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湖中小島

第十一章 湖中小島

連日來,方丈都在帶領弟子們勤念心經,希望超度四個死去的小和尚早日往生極樂。

可是,有的時候心意和行動並不能左右一切。就在今天早上,天眼寺又死了人。

死的仍然是一個小和尚。洪力已經給屍體做過檢查了,初步推斷出和尚是凌晨的時候死的,從面部表情來看,應該是在受到驚嚇的狀態下被人扎死的,而且,脖子上仍然有那個洞,不論形狀、大小、位置都和前幾次一樣。

除開那具在廂房中被害死的和尚,另外四個死者的死亡時間都是在凌晨,而且脖子都有那個洞。到底什麼東西總是在凌晨出現呢?

“老大,女鬼的事情不是已經了結了嗎?怎麼又有人死了?”

“你錯了。”洪力搖搖頭,“誰也沒說女鬼的事情了結了,那只是暫時告了一個段落而已。柳青曾經親口向你承認,她佔用了井中那個女人的身軀,但只是借用而已,你別忘了來古教那個‘拯救亡魂術’,只是不知道柳青是否已經成功地轉化為人形。”

“老大,你繞來繞去,到底想說什麼?”

“柳青在想殺你之前跟你說過,那三個和尚不是她殺的,如果她那時候沒有殺人,現在就更沒有理由了。至於那個女鬼……我覺得也不會,她的身軀被柳青佔着,又怎麼能來殺人?不過,我也不是太能肯定,畢竟,咱們誰也不知道鬼是怎麼殺人的。”

小清恍然大悟:“你是說,真正的兇手其實一直都沒有被發現?”

“不管兇手是誰,他現在一直都在行動,而且我們不知道他的動機是什麼,所以,不止是天眼寺的和尚,就連你跟我,同樣也處在他的殺機籠罩下。”

“會不會是鸚鵡?”小清瞪着他,眼裏突然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什麼鸚鵡?”洪力沒有明白。

“你忘了嗎,就是方丈說的那隻血鸚鵡。”小清神秘地向他眨眨眼,“你看,屍體脖子上這個洞,像不像是鸚鵡的嘴啄的?”

他一看,真的很像,心裏一驚,但嘴上卻說:“小清,你怎麼會突然想到那隻鸚鵡?”

小清相當固執:“你別忘了,它是大神摩訶法利留給這世間的怨恨,那它為什麼不能來殺人?而且,按照方丈的說法,每當月亮中出現那個人影的時候,血鸚鵡都會出現,說出它的下一個預言,可是今年月亮中的人影已經出現了,而血鸚鵡還沒有到來,我猜,說不定它早就來了,只不過……”

小清沒有再說下去,洪力隱隱地也有些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不可否認,小清的話開闢了一個新的方向,他竟然覺得這種可能性也很大。

這時方丈已經吩咐這次必須要派弟子下山報案,於是和尚們開始鬧哄哄地搭夥下山。

“小清,咱們走吧,我一會兒還要去桃花谷。”

“等等,老大,你臉上怎麼金光閃閃的?”小清用手在他的臉上蹭了一下,發現有好多的金粉。

“哦,剛才在那具屍體的衣服上蹭的。”

“不會有毒吧?”小清捻了捻手上的金粉,有點不放心。

“沒事的,寺里的和尚經常接觸香爐供品之類的東西,身上有這種金粉也不奇怪。在佛像的身上、還有大殿的柱子上和法器上不是常常刷這種金粉嘛。”

“可是,大殿被粉刷過已經好幾天了,再說,佛門弟子都是很講究儀錶整潔的,怎麼可能把金粉弄得滿身都是?”

小清的話一下子提醒他想起了一件事——死的那四個和尚,個個身上都沾着很多這種金粉。可是其他人的身上卻沒有,包括今天的情況也是一樣。

“小清,跟我去大殿看看。”

這個時候,大殿裏只有負責打掃的僧人在。

他們四處看了看,發現那些佛像和柱子上的金漆早就幹了,根本不可能蹭到衣服上。也就是說,死的那四個和尚,他們身上的金粉是在別處蹭的,也或者,那些金粉另有來歷。

“老大,你看那個和尚。”小清指着在院子裏掃地的一個老和尚讓他看,“就是他發現今天那個死了的和尚的,咱們找他問問吧。”

可是當洪力走出門口的時候,卻發現小清並沒有跟上來。他回頭一看,小清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一尊佛像出神。

“小清,你又怎麼了?”他走過去拉着小清。

“這佛像……”小清只說了這三個字,突然一把甩開他的手,走到那尊佛像跟前,急不可耐地又敲又摸,像是發現了什麼。

“小清,那是佛像,你不能用手亂動!”一看正在大殿內打掃的兩個小和尚已經在注視他們了,洪力趕緊上來攔住小清。

小清回過頭來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對勁:“老大,你看這佛像,有什麼變化沒有?”

