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氣歌
忠孝旗。
這本是江湖中最有名的三桿大旗之一,與神州大俠高自寒的寒冰烈火旗、東海野叟劉破敗的軒轅旗齊名,江湖中用旗做兵器的人,就只有這三位,而且全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不但空前,想來也要絕後。
周文執定忠孝旗,眼神中發出一種剛烈如火的光芒:“這旗上寫得,都是古往今來的忠臣孝子,而旗下亡的,卻都是背信棄義的逆子佞臣。今天,就輪到你夏涼眉。”
夏涼眉突然大笑,他笑得全身亂顫,使得滿場諸人一時都停了劇斗,全看着他。周文眼睛仍舊利如鷹隼,盯緊夏涼眉。
夏涼眉笑了一陣,突然雙臂一振,笑聲立止:“忠孝!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忠的是誓言,孝的是父母,其他理法,全是狗屁,我已發過毒誓,誰害死我的輕寒,我就讓他賠命。”周文也不示弱:“你欺君妄上,罪惡滔天,今日也休想逃過國法。”
突然天上一聲大震,那是雷聲,巨雷就炸響在頭頂,也引發了廳中的新一輪惡戰。這一戰卻不比方才了,因為戰團中加入了兩件當今天下最奇特、也是最不可思議的兵器——無字天書忠孝旗。
雷聲中,周文一旗掃出。旗過處,發出的風雷之聲竟蓋過了真雷。旗長九尺,旗展五尺,這一掃之威,方圓三丈之內遍起急風,風利如刀,旗過如斧,夏涼眉沒有硬接,他也沒有躲避,他的武功之中,彷彿根本就沒有向後避讓這一招。
他沖前。在旗子將要掃到腰間的時候,猛一俯身,從旗底鑽了過去,手中的無字天書突然一合,竟並成了一把刀,他一刀斫向周文雙腿。
無字天書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可以在眨眼之間拼成十七般兵器,當真是“無字書,通萬物,天地辟易神鬼怒。”
周文一旗掃出,眼前已不見了夏涼眉,便知道他從旗底攻來,周文似是早已料到一般,身子隨着忠孝旗飛騰躍起,閃過了這一刀。
只聽“喀嚓”一聲響,旗角過處,竟將屋子裏一根兩人合抱的大柱攔腰斬斷,如切朽木。柱子一斷,從上面傳來幾聲亂響,塵土紛紛落下,整座大殿已搖搖欲倒。屋子裏的人紛紛破窗而出,除了那王妃還是怔怔的站在當地,彷彿嚇呆了一般。小荷躍過去,拉着汝陽王向外退。汝陽王一回手,抓緊了王妃,三人一齊出得廳來。
猛然轟隆一聲,大殿倒塌下來,塵土四起,卻馬上被從天而降的大雨沖凈。屋子倒了,但劇斗卻絲毫未停。周文與夏涼眉的身影如同彈丸流星,一閃而沒。
錢大業盯上了方青龍,他要儘可能的接近汝陽王,此時他看得很清楚,周文已被夏涼眉纏住,有機會快速制服汝陽王的就只有他了。但方青龍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二十七式龍爪手並不急於進攻,只是擋住錢大業不放。他正在有些不解,城中的禁軍一早便已做好準備,何以遲遲不到,唯一的解釋是,那些禁軍也遇到了敵人。現在他能拖住一時,勝算便多了一分。
他想得不錯,此時城中的禁軍正與府門前周文帶來的三百死士打得血肉橫飛,屍橫遍地。這一千禁軍全是汝陽王的精銳,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但周文的死士卻更是悍不畏死,以一當十,他們人人手中一桿鐵槍,背背大刀,死死拒住府門不放,如果不是孫朱雀與劉玄武帶領家僕們拚命廝殺,那些死士們早就衝進府里來了。雙方一時膠着在府門外,直殺得血流成河,連那傾盆大雨,都不及沖凈。
