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皮牢籠
人類因為不斷犯錯,最終走向邪惡,卻稱其為命運。
——約翰·霍布斯
1
這個春天不太冷。
冬天一過去,氣溫陡然升高,各種腐敗細菌加速滋生,屍體的腐敗比冬天加快了數倍。這標誌着讓法醫們頭痛的季節又重新回來了。
每次出差,我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防毒面具和香菜成了我們必備的隨身物品。
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欣賞着路邊盛開的成片的油菜花,也不失為一種享受。唯一在心底隱隱作痛的是,幾年前那個在油菜花田裏被害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父親現在好嗎?
車下了高速公路,晉瑱縣公安局閃着警燈的警車早已等在路口。
“現場還沒動,痕檢正在對一些物品進行取證。”薛法醫鑽進了我們的警車,“這次的案子還真是特別。”
晉瑱縣是一個南方縣城,全省十強縣,全國百強縣。近年來,晉瑱經濟發展得極快,尤其是輕工業和娛樂業飛速擴張。經濟的高速發展使老百姓安居樂業、其樂融融。我工作數年,從來沒有到晉瑱來出勘過一起命案現場。因為命案、傷害案件極少,晉瑱的法醫甚至都開始兼職干起了偵查員的活兒,抓起了小偷、騙子。
技術工作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果放下的時間長了,首先從信心上就會有所缺失。今天早晨案發以後,薛法醫——晉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在第一時間打通了“請求省廳技術支援命案指導綠色通道”的電話。
晉瑱縣城不亞於任何一個地級市的城市建設,經濟中心高樓大廈、居住中心白磚黑瓦,現代和復古的完美結合,使得這個縣城別有一番韻味。唯獨縣城城東的一小片區域,因為種種原因,還存留着一些新中國成立后建造的老式青磚小樓,零星地居住着一些居民。
命案現場就在這些青磚筒子樓的其中一棟。
筒子樓又稱為兵營式建築,一條長走廊串聯着許多個單間。因為長長的走廊兩端通風,狀如筒子,故名“筒子樓”。
本來這種建築比現代的“鴿子籠”建築要“親情”得多,左右鄰居如同家人一般朝夕相見,和睦相處。但是因為這片古式建築已被日益廢棄,這棟筒子樓里只有一樓兩間住了人,除此之外,就是命案現場的四樓其中一間。在警惕性高漲的今天,樓里的住客誰也不認識誰。
這一片筒子樓的樓主大多都住進了寬敞漂亮的新樓房,手中的筒子樓房產證則成為等待拆遷獲賠的票據。
據說,從年前開始,現場住進來一個年輕女子,夕出朝歸,鄰居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連眉目都描述不清。只記得這是個妖艷的女子,愛穿白衣,走路都沒有聲音。
一兩周前,獨居在一樓的王大爺晚上起夜的時候,突然隱約聽見樓道里傳來一絲絲哭聲,驚出了一身冷汗。尿也不撒了,躲進自己的被窩抖了一整夜。
就在那兩天,王大爺和同住在一樓的一對中年夫妻總是會在夜裏斷斷續續、隱隱約約地聽見樓里發出的一陣陣哭聲,猶如驚悚片中的冤魂在哭訴着自己的遭遇。
三個鄰居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兩個月前住進四樓的妖艷女子。她,不會是個女鬼吧?不然怎麼走路沒有聲音?不然怎麼總穿着白色衣服?不然怎麼晚上才出去活動?不然哪來的陣陣幽怨的哭聲?
四樓的房主在北京打工,怎麼也聯繫不上,三個人商量后,終於在某天下午結伴上了這個昏暗、陰森的四樓。四樓樓道里堆放着各種垃圾,他們跨過垃圾,挨個兒敲響了四樓每一間房間的房門。
都沒有人。
說來也奇怪,從那天晚上開始,就沒有再聽見那可怕的哭聲。可能女鬼被他們嚇走了吧。過了兩天,大家也就忘了這茬兒。
直到昨天,王大爺同樣是在起夜的時候,彷彿聞見了樓道里有一股怪味。
是狐狸身上的味道嗎?王大爺又想到了那個妖艷的“女鬼”,於是他又在被窩裏抖着憋了一夜尿。
清晨,住在一樓的三個人再次碰頭商量。他們都真真切切地聞見了樓道里發出的一股臊臭,想起一兩周前那幽怨的哭聲,他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驚嚇,於是撥通了110。
“那後來呢?派出所的人發現了啥?”大寶顯然覺得薛法醫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賣出這麼個關子。
“快到了,你們去看看就明白了。”薛法醫皺了皺眉頭。
看薛法醫的表情,我知道今天又該用上防毒面具和香菜了。
果然,穿過熙熙攘攘的縣城中心,我們看到了傳說中的那一小片青磚小樓。
現場的位置很偏僻,所以並沒有驚動太多的圍觀群眾。樓底已經停了十幾輛警車,一條亮黃色的警戒帶將探頭圍觀的王大爺他們隔在外面。我們一踏進樓道,那種“狐狸精”的臊臭就撲鼻而來。