“變化?”他一愣,“我從來沒注意過這大殿裏的佛像……”

“我是說剛才!”小清的聲音開始有些控制不住了,“這佛像,好像是活的!他的表情變了,和我進來時看見的不一樣!”

“你有沒有眼花?”

“我肯定。咱們剛才在大殿裏檢查的時候,佛像的表情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嘴也是閉着的,可是現在你看,”小清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緩解緊張的心情,接着用手暗暗地指了那佛像一下,“佛像的眼睛張開了,並且齜出了牙!我不會記錯的,一進來我就發現這尊佛像身上的金粉特別亮,所以才留意了幾眼。”

而此時一直在盯着那尊佛像打量的洪力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發現,這尊佛像,無論眉眼、神情、還是身形和姿勢,都和在破廟那一晚讓他產生幻覺的那個菩薩像一模一樣!只不過,一個破舊不堪,一個卻被鍍了金身;一個是佛像,而一個是菩薩像。

而且,這尊佛像的手裏缺了一樣東西——一件法器。

會不會也和那菩薩像手裏拿的一樣,是像魚叉一樣的東西,又粗又長,叉頭尖尖的?

雨夜、破廟、幻覺、金身大佛、法器、屍體脖子上的洞……一瞬間,他的腦子又開始嗡嗡作響。

“小師父,你快過來!”

“施主,什麼事?”兩個小和尚立刻來到小清身邊。他們已經在邊上看了好久了,也不明白這兩個人一直神情慌張地在嘀咕什麼。

“這尊佛像,能不能找個梯子讓我上去看看?”

兩個小和尚互相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茫然不解地問道:“請問施主,問的是哪一尊佛?”

“就是我現在手指的這個……”小清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立刻嚇得魂都沒了,張着嘴,呆住了。

這次就連洪力也傻眼了——那尊佛像不見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小清嗷嗷地尖叫起來:“這裏明明有好大的一尊佛像,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老大,你也沒有發覺嗎?”

洪力也不知所措,這可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只是轉過頭說了一句話而已,那佛像就不見了,他們連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這還不是見鬼嗎!

“施主,”剛才跟他們說話的那個和尚向他們行了個禮,“這個位置從來就沒有擺放過佛像。”

“不可能!你,你這是不相信我!”

“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個位置真的從來沒有擺放過任何東西。小僧一直負責大殿的打掃,不會記錯的。”

“可是,我們剛才對着那個佛像看了半天了,他分明就是在這裏的!”

“算了,小清。”他拉住越來越激動的小清,“小師父不會騙我們的。是那尊佛像有鬼。”

在這一刻,洪力想起了桃花臉讓他看到的有關五十年前的慘案,難道當年的兇手真的是一尊金身大佛?

2

當洪力暫時拋開天眼寺的麻煩和金身佛像帶來的困擾來到桃花谷時,已經是中午了。

桃花谷的太陽還是白花花的,帶着幾分慘烈的味道。

今天,那張桃花臉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游到枝頭去窺看他,那個像金光小王子一樣的桃花也不在樹下。今天樹下站的是另一個人。

這個人是慧清。

他知道,慧清是在等他。

“你身上的傷養好了嗎?”洪力走過去問。

“慧清身子一向虛弱,身上的傷還要等好些日子才能養好。”

“唉!”洪力嘆了一口氣。今天他見到慧清,竟然一點也沒有以往見面時的那種拘束,相反倒好像是見了一個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似的,心情居然很好,“昨天在水裏,如果不是你突然轉過頭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你就是那個水妖。這麼說來,那晚引我們去桃林然後將樹砍光的人也是你?”

“是。”慧清承認。

“你身在佛門,卻三心二意,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幹脆還俗?”

“施主不會明白的。慧清並不是對佛祖心不誠,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慧清做這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慧清的師父。”

“你師父?是方丈嗎?”

