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色雨衣
惡魔通常只是凡人,並且毫不起眼,他們與我們同床,與我們同桌共餐。
——W·H·奧頓
1
“死因到底是什麼?”
家屬在質問。眼前這是一起信訪案件。
其實我不喜歡出勘信訪案件。
自從公安部提出大接訪之後,法醫科的一半工作都是在信訪案件上奔波。雖然說答疑解惑、查究冤情也是法醫必須承擔的責任,但這麼多信訪案件處理下來,的確很難遇見什麼冤案,能讓我振奮起來的,還是破案的成就感吧。
“開始說是失血性休克,但是我們沒見到多少血呀!”家屬的疑問將我從遐想中拉回現實。
“不是失血性休克。”我說。
死者是一名老太太,七十歲,有五個子女。平時子女都互相推諉,沒人照顧老太太。老太太一個人住在農村,拿着低保,過着艱苦的日子。
一個月前的早晨,一名村民發現老太太在村頭的小樹林中死亡,衣衫破爛不堪。經查,前一天晚上有村民彷彿聽見了老太太的叫聲和狗叫聲,出門沒看見什麼異常,就繼續回家睡覺。民警先是在散落在老太太周圍的十元紙幣上發現了黏附了狗毛的血跡,然後對村裏的狼狗進行了取證,最終在一戶人家養的兩條狼狗嘴上找到了老太太的DNA。
案件看似很簡單,但家屬提出了複查申請。
“你們看,”我用紗布擦拭老太太身上的創口,說,“雖然這些創口都非常淺,基本都只是傷及真皮層和皮下組織,但是創面很大,表皮剝脫的面積已經超過了全部體表面積的百分之十。雖然表皮層血管不豐富,出血量不大,但是神經豐富。這麼大的創面,會導致嚴重的疼痛,所以死者應該是創傷性、疼痛性休剋死亡的。”
家屬沉默了一下,說:“狗能咬死人?”
我指着創口說:“創口周圍都有條狀擦傷,所有的表皮斷面都有撕裂痕迹,這是典型的動物咬傷啊。除了這些損傷,沒有其他損傷。那麼,不是被狗咬死的,是怎麼死的?”
“政府監管不力,”家屬不再糾纏死因,說,“不應該負一些責任嗎?”
我沉着臉,吩咐大寶帶着實習法醫縫合屍體,一邊脫下解剖服,說:“這不屬於我管。”
這些家屬並不在意他們的母親生前遭受了多少痛苦,更在乎政府應該承擔多少責任,這使我非常不快。我默默地坐上了停在門外的警車。
“花了很多精力調解,”坐在車上的派出所所長說,“養狗那家答應賠償二十萬,可是家屬嫌少,要求政府再賠二十萬。沒有什麼理由,就只有利用對死因不服這借口,想多要一些錢。”
“看出來了。”我說,“他們對死因並不感興趣。”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驚訝地發現有十幾個未接電話。
“師父,不會又出事兒了吧?”師父連打十幾個電話,估計就不會有啥好事兒。
“我在洋宮辦一個案件,現在英城又發了一起命案,怕是難度比較大,他們今年已經有一起命案沒破了,你現在直接過去吧。大寶和林濤在高速路口等你。”
我揉了揉剛才站僵了的腰,心想真是一年歲數一年人,我還不到三十歲,就腰肌勞損了,不知道再老一些,還能不能再在解剖台邊站這麼久。
腰肌勞損怕開車,可是從我現在的城市趕往英城,需要五個多小時的車程,真正是縱貫了全省南北。
途經省城高速出口,我看見大寶和林濤拎着勘查箱等在路旁。
此時已到初冬,看着他倆在冷風中跺着腳,我的心情立即從被那些不孝兒女影響的陰霾中回到了陽光里。
“去前面服務區休息一下哈。”我直了直腰,無奈地看着這兩個不會開車的人兒,“你們就不考慮一下,去考個駕照?”
正在服務區加油,就看見大寶一蹦一跳地從商店跑了過來。
“你們看,我中獎了!”大寶喝着一瓶飲料,還拿着一瓶,“哈哈,我從來都沒中過獎,這次中了個‘再來一瓶’!”
“我還以為有什麼好事兒呢,大驚小怪。”我鄙夷地看了一眼大寶,轉頭問加油站工作人員,“油卡里還有多少錢?”
單位的車髮油卡,每個季度不到兩千塊,隨着油價的飛漲,基本這個數額我們會在一個月內花完,而且絕對不公車私用。油卡花完后,面臨的就是油費發票層層審批,半年後才能報銷,這給我們帶來很大的負擔。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公車私用的人,油費為什麼就那麼容易報掉?
“六百六十六塊八毛八。”收費員看我們一身便服,陰陽怪氣地說,“夠玩兒一圈了。”
“吼吼,又中獎又是吉利數字,”大寶說,“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啊?”
“好日子個屁啊。”林濤聽出了收費員的言外之意,說,“都死人了。”
看起來,這個收費員以為我們是公車私用,所以才不愛搭理我們,我頓時感到一陣委屈。把油卡放進副駕駛抽屜里后,我的手背被抽屜鎖扣刮破了。
“為什麼你有好事兒,我就沒好事兒?”我一面用衛生紙止血,一面對大寶說。
“我倒覺得是好事兒。”林濤從勘查急救箱裏拿出創可貼遞給我,笑着說,“破了破了,案子要破啊。”
英城是個好地方,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處處都是燈紅酒綠的街道。不少有錢人把英城當成省城的後花園,加之政府監管不力,英城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難免會有犯罪發生。每年,英城都會有幾名賣淫女被殺,沒有偵破的案件也有好些起。
知道當地弟兄們現在很忙,為了不給他們增加負擔,我們三個在路邊攤扒拉了一碗牛肉麵后,徑直趕往位於城東的現場。
案件是上午發生的,所以到了晚上已經沒有多少圍觀群眾了。
警戒帶里,一個美容院的玻璃門拉閉着,裏面透出微弱的紅光和一條一條煞白的白光,我知道那是勘查燈發出的光芒。
向負責現場保護的民警出示現場勘查證件后,我們拉開了美容院的大門。
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我揉了揉鼻子,說:“嚯,味兒這麼重,你們不開點兒窗?”