多年的法醫經驗告訴我,這味道正是腐敗屍體的屍臭。還沒上四樓,這味道就已經瀰漫了整個筒子樓的話,可想而知,那一具屍體會是個什麼模樣。
外面雖然晴空萬里,這背陽的小樓里卻十分昏暗,樓道里的聲控燈閃爍着黃光,把我們一路照上了四樓。
很快,我的猜想就得到了印證。
當我們爬上四樓的時候,看見了脖子上掛着相機、正蹲在樓梯口嘔吐的技術女警。看到那一堆嘔吐物,我頓時反了口酸水。
走上四樓的樓道,那股屍臭顯得更加刺鼻,幾個痕檢員正穿着膠鞋、戴着防毒面具在大門上刷着指紋。
薛法醫從一旁的膠袋中拿出幾雙膠鞋遞給我們:“穿着吧,不然沒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接過膠鞋,但沒有急於換上,而是好奇地探頭向門內看去。
我沒有直接看見屍體。
這棟筒子樓的結構很簡單,每一個門進去,都是一個單獨的房間,互相不連接。現場位於四樓正中的一間單間內,銹跡斑斑的防盜門和油漆已經基本掉完的木頭門都被派出所民警撬開了,房間內蒼蠅橫飛。
現場房間內擺設很簡單。一個簡單的灶台,東牆附近擺放着一張雙人床和一張飯桌,西牆附近放着一台冰櫃。最顯眼的,還是房屋正中間的一個鐵籠。
是的,就是那種裝野獸的籠子。
籠中隱約淌着一攤黑乎乎的東西,上面白點斑駁,第一眼望去,籠子裏空空如也,但再往下看,正是一具已經高度腐敗呈巨人觀的屍體。
因腐敗而產生的大量腐敗液體浸濕了屍體的衣服,加之屍體膨脹,皮膚和衣服幾乎連成一體、染成一色,根本看不出衣服的外形。而那些斑駁蠕動的白點,是密密麻麻的蛆。
腐敗液體已經流出了鐵籠,幾乎半個房間的地面都被那綠色的液體覆蓋,無數只蠕動着的蛆蟲在綠色液體中拚命地汲取着營養。
我終於知道什麼叫作“穿着就有安全感”了,穿了之後至少不用擔心蛆蟲會順着你的鞋子爬進你的褲管。
那股無法抵禦的惡臭肆虐着我的鼻孔和嗅覺神經,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趕緊退了出來,開始換膠鞋、戴防毒面具。
“既然有這麼個籠子存在,而且死者是被鎖在籠子當中,那麼,肯定是起凶殺案件了。”薛法醫的聲音透過防毒面具,減少了不少分貝。
我沒有吱聲,戴好橡膠手套,走進了現場。
通往中心地帶——腐臭牢籠的路上,幾乎無處下腳。雖然我無意殺生,但是每次落腳,都能聽到蛆蟲在腳下被碾碎的啪啪聲。
我繞着鐵籠轉了兩圈。這是個長寬高都在一米左右的鐵籠,側面有扇門,門上掛着一個巨大的三環鎖。
我指了指門上的鎖,問身邊的林濤:“你看看這個上面能刷出指紋嗎?”
“有的,但是是殘缺指紋,沒有鑒定價值。”一旁的痕檢員插話道。
我搖了搖頭表示可惜,接着問:“那其他的地方能刷出來嗎?”
“房間的東西太少了,我們正在努力。”痕檢員說。
“你忙你的吧,我去幫他們。”林濤左右看看,發現沒有能夠放置勘查箱的地面,於是乾脆把勘查箱直接放在了已經刷過但沒有發現指紋的飯桌上。
我蹲了下來,說:“裏面的屍體,怎麼才能弄出來呢?”
薛法醫說:“已經派人去消防隊借電鋸了,直接弄開鎖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皺着眉頭觀察着籠子裏的屍體。
籠中的屍體頭部靠在一側欄杆上,下肢蜷曲着。面部已經看不真切,幾乎完全被蛆蟲爬滿。不斷有蛆蟲從屍體已經乾癟的眼眶和張着的嘴巴中爬出來,彷彿是屍體正在流着眼淚、吐着什麼。儘管防毒面具隔絕了腐臭,但目睹這一幕還是讓人頭皮發麻。
籠子的另一面,欄杆上彷彿沾染着一些噴濺狀血跡,但因為腐敗,和欄杆的銹跡融為一體,觀察不真切。
“這是具男屍啊。”大寶伸進手去,拽了拽屍體的衣服,“外面穿的是一件西裝。”
我點點頭,撣了撣屍體頭頂,掉下來十幾條蛆蟲。我說:“看頭髮也知道,是個平頭。”
“那你說,”大寶問,“是這個人死之前在哭,還是這個人死後有別人在哭?”
看來大寶一直很糾結那個傳說中很詭異的哭聲。
“反正不會是這個人死了之後哭。”我是堅持科學論斷的,“哭聲什麼時候被聽見的,可以通過調查得知,哭聲是他死之前還是死之後發出來的,對判斷犯罪嫌疑人很重要,所以,這個人的死亡時間很重要。”
大寶點點頭,繼續看着屍體的狀況。我也只好邊等電鋸邊在房間內踱步,看看有沒有別的什麼發現。
正如痕檢員說的,房間內除了冰櫃、灶台,其他的物品非常少,說明房間的主人也只是在這兒吃個飯、睡個覺。
我走到冰櫃旁邊,發現這是一個老式的冰櫃,是向上雙開門的那種。看冰櫃櫃角附着的灰塵,可以推斷這台冰櫃已經擺放在這裏有些年頭了。看來這是房東的物件,而不是房客搬進來的。
我摸了摸這台冰櫃,發現冰櫃的壓縮機還在工作,整個冰櫃在微微顫抖。
“人已經死了很久了,估計兇手也跑了好久,但是忘記關閉這台冰櫃了。”我一邊對大寶說,一邊掀起了冰櫃的一扇門。
冰櫃裏,一個結了霜的人頭,張着一雙眼睛,瞪着我。
2
我先是一愣,然後嚇得接連倒退了幾步,撞在蹲在籠邊的大寶身上。可能大寶注意到了我面色鐵青,問:“怎麼了?”
