊戲已經開始了。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往這個圈子的邊緣跑去,因為只有到了那裏才能進入圖的第二層,也就是業力圈。昨天晚上他已經想過,這個煩惱圈只是填空題後面的那個空格,第四個煩惱肯定不會在這裏,他要做的是照着這個圈子現有的形式去找到答案。
可是,當他進入業力圈的時候,眼前的情景卻把他嚇得差點跑回去:
這個圈子只有簡單的黑白兩種顏色,無數的人頭襲卷着飛過——黑色的半環里,無數的人頭向下飛馳;白色的半環里,無數的人頭向上飛馳。每一顆人頭飛過的時候都帶起了一陣強勁的風,呼呼而過,就像一顆顆疾馳而過的流星。
他根本無法看清他們覆蓋在亂髮之下的臉,只感到自己的骨骼和血肉就要被呼嘯的狂風撕扯成碎片。
他打算暫時放棄這裏,先到後面的圈子裏去找那第四個煩惱。可是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有一顆人頭從白色半環的另一端衝破所有阻礙向他疾馳而來。
是誰?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慌亂。
那顆人頭飛到他面前的時候停住不動,接着撲啦啦撥開覆在臉上的亂髮,露出一張素凈蒼白的臉。而那張臉上,是穿透長空的憂傷。
柳青?
剎那間,就像有千萬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彷彿時間靜止,世上所有的人都變為行屍走肉,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想起最後一天的回憶。
柳青,你怎麼會在這裏出現,你已經不在人世了嗎?你的復生儀式到底還是失敗了,為什麼你不明白,死了的人是不會再回來的。
柳青,你出現在白業之中,是要升向天堂嗎?你向我飛來,是不是想起在永別之前還有什麼話沒跟我說?我還有沒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
他獃獃地望着那顆遲遲不願離去的人頭,感覺自己像是死了一樣,世界在他心裏縮小到不過一指間的距離。在這一剎那,他才明白過來自己對柳青的感情有多深。
驀地,面前的人頭像是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吸力,戰慄了一下,然後忽地向後飛去,瞬間隱沒在千千萬萬飛旋的人頭之中。
“呼——呼——”,狂風又一陣陣吹來。
來不及多想柳青的事,他立刻往業力圈的邊緣狂奔而去。他記得,白色半環中的人頭是飛向天道、人道或修羅道。因此,他急不可耐地希望,進入六道后見到的第一道就是這三道其中之一。
事情好像真的很巧,等穿過業力圈,他便看到兩位禪者在樹下入定。四周一片寂靜。
與剛才狂風呼嘯的業力圈相比,這裏簡直就是一個沒有聲音的真空世界。當然,這裏就是“人道”。
實際上整個人道並不是這麼安靜的,這裏所看到的情形只不過是人道中描寫“出世”的畫面。人道中可以看到眾生的歡樂和痛苦,以及生、老、病、死。
他四下看了一眼,發現不遠處有一城牆樣的物體,上面篆刻着深深的“人道”兩個大字,相信城牆的裏面就是眾生之相了。
如何在茫茫的眾生中找出第四個煩惱呢?他正焦急地徘徊,突然聽到樹下的一位老人跟他說話:“年輕人,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煩惱!”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老人呵呵地笑了,睜開眼笑眯眯地看着他:“世上哪有人會自尋煩惱呢?”
“不,不是我!”他趕緊糾正,“我是來這裏……”
他的話只說到一半就卡住了——這兩個老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畫中的人?既然是畫中人,又怎麼能開口說話?
“你是來這裏找那第四個煩惱的。”老人竟然主動替他說了出來。
他更驚詫:“你……全知道?”