“省廳領導來啦。”英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支隊長丁克明拉低口罩,說,“這兒沒窗,開門又怕影響不好,只有在這裏憋着了。”
我滿懷崇敬地看了看已經在這麼惡劣的環境裏工作了近十個小時的民警。
“現場血跡太多,我們知道你們來,屍體暫時沒有檢驗。”英城市公安局法醫科長祁茂森走到我身邊脫下手套,和我握了握手,說,“一直在這裏分析血跡形態。”
據前期調查,死者是這一帶低檔賣淫女的頭牌。一個人經營一家美容院,因為死者頗有姿色又收費低廉,所以生意從早到晚,絡繹不絕。
這個賣淫女每天早晨都會到一個油條攤買早點,賣早點的小夥子一直暗戀着她,所以今天早晨賣淫女沒有早早開門便引起了小夥子的懷疑。
小夥子來到店門前發現美容院的卷閘門是鎖着的,敲門也沒有人應,卻看見一注鮮血從門縫裏流出,知道不好,趕緊報了案。
民警撬開門后,就發現女人已死,滿屋血腥。
我想起剛才進門前看見警戒帶外有個人坐在地上,回頭從門縫裏看了看,果然是個小夥子。他在警戒帶外默默地坐了一整天,可能是在悼念他愛的人吧。愛情就是這樣,沒有貴賤尊卑,無論對方是做什麼的,愛就是愛。
“生意越好,危險越大。”祁法醫說,“太賤了早晚會出事兒,還連累我們在這裏加班加點沒日沒夜的。”
我想起兩年前偵辦的那起自己孤身在外打工養活家人的賣淫女被碎屍的案件(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屍語者》中“天外飛屍”一案),心裏一陣悲涼。看着祁法醫鄙夷的神情,突然對這個法醫冒出一絲反感。
“師父說過,”我輕聲說,“生命無貴賤。”
“通過初步勘查,”丁支隊長察覺了我的不快,趕緊說道,“死者應該是多處動脈斷裂,噴濺血跡比較多,失血也比較多。可是現場太亂了,實在沒有發現什麼好的線索。”
“物證也沒有嗎?”我問道。
在一起案件的初步勘查中,如果第一時間發現了關鍵的生物檢材,一是可以堅定專案組信心,二是可以獲取甄別犯罪嫌疑人的辦法,所以物證對於案件是有決定性意義的。
“陰道、口腔和肛門的擦拭物都進行了精斑預實驗,沒有反應。”祁法醫說,“可能沒有發生性行為,也可能是戴套了。”
“那現場有安全套嗎?”我問。
“這個女人很不講究。”丁支隊說,“現場很亂,她的‘工作室’也不常打掃,所以滿地都是衛生紙和避孕套。提取了幾十個避孕套,正連夜進行DNA檢驗。”
“怕是沒有太大的意義,”我說,“就算有犯罪嫌疑人的精液,也不能證實誰是兇手。畢竟她是賣淫女,賣淫女的房間裏的避孕套只能證明誰嫖娼了,不能證明誰殺人了。”
丁支隊點了點頭。
我走到美容院的隔間裏,這個更加密不透風的小空間裏,一樣佈滿了血跡,味道更加難聞。隔間裏面有一個躺式的按摩椅,已經大部分被血液浸染。
我指着地上散落着的衛生紙,說:“衛生紙為什麼不提取檢驗?”
“衛生紙上都沾了血,即便有兇手的微量DNA,也會被女人的血污染,所以我們估計沒有多大價值。”祁法醫說,“而且剛才你也說了,在這裏發現精斑,能證明什麼呢?”
“現場勘查確實是需要有目的地進行工作。”我皺皺眉頭,說,“但同樣需要大範圍撒網,任何存在檢驗可能性的物證都要提取,因為在不經意間都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突破。”
我彎下腰,收集了幾個比較新的紙團,確實都被血液浸染,而且血跡已經乾涸了。
我小心地展開其中一張,發現紙的中間部分並沒有被血液污染,而是呈現出一種硬殼樣的改變。
我說:“你看,這張衛生紙中間硬殼樣變,說明這裏曾經包裹過精液,幹了以後就是這樣的。這張紙絕對能做出一個男人的DNA。”
丁支隊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是用套嗎?”祁法醫說,“怎麼衛生紙還會有精液?”
“哦,這一帶比較低檔的賣淫女,可以用套,也可以不用套。”一名偵查員插話道,“只要賣淫女看得上的,她們有可能允許不戴套,然後就會用衛生紙擦拭。”
我們一齊轉頭看着這名偵查員。
偵查員是個很帥的小夥子,小夥子見我們一齊看着他,紅着臉說:“不不不,別誤會,我不幹那事兒,我是以前辦案的時候聽她們說過的。”
“那就是說,”我說,“這些衛生紙上的DNA和避孕套的DNA不交叉,那麼它們就和避孕套一樣可能存在價值。”
丁支隊點點頭說:“提取吧。”
2
按摩椅位於隔間的中間,其中央有大量浸染血跡。按摩椅周圍的牆壁上有噴濺狀血跡,最高的位置距離地面一米八左右。
我走出隔間繼續觀察。隔間到卷閘門口的地面上都有大量滴落狀血跡,路面一邊的牆壁上有間斷的噴濺狀血跡。離卷閘門還有一米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大片血泊,血泊中央有空白區,周圍可以看見有噴濺狀血跡。
“這附近有監控嗎?”我問,“這麼大的出血量,即便兇手和死者接觸不多,身上也應該沾染了血跡,不知道從監控上能不能有所發現?”