不到半個時辰,周文的三百死士只剩下不到百人,但這些人無一個停手,更無一個投降,面對越來越多的禁軍,他們全都咬牙死戰,連刀鋒槍尖斫刺在身體上時,都不發一言,大雨中只有垂死者的呻吟與兵器相擊之聲,那些禁軍們有的竟已殺軟了手腳,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戰士,就算你砍斷了他的雙手雙腳,他也要躥上來咬你最後一口。
他們根本就不要命。
順子一刀砍翻一個禁軍,他四下一掃,見自己的人越來越少了,而那些禁軍仍舊蜂擁而來,自己這些人已不可能擋住敵人,於是他從懷裏取出一枝旗花火箭,用手一拉,只聽一聲響亮,那火箭衝上半天,在大雨中炸響,聲傳數里。
他就只這麼一緩,一名禁軍一槍已搠進他的前心。順子身子一僵,突然大吼一聲,向前猛衝,槍尖穿過了身體,透背而出,但他也一刀砍去了已被嚇呆的禁軍的頭。
禁軍屍體倒下,順子卻沒有倒,因為最少有七柄槍刺入他身子。
錢大業已聽到了這聲巨響,那是緊急信號,說明府門外的死士已擋不住敵人的進攻,馬上就要衝進府里來了,此時他身邊的死士已所剩無幾,錢大業眼睛都紅了,一柄劍開出千萬朵銀花,漫空罩落,方青龍眼花繚亂,勉強接下這一輪急攻,卻已被逼退十幾步,此時他背後五步外,便是汝陽王。
方青龍當然知道他此時的職責,他正要反擊,突然錢大業叫了一聲:“有旨討賊,動手!”方青龍一怔,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有人卻知道。
那王妃本來一直在汝陽王身後側,聽到這句話,突然手腕一振,已將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汝陽王脖子上。只聽一個女子聲音道:“全都住手。”
聽到這話,小荷猛吃了一驚,叫道:“原來是你!”她當然聽得出來,這聲音正是那日在城外要殺她的骷髏人。汝陽王的部下都嚇呆了,王爺被制,哪裏還敢打下去,紛紛停手。而周文帶進府來的人也死傷殆盡,雙方一時罷斗。只有周文與夏涼眉已不知去向。
錢大業的眼睛緊緊盯在那王妃身上,道:“你……你……星蘭?”王妃不答,眼睛看也不看他,她卻拉着汝陽王退了幾步,遠離了人群,淡淡的說:“我不認識你,你們誰也別過來。”錢大業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道:“星蘭,你不要這樣,不要懷疑我,我是大業,你看看我,看看我……”王妃卻並不看他一眼,只是道:“我說過,不認識你。”
錢大業輕輕點點頭,道:“好,你不認識我。但你總是朝廷的人,現在走過來,把汝陽王交給我。”王妃並沒有動,但手中的匕首卻握得更緊了。錢大業看不到她的臉,不知她是什麼表情,但發現她的身子在發抖,彷彿很冷似的。
“你怎麼了?”
王妃突然低下了頭,猛的搖了搖頭,道:“不,我不能把他交給你。”錢大業突然漲紅了臉,吼道:“為什麼?要不是他,我們就可以好好在一起的,要不是他,我怎麼會亡命天涯,要不是他,你怎麼會心傷欲死,這一切禍根都是他,你為什麼不把他交給我。”說著他向前走了幾步,臉色紅得怕人。王妃又退幾步,哭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我……”
錢大業道:“如果你不想交給我也行,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殺他么?以前時機未成,現在可以了。你動手吧,我們就算死在一起,也是心甘情願的。”汝陽王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可王妃仍在搖頭,她的聲音更加哽咽:“我不能……不能……”錢大業眼睛幾乎噴出血來,道:“你怕死?!”