慧清搖搖頭:“慧清的師父只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小僧師徒二人未能領悟佛法,不能放下心中之結,自知罪孽深重,只希望他日可以在佛祖面前求得原諒。但是小僧師徒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也從不想傷害到任何人,我們隱居在這裏,只是為了保護桃花小仁。”

“桃花口中經常提起的那個‘伯伯’,和你的師父是同一個人嗎?”

“是。而且施主很快就可以看見他了。師父知道施主今日一定會再探湖中小島,所以一早就讓慧清在這裏等候。現在,我們就可以走了。”慧清說完,轉身領着他往湖邊走去。

在路過那間小屋的時候,洪力往裏面看了一眼,發現桃花不在。

“桃花呢?”他問。

“桃花從來都沒有見過我,師父說,不想讓這個孩子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所以特意支開他去別的地方玩了。”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已來到了湖邊。

“慧清,湖中小島到底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昨天劃了整整半天船,卻什麼也沒看到?”

“湖中小島,當然是在湖中了。”慧清微微一笑,指着湖水盡頭水天相接處刺眼的反光說道,“那裏,就是湖中小島的所在。”

“那麼遠?”他四下一看,水面上空空的,也看不見船的影子,“慧清,你沒有划船來嗎?咱們怎麼過去?”

“去湖中小島不用划船。”

“難道是游過去?”他不免有些吃驚,“慧清,我可不會像你一樣變成魚妖。要游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洪施主不必多慮,慧清既然是來接你的,自然有辦法把你帶到湖中小島。”慧清說完蹲下身子,就在腳下的地方挖起了洞。

這倒挺有意思!一看到慧清挖洞,他也趕緊過去幫忙。

很快,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塊很大很厚的圓木蓋。

“這就是去小島的入口?”

慧清沒有回答他,伸手掀開了木蓋,木蓋的下方竟是一條黑暗幽深的秘道。

洪力心裏又開始有了猶豫:這個秘道明顯是向下延伸的,去湖中小島,為什麼要往水底下走?這個慧清,到底能不能相信?

慧清已經點亮了蠟燭,一貓腰鑽了進去。他想反正來了,就去看看吧,於是也跟了下去。

秘道雖然很長,但是卻很寬敞,足夠他們站直了身體。而且秘道的四周都是用水泥和鋼筋架住的,不僅一點水也滲不進來,還非常的結實。看來修建這樣的一條秘道一定花費了不少時間與精力,再說往水下修建秘道,難度這麼大,普通的人是干不來的。所以洪力愈發地想要知道,那個老和尚到底是何方神聖。

在搖曳的燭影中,慧清走路的姿態被誇張地放大,顯得更加古怪。

洪力盯着慧清扭擺不定的僧袍,突然想起了送菜的黃牙張對他們說的那個“怪談”——“那個大師兄,他的下半身突然不見了!”還有那天在水中……

“慧清,”他停下了腳步,“你的下半身呢?”

慧清的肩猛地一顫,手中的燭火也狂亂擺動,像是要熄滅了。

地道里連腳步聲也沒有了,一片沉寂。慧清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只是用手小心翼翼地保護着那團將要熄滅的燭火。

當那團燭火穩住之後,慧清才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氣,在密不透風的地道里聽來,似乎分外地沉重。

然後,慧清伸手撩開了自己的僧袍。

“你……”洪力呆住了。

慧清真的沒有下半身!洪力此刻看見的,不是兩條人腿,而是兩根層層捆綁的枯枝!

“很多年前的事了。”慧清放下僧袍,目光依然平靜如水,“我和師父為了挖這條通往沉冤湖底的秘道,被滾落的巨石壓斷雙腿。當時我的兩條腿齊腰折斷,被牢牢地壓在巨石下,骨骼盡碎。為了不驚擾住持和寺中的師兄弟,我讓師父用樹枝為我做了這兩條假腿,中間用鋼條固定,然後再想辦法將它們固定在腰上,走路的時候必須用腰部的力量去帶動下半身的鋼條。所以在水中的時候,我必須換上魚皮,否則那些木頭會被水泡軟沖走,我就沒法上岸了。”

他看着慧清,看了很久很久,嘴角終於慢慢地浮起了一絲笑意:“這世上很多人都要用兩條腿走路,可是我想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到‘行走’的含義,包括我在內。我相信,腳下的路早已在你心中,即使沒有任何指引,你也知道要去向何方。”

慧清只是淡淡地一笑:“多謝施主誇獎。”

“你帶着這一身枯樹殘枝生活,卻還要強忍住痛苦,在人前裝作若無其事,這些年來,你一定很辛苦吧?”