老人頷首,笑而不答。
“那你知不知道第四個煩惱在哪裏?”洪力邊說邊偷偷地打量在一旁靜坐的另一位老人。他發現,那位老人一直都沒有睜開眼,似乎根本不想理會他們,又好像早已禪定於無人之境,不知眼前發生了何事。
“你想知道那第四個煩惱?這好辦。”說話的那個老人伸手指着不遠處的城牆,“進入‘人道牆’,你就可以一覽人間之道。世間一切煩惱,皆因世間有情,你只有先體會眾生之苦,才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老人的話讓他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被澆滅:“先體會眾生之苦?那要花掉多少時間?”他說完轉身就走,打算撇開人道直接進入下一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天上一日,人間一年’?”老人又在身後叫住了他。
“什麼意思?”他不由得再次停下,“難道我們現在是在天上?”
“不,我只是打個比喻而已。事實上,你現在在哪裏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老人微笑的眼睛不知不覺眯成了一條線,目光隱藏在後面幽幽閃動,像一隻在黑暗中窺視人行蹤的狐狸。
這不可捉摸的目光讓洪力心裏怦然一動:這老人似乎很清楚自己是畫中的人!
不止如此,老人早就知道他要來這裏,而且也知道他來這裏的目的。
這老人,到底什麼來頭?
恰在此時,老人又說話了:“我打的那個比喻只是想告訴你,進入‘人道牆’之後,一切都將如白駒過隙、雲煙過眼。在人道牆裏,一切都過得飛快,你要把握機緣啊。”
把握機緣?什麼才是機緣呢?
他心裏正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老人又對他說:“年輕人,時間不多了,快去吧!”
這時,隨着老人的話音剛落,城牆的大門吱嘎嘎自動打開了一條縫,縫隙里有白光躍出,隱隱聽到裏面人聲嘈雜,似乎是笙樂歡歌,又像是哀哭之聲。
他下定了決心,於是把心一橫衝進了城門。
城牆之內所見的一切景象果然是繁華繚亂、千帆過眼:一邊是富貴黃金、一邊是窮困潦倒;一邊是歌舞昇平、一邊是痛苦呻吟;一邊是初獲新生、一邊是人老將死;一邊是嫉恨、一邊是懺悔……每個歡樂的一面都有一個痛苦相隨。
眾生芸芸,第四個煩惱到底是什麼?他站在疾速閃過的人群中,焦急地張望。
突然,一隻乾瘦如柴的手像鳥爪一樣從背後伸過來猛地抓住了他。
他驚得一轉身,看見了一張又老又骯髒的臉,皺紋和刀疤縱橫交錯,像是一張破爛的網。那雙眼睛滿是眼白,灰白而渾濁,目不轉睛地瞪着他,帶着一種邪惡的神情。
“你是誰?”他警惕地盯着這個佝僂着身體的小老太婆,心裏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
一陣風掠過,拂開了老太婆披散在臉上的亂髮,露出了額頭上一個鮮紅觸目的“十”字。
“年輕人,”老太婆的聲音就像是一把生鏽的鐵鋸在拉動,“我知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你也知道?”他又吃了一驚:怎麼每個人都知道他的目的?
“我們不如做個交易。”老太婆手上一用力,拽着他來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你到底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老太婆示意他一塊兒坐下來,壓低了聲音小聲告訴他,“我可以指點你怎麼找到第四個煩惱,不過咱們要有交換條件,你得幫我做一件事情。”
“憑什麼讓我相信你?還有,你必須回答我,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來找那第四個煩惱的?如果你不說,我這就走!”
老太婆一把拉住他,一雙不會動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終於不得不妥協:“好吧,我告訴你。你既然進到這個圖裏,就應該知道我們都是畫中的人物,那麼你奇不奇怪為什麼我們都是活的呢?”
“為什麼?”這個問題正好是他急着想弄清楚的。
“因為你的到來,我們才可以在圖中復活。以前也有人來過,每一個進到圖裏的人都和你一樣是來找第四個煩惱的,可惜,沒有人成功過。”
“第四個煩惱真的這麼難找嗎?”