王妃道:“我不怕死,但我不能殺他……他……他雖然霸佔了我,但卻……”錢大業怒吼一聲:“難道你真的喜歡上了這個禽獸?可他並不喜歡你,他對你好,只因為你生得像他死去的老婆!”他知道現在已沒時間再拖下去,他猛然沖前,一手抓向汝陽王。方青龍飛躍而起,半空截擊,但錢大業早把他的阻擊算在內了,他的手中除了握着自己的劍以外,還偷偷拾了一柄刀,方青龍剛一躍起,就見一道閃電般的刀光飛射而來,他如果不擋,定要被這一飛刀釘死,他只有先救自己。等他的龍爪手拗斷鋼刀時,已不及搶救汝陽王了。錢大業已到了汝陽王面前。
但他並沒有得手,因為原來在汝陽王脖子上的匕首已指住他的咽喉,刀鋒那邊,是一隻正在顫抖的手與一張不敢面對他的臉。錢大業的手僵在半空,離汝陽王只有一尺,但卻已伸不過去。
錢大業慘笑:“好,好,好。好一個痴情的女子,你這一刀是為了救你的情郎么?那你就刺吧,刺呀!”王妃已泣不成聲:“你……你走吧,我已不認識你……我可以保證他不會難為你們。更不會追殺你們……”錢大業發出一聲凄厲的大笑,道:“好,我走,我走!”他突然手一起,劍鋒已出,三尺厲芒疾刺汝陽王。
“我走,也要帶他走。”
他已不理會咽喉上的匕首,一意要置汝陽王於死地。
血花突現,一人中劍,劍透前心。
汝陽王眼睛幾乎要突出眶外,他大叫一聲,卻不是臨死的慘呼,他是在為心愛的人傷悲。
那一劍並沒有刺中他,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王妃突然擋在他身前。
匕首掉在地上,並無一絲血跡。
這一劍正刺中王妃。
霹靂一聲,電光疾閃,那柄劍也在電光發出極為耀眼的光芒,三尺青鋒已有將近半尺沒入王妃胸膛。
錢大業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放開劍柄,抱住了王妃將要倒下的身子。汝陽王在這一剎那也想從後面扶住她,卻被錢大業一腿踢出老遠,大吼道:“滾開!你不配碰她。”汝陽王倒在地上,他的護衛們一齊闖上,扶起並護住了他。
錢大業的精神彷彿已陷入狂亂,他喉嚨里嗚咽着也不知要說什麼,一雙手上下亂撫,彷彿要為她拔劍,又像是要為她止痛,只是眼睛裏淚如泉湧,和着雨水混成一片,一時間連天地都充滿了一種悲愴的氣息。
場院中除了雷聲雨聲風聲,再無人聲。
大家都獃獃的看着這對雨中的男女,汝陽王沒有下令動手,自然無人敢動。
王妃努力睜開眼睛,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吃力地道:“我……對不起你……”錢大業這時才彷彿回過神來,狂吼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替他死?為什麼要死在我劍下?你告訴我……”王妃痛苦的臉上閃過一絲愧疚:“我不是替他死,而是要還他一命。因為我曾經害過他三次,而他卻救過我三次。生為女子,也要講信義,這次還他一命,死也安心。只可惜我誤了你的國家大事……”
錢大業仰天狂嘯,淚水橫流:“我不要什麼國家大事,我只要你活……”王妃努力鼓起最後的力氣,微笑着摟住了錢大業的身子:“大業,我是星蘭,我是你的星蘭,這一輩子永遠都是……現在,誰也不能把我從你身邊奪走……你抱……抱我……好冷……”錢大業脫下外衣,裹住了她。
水星蘭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抹潮紅,彷彿是雨後天邊那醉人的彩霞:“大業,我不要做什麼王妃,我只要你……對我好……”錢大業一邊流淚一邊點頭,水星蘭的聲音越來越低,幾如蚊語:“你帶我走……我們……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要做……你的妻……”
她的話終於沒有說完,突然那隻手就從錢大業臉上滑落,臉上的彩霞也驟然消失,可是那一雙已然失去神採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閉合,彷彿看到了她最嚮往的東西。
透過這無邊的雨幕,她彷彿最後看到了在一處寧靜平和的山谷里,一個頭戴蘭花的女子正倚門而待,而他的情郎腳踏着一路星辰,微笑着向她走來。
直到死,她都沉浸在一種幸福當中。
雨如苦淚般泄下,死一般靜的場中突然發出了輕輕的抽泣聲。
那是小荷,她看着這兩人的最後決別,已忍不住失聲哭泣起來。而汝陽王背轉了身子,沒有人看得到他的臉色。但從他微微顫抖的雙肩來看,他也正陷入極大的悲痛之中。
他悲得是什麼?是悲痛心愛之人的猝然而去,還是在悲痛這個他最愛的人,卻始終沒有真心愛過他?