“阿彌陀佛。這些年來,慧清確實覺得很辛苦,只要天氣稍稍不好,我的腰就疼得厲害。不過有一件事你會更驚訝,我的師父也是這樣生活的,那次他也一樣失去了一條左腿。這些年來,我們就是這樣一天一天挺過來的。”

因為他們說話的時間太久,口中呼出的氣流又帶動了燭火,這次慧清沒有再用手去擋着那燭火,因為他的心已恢復了平靜。

“洪施主,我們繼續走吧,很快就可以見到湖中小島,這條秘道是去湖中小島最近的路。”

越往下走,隔着地道壁傳來的波濤聲就越清晰,而燭火的光也越來越微弱,看樣子他們已經進入了深水中。

“慧清,湖中小島真的是在水底嗎?”他忍不住又問。現在他已經完全相信慧清了,一個即使選擇那樣殘酷的生活方式也不願離開寺院的人,對佛祖是虔誠的。虔誠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只是,慧清和他的師父選擇錯了一種方式——自己扛起所有的責任和負擔。

“是。”慧清回答道,“而且我們馬上就要到了,你聽到那些水聲了嗎?”

“可是如果島在水下,島上的動物怎麼生存?”

“那個島根本就是一整塊的巨石,島上一根草也沒有,所以不會被沖走的。其實,湖中小島就是一個岩石城堡。”

而就在這時,洪力聽到一陣歌聲伴隨着秘道外喧嘩的水聲傳了進來:凡間仙界比堅貞,烈火煉獄烤虔誠,合掌一笑無須愛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間總得心傷……又是那陣歌聲!難道是慧清的師父在唱歌?

那個多年前就已死去的柳青,為什麼一聽到這歌聲就怕得要命?這歌聲,到底有什麼魔力?

他正四處張望着搜尋那歌聲的來源,突然聽到慧清對他說:“我們到了,打開這扇石門,就進入湖中小島了。”

藉著只剩下黃豆大小的一點燭光,洪力依稀看見在他們的面前有一道石門。他不由得感嘆這條秘道修得真是太巧了,慧清明明向他指出湖中小島在湖之盡頭,可是在這條秘道里他們只走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由此也可以想像得到當年慧清師徒修建這個秘道的時候吃了多少苦。

慧清只輕輕地推了一下,那道石門就向一旁挪開了。

石門一開,歌聲也戛然而止,消失得無影無蹤。唱歌的人,好像受到了不速之客的驚嚇。

“洪施主,請坐吧。”慧清拿起桌上的水壺給他倒了一杯茶,茶水竟然還是熱的。

慧清說去跟師父通報一聲,結果這一去就去了好久,洪力後來竟不知不覺地趴在石桌上睡著了。等他再醒來的時候,發現面前除了慧清之外,還多了一個人。

“洪施主,他就是我師父,也是這座湖中小島的主人。”慧清說著又過來替他把杯中的茶滿上。

“是你?”洪力意外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不是天眼寺那個掃地的老和尚嗎?”

“洪施主好眼力。老僧本名烏格瑪力,慧清是我在出家之前就收的弟子,本名孫武。”

“剛才那歌聲……我和小清一直在找的神秘歌者就是你?”

老和尚點頭不語。

“當我們在後院等待女鬼出現的時候,當柳青要殺死小清的時候,甚至包括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歌聲總是突然出現,為什麼?”

“因為當初柳青施主來到寺中的時候,老僧就看出她的肉身早已死去。而這歌聲,是為了指引她的亡靈早日去往該去的地方。”

去往該去的地方?這麼說,柳青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她不會再出現了?

老和尚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道:“往者已矣,生命正長,施主應該忘掉過去,放眼新的生活。否則人生苦短,豈不是要在傷心中蹉跎歲月。”

忘掉過去?他苦笑着搖搖頭:“我又不是出家人,哪有這麼好的悟性!”

“可是我卻不明白,”洪力說著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慧清,“你們都是出家人,為什麼還會有這樣一個秘密的棲身之所,難道不認為這樣是對佛門不敬嗎?還有,大師唱的那支歌,似乎也更像是旁門左道。”

“其實那支歌你師父西磯也會唱,我們當年是一同學會的。所以有時候我唱這支歌,是在緬懷過去。”

“你怎麼知道我師父?”洪力一頭霧水。

“我和西磯已是多年故交。怎麼,你師父沒有向你們提起我這位昔日舊友嗎?”