丁支隊搖了搖頭:“這裏是個監控死角,外圍的錄像我們也都調取了,不過目前還沒有任何發現。”
我見林濤正蹲在地上看着痕迹,於是蹲在他身邊說:“你們這邊有沒有什麼發現?”
“卷閘門是自動落鎖的。”林濤說,“只要一拉上,自動鎖閉。兇手應該是殺完人後出門,同時拉閉了卷閘門。”
“那,卷閘門上有沒有指紋呢?”
林濤搖搖頭:“卷閘門太大了,不知道兇手碰的是哪個地方。新鮮痕迹不少,但沒有發現血指紋,所以怕是提取不到有價值的指紋了。”
“那足跡呢?”我不依不饒。
“更沒有了。”林濤說,“從目前的勘查情況來看,從隔間到卷閘門有一條成趟赤足足跡,是血足跡,經鑒定,是死者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血足跡了。這裏是公共場所,所以那些灰塵足跡沒有任何意義。”
“那,那組成趟足跡的足尖是什麼方向?”
“是從隔間往卷閘門的方向。”林濤接過一名女痕檢員遞過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說。
“喂,沒有我的嗎?”我笑着說,“礦泉水沒必要只給帥哥吧?”
女痕檢員紅着臉嘟囔着:“他……他是我師兄。”
“死者是倒伏在這裏嗎?”我指着卷閘門后地上的血泊問丁支隊。
丁支隊說:“是的。”
“有成趟血足跡,是死者從隔間裏走出來的方向。”我說,“中途牆壁有噴濺狀血跡,隔間按摩椅周圍有噴濺狀血跡,可以斷定死者是在按摩椅上被刺的嗎?”
丁支隊說:“不好肯定。因為中途也有噴濺狀血跡,不能排除死者是在隔間外遇襲,然後先到隔間裏倒伏后,又走了出來。”
我重新走回隔間,環顧了四周,說:“不,你看屋頂上。”
屋頂上有幾滴彗星狀的血跡,在勘查燈的強光照射下格外清晰。
“拖尾明顯,”我說,“說明是以很快的速度飛濺到屋頂上的,而且又有這麼高的高度,不可能是動脈噴濺的血,而應該是揮刀時候的甩濺血。”
“哦,”丁支隊恍然大悟道,“這就是搞清楚噴濺血和甩濺血形態的用處所在?”
我點點頭,說:“兇手殺了人以後,沒有停留,直接離開了這裏,並且鎖了門。所以沒有在地面上留下血足跡。如果他停留一會兒,可能就會踩到很快流到地面上的血跡而留下血足跡。這個兇手動作麻利,下手狠毒。”
“秦科長對案件性質有什麼看法呢?”祁法醫問。
“看現場這麼簡單,還是要考慮因仇的。”我說,“但我的總體感覺又不太像是因仇。還是要等到屍體檢驗結束后,才能做判斷。”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丁支隊問。
“因為殺人嘛,總要把人弄死,”我說,“可是兇手並不在意死者當時死沒死,捅完了就走。其實死者被捅以後還是有行為能力的,她如果堅持把卷閘門弄開跑出去,說不準還能被人救過來。”
“是啊,”丁支隊說,“如果救過來,仇人就暴露了。”
“不過,也不能排除是雇凶傷害,”大寶說,“所以兇手看起來並不像是怕死者會認出他。”
“但我們分析,兇手應該是完事兒以後才動手殺人的,”祁法醫說,“因為死者是裸體的。”
“說不準是嫖資糾紛。”大寶說,“我之前碰見過一起案子,就是因為嫖資的問題引發了衝突,最後嫖客殺死了賣淫女。”
“這樣的案件不少。”我說,“不過一般都是先有肢體搏鬥,再升級成動刀,直接下刀、殺完走人的很少。”
“也有可能是激情殺人。”大寶說,“我還碰見過案子,是賣淫女嘲笑嫖客傢伙事兒太小了,嫖客一氣之下就殺了她。”
“不管怎麼樣,”我低頭想了想,說,“還是要去檢驗完屍體才可以下定論。”
“現場有現金嗎?”我轉頭問林濤。
“沒有。”林濤說,“這是比較奇怪的地方,一分錢都沒有找到。”
“有發現,”一名負責外圍搜索的痕檢員拉門走了進來,說,“現場五百米外的垃圾箱裏,我們發現了這個玩意兒。”
痕檢員的手裏拿着一個小茶罐,沒有蓋子。
“據我們調查,”帥小伙兒偵查員在一旁說,“死者平時賺的錢都會存起來,一些零錢會放在茶罐里,據一些死者的朋友描述,這個茶罐應該就是死者裝零錢用的茶罐。”
茶罐上黏附了明顯的血跡,我問林濤:“這個上面有指紋嗎?”
林濤接過茶罐,用放大鏡看了看,說:“這是擦拭狀血跡,不過沒有紋線,只有細纖維印痕。”
“兇手戴了手套?”我很意外。
“不,”林濤說,“這不像是手套痕迹,應該是兇手用衣物之類的東西襯墊。”
“也就是說,這個茶罐上也不可能提取到有價值的物證了?”我遺憾地說。
林濤點了點頭。
“用衣服作為襯墊拿東西,”我說,“這個兇手還是有些反偵查能力的。”
我拉開店門,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說:“我們去解剖吧,不然今晚不知道要幾點才能睡覺了。今天白天太累了,熬不動呀。”
英城市殯儀館雖然很氣派,但是法醫學解剖室還沒有建成,法醫都是在殯儀館的屍體庫大廳里檢驗屍體。
門衛老頭一臉不情願地幫我們打開了屍庫的大門。大廳的兩邊,佈滿了存屍冰櫃,壓縮機發出嗡嗡的轟鳴。大廳的中央停放着一架運屍床,運屍床上有一具用白色裹屍袋包裹着的屍體,不出意外,那就是本案中的死者。
“這,”我笑着說,“你們平時就在這眾目睽睽下解剖屍體?”