一抹狡黠的竊笑浮起在老太婆的嘴角:“所以,你最好跟我做那個交易。”
“那麼,你讓我為你做什麼?”不知怎麼,明知道這可能是一個圈套,洪力竟還是身不由己地邁了進去。
“在你穿行六道的時候,也許會碰到一個眼睛湛藍的人,那個人和我一樣,額頭上刺着一個鮮紅的十字,他是我前生一直尋找的仇人,你要做的,就是替我摘掉他頭上的十字!”老太婆的聲音裏帶出了兇狠的殺機。
“這……”洪力聽出了老太婆的企圖,猶豫起來,“你是要我殺了他?”
老太婆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你不必對他心存慈悲,他的惡業早已種下,不論生死都已註定了輪迴中的報應。何況我說過,我們只是在畫中復活的人物,並不是血肉之軀。年輕人,不要猶豫了,你既然來到這幅圖裏,想必也是受了別人的要挾。想想看,哪個更重要?”
這個老太婆不止是個可以一眼看透人心思的老狐狸,還是個很有煽動力的說客,洪力很快就動搖了:“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可是,萬一我碰不到他呢?”
老太婆從破爛的袖管里掏出一個蓮心的鏈子掛在他脖子上:“只要你身上帶着這個東西,他就一定會主動來找你的。”
他低下頭擺弄了一下那個蓮心,不由問道:“你以前也是用這個方法來委託那些進入圖中的人嗎?”
“是啊。可惜,他們都沒有成功。所以,我只有不停地等待。”
他點點頭:“放心,我會幫你做的。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怎麼找到第四個煩惱了吧?”
老太婆渾濁的眼眸里又露出了那種很難察覺到的狡黠笑意:“如果換作你是我,你會不會傻到現在就把答案告訴我呢?”
“你……”
“你放心,只要你完成了這件事,到時候再到這裏來找我,我一定把答案告訴你。”
“可是,等完成了你的任務,說不定我已經穿梭完整個六道了,時間也一定過去很久了,還再回這裏來找你,到那時可能……”
“不用擔心。”老太婆從容不迫地向他保證,“穿梭完整個六道,其實是件很快的事情,你看,你現在不是連業力圈都已經過完了嗎。”
不過他還是覺得,這個老太婆渾濁不堪的眼睛裏,時時閃動着另外一種讓他不安的光芒。
——那是一種獵人捕捉到獵物后的得意與狡詐。
但是他還是決定試一試,本來進這個圖,已經是在玩冒險遊戲了。
2
離開人道之後,洪力竟然掉進了餓鬼道。
可是他只看見了一個餓鬼。那個餓鬼蹲在一旁瞪着銅鈴一樣碩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嘴角的涎水已經掛得老長了。
猛地看見那個餓鬼饑渴的眼神,洪力嚇得一哆嗦,立刻直蹦了起來。這個舉動把那個餓鬼也嚇了一跳,也蹦了起來。
他立刻轉身就跑,因為他一看這個餓鬼的表情就知道對方有多麼想吃他。
跑了一陣他回頭看,那個餓鬼還在身後緊緊跟着。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人,而對方是鬼,怎麼可能甩得掉呢?
於是他索性停了下來,悄悄握緊了雙拳,厲聲問道:“你是想吃我嗎?”
沒想到餓鬼竟然連連擺手:“別怕,我不想吃你,我是受人之託來接你的。”
“接我?”
“是啊。”餓鬼沖他一招手,“跟我來就知道了。”
沿途走來,他所見的一切都荒涼無比:樹木枯萎,花朵殘敗凋零,土地乾裂堅硬,連草葉都是灰白的。
漸漸地,他看到了其他的餓鬼,他們都一樣長着鼓起的大腹、乾癟的四肢和針般細小的頸項。無論男女,一律都赤裸着身體,他們的身體呈現出土地一樣的深褐色。每個人的眼睛都突鼓着,貪婪地四處尋覓,眼裏流露出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和饑渴。
可是當這些餓鬼接近水的時候,水就變成了火;當他們接近花果,花果就變成了枯枝;當他們剛剛找到一點可以吃的東西,立刻就有大批的甲士圍追驅逐他們。於是他們更加饑渴難忍、苦不堪言。
洪力一路跟着那個領路的餓鬼,很快來到了一片乾枯斷裂的小枯木林,在一棵巨大的空心樹上,他看到了一個長相更為奇特可怕的餓鬼。
“他就是想見你的人。”領路的餓鬼說完消失不見。
樹上的餓鬼似乎對洪力並不感興趣,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往這邊掃一下,他像一隻蝙蝠那樣倒吊在一截干枝上,悠閑地一盪一盪,粗大的肋骨緊貼着單薄的肚皮,就像是一堆刻意暴露的標誌。
這個餓鬼確實很不一樣,因為他的腹部不像其他的餓鬼那樣高高隆起,而是深深地陷了下去。而且,他也不像別的餓鬼那樣不眠不休地急着四處找東西吃。
“是你找我?”洪力盯着那個餓鬼猿猴一樣骨骼高聳的臉,滿腹的疑惑,“那麼你到底是誰?”