錢大業沒有號哭,他彷彿呆了一般,跪在大雨中,任天地無情的鞭撻。過了好久,他才輕輕站起身,抱起水星蘭的屍體,再也不看任何人,轉身緩緩向院外走去。此時門外突然湧進無數手執兵器的御林軍,團團將錢大業圍住。錢大業臉無表情,一如不見,迎着槍尖走去。
方青龍輕聲道:“王爺,王……”汝陽王並不回頭,只是輕輕擺擺手,更不說話。方青龍喝了一聲:“撤圍!”槍尖立時都朝了天,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錢大業抱着他的女人,慢慢消失在風雨里。
沒有人知道錢大業去了哪裏,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
孫朱雀走到汝陽王面前,稟報道:“王爺,周文的三百死士全部戰死,而我們最少也死傷了五百人。”汝陽王沒有跟任何人說一個字,他只是仰頭看天,任雨水落在他臉上,只是片刻之間,他一下子就已老了很多。
這裏是悲風苦雨,而另一邊卻是狂風暴雨、腥風血雨。
周文與夏涼眉,忠孝旗對無字天書,已然拼出了眼火牙煙,如果說這裏是天愁地慘,天悲地戚,那麼他們之間就是天翻地覆,天地失色。
戰場就在屋頂,天雷暴雨交擊之下,王府中最高的千歲殿屋頂。
周文與夏涼眉一左一右,決戰在飛檐之上,腳下的龍頭水流如珠,他們兩人彷彿已在雲端。一個是情種,一個是忠臣,一個為私,一個為公,一個為然諾,一個為盡忠,誰對,誰錯?
亦或已無對錯,只有生死。
天生煙,地起霧,慘霧愁煙升騰在二人之間,世間一片混沌。只有殺氣在流竄,飛揚,充塞一切。
周文的忠孝旗舞成漫天白雲,而夏涼眉就成了雲中的雪龍。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大雨之中,落在二人七尺範圍內的雨珠全部變成了強弓硬弩射出的彈丸,將四下的瓦片蕉葉打得紛紛碎裂。
他們已拼過了二十餘招。
周文的三十六式“忠臣孝子正氣歌”旗法中的“二十四孝”旗法已經用盡,而夏涼眉的無字天書也已變過了四種兵器,刀、劍、牌、扇,兀自不分伯仲。周文突然旗法一變,最後一十二式“忠臣旗”祭出。這是周文的看家本領,這套“忠臣旗”曾將叛國巨寇武漢章連同他手下三大煞神一起送入漢江,葬身魚腹。此時他一招“擊楫中流”揮出,手掌在旗杆上一拍,那旗角突然倒轉過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卷向夏涼眉。
忠孝旗三面都用金線綴起,邊上滿是打磨過的銅錢,斬金斷鐵,鋒利無比,此時雷聲電閃之下,大雨滂沱之中,忠孝旗如同一張滿是毒牙的大網,碰一碰都要沒命。
夏涼眉此時天書正組成一把巨斧,斧扇足有半個車輪大小,他以上代“巨斧書生”易水寒的寒山斧法迎向大旗,“錚”的一聲,斧旗相擊,竟撞出了燦爛的火花,夏涼眉不等他收旗,巨斧一轉,以斧柄橫掃而來,周文竟不收旗,一招“投筆從戎”,以旗頭上的尖簇向夏涼眉當胸便刺。
他已不顧自己的死活,力圖與敵人同歸於盡。夏涼眉也拼出了邪火,厲叫一聲,手中巨斧喀然斷成數十片,在電光石火之間組成一盾一鉤,盾擋住了周文的攻擊,而另一隻手一招“峰迴路轉”,鉤向周文的手臂。
周文對眼前如煙花般亂起而又瞬間歸於絕殺的變化恍若不聞,忠孝旗的尖簇在盾面上劃出一道微痕,金鐵相磨之聲令人牙口發酸,卻是一招“勒石燕然”。周文藉著這一挫之力衝天而起,“先天之憂”,而下一招早已順勢而發。