“那……那……”我指着冰櫃,一時頭腦空白,語無倫次。
大寶看看我,又疑惑地看看冰櫃,站起身來走到冰櫃旁,打開冰櫃的門。
“哎呀媽呀,”看來大寶比我的膽兒要略大一些,他沒有被嚇蒙,“那個……這兒還有一具屍體!”
此時我已經回過神來,回頭對其他辦案民警說道:“有意外發現。”
冰櫃裏是一具已經凍成冰棍的男屍,他蜷縮着,仰着頭,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可能是凍了有些日子,屍體的周圍都結了厚厚的霜凍,和冰櫃壁粘連在一起。幾個民警想合力把屍體從冰櫃裏拽出來,卻把屍體連同冰櫃一起提了起來。沒有辦法,只有斷電后等着屍體能夠融化一些。
“調……調查清楚了沒有?”我定了定神,重新蹲下來,撿起了一隻蛆,“那……那幾個證……證人聽見哭聲是哪一天?”
“你怎……怎麼結巴了?”大寶就這毛病,別人一結巴,他就結巴。
“嚇……嚇得。”我說完,轉頭看着偵查員。
戴着面具的偵查員乾嘔了一下,眼神里充滿了對我把他叫進屋內的不滿,說:“是上個月二十四號、二十五號兩天,二十六號就沒有再聽見哭聲了。”
我算了算,二十四號距離今天正好十二天。
“一般蒼蠅會在屍體上產卵,在這個季節,兩周左右蠅卵就能發育成蛆,然後鑽進附近的腐敗液體或屍體內,再過兩周破蛹成蠅。”我說,“現場地面沒有蠅殼,這裏的蛆應該是第一代蛆蟲。”
大寶從我手上接過已經被我掐死的蛆,量了量,說:“根據這個季節蛆蟲的生長速度,這麼長的蛆,應該是已經生長了十天左右。”
“也就是說,”我說,“二十四號,死者就在這裏開始哭了,二十六號之後沒聽見哭聲,因為他已經死亡了。”
“我有個問題。”林濤在一旁插話說,“你說這人為什麼一直在哭,而不叫喊呢?”
“肯定兇手在控制他唄。”大寶做了個惡狠狠的姿勢,“敢喊就宰了你。”
“你知道是他哭的,還是冰櫃裏那個哭的?”我朝冰櫃指了指。
“關鍵是哭啥呢?”大寶用胳膊調整了一下防毒面具的位置。
“你們說會不會真有個女鬼在哭?”林濤是最迷信的,“殺了人,還假慈悲?”
“想像力真豐富,”我說,“不如你去寫驚悚小說吧。”
林濤用屁股拱了我一下,險些把我拱倒在蛆群里。
我瞪了林濤一眼:“你在這裏忙吧,一定要找到指紋,我去殯儀館了。那個,屍體能拖走了吧?”
晉瑱縣公安局殯儀館。
我和大寶合力把冰櫃裏的屍體拖進解剖室里的化凍池。按照正常的解凍速度,兩個小時之內,這具屍體就可以被檢驗了。
於是,我們又重新面對着這具呈巨人觀模樣、散發著惡臭的屍體。
衣服已經被膨脹的組織撐滿了,無法用正常的手法脫下,只能用剪刀剪開取下。
死者穿着的一身行頭倒是價值不菲,加在一起至少超過萬元。
“嚯,是個有錢人啊,”我說,“這褲子得好幾千呢。”
“有用嗎?”大寶指了指褲襠里滿滿的黃色糞便,說,“沾了大便,一樣噁心。”
“大小便失禁?”我說,“那多見於顱腦損傷和機械性窒息。”
“可是頭部、頸部都沒有損傷啊。”為了少吸入幾口臭氣,薛法醫憋得滿臉通紅。
我沒吱聲,一點點地分離開頸部肌肉和頭皮。因為屍體軟組織腐敗,肌肉幾乎都變成了黑色,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染在肌肉和皮膚之間。我用紗布擦掉腐敗液體,看了又看,確定這個人生前確實沒有遭受致命的機械性損傷——只是右側大腿外側的軟組織缺了一大塊。
大寶湊近看了一眼,尖叫道:“靠!這是死後形成的撕裂損傷啊!不會真的有女鬼吃人吧!”
我被大寶嚇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擔心有什麼女鬼,而是因為現今變態食人的報道也不少見。我趕緊用紗布擦乾了軟組織缺損的部位,用放大鏡觀察了一番,說:“就知道嚇人,看這牙印,是小尖牙,顯然是有老鼠在啃屍體啦。”
“那就好,那就好。不過,全身沒傷,”大寶皺起了眉頭,“怎麼辦?死因都沒法定。”
“可以說屍體高度腐敗,所以無法檢出死因嗎?”薛法醫開始打退堂鼓了。
我搖了搖頭,翻動屍體的腹腔,開始整理死者的腸子。此時,腐敗屍體、糞便加之腸道的臭味已經擊破了薛法醫的忍耐極限,他滿頭大汗地卸掉裝備,逃出了解剖室。
大寶看看薛法醫的背影,鄙夷地搖了搖頭。我笑着說:“忍耐極限和酒量一樣,是要靠鍛煉的。”
死者的胃裏是空的,有瀰漫狀的出血點,腸道幾乎也沒有一點兒食糜。
“知道他是咋死的了吧?”我轉頭問大寶。
大寶點了點頭,指着死者褲襠里的大便,說:“只排不進,餓死的唄。”
我點了點頭,說:“兇手是看着死者極度飢餓、虛弱,加之過度脫水、休剋死亡的。”
“我就想不明白了,”大寶說,“一個大男人怎麼就能這麼輕易地被塞進這個籠子,然後活活被餓死都不敢叫喊一聲的?兇手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會是個有槍的人。”我說,“當然,沒有槍彈痕迹,我也只是推測。”
大寶點點頭,說:“也有一定的道理,不然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控制住一個大男人。”
“何止是控制?”我拿起死者的左手,說,“而且死者還乖乖地把身上的財物都交給了兇手。”
“什麼?”大寶也湊過頭來看死者的手,“你這麼容易就判斷出了案件性質?憑什麼說這是一起侵財案件?”