“沒有,師父從來沒說過他有什麼朋友,十幾年來,也從沒有看見他和什麼人有過來往。”

“看來他也和我一樣,不想再提起當年的人和事了。或者,他還在生氣我們當年不肯和他一起離開。”老和尚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切仿若昨天,點點滴滴,叫人心酸不已。

“當年,我和你師父是形影不離的好夥伴。一別十幾年了,大家都斷了消息,互相都不知道對方是死是活。你師父嘴上不說,是因為不想再對別人提及一遍令他傷心的過去,但是他的心裏肯定也一樣時時挂念着我們。”老和尚說著將目光轉向他,滿是關切之色,“這些年來,你師父還好嗎?”

“師父身體一直都有病痛,而且,心情很不好,常常發脾氣。”

老和尚聽他這麼說,心裏似乎很難受,眉頭緊鎖,一直低着頭不說話。石屋外的水聲一直洶湧不絕,那應該就是老和尚心裏的悲歌吧。

“大師,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是師父的徒弟?”

老和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看到了你耳後的那個獸頭刺青。”

洪力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塊刺青:“師父說,當年他說過,以後收了弟子,人人都要有這樣一個刺青。他說他不能食言,因為一定有人記住了他的話。”

“他的心果然還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老和尚說著站起身來,“來吧孩子,讓我帶你看看這個小島的真面目。”

和尚帶着他和慧清來到了另一間石屋,一推開門,滿室的珠光寶氣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都是用各種珠鏈圍成。正中有一個很大的池子,池中的水熠熠發光,原來池底佈滿了細密的金沙。

池邊的階道全是用大塊的水晶堆砌而成。池中有很多大朵的蓮花漂浮在水上,那些蓮花像車輪一樣巨大,有青、黃、紅、白四種顏色,散發著芬芳的氣味,可它們竟是用琉璃雕成的,並且原來在蓮心放了一盞香燈。

池上有一個小小的樓閣,同樣密密麻麻地鑲滿了黃金白銀、琉璃瑪瑙。樓閣的房檐上停着幾隻奇色的小鳥,當然它們也是用寶石雕成的。

這裏簡直就是一個流光溢彩的神話世界,連他們腳下的地都灑滿了黃金的碎屑。

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活的一樣。

他們走過的時候,身體帶起了一陣微弱的風,於是那些樹木羅網、亭台樓閣都一同發出了悅耳的珠寶和鳴之聲,叮叮冬冬、錚錚■■,有如天籟之音。

正當洪力為這鬼斧神工的奇景讚嘆不已的時候,突然驚詫地發現,在這個寶池的邊上,豎放着一個巨大的水晶棺材!

棺材裏有一個長發及腰的女人,穿着雪白的衣裙,可是,她竟然沒有臉!

“很意外吧?”老和尚盯着那棺材裏的女人,感到一陣悵然若失,“她就是你們一直談論不休的‘井中女鬼’!”

洪力的臉色刷地變了:“原來井中女鬼的事是你一手炮製的!”

“你錯了,我並沒有那樣做。”老和尚用手輕輕撫着那口水晶棺,“那口井只留下了她的軀體,而靈魂卻長居於此。”

“你是說,棺材裏的,只是她的魂魄而已?”

老和尚點點頭:“西磯應該跟你說過,我是真正的巫師,是一個真正會巫術的巫師,這個世上,只有我才會這種鎖魂術,只有我烏格瑪力才能把死人的魂魄化為有形。不過,我帶你到這裏來,是想請你聽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屬於過去,卻讓我們的一生因此而苦。”

六十年前,我們都在巴悲湖畔學習巫術。當時一同學藝的共有五個人,我和你師父西磯也在其中。

巴悲湖是巫術最高的大法師住的地方,在這個世上,除了我們這些真正的巫師之外,根本沒有人知道那裏。而且沒有人領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那裏。不過那裏景色很美,我們生活得很富足,也很快樂。

日子久了,我和西磯就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當時西磯還有一個在來巴悲湖之前認識的朋友,叫沙葉,後來我們三個就在一塊兒結拜了,我是老大,西磯排老二,而沙葉自然就是我們的小弟弟。