“我是這裏所有餓鬼的頭頭,我叫古古。”樹上的餓鬼沖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再走近一點,“其實我這麼做是受一個朋友的委託,他想見你,而且他現在正在地獄道里等着你。”
“那麼……”
“你一定要去見他。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不過,在去地獄之前,你必須先去畜生道里找到一頭六腿豬,只有它才能背着你到達地獄之底。”
“可是,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你必須去!否則,其他的餓鬼就會吃了你!”古古的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接着,他跳了下來,走到洪力面前,“跟我來,我送你去畜生道。”
不經意間,洪力瞥見了古古脖子上一道梅花形的印記,或者說,那是一塊烙印。
聽說,凡是不信因果的邪見邪行等愚痴之輩,死後都會被貶入畜生道。
這個領域的眾生,不能分辨善惡是非,要麼被人勞役或吃掉,要麼被人殘暴地捕獵,要麼同類相殘、弱肉強食,完全受到它們自己屈服於本能和愚痴的痛苦。
一落地,洪力就看到了古古要他找的那頭六腿豬。那頭豬好像是早就在這裏等着他了。
一看到這頭豬,洪力就忍不住想起了鬍子劉。
他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拍了拍那頭豬的後背:“鬍子劉?”
豬對他的舉動沒有任何反應。
他嘆着氣,失望地搖搖頭,然後拉住那頭豬的耳朵,坐到它背上。
“走吧,帶我去地獄道。”他說。
豬像是得到了指令,全身立刻為之一震,仰頭向天發出了一聲悲慘的長嚎,接着就馱着他離開了地面。
他們此刻去往的地方就是地獄道。
地獄是六道輪迴中最痛苦不堪的一個領域,生活在這裏的人,沒有一刻能逃離痛苦的煎熬,成天哭喚不止、雙眼泣血。但是生活在這裏的人,只需要一念懺悔,就可以得到佛的慈悲,離苦得樂。
六腿豬馱着洪力,飛快地向下馳行,十七層地獄在他們眼前迅速向後倒退,很快他們就到達了第十八層。
地獄到了這裏,就像是突然被阻斷了,四周一片黑暗,所有的聲音都消失殆盡,靜得怕人。地獄的前方,應該是再沒有路可以去了,因為這裏已是盡頭。
“有人在嗎?”他大聲地向著黑暗呼喊,“我是古古帶來的。”
馬上,黑暗中就有了回應:“真是古古叫你來的?”
緊接着,一小片霧一樣的灰白亮光出現,映出了一個盤腿坐着的人。
“你真的是餓鬼古古送來的?”那人又重複着問道。
“是,他說是你想見我。可是,我並不知道你是誰。”
那個人並沒有回答他的話,沉思了一會兒,又問了他另一個問題:“這麼說,你身上一定帶着那朵蓮心?”