“你看,”我用手指抹了一下死者的手腕,說,“雖然死者的皮膚已經膨脹了,但是在手腕這裏還能看到一些皺褶的印痕,呈規律狀。”
“明白了,手錶。”大寶最近的悟性特別高。
我笑了笑說:“不僅是這裏,中指的根部有皮膚顏色的改變,可能生前這裏戴着一枚戒指。也就是說,死者可能自願地摘掉了手錶和戒指,交給了兇手。這麼強大的控制力,只有持有槍械才能做到。”
大寶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於是切開了死者手腕、腳踝的皮膚,確實,死者生前並沒有遭受過任何約束,彷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願的。
“可是,他總不會是被人用槍逼着,從縣城中心帶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的吧?”大寶說,“那他在路上有很多機會能逃跑啊。”
我低頭想了想,說:“不考慮那麼多了,說不定是熟人呢。”
“熟人侵財?”大寶說,“有必要那麼複雜嗎?還餓死人家。”
我沒再吱聲,開始用電鋸鋸斷死者的恥骨。畢竟,明確死者的特徵,尋找到死者的屍源,才是儘快破案的方法。
確定了死者的年齡、身高和體態后,我們讓身邊負責照相的技術員電話通知前線的偵查員。本案還是要以尋找屍源來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此時照相的技術員早已吐得臉色發青,聽到我們的反饋后,趕緊跑出了解剖室。在這樣的環境裏,多吸幾口新鮮空氣,對他來說就是恩賜。
把另一具屍體拉出化凍池的時候,屍體已經完全軟化。這個新建的法醫學解剖室里配備的先進的化凍設施,真的算是幫了我們不少忙。
“財政好,才是真的好。”大寶一臉羨慕地說,“你看這效果,杠杠的。好財政,沒被吃掉,算是用在點子上了。”
“我倒沒考慮那麼多。”我打斷了大寶,“你看這個死者,衣着這麼破爛,甚至連襪子都打了補丁。天哪,這年頭,連襪子都要補一補的人,得有多困難。這侵財的對象一會兒是有錢人,一會兒是窮人,這該是什麼樣的兇手呢?”
大寶很快被我帶進了問題里,低頭思考。
屍體軟化后,脫去衣物顯得格外簡單。我把死者的衣服攤在地面上,開始逐個兒檢查口袋,希望能在口袋裏發現張身份證什麼的。
身份證倒是沒有,但是我找到了一張貌似收據的紙張。因為屍體冷凍后化凍,紙張被水漬浸染,所以字跡模糊不清。但是可以看到這張收據是複寫紙複寫出來的,應該是收款人的存根。紙條下方收款人欄里寫着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李大柱”。
“李大柱?”我說,“這應該就是死者的名字呢。”
大寶也很驚喜,高聲呼喊着門外的技術員,要求他立即與偵查員聯繫,調查這個李大柱的身份。技術員聽說他可以繼續留在解剖室外打電話,喜出望外。
這名死者的雙手手腕有被繩子捆紮的痕迹,雙側膝蓋都有明顯的皮下出血,這是典型的約束性損傷。死者死於刀傷,脖子上被人狠狠地拉了一道血口子,深達頸椎。血口子的兩頭沒有試切創,說明這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刀具,一刀就直接割斷了死者的喉嚨。死者的頸動靜脈齊刷刷地斷裂了,氣管也被割破一半。大量噴涌的血液反流入氣管,又因為嗆咳而噴出,在死者的衣服胸襟處產生了大量的噴濺狀血跡。
“死者的頭髮掉了一撮。”大寶指了指死者禿了一塊的頭皮,說,“兇手應該是讓死者跪在地上,捆綁雙手,然後一手抓住死者的頭髮,一手拿刀,一刀致命。不過,問題來了,現場怎麼沒有血跡呢?”
“誰說沒有?”我說,“籠子上就有噴濺狀的血跡,只是當時我沒有在意,還以為是銹跡呢。”
“可是你看這具屍體,屍斑淺淡,說明失血很厲害啊。”大寶說,“現場為什麼沒有那麼多血跡?”
“怎麼沒有?”我說,“現場地面那麼多腐敗液體,你以為全是剛才那具腐敗屍體流出來的?錯了!有很多是這具屍體流出的血液,和剛才那具屍體的腐敗液體融為一體,共同腐敗而已。結合籠子上的血點,我現在基本肯定,這具屍體是在籠子前面被殺害的。”
大寶點了點頭,說:“可是我還是不能把兩具屍體的死亡聯繫在一起。這究竟會是什麼人乾的呢?”
我拿起死者的雙手,說:“真是個勞作人啊,你看這雙手,全是老繭。”
大寶抬肘推了推防毒面具上的眼鏡,說:“這能說明什麼?”
我抬頭仰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說:“我還真想起來一事兒,是關於那個神秘的鐵籠的,可能真的能說明些什麼。不過,我需要得到林濤的驗證。”
3
屍體運走了,現場的腐敗液體繼續散發著臭氣。臭氣在這個密不透風的筒子樓樓道縈繞,令人作嘔的指數絲毫沒有削弱。
林濤正靠在樓道口抽煙,面色蠟黃,英俊的外形減色不少。看來這持續幾個小時的現場勘查,把他熏得夠嗆。
“你們都結束了?”林濤掐滅煙頭,說,“速度有點兒快吧?”