“別亂講,”大寶知道我指的是四周冰櫃裏的屍體,擦了擦冷汗,說,“大半夜的,怪嚇人的。”
我穿上解剖服,咳嗽了一聲。空曠的屍庫里頓時盪起了幽幽的迴音,咳嗽聲和冰櫃壓縮機的轟鳴糾纏在一起,彷彿飄上了房頂。
大寶環顧了一圈停屍庫,說:“那個,平時在這個地方解剖,還是蠻瘮人的。”
“這有什麼,”祁法醫說,“我們人手不夠,我經常一個人在這裏檢驗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呢,晚上也有過。”
我見祁法醫在自誇自己的膽量,不禁想起大學畢業實習期間被屍庫管理員困進屍庫考驗膽量的事情,心想你不是不怕,而是沒人來嚇唬你。
我拉開屍袋,袋子裏是一具裸體女屍,屍體前面被血跡浸染了。
我抬肘揉了揉鼻子,說:“死亡時間可確定下來了?”
“沒有問題。”祁法醫說,“早上我們到現場的時候正好九點鐘,判斷死者死亡八個小時左右,所以應該是昨天夜裏一點鐘左右死亡的。”
“嗯,時間差不多。”我說,“只有是深夜,兇手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殺人,殺人後還敢不清洗衣裳在大街上走。”
因為死者的長發被血跡浸染,胡亂地貼在臉上,導致無法進行正面像拍照,所以我一邊吩咐大寶剃除死者頭髮,一邊開始清洗死者身上的血跡。
沒有解剖床,我們只好用塑料桶拎來自來水,用毛巾一點兒一點兒擦拭。
死者叫陳蛟,二十七歲,從事賣淫行業已經七八年了,身上有一些陳舊性的煙頭燙傷和刀划傷的疤痕。她左側脖子上文了一朵彩色的牡丹,而這朵牡丹的花蕊處,現在正隨着我們翻動屍體而往外汩汩地流着血。
“有些意外。”我說,“死者沒有第二處損傷,只有這麼一處。這真是一刀致命啊。”
彩色的牡丹,影響了我們觀察創口形態,我只有局部解剖死者的頸部,從皮膚內側觀察。
我從頸部正中劃開死者白皙的皮膚,逐層剝離開皮膚和肌肉,發現死者的頸部肌肉已經被血液浸染,撕裂口周圍黏附着大量凝血塊。我慢慢剝離凝血塊,暴露出創口。
“創角一鈍一銳。”我說,“長度大約四厘米,創口中間有拐角,應該是個刺切創。拐角到創角大約兩厘米,應該是刀刃的寬度,這是一把隨身攜帶的水果刀。”
我拿起刀,把死者的胸鎖乳突肌切斷,探查左側頸部的每一根血管。很快,便找到了血管的斷頭,我用止血鉗夾住兩邊的斷頭,照了相。
“死者是頸內動脈斷裂。”我說,“這一刀直接刺斷了這麼大一根血管,失血過程很快,死亡也就很快了。而且死者頸部的這處創口比較特殊,是一處刺切創,這提示了兇手刺入后,在拔刀的過程中,有個挑刀尖的動作。刀刃下拉,導致出現了創口中央的拐角。”
我又用毛巾仔細地擦拭屍體每一塊皮膚,說:“屍體上沒有發現任何威逼傷和抵抗傷。”
“說明死者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然遇襲的。”大寶說。
“而且兇手並沒有威逼死者的過程,”我說,“很有可能是兇手進門的時候,就發現了裝零錢的茶罐。完事兒后,直接殺人,拿了茶罐就走。”
“靠,”大寶說,“零錢都拿?”
“不,應該說是為了幾十塊上百塊零錢就去殺人。”我說,“兇手應該生活檔次很低。”
我拿起死者的雙手,可能是死者生前用手捂住頸部創口,導致隔間到卷閘門之間的牆壁上有斷續的噴濺狀血跡。同時,死者的雙手也都沾滿了鮮血。我拿起她的右手,發現虎口部位黏附着一個黃豆大的小紙屑。
“這裏有個紙屑,”我說,“看樣子應該是衛生紙,可惜被血液污染,沒有DNA鑒定的價值了。”
可能是因為解剖環境過於驚悚,我們很快就完成了屍體檢驗,離開了殯儀館。
“死亡時間是昨晚一點。兇手可能在和陳蛟發生關係之後,或者是在準備發生關係的時候,突然用水果刀刺擊了陳蛟的頸部,導致頸內動脈斷裂。陳蛟在遇襲過程中,沒有任何防範或者準備。兇手殺人後,立即拿了店裏裝零錢用的茶罐離開現場,離開前鎖閉了卷閘門。”專案會上,我慢慢說道,“根據兇手拿茶罐,並且將裏面的零錢包括硬幣全部拿走的行為來判斷,兇手殺人的目的應該是侵財。兇手為了這麼少的錢而殺人,那麼他的生活檔次應該非常低,非常窮。”
“又是侵財。”英城市公安局副局長王城用雙手揉了揉鼻樑,說,“這樣的案子真的不知道該從何查起。兩個月前的賣淫女被殺案還沒破呢。”
“哦?”我說,“兩個月前還發生過一起?那麼,這兩起案件能串並嗎?”