夏涼眉一鉤落空,眼前已不見了周文,他向天猛一抬頭,正有一道閃電劃過,周文大鳥般的身子裹着大旗從天而降,忠孝旗捲成一個黑洞,當頭罩落,勢如狂風雷暴,猛不可當,正是一招“屈子投江”。夏涼眉竟也不退不避,手中天書又是一變,化做一對水火雙輪,迎了上去。
他做對了,這一招是周文旗法中極厲害的一招,如果你向兩邊閃避,那麼他下一招“圖窮匕見”,大旗一展之下,人頭頓落。而夏涼眉沒有退避,而是迎着黑洞的中心竄了上去。他已看準,黑洞中心就是這一招最脆弱的地方。
閃電中,夏涼眉如同一條向天躥升的狂龍般穿過大旗,風聲、雨聲、裂帛聲,聲聲入耳,周文的忠孝旗已被水火雙輪劃開兩條大縫。總算邊上有金線鐵錢擋着,沒有裂開。周文卻並不慌亂,一招“完璧歸趙”,大旗一兜一繞,卷了起來,而那旗杆頭上的半尺尖鋒向夏涼眉疾刺而上。
“持節雲中”。
夏涼眉身子落下,眼看就要被這一槍刺穿,卻見他一個風車般的旋身,頭下腳上,雙輪一鉸,“鐺”的一聲已將槍尖鎖住。但卻不防周文手中大旗向下力插,轟然一聲,屋頂裂開了一個大洞,二人穿透屋頂落向大殿之中。夏涼眉因為頭下腳上,眼前飛迸起的碎瓦斷磚全部向他臉上打去。夏涼眉雙輪一併,護住全身,但此時周文半空出手,大旗一招“留取丹心”掃向夏涼眉心口。
這一旗如果掃實,夏涼眉也要像那柱子一樣斷為兩段,但夏涼眉手中的無字天書竟在這眨眼間變成了一條七截鐵蛇,將大旗攔腰纏住。與此同時,周文將大旗用力向懷裏一帶,將夏涼眉扯了過來,然後他一腿踢在夏涼眉胸膛上。
夏涼眉悶哼一聲,口吐鮮血,向後飛出,手中七截鐵蛇力扯之下,斷為數段,而周文的忠孝旗也裂成幾條,無數鐵錢落下,叮鐺有聲。
周文捂胸後退,他在踢中夏涼眉的同時,也被夏涼眉一掌印在前胸,二人誰也沒得着便宜。周文退過幾步,突然一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全都噴在那桿忠孝旗上。
旗中本無圖案,此時卻像開放了無數朵花,血花。
便在此時,大門被一人撞開,那人手中烏光一閃,一張龜鱗盾立起在身前,正是劉玄武,在他身後,湧入上百名軍士,最後方青龍與孫朱雀護着汝陽王走進來,將周文圍在中心。
一陣風由門外吹進來,吹得周文手中大旗獵獵做響,周文不聞不動,一手執定大旗,昂然而立。夏涼眉亦是負手而立,他的無字天書只剩下半本,但他卻並沒有敗。
方青龍看着周文的背影,喝道:“周文,你已山窮水盡,手下黨羽全軍覆沒,還要困獸猶鬥么?”周文哈哈一笑,並不回頭,只是道:“亂臣賊子,也配來與我說話。”方青龍怒起,向左右一揮手,數十張硬弓拉開了,只要他一聲令下,周文就要被亂箭穿身。
汝陽王卻一擺手,阻住了方青龍,他開口道:“朝廷負我在先,今我欲清君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周大人也是忠義之士,亦不想看到奸臣迷惑聖上,以至天下大亂吧,不如與本王一起……”
周文冷冷打斷他的話:“既知我周文是忠義之士,又何必廢話!”他慢慢轉過身來,面對汝陽王,口中還在緩緩流着血絲,他並沒有擦拭,而是一字字的對汝陽王道:“你是致亂之首,罪不容誅,與你對一句話,也是污了我的口風。”
方青龍怒吼一聲,手已舉起,數十張弓都已拉滿,箭頭對準了周文。
突然,夏涼眉大喝一聲:“誰也不能殺他。”方青龍一怔,冷冷地道:“難道你還要救他?”夏涼眉盯着周文,道:“我要殺他,用不着別人插手。”周文大笑道:“夏涼眉,你倒也算條漢子,只可惜,姓周用不着別人可憐,老子要先走一步了。”
他說完這句話,突然一招“鞠躬盡瘁”,身子一伏,手中血旗橫掃了一個圈子,將眾人逼開,然後大喝一聲,忠孝旗化做飛電,標向汝陽王。