“嗯,急着過來問你個問題。”我拉着林濤重新走進現場房間,戴上手套,說,“這個鐵籠有問題。”
林濤會心地一笑:“看來這次我們又不謀而合了。”
這個鐵籠是個邊長一米多的立方體,四周沒有拆卸的部件,也就是說,這個鐵籠是個整體結構。
我拿鋼捲尺量了量門寬,說:“只有八十厘米。”
林濤笑着點頭。
大寶一頭霧水:“你們……你們什麼意思?”
我說:“你可以把一個邊長一米多的立方體運進一個只有八十厘米寬的門裏嗎?”
大寶晃了一下鐵籠,非常結實,又轉頭看看外面裝了鐵柵欄的窗戶,搖了搖頭。
“這個鐵籠是在房間裏焊接的,”林濤說,“焊接完成後,房間經過了打掃,但是在地面上可以看到焊接槍燒灼的痕迹。”
“明白了。”大寶說,“兇手為了準備犯罪,在這裏完成了製造鐵籠的工序。”
我點了點頭,現在至少明確了這是一起經過精心策劃的搶劫殺人。
“這些都是實心鐵管,籠子有好幾十斤重。”林濤對着大寶說,“另外,你能夠把一根根鐵管焊接得這麼嚴絲合縫嗎?”
大寶茫然地搖了搖頭。
“就是啊,”我和林濤一唱一和起來,“更何況是一個女人?”
“我想起了冰櫃裏那具屍體的雙手,”大寶說,“全是老繭,應該是個電焊工吧?”
我和林濤相視一笑。
“如果這樣的話,”大寶接著說,“很有可能這個疑似叫作李大柱的人,和租房子的這個女人是一夥的。他們殺了那個有錢人,搶走了錢財,因為分贓不均,所以女人又殺了自己的幫凶。”
“我覺得大寶分析得不無道理。”我說。
林濤說:“一個女人殺死一個壯漢?”
“是這樣的,”我補充道,“我們通過屍體檢驗,發現死者身上沒有任何約束損傷,侵財的跡象又很明顯。是什麼能夠讓人這麼容易乖乖就範,哪怕是叫喊、逃跑都是有機會的?所以我們分析兇手可能有槍。”
“你是說女人手裏有槍,然後用槍逼着李大柱,用刀殺?”林濤笑道,“這不合邏輯啊。”
“怎麼不合邏輯?”大寶說,“樓下住着人,開槍的話有聲音啊,目標太大了。”
我搖了搖頭,說:“那個可能叫作李大柱的人,是被反綁着雙手跪着,被兇手一手抓頭髮,一手拿刀割頸死亡的。如果是這個女人乾的,她又要拿槍控制,又要抓頭髮,又要拿刀。她有幾隻手?”
“是這樣。”大寶說,“但我們還是不能解釋為什麼劫財要選擇經濟基礎相差如此之大的兩個人呢?”
我沉思了一會兒,攤攤手說:“我也想不到好的答案。”
三個人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林濤說:“對了,我們發現了幾枚指紋,在現場不同地方出現,可疑度很高。經過精心處理,有比對價值。剛才我讓他們進庫比對了,未果。”
“這也算是個好消息,好歹算是個有力證據。”我點點頭,轉頭對身邊的偵查員說,“這樣,一方面從查有錢人的身份開始,另一方面要查這個李大柱以及他接觸過的女人。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好路子了。這樣吧,半天時間,我們也回去想想,明早碰頭。”
雖然一直在不斷地出勘命案現場,但是“雲泰案”總是時不時地湧上我的心頭。DNA發現這麼久了,一直未能排查出兇手。如果不進一步縮小偵查範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這個惡魔實在是一件難事。
林濤最了解我的心結,剛從賓館衛生間裏洗澡出來的他,一邊用浴巾擦着頭髮,一邊問我:“還在想‘雲泰案’?”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現在有什麼進展嗎?”林濤說,“說說吧,對這個案子,我一直不太了解。”
我長長地吸了口氣,說:“是這樣的。‘雲泰案’在七年前、五年前、四年前和三年前各發了一起,都在雲泰市周圍,串並的依據是被害人體內都有精斑弱陽性,卻沒有發現精子。大約一年前,龍都又發了一起,之所以能與之前的案子串並,是因為我發現捆綁被害人的繩結和雲泰四案的繩結一致,很有特徵性,但是這次屍體內發現了精子,並做出了DNA。而龍都的案件中,我又發現現場有一個特徵性的印痕,暗示兇手應該是穿制服的人。這都過了幾個月了,從雲泰市附近縣區穿制服的人中間找到DNA一致的,應該不會這麼難吧?”
林濤想了想,說:“穿制服的人太多了,再說,總不能挨個兒去單位發動每個人抽血檢驗,對吧?所以估計還真的沒那麼好找。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從為什麼之前沒精子,後來又有了精子這一問題入手,尋找一些特徵性人群,才有希望。”
我點點頭,說:“是的,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戴套吧,不會有精斑弱陽性;無精症吧,也會在被害人體內留下大量前列腺液;體外排精吧,屍體上和附近現場也該提到精斑;性功能障礙吧,那他怎麼去強姦?”