“蓮心?”他吃了一驚,“你知道我身上有蓮心,這麼說你就是……”
“死老太婆前幾次都叫人帶着假的蓮心誘我出現,害我和古古都上了她的當!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又故伎重施!”那個人說著抬起了頭,額頭上鮮紅而凸起的十字愈發顯得猙獰而奪目。
萬萬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碰到了老太婆要他找的人!他瞪着對面坐着的人,心裏咚咚地亂跳個不停。
只要摘掉這個人額頭上的十字,他就可以立刻從老太婆那裏知道第四個煩惱在哪裏了。
對面的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還沒等他有所行動,突然伸出了一隻利爪向他的胸口直直抓來。
“呼——”,他趕緊側身閃過,立刻展開反擊,向對方額頭抓去。
兩個人就這樣來回進攻、躲閃,誰也沒有佔據上風。
可是洪力漸漸覺得體力不支,身體裏的血液精氣似乎正在一點點地流走,有好幾次都差點被對方尖利的爪子抓到。他想起了憂傷森林主人的叮囑,在這幅圖裏待得越久,身體的虛耗越多。
要麼想辦法先脫身,要麼擊倒對方。可是如果下次再來的話,對方就不會再出來見他了。正在進退兩難之際,他突然聽到對面的人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接着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他面前。
就在那個人的身體在他面前倒下之際,他看到了站在那人身後的六腿豬。
六腿豬眯着一對小眼睛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人,偷偷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獠牙上的血跡。
“你……”倒在地上的人還有一口氣在,掙扎着伸出一隻手指着六腿豬,咬牙切齒地說,“你根本不是從前的六腿豬!你是,是……”
“嗷——嗷——”,豬又仰天發出悲嚎。
一旁的洪力瞅准了這個好時機,飛快地衝上前去一把扯掉了那人額頭上的十字。
整個十八層地獄裏都回蕩着那個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無盡的怨氣似乎直直衝上了九天!在一陣近乎瘋狂的掙扎中,那個人的全身迅速地縮小,很快便只剩下一張皮還連在骨頭上了。
“你……過來。”那個人微弱地喘息,看樣子就要死了,“讓我看看那顆蓮心是不是真的?”
“這……”
“我馬上就要化為灰燼,難道你還怕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將脖子上的蓮心取下,遞到那人的手裏。
那人握着蓮心,一揚手,立刻將蓮心捏得粉碎:“死老太婆,又用個假的來騙我!”
“那個老太婆究竟是誰?她和你到底有什麼過節?”洪力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索性坐下來問個清楚。
“她是一個陰險的巫師!她欺騙了我的愛人,用花言巧語騙得了她的魂魄。這些年來,我為了找這個老妖婆報仇,殺了很多人,仇恨使我迷失了本性,所以才被打入第十八層地獄。可即使這樣,我的仇恨仍然沒有熄滅,老太婆意識到我的存在對她始終是一個威脅,所以三番五次地派人來殺我。”
“你既然知道她拿假的蓮心騙你,為什麼還讓古古主動來找我?”
“因為我總想碰碰運氣,希望有一天能得到真的蓮心。只有老太婆那顆蓮心,才能讓我脫離地獄。”那個人說話的氣息越來越弱,瞳孔漸漸放大,乾癟的舌頭無力地耷拉着,看起來像是一個弔死鬼,“這裏真是太寂寞了!你知道地獄的十八層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嗎?生活在這裏的人,每天都會在這種無所依靠的寂寞里經歷一遍生前最刻骨銘心的痛苦,你知道這種滋味嗎?”
臨死的人悲戚的訴說讓洪力也感到了難過,他後悔不該聽信巫婆的謠言,結果錯殺了一個可憐的人。可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能讓我幫你完成嗎?”他內疚地扶起那個人的身體靠在自己的懷裏。
“如果你在穿梭六道的時候碰到了她,”那個人從懷中掏出一卷畫軸打開,顫抖着指着畫中的女子,眼中已有了淚水,“替我把畫像轉交給她,告訴她,這是我臨死前的遺言:即使沒有生死輪迴,我也會一直等待她,不管是做人做鬼,還是地獄人間!”
一看到畫中的女子,洪力立刻臉色大變!
“你,你……”他慌亂地指着畫中的女子,“原來你……就是伊志?”