“椎秦博浪”,這一招有去無回,剛猛無儔,聲勢之烈,氣勢之威,直可比當年刺秦力士。而與此同時,周文的身子也暴躍而起,射向汝陽王。
劉玄武正護在汝陽王最面前,見這一槍來得兇猛,不敢避讓,怕傷到身後的王爺,他一立手中龜鱗盾,想將這一槍擋住,但槍勢來得太猛,竟刺透寶盾,穿胸將劉玄武釘出去,又一連穿過兩個護衛的身子,才力盡停滯。三人一起倒地。
汝陽王痛叫一聲:“玄武……”
就在周文飛出忠孝旗的同時,大殿中弓弦齊響,數十支利箭穿空而至,釘入了周文的身子。周文眼睛血紅,帶着一身血箭飛來,飛到了汝陽王身前,一拳打出。方青龍一聲怒吼,迎手一爪,扣住來拳,卻覺得這一拳已無多大力道。
此時汝陽王身邊的衛士叢中伸出十幾條槍,一齊刺入周文身體。
周文再無力氣向前一寸,他鼓起最後一絲力氣,一口鮮血噴在汝陽王臉上,汝陽王只覺得甚是疼痛,細看時才發現,其中竟有數十粒碎牙齒。
眾人再看周文時,見他雙眼大睜,遍身槍箭,體無完膚,已然氣絕。
一時間,大殿中竟是寂無人聲,只聽到門外暴雨仍急,風聲正勁。
過了好一會兒,汝陽王才幽幽的嘆息一聲,道:“忠臣之心,皓如日月,可惜,不能為我所用。”方青龍道:“王爺,現在……”汝陽王臉色一正,吩咐道:“將周文梟首,號令高稈,然後同他的三百死士,均以王侯之禮葬之。”
他的話剛說完,眼前就多了一個人,正是夏涼眉,汝陽王看了他一眼,微有不快之色,道:“夏兒,你沒有告訴我王妃也是他們的人,但也總算幫了我的大忙,我也不來怪你。你去休息吧。”夏涼眉哼了一聲,道:“第一,我並不是你的女婿,第二,我不想休息。”汝陽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太悲傷了,還是去休息一下的好。”
夏涼眉不動:“我要帶周文的屍體走,這個人雖然與我有仇,但總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我不能眼看着讓他死無全屍。”汝陽王臉色一沉,道:“我必須要這樣做,以壯軍威,也好出師有名。我以王侯之禮葬他,也正是敬重他是一條漢子。”夏涼眉不為所動:“你用別人誰的頭都可以,就是不能用他的。”說罷他走到周文屍體前,從他身上將數十支箭一支支拔下來,然後抱起來要走。
汝陽王臉色極為難看,方青龍見了,喝道:“擋住。”上百名軍士長槍大戟一齊舉到夏涼眉面前,夏涼眉冷笑道:“我今天不想再殺人,誰也別逼我。”方青龍哼了一聲:“你還能殺誰?你若不放下周文,死得就是你。”
隨着話落,數十張硬弓又對準了夏涼眉,只要汝陽王一聲令下,夏涼收也要像周文一樣屍橫當地。汝陽王臉沉似水,他的手輕捋鬍鬚,臉上的肉不住抽動,心頭的怒火已燃起。
他倒不是惱怒夏涼眉要帶走周文的屍體,而是怒夏涼眉方才的話。
“我不是你女婿……”
這個年輕人竟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重重的打擊了他的尊嚴,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對他。汝陽王怒火越來越盛,眼看就要一揮手,將夏涼眉萬箭攢身。
便在此時,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爹,你放過他,放他走吧……”隨着聲音,小荷走了進來,她走到夏涼眉身前,護住了他。
汝陽王冷冷道:“小荷,你做什麼?”小荷含着眼淚,道:“爹,你饒他一命吧。”汝陽王怒道:“他,他居然敢不承認是我的女婿,你為什麼還要為他說話?咱們父女豈是別人欺負得的?”