林濤笑了笑,揉着濕發拍了拍我的肩說:“不想了,睡覺,明天等好消息。”
專案組會議室里,大家一個個面色凝重。有的仰望天花板,有的雙手抱頭,有的擺弄着手機。剛進會議室的我,像是走進了當初申辦奧運會、等待宣佈結果的現場,頓時也凝重起來。
我動了動嘴唇,沒好意思吱聲兒,眼巴巴地看着晉瑱縣公安局華局長。
華局長看我們到了,拉開身邊的椅子,示意我們坐到他身邊,說道:“查清了其中一個死者的身份,確實就是李大柱。不過經過調查,這個李大柱是個木工,每天就在縣城中心的路邊推着自行車、掛着木工牌子等生意。正常時間出去,準時回家,從來不在外面鬼混,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老實巴交的一個老光棍,獨自贍養七十歲的母親。二十五號早晨出門,就沒再回家。”
“哦,”我勉強地笑了一笑,說,“之前還以為他和那個租房子的女子是一夥的,是他焊接了那個鐵籠,然後殺人的呢。”
華局長搖了搖頭,說:“調查過了,他肯定不會電焊技術,而且他一個老光棍,女人的屁股都沒見過,更別談什麼姘頭了。”
我皺了皺眉頭,和這些粗獷的老刑警共事,我一下子還習慣不過來。
“那個……”大寶推了推眼鏡,膽怯地問,“有錢人的身份查清楚了嗎?”
華局長說:“昨天排查了全縣以及周邊縣的失蹤半個月左右的人口信息,發現了幾個符合條件的。經過一一排查,都排除了。昨天半夜,可能是看到了我們在官方微博上發佈的認屍啟事,省城有一個女人聯繫了我們,說她丈夫顧偉民二十三號到我們縣出差,當晚就失去了聯繫。因為這個顧偉民平時愛尋花問柳,所以她也沒在意,直到昨天看見了我們的微博。”
我點頭表示讚許,看來官方微博真的能發揮出作用。
“DNA還在做,”華局長說,“應該快出來了。”
“尋花問柳?”我還在思索,林濤已經脫口而出,“難道是仙人跳?”
仙人跳,指一種利用女色騙財的圈套。一般是男女二人串通,女方以色相勾引受害者,當兩人到住所準備發生性關係之際,再由男方出面勒索或搶劫。
這時,華局長接到了市局DNA實驗室打來的電話,確認了那個看似富有的死者的身份,正是平時愛尋花問柳的顧偉民。
專案組會議室一片歡騰。屍源都已被找到,就意味着案件往前推進了一大步。
我沒有參與喧嘩,為什麼顧偉民、李大柱這兩個社會不同階層的人,會同時被兇手殺死呢?是巧合,還是說李大柱真的是兇手之一?可是他不會電焊技術啊。難道他隱藏了什麼?但是一個每天按點回家的人,怎麼預謀犯罪?無數想法在腦海中碰撞,依舊沒有碰撞出一個結果。
“大家別急着慶祝。”華局長壓了壓氣氛,說,“現在我們的着手點多了,先從顧偉民的賬戶查起。他出差在外,不會帶多少現金。兇手連手錶、戒指都要,看來是飢不擇食。顧偉民的隨身手提包不見了,裏面有信用卡。我相信兇手不會放過這些信用卡里的錢的。”
“我同意,”大寶搶着說,“死者被活活餓死,受盡折磨,兇手這樣折磨顧偉民的唯一可能,就是要信用卡密碼。”
“那就查銀行監控,尤其是二十四號到二十六號之間的監控,對使用顧偉民信用卡的人的監控。”華局長說,“這個不難吧?立即查!”
看着幾組民警信心百倍地離開會議室,我忍不住問道:“華局長,你一直沒說那個租房子的女人是什麼身份。”
華局長愣了一下,說:“哦,你是說房東那裏是吧?早就查回來了。這家房東真是奇怪得很,人不在本地,也不把房子交給親戚或中介。房東說一個女人看了他貼的租房告示,價都沒有還,直接給他的卡里打去了半年的房租。他覺得這女人很省事兒,就把房門鑰匙直接郵寄給了這個女人。算是口頭合同生效了。真是沒見過這麼圖省事兒的房東。”
“郵寄?”我挑了挑眉毛,“地址呢?”
“是我們這裏的一家旅社,”華局長說,“叫什麼高潮旅社。等這個案子結了,我看他們也該關門大吉了。”
“那登記的身份呢?”
“就是因為他們不強制要求旅客登記身份,”華局長氣憤地說,“所以我才要讓他們關門大吉。問他們記不記得一對男女或一個妖艷女人曾經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他們說,這裏住的都是妖艷的女人。操!是開旅店呢,還是開妓院呢?翻看登記記錄,也排查了,這個女人肯定沒有登記身份證,或者登記的是假身份證。”
我又垂下頭。多好的線索,就這樣斷了。該死的黑商人,是要罰。
苦苦等待了兩個小時,前線就傳來了喜訊。顧偉民的兩張信用卡在二十四號到二十六號之間,被人在ATM上反覆使用,但統統因為密碼錯誤,裏面的錢沒有被取走一分。
顯而易見,這個要錢不要命的顧偉民,因為不斷地給兇手錯誤密碼,而被活活餓死。其實,即使他給了正確的密碼,也一樣難逃一死。只是他拖延了時間,卻沒有能夠成功地逃離或獲救,看來兇手是經過精心準備的。
我重新興奮起來:“現在有兩個問題我要說一下。一、兇手肯定有兩人或兩人以上。因為一個兇手去取錢的時候,顧偉民完全可以呼救,為什麼沒有?因為有另一個人看守,二、取錢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都是一個妖艷的女人。”華局長確認道。
我接著說:“另一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個會電焊技術並有可能持槍的男人。我們現在有ATM上攝下的女人的影像不?”