可是懷中的人已經不能回答,因為他已經死了。
十八層地獄裏,只有一種聲音在迴響,那就是六腿豬低低的嗚咽聲。
伊志是那個被來古教的大長老鎮壓在祭壇之下的人,他就是柳青的心上人。柳青為了拯救他的亡魂將自己的肉身換給了一個巫婆,結果卻中了巫婆的奸計,使得自己也成了一個四處飄蕩的遊魂。
在《生死輪迴圖》中,洪力已經是第二次見到柳青的樣子了。
柳青,你到底墜到了六道中的哪一道?
他盯着畫像上的那個女子,盯着那雙熟悉的眼睛,突然很害怕地想起了在那個古寺中發生的很多事……
六道輪迴。人道牆內。
那個老太婆像是早就算好了他此刻一定會出現似的,早早地就等着他了。
他們又一同來到上次密談的那個偏僻角落。
“事情辦妥了嗎?”老太婆堆起滿臉的笑容,看上去像一個干透的橘子。
他攤開手掌,亮出掌心那個血跡未乾的十字,冷冷地質問道:“你當年為什麼要騙走柳青的肉身?”
老太婆悚然動容,目光中的寒意瞬間而起,死死地盯着他:“你認識來古教的那個聖女?”
“回答我!”他冷笑,“我相信你一定還有別的仇家,我可以把你在這裏的消息散佈出去。”
老太婆看出了他眼裏濃烈的仇恨與殺機,心中不免有些膽怯,嘆了一口氣:“我本來就是一個修鍊巫術的巫婆,很多巫師為了自己的修鍊是會想出一些類似於這樣的方法的。其實當年我也並沒有騙她,我收了她的肉身,也履行諾言給了她法力,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當她去祭壇之下拯救心上人的亡魂時,發現他的魂魄已經不在了!”
“狡辯!”
“我說的是實話。當時我聽說伊志並沒有死,大長老處死的只是另外一個人。”
“那伊志呢?”
“我也是等那件事情過去了好久后才聽說的:伊志是大長老和外頭的女人生的孩子,是那個孩子不肯認他,所以一直才不回來。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和柳青才留下了一條性命。大長老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事,只是一直不說。他知道祭祀大典這天一定會出事,所以早就找到了一個長相和伊志很像的年輕人關在房子裏,因為他已經計劃好了,要藉著這次的事情放走柳青和伊志,讓他們出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對柳青所做的懲罰也只是為了給族人一個交待。可惜,柳青太心急了。”老太婆的聲音里也流露出了幾分惋惜。
事情突然峰迴路轉,連洪力也感到很意外——難道柳青的悲劇是她自己造成的?
“可是,為什麼伊志一口咬定是你騙了他們?”
“那個年輕人後來知道了這件事,我想一定是我的仇人存心在他面前挑撥離間、添油加醋,那個年輕人十分固執地認定是我騙了柳青,紅了眼地要找我報仇。一直到進了這幅圖裏,他還是不死心,想盡辦法要取我的性命,我,我只好先殺了他。”
“等等!”他突然從巫婆的話中發現了一絲破綻,“你說過,你和伊志死了之後就被封存在這裏了,你們只是生活在畫中的人物。那麼,人在畫中,伊志又怎麼找你報仇?”
看着他迷茫不解的樣子,老太婆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這就是你們這些平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在你們看來,畫是死的,其實畫中另有天地。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是‘生活’在畫中的人。如果這真的只是一張紙而已,你又進來找的哪門子煩惱?”
洪力漸漸地有些明白了——他們,包括那個憂傷森林主人在內,都是真正的巫師,巫師的世界當然有別人不能理解的怪事。再說,這幅圖是憂傷森林主人送他進來的,如果想知道畫中的人為什麼是活的,恐怕就只有憂傷森林主人才知道了。
說不定,他們就是憂傷森林主人口中所說的“奴隸”。
他心念一動,問道:“是誰把你們抓進來的?是憂傷森林主人嗎?”