丁支隊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確鑿依據。”
“我明天看看那起案件的卷宗吧。”我說,“不過這起案件確實很難,截至目前,我們還沒有任何好的線索和證據。”
“先從現場附近生活貧窮的人群開始查起吧。”王局長說,“另外,懸賞徵集線索。畢竟我們英城晚上街上也有人,看有沒有人見過身上有血的人在外面走動。”
“前期工作我們先做,”丁支隊對我說,“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陳總說了,要讓你多休息,你今天剛從一個信訪案件上下來。”
我笑着點點頭,心裏感激師父的關心。
深夜,大寶已經鼾聲大作,我卻絲毫沒有睡意。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一疲勞就睡不着覺了,這是神經衰弱的表現。我打開電腦,胡亂地翻着“雲泰案”的照片。前不久發生在龍都的強姦殺人案,依據我提供的繩結線索已經和“雲泰案”併案,現在“雲泰案”的專案組重新加入了已經撤下來的原專案人員,精兵強將又重新上陣,開始摸排龍都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通過DNA數據開始排查。
我相信這起案件離破案不遠了。
突然,大寶從床上爬了起來,慢慢地走到房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然後反手關上了門。
3
我一頭霧水,這大冷天的大半夜,他出去幹嗎?還就穿了條褲衩,不怕凍着?
我連忙開門跑了出去,大寶正低着頭在走廊上閑逛,我一把拉住他問:“你去哪兒?”
大寶看看我說:“去解剖室啊,不是說要去串並另一起案件嗎?”
這一句話說得我更加迷茫了:“你沒有搞錯吧?現在都快兩點了,你去哪兒解剖?”
說完我就突然明白了,大寶這傢伙,應該是在夢遊!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把大寶拉進了房間。大寶一臉不解的表情看看我,沒說話,鑽到被窩裏又開始了打鼾。
第二天一早,我問:“你知道你昨晚出門去找解剖室嗎?”
大寶搖了搖頭:“扯淡,是你幻覺吧?”
“你以前沒有夢遊過嗎?”
“從來沒有。”
“法醫夢遊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笑着說,“以後和你同屋的話,得把解剖箱放到林濤那裏保管,不然,我這肚皮早晚得給你劃開。”
“我夢遊去找解剖室?”大寶依舊不信。
我點了點頭。
大寶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想了想,說:“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是想起昨晚夢見去解剖一具屍體,然後發現了線索串並了這起案件。”
“說不准你就是先知。”我笑着說,“我們今天的任務,就是檢驗兩個月前發生在城南的賣淫女被殺案中的死者屍體。”
“你感覺能串並?”大寶問。
“不知道。”我說,“不過既然來了,順便看看那起案件,說不定有所發現呢?破一起是一起嘛。”
“唉,是呀,”大寶說,“來之前還有那麼好的兆頭,結果這案子一點兒發現也沒有。”
在趕往殯儀館的車上,我翻閱了案件的卷宗。
那是一起發生在兩個月前的命案,受害者也是一名賣淫女,名叫鄭巧慧。
這起案件發生在離陳蛟被殺案現場十二公裡外的一間美容院內,死者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亡了大約一周的時間了。當時天氣雖已轉涼,但是密不透風的室內溫度還是比較高的,加之屍體上半身浸泡在血泊內,所以已經高度腐敗。
現場照片上屍體被白色的蠅蛆覆蓋,頭面、胸部烏黑,看起來就讓人噁心反胃。
死者也是死於刀傷,單刃銳器,但是由於腐敗,無法測量出準確的刀刃寬度。前期調查顯示,兇手拿走了死者的外套,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拿外套和拿茶罐可能都是一個目的,”我說,“就是為了一點點錢。”
“不過這兩個現場距離太遠了,一個城東一個城西。一般嫖客選擇賣淫女都有區域性,所以確實很難把距離這麼遠的兩個現場串聯在一起。”大寶慢慢地翻卷宗,說,“另外,陳蛟身材嬌小,而這個賣淫女怕是有兩百斤。這,口味相差也太大了。”
“你說的都是一些主觀臆測的東西,”我沒有放棄希望,“我們現在要去找的,是客觀的串並依據。”
公安局法醫和殯儀館工作人員的關係非常重要,各地法醫也都會儘力協調與殯儀館的關係。如果兩者關係非常融洽,法醫會省略很多工作,比如搬運屍體。
不過英城法醫和殯儀館工作人員的關係顯然不甚融洽,當我們到達殯儀館的時候,屍體還沒有從冰櫃中取出。祁法醫一直在解釋,其實他早就要求殯儀館把屍體拉出解凍,只是殯儀館工作人員在交班的時候忘記部署此事。
無奈,我們只有自己動手,從位於一排冰箱的頂層箱櫃裏取出那具賣淫女的屍體。
這具兩百多斤的屍體着實讓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運屍車在重壓之下,搖搖欲倒。
屍體沒有解凍,就無法進行全面系統的檢驗,不過也有好處,就是不會那麼臭了。
高度腐敗的屍體,經過冷凍后,氣味會大大折減,但是如果冷凍再解凍后,氣味則會加劇。
不過,讓人噁心的,不僅僅是嗅覺,還有視覺。
眼前的這具屍體,已經被凍成了一根冰棍。漆黑的頭面部,幾乎無法分辨面容。屍體胸腹部縫合口的縫線之間,黃色的脂肪外翻着,皮膚上還沾着已經被凍死的蛆。
我揉了揉鼻子,皺起眉頭:“屍體都成這個樣子了,怎麼還不火化?不是都已經檢驗過了嗎?有照片、錄像就可以了。這屍體能把整組冰箱都弄臭了去,最後說不準政府還要出面要求殯儀館免去屍體保存費。難怪殯儀館有意見,要是我我也有意見。”
“她的丈夫是個社會閑雜人員,平時喝酒賭博,靠這個女人養活。”本案的主辦偵查員說,“女人死後,她丈夫就斷了生活來源,所以想以案件未破為借口,以屍體為工具,要挾政府給予其一次性賠償。”
我咬了咬牙,這個世道,為了錢還有什麼事兒做不出來?