華局長說:“雖然她都是晚上取錢,但是經過處理,能夠清晰辨別容貌。”
“那麼,”我說,“我們現在拿着女人的照片去找高潮旅社的老闆,這次他總能認得出了吧?”
4
一行人到達了這家傳說中的高潮旅社,一個破爛巷道里的破爛旅社,也正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這個女人我記得,”老闆總算想起來了,“在我們這兒住了一段時間了,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現在還住在這兒?”我的腎上腺素頓時有些分泌過多。
老闆點點頭:“住了好些天了,昨天我還看見她男人出門的。”
“哪一間?”身邊的刑警紛紛掏出了手槍。
有多少人見過這個場面?老闆被嚇得臉色蒼白,顫抖着帶着這一幫刑警悄悄靠近了203室,然後老老實實地蹲在牆角,大氣也不敢出。
主辦偵查員一腳踹開房門,率先沖了進去,四五個人緊隨其後。
可是,房間裏靜悄悄、死氣沉沉的,一個人也沒有,偵查員的眼神里充滿了失望。
“人呢?”主辦偵查員把老闆揪進了屋裏,“你不是說一直住在這裏?”
老闆看了眼刑警們手裏的槍,咽了口口水,語無倫次地說:“確實住在這裏啊,十來天前就住進來了,不出門,只有她男人每天出門。昨天她男人出去沒回來,她肯定沒出去。對,肯定沒出去。我天天坐在吧枱的,這個女人那麼香,出去了我肯定知道。當然,如果晚上偷偷出去,也有可能我不知道。”
“到底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偵查員厲聲問道。
我擺擺手,吸了吸鼻子。以我多年的法醫經驗來看,這個房間裏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香水和臭氣夾雜的味道。
我環顧四周,猛然掀起其中一張床的床板,床底空空如也。我又掀起另一張床的床板,床底赫然躺着一具穿着睡衣的女屍。
偵查員一臉驚愕,老闆則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開始就有些懷疑這個女的被滅口了,可惜咱們晚來了兩天。”我說。
“會是她男人殺的嗎?”偵查員問。
我從隨身攜帶的勘查箱裏拿出手套戴上,翻看了死者的眼瞼,指壓一下屍體的屍斑,說:“角膜中度混濁,屍斑指壓不褪色,屍僵開始緩解了,應該死亡一天以上了。”
“一天前,她男人離開這裏,”偵查員說,“說明這個男人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點了點頭,說:“老闆,你記得這個男人的模樣嗎?”
老闆神不守舍地點了點頭。
“馬上帶他去省城,請我們的模擬畫像專家做一個模擬畫像。”我說,“屍體拖走吧,我們來檢驗,看能否發現一些線索。另外,為什麼房間裏什麼都沒有?至少應該有這個女人的衣服吧?”
老闆偷偷看了我一眼,說:“那個男人帶着一個大包走的。”
“那你也不問?”偵查員說。
“他交的押金多啊,”老闆說,“不欠費,我不怕他跑的。”
“問題是他還是跑了啊!”偵查員惱然嘆道。
屍體安詳地躺在屍體解剖台上。
我拿出ATM攝錄的取錢人的照片,和這個死者的樣貌完全一致。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說,“本以為能撈一筆錢財,卻被自己的同夥黑吃黑了。”
“黑吃黑?”大寶問。
我點點頭:“你沒有發現,死者的手指和顧偉民的一樣嗎?是個戴着戒指的手指,戒指卻被取走了。她的耳洞還呈張開狀,有組織撕裂的痕迹,說明她是死後被人強行扯掉了耳環。這個兇手連一個女人的首飾都搶,可見對錢的渴求是多麼強烈啊。”
“而且兇手隱藏了屍體,為他的逃離創造了時間。”大寶說。
我檢查了死者的會陰部,沒有任何損傷,也沒有發現有精斑反應,說:“看來她死之前沒有發生過性行為。”
“誰說沒有?”大寶拿着一張精斑試紙條,說,“口腔擦拭物,精斑預實驗,陽性。”
“喲呵,”我挑起了眉毛,“啥都懂啊,這都能想到。”
“那是,”大寶一臉得意,“法醫什麼都得懂。”
“看來,我們是掌握了犯罪分子的DNA了。”我說,“下一步,就要考慮一下如何才能縮小偵查範圍。”
“其實只要能查清這個女人的身份,”大寶說,“那麼這個男人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畢竟他們倆是有關係的。”
我說:“這個女人的窒息徵象很明顯啊。”
大寶露出一臉賤賤的表情,說:“不會是那啥的時候,被那啥堵住了呼吸道吧?”
我白了大寶一眼:“哪啥?哪啥?想什麼呢?你看,死者的口唇黏膜和牙齦都有出血。這是典型的用軟物捂壓口鼻腔導致的機械性窒息死亡。”
“原理都差不多。”大寶咧了咧嘴。
“差太多了。”我說,“那啥致死,充其量是個過失致人死亡。而死者是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被捂壓口鼻死亡的,連約束傷、抵抗傷都沒有,這可是故意殺人。”
“無所謂嘍,”大寶攤攤手,“反正兇手已經滿手鮮血了,抓住了肯定是要吃槍子兒的。”
我沒再吭聲兒,在屍體上尋找一些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
“你說,這個小縣城會有幾家不正當的娛樂場所?”我問。
大寶一臉迷茫:“估計沒幾家吧?不管幾家,當地派出所肯定很清楚。”
我脫了解剖服和手套,撥通了華局長的電話:“華局長,讓偵查員拿着女死者的照片去一些可能存在賣淫服務的娛樂場所查查,看有人認識這個女死者嗎?”