大法師對我們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而且他還教給我們每人一個獨門的巫術,西磯學會的是黑瞳術,而我學會的是鎖魂術。至於沙葉,他雖然和我們結為兄弟了,但是他為人少言寡語,性格有些孤僻,所以平常和我們也沒有太多的話,因此直到從巴悲湖畔離開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他學會的獨門巫術是什麼。

當我們都學有所成的時候,就一個一個地離開師父,雄心勃勃地出去闖蕩了。很快大家都成了數一數二的巫師。

那個時候,大家還是常常聯繫,把酒言歡。

很多年以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幾個頂尖的巫師聚到了一起,大家希望成立一個特殊的聯盟,收留那些無處容身的人以及一些粗通皮毛的小巫師,並且傳授他們一些簡單的巫術。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成立統一的巫術大王國,並且吞併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巫教為我所用。

但是那些被我們收留的人必須忘掉過去所有的恩怨情仇、親人朋友,這樣他們才會一心一意地為我們效命。可是說起來容易,讓一個人真的忘掉過去的一切又怎麼可能?

也許當年我們都鬼迷心竅了,竟然打算研製一種葯,吃了以後真的可以讓人忘掉過去。這種比黃金還貴的葯就叫“忘情丹”。

當時我和西磯都年輕氣盛、空有熱情,我們只是對那種葯很感興趣,於是什麼都沒想就答應了。

當時和我們一同製藥的巫師中有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梭羅雲。

梭羅雲是一個溫順而善良的姑娘,她的眼睛總是閃爍着幽藍而膽怯的光。有的時候我想,這樣的一個姑娘不應該是一個巫術師,而應該是在大草原上牧羊的溫柔少女。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出奇地好,因為只要看到梭羅雲就會想到春天開滿鮮花的安靜山谷。

回想起那時的一切,我只能感嘆一句“造化弄人”。後來我才知道,我和師弟西磯竟然都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梭羅雲,而梭羅雲也對我們兩個都有好感。

我們誰也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因為我們互相都不想傷害到對方,互相都怕失去對方。我害怕失去梭羅雲,更害怕失去西磯。而西磯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

我們只是安靜地守候着,耐心地等待着老天給我們安排的結局。

那種感覺雖然很痛苦,卻是我這一生都值得回味的,而且我的一生都不會因此而後悔。

有一天,梭羅雲突然來找我和師弟,急匆匆地對我們說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叫我們趕快收拾東西跟她走。我和師弟忙問發生了什麼事,梭羅雲就告訴我們,她剛剛才得知,他們成立那個聯盟並不是簡單的為了巫術,而是想佔領漢人的領地。所以他們不只是要收留那些無處容身的人,還要抓好多好多的人回來強行給他們餵食忘情丹,好讓那些人這一生都成為受他們統治的奴隸。我們研製的忘情丹就是助紂為虐的工具。

聽梭羅雲這麼一說,我們才悔悟一開始我們就錯了——我們沒有權力去毀掉一個人的回憶和思想,所以煉製那種葯根本就是在害人。

當時我和西磯都對巫術極度痴迷,充滿了盲目的熱情,加上對那種新奇的葯很感興趣,所以才會被他們利用。這群人根本就是心術不正,如果他們一旦開始侵佔漢人的領地,那將會有很多人遭殃,甚至流離失所。

於是那天夜裏,我們三個人一塊兒悄悄地走了。臨走,我還順手拿走了剛研製出的兩顆藥丸和配方,我不想讓這種葯流傳出去害人。

我們的不告而別被視為是背叛,再加上我們拿走了配方和藥丸,這引起了他們的勃然大怒,於是他們開始追殺我們。

追殺和逃亡讓我們兩方人馬都大傷元氣,三個人的力量怎麼能和一群人的力量對抗?很快我們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是逃兵,在氣勢上已經輸了。

梭羅雲的臉就是在和敵人搏殺的時候被一刀削掉的。當時那副情景我想見過的人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我只聽見她凄厲地叫了一聲,那是我聽到的最可怕的叫聲!我回過頭去,就看見她整張臉上一片血肉模糊,眼睛、鼻子、嘴都沒了,那些血就像屋檐融化的雪水一樣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她叫得好慘,伸出手胡亂地在空中抓着,似乎想找到我們,最後終於站立不穩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天無絕人之路,經過那場廝殺之後,我們意外地來到了飛雲山,來到了天眼寺。