“死者丈夫的嫌疑排除了沒有?”我問。
偵查員點了點頭:“他連續兩個禮拜都泡在一個地下賭場裏,沒有出門。這個,監控錄像可以證實。”
“你們判斷此案是什麼性質呢?”我穿上解剖服,用刀逐一切開創口旁的皮膚,分離創口皮下組織,希望能夠看清創口的形態。
因為屍體高度腐敗,一刀下去,就會有黑綠色的液體順着刀柄流到我的手套上,手套頓時變得很滑膩,讓人一陣陣噁心。
在屍體冷凍的情況下,要分離創口皮膚和皮下組織不是一件易事。我用刀尖輕輕地挑動着,直至每處創口皮下組織充分暴露出來,再用酒精反覆擦拭肌肉斷面創口,很快,創口的形態就完全顯現了。
我眼睛一亮。
“你們看,”我說,“死者胸部、頸部有四處創口,致命一刀是通往心臟的一刀。但是四處創口有一個共同特徵。”
“都是刺切狀。”大寶說。
祁法醫在一旁盯着創口看,沒有說話。
我說:“對,死者身上的四處創口都是刺切狀,創口刃端下拉,意味着兇手拔刀的時候有刀尖上挑的動作。”
我頓了頓,接著說:“陳蛟頸部的創口也是這樣。一處創口不能說明什麼,但是五處創口不可能都那麼巧。這隻能說明一點。”
“說明這就是兇手用刀的習慣,”大寶插話道,“兇手習慣性地拔刀上挑。”
我點了點頭,說:“這個,可以作為兩起案件併案的依據。”
在我彙報完串案依據后,專案組的會議室里一片沉寂。
“以用刀習慣來串併案件,這個很牽強。”丁支隊打破了沉寂。
“通常出現刺切創有兩種情況。”我說,“一是受害人體位變動,導致兇手拔刀的時候和入刀的時候角度不一致,形成刺切創。二是刀口的位置處於受害人不同體位,那麼有些創口出現刺切,有些創口沒有刺切。但是這兩起案件中,死者都是在按摩椅上被刺,且事發突然,都沒有反抗,所以受害人體位變動之說不能解釋。兩個被害人身上,尤其是兩個月前鄭巧慧被害案中,鄭巧慧身上有四處創口,位於不同位置,但是都出現了刺切,這個不能用不同角度來解釋。唯一能解釋的,就是習慣。”
“嗯,大家想一想,”大寶說,“拔刀時刀尖上挑,這個動作並不常見,完全可以作為一個特異性指征。”
專案組還在沉寂,顯然對我的這個依據並不十分認可。
“我支持秦法醫的意見。”剛剛接完一通電話的英城市公安局DNA室主任周彪放下手中的手機,說,“剛得到消息,我們對陳蛟被害現場提取的三十二個避孕套、十七張衛生紙進行了DNA檢驗,均檢出男性DNA基因型。其中陳蛟被害現場中的一張衛生紙中檢出和鄭巧慧被害現場中提取的一枚避孕套中一致的DNA基因型。”
周主任說得有些繞,我反應了一下,說:“也就是說,這個男人既去過陳蛟店裏,也到過鄭巧慧店裏?”
周主任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我敢大膽地斷定,這個DNA就是兇手的DNA。”我有些激動,說,“之前大寶說過,這種低檔美容院的顧客群都是有區域性的,如果兩個相隔十二公里的美容院的顧客有交叉,且都發生了命案,那麼這個顧客很有可能就是兇手!”
大寶點頭認同。
“可是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兇手和死者之間發生了性行為的基礎上,”丁支隊說,“死者體內並沒有發現精液,而這個嫌疑DNA的主人顯然沒有戴套,而是用的衛生紙。那麼他是如何做到不在死者體內留下DNA的呢?”
“體外排精,或者用手啊。”又是之前那個帥帥的偵查員。
大家又一齊看向他。
他又紅着臉說:“不不不,別誤會,辦案的時候得知的。”
我說:“我支持這個觀點。陳蛟應該是用手的,依據是這張圖片。”
我用幻燈片播放了陳蛟右手虎口部位的紙屑,說:“人體精液是有一定黏合力的,如果死者手部沾有精液,再用易破的衛生紙擦拭,很有可能會將紙屑粘在手上。”
兩個現場有交叉DNA,陳蛟手上有衛生紙紙屑,兩名死者的損傷有共同特點,這麼多依據,共同支撐了我主張的串併案件意見。
丁支隊點點頭,說:“既然這樣說,我現在也同意將兩起案件併案偵查。那麼,就先從這個DNA查起。你們有可疑的嫌疑人嗎?如果有,馬上提取他們的DNA樣本。”
偵查員們紛紛搖頭,顯然,通過前期偵查,派出去的六組偵查員都沒有摸排出可疑的嫌疑人。
丁支隊低頭嘆了口氣,說:“那就趕緊去查!”
“不如,”我說,“讓我們先去看看鄭巧慧被害案的現場?”