“你憑什麼說這個女人是賣淫女?”大寶問。
我指了指解剖台上放着的女死者的子宮,說:“你看看這個子宮的宮頸,可以肯定這個女子沒有生育過,對吧?”
大寶點點頭。
我又重新戴上手套,掰開子宮,說:“那為什麼子宮裏會有節育環?我覺得啊,這個女人戴個節育環很可疑,很可能是曾經或者現在從事過這行。我們別忘了,如果本案真的和我們分析的一樣,是個仙人跳,兇手最方便尋找獵物的地方就是那種不幹凈的地方。”
丁零丁零……我們還沒有到賓館,電話就響了起來,是華局長打來的:“好消息!女死者的身份查清楚了,蕭牡丹,洋宮縣人,在一家酒吧里陪酒的,偶爾出台。”
早晨,我睡眼惺忪地被林濤踢醒,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兇手抓住了。”林濤嘴裏含着牙刷,一嘴泡沫,嘟嘟囔囔地說。
“這麼快?”我大吃一驚,“昨天剛知道蕭牡丹的身份,今天就抓住兇手了?”
“是啊,”林濤漱了漱口,說,“剛接到電話,說是調查出蕭牡丹只對她的一個老鄉鍾情,叫什麼什麼楊勇的。咱們推斷得不錯,之前在老家,這個楊勇就是個電焊工。”
我“哦”了一聲,說:“聽說是電焊工,他們就下定決心抓人了?”
“是啊,”林濤說,“我也沒想到他們效率如此之高,昨天下午往洋宮縣趕的,凌晨就把楊勇堵在了他老家的一處臨時住所。聽說還發生了槍戰。不過,楊勇拿的是自製的獵槍,所以沒啥戰鬥力,很快就放棄抵抗,被活捉了。剛才我接電話的時候,他們在洋宮縣已經完成了對楊勇的突審。”
“都交代了?”我對晉瑱刑警的高效率刮目相看,“果真是有槍。”
“咳咳,”林濤捋了捋頭髮,得意地說,“這個,我們都有功勞。你分析出他可能有槍,咱們的民警才加強了防備,所以沒有人受傷。現場我刷出來的幾枚指紋,經過比對,就是楊勇的。DNA雖然還沒做,但已經證據確鑿了,他不可能不低頭認罪的。”
“太棒了!”我一骨碌爬了起來,“快快快,讓他們先把訊問筆錄傳真回來,我等不及了,得看看他們究竟是怎麼勾結起來干這檔子買賣的,為什麼要殺窮人李大柱,又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呢?”
楊勇是個孤兒,和蕭牡丹從小一塊兒在福利院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楊勇有個壞毛病,就是一賭博起來就忘乎所以。為了幫助楊勇償還欠債,蕭牡丹選擇了遠離洋宮縣,到晉瑱縣打工。一個孤單女子在外,一不留神就失足成為了一名賣淫女。
雖然牡丹寄回來的錢讓楊勇一時擺脫了債務的困擾,但是他對牡丹的懷疑日益加重。終於有一天,楊勇按捺不住自己的懷疑心,悄悄來了晉瑱,來了個突然襲擊。
他看見的是一個胖老頭粗魯地把牡丹壓在身下。
楊勇把老頭揍了一頓,並且聲稱要把這個強姦他女朋友的老頭送去派出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老頭並沒有做過多的辯解,而是丟下了三千塊錢后揚長而去,留下牡丹和楊勇瞠目結舌。
由此,楊勇和牡丹發現了商機。
他們租了房子,做了籠子,由牡丹負責在酒吧物色合適的獵物,他們要敲一筆大的。在發現顧偉民之前,他們還沒有找到過一個像樣的目標。
顧偉民被牡丹騙到了出租屋,又被楊勇用槍指着腦袋,關進了鐵籠。楊勇和牡丹在這兩三天的時間裏,從顧偉民的嘴裏問出了六七個密碼,牡丹出去了六七趟,卻都是空手而歸。楊勇一氣之下想打死顧偉民,卻又不願意放棄那兩張看起來十分闊氣的金色信用卡。
二十五號下午,在經過商量后,牡丹再次外出,以打傢具為名,把路邊招攬生意的李大柱騙到了出租屋,然後當著顧偉民的面,殺死了李大柱。
當那一股從李大柱頸動脈噴射出來的熱血飛濺到顧偉民的臉上時,顧偉民真的嚇尿了褲襠,但楊勇這一招殺雞儆猴,並沒有嚇唬到吝嗇成性的顧偉民。
直到顧偉民因為過度脫水、驚嚇和飢餓休克的時候,楊勇和牡丹仍沒有拿到信用卡的密碼。
拿着顧偉民包里的一萬元現金和手錶、首飾,不想和兩具屍體共處一室的楊勇和牡丹匆匆逃離了現場。
住在旅社裏的牡丹,想起當著顧偉民的面殺死李大柱的殘忍場面,夜不能寐。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她開始勸說楊勇去派出所自首。
當涉及自身安危的那一刻,愛情啥也不是。於是,楊勇趁牡丹熟睡之機,送她先去見了上帝,滅了口,吞了錢。
他可能不知道,屍體也會指控;他可能不知道,任何犯罪都會留下痕迹物證。他更是想不到,逃回老家沒兩天,刑警們就從天而降。
“故事還真是挺簡單的。”我一邊看着訊問筆錄結尾鮮紅的指印,一邊說,“就是李大柱這個冤大頭,讓我們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他真是太可憐了。”
林濤點點頭:“做任何壞事,總是會有報應的。楊勇和牡丹是這樣,顧偉民也是這樣。一個錯誤的決定,沒了四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