仁慈的方丈收留了我們,並且悉心地照顧我們。那個時候我們幾個實在走投無路了,於是決定落髮出家,只為求得一個安身之地。我們想這樣那些人就找不到我們了,因為他們絕對想不到幾個曾經風光一時數一數二的巫術師會在廟裏做起了和尚。

古寺里天天佛音宣流,暮鼓晨鐘,日子一天一天安定下來。我想也許是受到了佛祖保佑,在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那些追殺我們的人一直都沒有找到這裏。逃亡和廝殺終於停止了。

可是,西磯卻始終也無法忍受山上單調枯燥的生活,時間越久,他越想念外面的世界。這也難怪,西磯以前是一個部落里地位尊貴的大巫師,天天享受美食和美酒,享受財寶和自由,還有一堆人服侍他,他是沒那麼容易甘於平淡的。

終於有一天西磯提出我們三個人一塊兒走。他說已經過了很久,風聲應該都過去了,再說我們的樣子都長變了,應該不會再有人輕易認出我們。

可是我只想守着梭羅雲在這個安全的地方平平淡淡地過完下半生,給她養老送終。梭羅雲的臉毀了,我知道她一定不能再適應外面的世界,她也一定不想再有人見到她,不想外面的人和事再騷擾到她。

也許是時間久了,受佛法感召的緣故,那時候我的心已經漸漸歸於平靜了。而當時梭羅雲和我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於是西磯獨自一人負氣地離開了,一走就是幾十年,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尤其是梭羅雲,心中對他十分牽挂。

那個時候我把梭羅雲偷偷藏在後山的山洞裏,每天送飯給她吃,每天都去照顧她,陪她說話。那個山洞就是你們發現的那個進入桃花谷的秘道。當然,那時候我還沒有發現桃花谷。

有一天梭羅雲做了一個夢,夢見西磯被人追殺,渾身都是血,嘴裏不停地叫着“師兄救我!”她驚醒之後,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老覺得是西磯在託夢給她。

那天晚上醒來以後,她哭得很傷心。雖然她沒有了臉,可是她臉上的悲哀卻是那麼的痛徹心肺!

她說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和西磯,一個為她所累,從一個風光無限的巫術師變成一個兩手空空的和尚,沉寂在這古寺中還需要照顧早已是個累贅的她;而另一個漂泊流浪,至今生死未卜。她後悔地說如果當初不是她拉着我們出逃,三個人也不會有今天的下場。

這個善良的姑娘一直自責不已,似乎忘了自己才是最可憐的人。其實該自責的是我們,是我們沒有保護好她。

我對她說我一定會想辦法儘快打聽到西磯的下落。但是第二天回寺里以後正好我有些事情走不開,晚上也就沒有去找她,於是心急如焚的她偷偷摸出山洞到天眼寺來找我。

可是,在經過院子的時候,她意外地碰見了一個和尚。那個和尚看到梭羅雲的樣子,大叫着“有鬼”,很快寺中的僧人都手拿棍棒沖了出來。而更害怕的是梭羅雲,她的眼睛看不見,驚惶失措地揮舞着雙手四處躲避,一不小心,就掉到後院的井裏去了。

梭羅雲死後,我跑到她住的山洞裏去大哭了一場,然後傾盡我的法力鎖住了她的魂魄。我想我真的是個沒用的男人,既不能保護自己的兄弟,也不能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人,最後他們一個離開,一個死去。他們的離開和死去是我這一生都無法解開的心結。

唉!後來也許是報應,發生了天眼寺血案,法力盡失的我只能落荒而逃。直到天眼寺重建以後,我才改頭換面以游僧的身份回到了寺里,暗中追查兇手的下落。再後來我無意中發現了桃花谷,於是帶着慧清挖了那個秘道,將梭羅雲的魂魄安放在這裏,希望有朝一日找尋到西磯,讓他們見上最後一面,完成她臨死時未了的心愿。這個石屋中的極樂世界,是按照佛經中所說的樣子佈置的,希望她可以在我佛的感召中安息,而這裏所有的珠寶,大部分都是當年西磯留下來的。

現在,我總算知道西磯師弟還活着,終於可以為梭羅雲超度亡魂,放她去該去的地方了。

老和尚說完,伸出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撫摸着水晶棺里那個女人平如白紙的“臉”,再一次老淚縱橫:“為了她,我甘願犧牲掉後半生所有的自由,甘願放棄所有的風光和名利,甘願捨棄外面的花花世界,可是,在她死的時候,我卻不能救她!”