4
沒有偵破的案件現場,辦案單位會去反覆勘查,希望能發現更多的線索,或者印證更多的證據。鄭巧慧被害案的現場也是這樣,依舊被封存着。
這也是一間獨立小門面房,門口的卷閘門下緣已經生鏽,卷閘門外拉着一條藍白相間的警戒帶。
派出所民警接到通知,已經早早等在那裏,見我們趕到,趕緊用鑰匙打開了掛在已經被撬壞的卷閘門鎖外的掛鎖。
我看了看卷閘門的鎖,對林濤說:“你看,這起案件中,兇手也鎖閉了卷閘門,這作案手段如出一轍啊。”
“現在就寄希望於能在這個現場發現一些之前他們沒有發現的線索了。”林濤說。
基本上這種低檔美容院的房屋結構都很相似,大廳後面有一個隔間。從物品的擺放看,雖然鄭巧慧不像陳蛟那樣注意身材保養,但屋內收拾得乾淨整潔得多。
儘管如此,屋裏的氣味依然讓人不想久留。密閉的空間裏完好地儲存着屍體被發現時的高度腐敗的氣息,混合著霉變的味道,讓人彷彿瞬間回到了兩個月前的慘案現場。
現場的地面鋪着白色地板磚,有幾塊地板磚上貼着黑色比例尺,比例尺旁邊無一例外是沾染了泥巴的鞋印。
“這個現場發現的鞋印比較一致。”民警見我和林濤蹲在地上看鞋印,介紹道,“不過經過鑒定,這些鞋印沒有比對價值。”
“當天下雨嗎?”我對痕迹檢驗領域不太精通,轉而問道。
“是的,下的雨還不小呢。”民警說。
“如果下雨就價值不大了。”林濤用鑷子夾起一塊泥土,左看右看,說,“要是沒有下雨,這些鞋子上沾着的泥巴倒是能說明一些問題。如果下雨,任何人鞋子上都有可能沾有泥巴,而且這泥巴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時間不早了,我們要趕在晚飯前完成對這起案件現場的復勘工作。”我說,“這樣,我們分工,我和大寶看中心現場隔間,林濤你和你的助手看外間。”
專案組兩個月前對中心現場的勘查非常細緻,每一處物證都有標記和記錄,所以我和大寶找來找去都沒有發現能夠有突破的線索。直到林濤的一聲“來看看這是什麼!”才讓我們重新燃起了希望。
林濤的掌心放着一片黃豆大的紅色物體,是一個布片。
“從哪裏找到的?”我說。
林濤指了指牆上的一枚水泥釘,說:“掛在水泥釘上,看起來還是比較新鮮的,說不定和案件有一定的關係。”
“不是說不定,而是一定!”我激動地說,“因為釘子下方的牆上有一處擦蹭狀血跡。”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照相機,拍下這一處孤立的、卻沒有被原勘查人員重視的血跡。
“現場有翻動的痕迹,兇手在離開之前翻動了現場,所以這一處擦蹭狀血跡並沒有引起勘查人員的注意。”林濤說,“雖然現場很多翻動部位有擦蹭血跡,但是沒有一處有指紋紋線,都沒有比對價值。”
“但是可以證明兇手殺人是為了錢,”我說,“而且這一處擦蹭血更有價值。首先,這個地方不可能藏錢;第二,這裏離大門還比較遠。兇手為什麼要在這裏擦一下?”
“為了拿掛在釘子上的衣服。”林濤說。
我笑着點點頭:“所以,你發現的這塊撕裂的小布片,非常有價值。”
我接過布片,用手摩擦着。因為我戴的是橡膠手套,觸感比紗布手套更敏銳,很快,我就得出了結論:“這是雨衣。”
“對,當天下雨,”大寶說,“兇手來的時候穿了件紅色的雨衣!”
在我們的要求下,專案組提前召開專案會議。這種不按規定召開的專案會議,通常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調整偵查部署。
當我宣佈完我們的發現,確定兇手在殺鄭巧慧的那天夜晚穿的是紅色雨衣時,會議室里發出了一陣噓聲。
“我們都正在努力做調查,”一個偵查員說,“把我們叫回來說的就是這個?有用嗎?下雨天,有多少人穿紅色雨衣知道嗎?我們英城城區就有將近兩百萬人口,難道要一件一件地找紅雨衣?這不是拿我們偵查部門開涮嗎?”
面對偵查員的奚落,我沉吟了一下,說:“大家請看這張圖片。現場發現了多枚這種形態的鞋印。雖然發現的時候死者已經死亡一周,但這些鞋印留下的足跡是已經乾涸了的、淡黃色的泥土。”
我見偵查員們依舊不服氣地昂着頭,點燃了一根煙,接著說道:“這樣的足跡形態,說明兇手在進入現場的時候鞋子上沾滿了稀泥,所謂稀泥,是指泥巴和水的混合物。”
“下雨天,這很正常。”偵查員說。
“那麼,問題就來了。”我說,“下雨天,一般都是什麼人群穿雨衣?”
“騎自行車、騎電動車、騎摩托車,”偵查員說,“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如果是騎車到現場,”我說,“鞋子上會有這麼多稀泥嗎?”
“你是說,”丁支隊眼前一亮,“你是說兇手是走去現場的?”
“是的。”林濤說,“初次勘查的時候,在現場東邊五百米的地方,有一處修路的泥坑裏發現了和現場形態相似的足跡。雖然沒有認定條件,但是從形態上看還是非常相似的。當時你們只考慮了兇手是從東邊走到現場的,但是沒有發現雨衣的線索。”
“兩者結合起來看,”我點點頭,說,“兇手是穿着雨衣走去現場的。這樣的人不多吧?”
“不多。”偵查員恍然大悟。
“如果從現場周圍的監控尋找徒步穿着雨衣的人,我相信不會找到很多。”我轉頭問祁法醫,“鄭巧慧的死亡時間定下來沒有?”
祁法醫說:“當時我們根據屍體身上的蛆的生長程度,判斷鄭巧慧死於九月二十一日。”
“通過調查,”偵查員說,“也印證了法醫的推斷,二十二日早晨就有人注意到鄭巧慧沒有開門,但是因為不熟悉,所以也沒有人去關心。”
“我說的是具體的死亡時間。”我說。
“具體死亡時間,只有通過胃內容去推斷。”祁法醫說,“死者胃內容基本排空,只剩極少量食糜,所以我們推斷死者死亡距其末次進餐有四至五小時。”
“這個死亡具體時間問題,”丁支隊插話道,“我們當時沒有重視。法醫和偵查也沒有碰,其實偵查已經調查清楚鄭巧慧最後一頓飯是在隔壁小飯店裏吃的,當時是大約晚上七點鐘的時候。”
“時間很吻合。”我說,“和陳蛟被殺案一樣,兇手選擇的時間都是深夜。鄭巧慧既然是二十一日晚上十一點到十二點左右死亡的,那麼調取當天從晚上十點到凌晨一點這個時間段附近路口的所有監控錄像,尋找徒步穿着紅色雨衣的人,這個不難吧。”
“不難,”偵查員躍躍欲試,“給我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能找到嫌疑人的視頻資料。”
比想像中順利許多,四十分鐘后,偵查員拿着一塊硬盤走進了專案組。他揚了揚手中的硬盤,眉飛色舞地說:“找到了!”