老太婆眨了眨眼睛,似乎對他的問題感到很奇怪:“我從沒聽過那個什麼‘憂傷森林主人’。至於是誰把我們抓進來的……告訴你也沒用,因為誰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不過,他就是當年真正買走柳青肉身的那個人。”
“你把柳青的肉身賣給他了?”他氣憤地一把抓住巫婆的衣領,將她像小雞那樣提了起來。
巫婆疼得呲牙咧嘴,連連擺手求饒:“當年我收了她的肉身之後才發現,她和我相剋,我無法藉助她來修行,正好這時有人找到我希望買下她的肉身,我就答應了。不過,我也看不到那個人的樣子。當時,六腿豬也在場,不信你問它。”
一直卧在一邊呼呼大睡的六腿豬像是聽到了巫婆的話,立刻翻身從地上坐起來,一邊點着頭,一邊從鼻子裏發出嗯嗯的聲音。
他看着那頭豬獠牙上殘留的血跡,一下子又想起了被他錯殺的伊志,心中的憤怒更濃,把巫婆舉得更高,讓風吹散了她的枯發:“古古讓我去找六腿豬,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早就暗中做好了手腳,現在的六腿豬是你派去的姦細!如果不是這樣,伊志根本就不會死!”
老太婆在半空中揮舞着雙手,雙腳亂蹬,整個身子都在他的手上搖搖欲墜。一陣風吹來,她立刻嚇得哇哇大叫:“如果伊志不死,你就得死!生死輪迴圖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怎樣找到第四個煩惱,如果你現在殺了我,你就永遠不知道這個秘密了!”
巫婆的話起到了作用,他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差點想殺死巫婆。巫婆不僅是他,也是那六個同伴現在唯一的希望了。
於是他把巫婆放了下來:“既然我已經完成了你的託付,現在你也該履行諾言了,告訴我怎麼找到第四個煩惱。”
“嘿嘿嘿嘿……”巫婆呲出嘴邊幾顆尖利的黃牙,又露出那種猥瑣而令人生厭的笑容,“你不要着急嘛。”
巫婆說著轉過了身,伸出一隻手沖他招了招,示意他跟着過來。
這老巫婆又想玩什麼花樣?他心裏雖然嘀咕,還是快步跟了過去。
巫婆佝僂着背,漫不經心地把他引到了一條魚腸一樣狹窄的小衚衕。當他們走到衚衕深處的時候,巫婆突然轉過身猛地撲到他的肩膀上,貼着他的耳根,吃吃地笑道:“你聽好了,現在我就要告訴你第四個煩惱在哪裏了,不過,我只擔心你沒有能力找得到。”
“到底是什麼?”
“是……”
“撲——”一聲沉悶的響聲,就像一把刀捅進了一堆陳舊的皮革中。巫婆的眼睛像死魚一樣暴突,嘴角的涎水滴了下來。
“你……”她咬着牙,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后,身體便猶如一個破布袋般重重摔倒在地上。
洪力面無表情地收好手中的彎刀,轉身離去。
——當年如果不是受了你的唆使,柳青就不會用自己的肉身和你交換精靈的法術!你不止害了柳青,還借我的手殺死了柳青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至愛,只有殺了你,才能祭奠他們的在天之靈。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巫婆的屍體,目光中的寒意一閃而逝。此刻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有了殺人的快感。
從《生死輪迴圖》中出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
憂傷森林主人早已為他準備好了豐盛的飯菜、醇香的美酒。
“怎麼樣,今天有什麼收穫?”憂傷森林主人邊說邊舉起酒杯輕輕嘗了一口。
“如你所願,一無所獲。”
“今天的美酒不錯,嘗嘗吧。”憂傷森林主人向他舉起了杯。
“我沒心情。”他冷冷地說,“你贏了,我們給你當奴隸;而如果我贏了,你只是放我們走而已,你不覺得這樣太不公平了嗎?我們應該再得到一些其他的好處。既然你說第四個煩惱對你很重要,那為什麼不自己進去找它?”
“因為,這也是遊戲的規則——我不可以進去。”憂傷森林主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洪力發現在說完這句話后,憂傷森林主人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似乎勾起了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是什麼人制定的規則連憂傷森林主人也不得不遵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