小島外的水流更加湍急,似乎也為凡塵之中的悲情心碎動情。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削掉她臉的人,是一個會用手葉刀的人。”老和尚說。

“手葉刀?”

“手葉刀是一種相當高深的巫術,連我也沒有練成。”

“如果有一天他們再找到這裏來,大師是否還要報仇?”

“當年我們三人因為一念之差才走到了今天的下場,這些年來,回想前塵往事,誰又能說不是因為自己當初的貪慾才造成了今日所受到的宿仇?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該受的孽果。”老和尚又是一聲哀嘆,“洪施主,若你再見到西磯,請一定轉告他,我和梭羅雲一直都沒有忘記他,我更是沒有忘了和他親如手足的情誼。不過,梭羅雲的死,就不要告訴他了。”

這時,慧清上來提醒老和尚說:“師父,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把桃花找回來了。他一個人在外頭玩得太久,會迷路的。”

老和尚拉過慧清的手對洪力說:“如果我沒有出家的話,你真應該管他叫一聲師兄。慧清是我當年從天眼寺逃亡途中撿到的棄兒,當時我也想有人做個伴,於是就帶着他一塊兒走了。這些年來,慧清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而我卻無法補償他。”

慧清似乎不想老和尚把他的事告訴洪力太多,於是又上前提醒道:“師父,我們去接桃花吧。”

一提到桃花,洪力早就積攢了一肚子的疑問。

“大師,你們為什麼要把桃花藏在這裏?”

“桃花是一位故人的孩子,而那位故人就是當年和我一起秘練的巫師之一。他年輕的時候爭強好勝、稟性剛強而又不順人情,得罪了不少人,後來他的幾個大仇家聯手對他下了一個咒,沒想到當時他突然有事臨時外出,結果那個咒落在了他身懷六甲的妻子身上。”

“難道,桃花也被那個咒……”洪力試探着問。

老和尚又搖頭嘆息,似乎惋惜不已:“他的妻子從此以後癲狂不止,而桃花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生的,生下桃花后他的妻子就死了。後來這個故人終於被仇家所殺,他臨死前把桃花託付給我,要我好好地保護他的孩子,不要讓他的仇家找到桃花。並且對我說,桃花也中了那個咒,他算過桃花的八字,這是一個帶着血光降生的孩子,所以,不能讓桃花生活到凡人中去,否則必定會激出他身體裏的邪性。”

“這麼說,桃花確確實實就是人們口中的‘邪嬰’?”那晚桃花在閃電下變為泥像的情景又浮現在洪力眼前,耳旁似乎也又聽到了桃花那凄厲可怖的哭聲,心中不由得一陣驚悸。

“這個,老僧也不能妄下定論。其實所謂的‘邪嬰’,都是寺中眾人從血鸚鵡口中聽來的,事實怎樣,根本無從考證。”當從過去的回憶中回到現實以後,老和尚又恢復為一個佛門弟子,又開始稱自己為“老僧”。

“可是,在十月十五月圓之夜,大師讓桃花特意放飛的孔明燈,分明和當年血鸚鵡預言的完全一樣,也就是說,大師早就知道了桃花就是邪嬰,可為什麼剛才又不承認呢?”

“其實讓桃花那麼做只是為了引蛇出洞,冒險一試,只可惜最後還是失算了。”

老和尚看出了洪力心裏的疑問,於是接著說道:“血鸚鵡第一次給天眼寺帶來的那個預言準確無誤,天眼寺上下果然遭到滅門之災,因此對它帶來的第二個預言,沒有人不相信,包括老僧在內。所以,老僧故意讓桃花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孔明燈在月圓之夜放飛,以暗合那個預言,到時候操縱這一切的不管是人是妖,都會奇怪為什麼又會出來一個邪嬰,一定會有所行動,我們就可以知道那個真正的預言者是誰了,而他也很可能就是天眼寺五十年前那樁血案的幕後真兇!”

“那麼到現在為止,大師發現任何端倪了嗎?”

老和尚苦笑着搖搖頭,繼而神色又變得嚴峻:“桃花谷至今沒有任何動靜,據老僧猜測,要麼就是對方穩操勝券,所以才會如此沉得住氣;或者,邪嬰根本就不是別人,它一直就是桃花,血鸚鵡當年帶來那個預言的時候,冥冥之中也註定了老僧就是無意中幫它證實預言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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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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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湖中小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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