視頻中,一個穿着紅色雨衣的人匆匆從攝像頭前經過。後面一段錄像,這個人又匆匆從攝像頭前反方向經過。後面一段錄像中,紅色雨衣的側面垂下來一個東西,隨着這個人的步伐而擺動。
“看,”我興奮地說,“這個東西,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死者的外套!”
“你們注意到沒有,”林濤把視頻暫停,走到幕布前指着穿紅色雨衣人的說,“這個人的後背,好像有個凸出來的地方。”
“難道是背着一個包嗎?”丁支隊說。
我走近看了看說:“不是包,應該是個駝背。如果是包的話,背包的位置不應該這麼靠上,而且這個人走路的時候,有明顯頭部前傾的跡象。說明,這個人是個駝子!”
“你要是不說是個駝子,我還不太敢認。”轄區派出所民警說,“我們轄區有個環衛工人就是個駝子,走路有些跛。剛開始看這段錄像,我就覺得他跛的姿勢很像那個環衛工人,可是監控模糊,不太敢認。”
我抬頭笑了,問:“丁支隊,你看是先抓人呢,還是先搜查?”
“反正我們手裏有嫌疑人的DNA樣本,不怕他不交代。”丁支隊說,“依我看,人抓來,同時對其住處進行搜查。”
“那就交給你們了,”我笑着說,“我們得回去睡覺了,大寶最近累得都開始夢遊了。”
“什麼夢遊?”大寶瞪着眼睛說,“明明是你幻視!”
第二天一早,我們走進專案組辦公室就覺得氣氛不對。
專案組裏煙霧繚繞,偵查員們都紅腫着眼睛,疲倦地翻看着卷宗。
“怎麼,”我問,“出現問題了?”
丁支隊顯然一夜沒睡,伸了伸懶腰,說:“這傢伙嘴硬,拿不下來。”
“搜查也沒有結果嗎?”林濤急着問道。
丁支隊說:“沒有。紅色雨衣、血衣、鄭巧慧的外套,都沒有找到,連鄭巧慧被害現場的鞋印,都沒有在孫建國家裏找到類似的鞋子。”
孫建國就是那個駝背的環衛工人。
“那DNA比對上了嗎?”大寶問。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兩起命案中交叉DNA確實屬於孫建國。”丁支隊說。
“那不就得了,”我高興地說,“之前我們有詳盡的判斷,這個DNA應該就是兇手的。既然這個DNA是孫建國的,那麼我們就沒有抓錯人,他應該就是兇手啊!”
丁支隊無奈地聳聳肩,說:“可有什麼用呢?他死活不交代。”
“交代不交代有什麼關係?”我說,“我們有物證啊。”
“這個物證沒有證明效力啊。”丁支隊說,“孫建國很狡猾,他承認自己去過這兩家美容院嫖娼,但是堅決不承認他殺了人。我們的物證也就只能證明他去嫖過娼,而不能證明他殺過人。”
“監控錄像也說明不了問題嗎?”我問過後就知道自己的問題有多麼蒼白無力。
丁支隊盯着我,沒有說話。
“我去看看孫建國。”我說。
孫建國是個四十歲的長相醜陋的男人,見我走進審訊室,賊眉鼠眼地瞟了我一眼。
我見審訊桌上放着一排用塑料物證袋裝着的東西,應該是從孫建國身上搜出來的。我在審訊桌前走來走去,突然,一袋十幾張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的紙幣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之前辦理狗咬死人那起信訪案件的情形。案件的原始資料我都看過,民警之所以發現死者是被狗咬死的,就是因為老太太的一張紙幣上,被血液黏附着幾根狗毛。
我迅速地戴上手套,打開物證袋,一張紙幣一張紙幣地翻看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發現兩張二十元和一張五十元的紙幣上都有可疑斑跡。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趕緊打開隨身攜帶的勘查箱,取出聯苯胺試劑瓶。
經測定,紙幣上的斑跡,是人血!
“這是陳蛟的錢,對嗎?”我瞪着孫建國說。
孫建國看着我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有些心慌,顯然他不知道我這些動作意味着什麼。他動了幾下嘴唇,沒有出聲。
“還不說?”我厲聲道,“陳蛟的錢為什麼會在你兜里?”
“因為她找了我的錢。”
“她收了你多少錢?”我問。
“五十。”
“五十?那麼你是給了她多少錢,她會找你九十塊?”
這句話顯然出乎孫建國的預料,他翻了翻眼睛,說:“不知道。”
“那錢上又為什麼會有陳蛟的血?”我拍了下桌子,說,“還不交代?”
這一連串發問,顯然讓孫建國認定我們掌握了全部證據,他的心理防線迅速崩塌了。
錢上的血跡的DNA做出來之前,孫建國就交代了他的全部罪行。
除了這兩起案件,孫建國在兩年前還做過一起案件,殺了一名賣淫女。
根據孫建國的交代,偵查員找到了孫建國焚燒、掩埋物證的地方,找到了鄭巧慧的外套和他的血衣、雨衣的殘燼。至此,這起系列賣淫女被殺案勝利告破。
慶功宴上,我多喝了幾杯,搭在林濤的肩膀上說:“看見沒,法醫比你們痕迹多了個資源,那就是信訪案件。我們在信訪案件中,也可以有所收穫。若不是前天的信訪案件,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去突破這起案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