小荷哭道:“爹,今天的慘事還不夠多麼?你還想再看什麼?”她突然拔出一柄刀子,抵在自己胸前。汝陽王立時慌了手腳:“你……小荷……你先……放下刀子,不要做傻事……”小荷道:“你放不放他?”
汝陽王一跺腳,道:“放,放,放。”他一搖手,喝道:“都給我滾!”方青龍湊上前,輕聲道:“王爺……”汝陽王喝道:“你也滾!”方青龍討個沒趣,率着眾人都退出殿外去了。
夏涼眉誰也沒看,抱起周文的屍體,大步走進風雨中,此時雷聲已越來越遠,大雨將停,風聲中遠遠傳來了夏涼眉那悲涼高亢的聲音:歸去來兮胡不歸,望天涯兮雁孤飛,仇絕兮情斷,苦心兮獨悲。
汝陽王搶下小荷手中的刀子,喝道:“連你也來要脅我,不知輕重的丫頭。”小荷倒在他懷裏,哭泣道:“女兒已和他拜過堂……不想看着他死。”汝陽王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無限愛憐地道:“傻孩子,我怎麼會殺他呢?他要死了,你可去喜歡誰呀?到時候還不恨為父一輩子?”
小荷“嚀”了一聲,撒起嬌來:“那,你還不找人把他追回來?”汝陽王臉上的溫柔突然不見了,他輕輕嘆了口氣,道:“他不能再回來了,我也不想讓他回來。”小荷心裏突然一涼,抬起頭道:“為什麼?”
汝陽王不答,看了看小荷那張艷如荷花的臉龐,抬起手輕輕摩擦着,道:“不但是他,你也不能再呆在我身邊。我現在就讓你去追他,記住,從此以後,你就是他的妻子,但卻不再是我女兒。”
小荷又哭了:“為什麼呀?我不想離開父親……”汝陽王將小荷攬進懷裏,他的眼睛裏充滿着無限傷感:“我也不想讓你走,但你卻非走不可,我已經為你準備了豐厚的嫁資,足以讓你們富足一世,記住,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再回中都,走得越遠越好。”
說完,他不待小荷說什麼,逕自出門走了。留下一個小荷獃獃的怔在大殿之中。
第二天,汝陽王正在屋子裏獨自踱步,方青龍跑進來報道:“稟報王爺,小王爺率領銅虎、鐵蛇、泥馬、木雞四大生肖,壓着無數錢糧軍器,已到城中。”汝陽王哦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然後他來到屋子外面,抬着看天。
天邊白雲飄飄,青山隱隱,一片祥和氣象,但汝陽王卻知道,更大的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這一番風雨,不僅僅要吹灑這一片中州,更將席捲天下。
桃花源內桃花塢,桃花塢內桃花酥,桃花酥比桃花面,絆惹桃花總不如。
夏涼眉坐在一座新起的墳塋前,墳前新立的碑上就寫着這四句話,他知道,他最深切的愛已深埋黃土,從此天下,還有誰會記得曾經的一段人間佳話?
“漠漠輕寒上小樓……”他輕聲吟誦着。
“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有一個人接了下去,夏涼眉心中一動,急忙回頭看去,只見桃花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來,他現在的眼並沒有花,但卻有些不太認識了,因為這個人以前總是一身火紅的衣衫,讓人看了頭大如斗。可現在來人卻是一身縞素,頭髮也已不再是姑娘打扮,而是高高的挽起。
她來到墳墓前,拿出幾張紙錢,慢慢點燃,然後磕了四個頭,又雙手合十,默默念了一會兒,這才抬頭看了夏涼眉一眼,而此時夏涼眉也正在看她,他們只看了一眼就各自轉回了頭。
二人就這樣坐着,沒有動,但夕陽卻慢慢流轉,最後終於將他們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