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林布站在那塊白色的倒在污泥中的木牌前,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正在慢慢消失,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正在由近及遠地響起,最終在夾雜着耳鳴的場景中,轉為混亂的狂暴的驟雨般的敲擊。
木排上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警示:前方無路,請從正門前往文殊院。
兩分鐘前,林布用腳尖勾起木排的一側,將它翻過來,看清了上面的字。最初,她只是覺得“文殊院”這三個字似乎有些彆扭,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哪有文殊院裏面還標明“前往文殊院”的?
就在那時,她愣住了。
的確,在文殊院裏面,沒有標明“前往文殊院”的道理。在這塊木牌上,之所以有這樣一句話,只有一種解釋:這裏並不是文殊院。
她猛然間想到老和尚的話。他說,在解放后,原本屬於文殊院的這片地,已經劃歸政府所有。也就是說,從那時起,這裏並不屬於文殊院了。那麼,植物林中的文殊閣呢?
她聽見腦中有什麼正在崩塌,碎裂。她明白了那件重要的事是什麼。
其實他們一直不在文殊院的圍牆裏面。
她頓時感到身邊事物的面目正在發生改變,眼前的小路似乎突然變得神秘莫測,不知道通向哪裏,旁邊的植物叢中也好像隱藏着很多看不見的“什麼”,對她虎視眈眈。這兩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安全感,甚至是絕望后的平靜,都在這一瞬間土崩瓦解,被徹底地毫不留情地劈成了碎片。她再次感到了恐慌,再次產生逃跑的慾望。她想起了很多原本不在意的事,比如半夜的貓叫,衛生間裏抽水馬桶的水聲,整夜都一動不動的趙菲菲,還有趙菲菲莫名其妙講起的那個故事。現在,她為這些事情找到了解釋,同時它們也在此刻成為了某種確鑿的憑證。
然後,她想到,我要快點告訴付斯他們。於是她在鵝卵石小路上飛快地奔跑起來。她沒有留意腳下的路發生着怎樣的變化,她的眼睛一直向前看着遠處文殊閣的金色尖頂。因而,當她第二次從文殊閣到大雄寶殿的時候,再也找不到通往神秘地道的小路了。她跑得太快了,甚至都沒有停下來喘一口氣。金色尖頂下逐漸露出方方正正的頂樓輪廓,一直向下,向下,最終忽然一閃,出現在眼前。她第一次注意到文殊閣後面的圍牆,那道圍牆果然與寺院的圍牆不同,不僅不是紅色,還要更低,更破舊。它就是一道普通的圍牆,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輕鬆地爬上去。她還想到那個無頭將軍,日日在寺院裏徘徊,但就是無法越過圍牆一步。但他們確沒有受到圍牆的保護。
現在,天很快就要黑了。
她一步跳上文殊閣的三級階梯,然後三步兩步地往樓上跑。總台的服務員似乎叫她來着,但她已經顧不上回答了。她喘着氣,一到402的門前,就使勁開始敲門。趙菲菲!她一邊敲一邊喊,付斯!快開門!
然而只有敲門聲在走廊以及門內回蕩。她停下來,想起中午的時候,這道門就是緊閉着的,趙菲菲和付斯就在房裏,沒有出來。還有趙菲菲說話時那種奇怪的語調……現在,他們是仍然在房裏,還是不在?她將耳朵貼在門上,聽見一種空洞的風聲。這說明房裏沒有人,她感覺不到呼吸的跡象。於是她站了一會之後,又匆匆忙忙地跑下樓,來到餐廳。但這裏也沒有。想給他們打電話,但拿出手機的時候,才想到付斯的手機早就丟了,而趙菲菲的號碼她從來就不知道。
她又焦急又慌張地在餐廳門口徘徊了一陣,突然想起在她上樓的時候,總台服務員曾經叫過她。是不是付斯他們留了什麼話?於是她立刻轉身向大廳跑去。那個服務員還在那裏,正低頭忙碌着。
她深吸了一口氣,盡量使自己顯得平靜一些,然後走過去,對那個服務員說:“剛才你叫我了嗎?”
服務員抬頭見是她,立刻露出了職業化的微笑,說:“啊,對,是這樣的,昨天晚上402的客人來登記的時候,我們忘了登記身份證號碼,麻煩你轉告一聲行嗎?我打過電話了,但是一直沒有人接。”
他的話讓林布感到奇怪。“我們入住的那天,不是都登記過身份證了嗎?你是不是記錯房間了?”
“是這樣的,這位客人是昨天晚上很晚才來,她說是跟你們一起來的,只是路上耽誤了,所以來晚了一點,她報出你們的名字,問你們在哪個房間。我們告訴她以後,她就上樓去了,沒多久我們就接到一個電話,是402房間的客人打來的,說要多一個人進來,一會兒下來拿鑰匙。過了一會兒,這位客人下來,就把鑰匙給她了,但是一時疏忽,忘記了登記的事。”
“那怎麼可能?”林布驚訝極了,“我住402的同學,並沒有跟我們說,有人要住進來啊。”
服務員低頭反覆看了看記錄,然後把它攤在林布面前:“但是,記錄上不會兩次出錯的,你看,這是昨晚的。”他指給林布看。那上面寫着:
2005年8月11日,23點43分,402房有訪客。
2005年8月11日,23點45分,402房客人電話說來拿鑰匙。
接着,他又拿出昨晚的入住記錄:“這是昨晚的入住記錄。你看這條。”那是一個表格,清楚地記錄了入住客人的姓名,身份證號碼,以及房間號。服務員的手指正指在數字“402”上,林布順着這個數字向左邊橫着看去,那上面寫着一個名字。
Mafalda。
林布的腦中頓時嗡的一聲,眼前一黑,險些站立不穩。而服務員還在說著:“其實呢,本來也不是那麼嚴格的,只是用英文名登記……哎?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林布的臉早已變得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滲出,嘴唇不住地顫抖着,好像正在忍受着體內突然爆發的劇烈疼痛。這副表情把服務員嚇壞了,他緊張地問要不要去醫院。林布努力擠出一個“沒什麼”的笑容,然後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她……出去過嗎?”
“沒有。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們都沒看見她下來。所以才想到讓你轉告一下的。”
林布無力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過了一會兒,又說:“那……我同學他們……也沒下來?”
“是啊。今天就只看見你了。哎,你真的沒事?”
“沒事。”
說完,她邁着虛浮的腳步,走到大廳另一邊,離沙發還有幾步的時候,就伸手去,扶住沙發的靠背,接着,緩緩地在沙發上坐下。她是想使自己平靜下來,但是剛碰到沙發,心裏卻突然產生一種想要揪自己頭髮,或者抓住什麼撕扯什麼的衝動。她不斷在心裏喊着,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有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甚至,她覺得,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是上樓看看,還是現在就逃走?她知道自己是不敢上去的。而總台的服務員正在奇怪地看着她,如果她現在就逃走了,萬一將來他們發現了付斯和趙菲菲的屍體,肯定會懷疑到她頭上……想到這裏,她突然一驚。付斯和趙菲菲已經死了嗎?我這麼快就認定他們死了……不,他們肯定死了。屍體正在房間裏……那白天說話的人是誰?是趙菲菲?不對,那聲音一點也不像,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有人在學趙菲菲說話……可是趙菲菲是怎麼到付斯房裏去的?她半夜起來過?但自己明明記得,半夜好幾次醒來,都看見趙菲菲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除非……那不是趙菲菲……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她已經無法冷靜下來去想,到底趙菲菲和付斯,他們是什麼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只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現在,402房裏一定發生了不測。然而她又猶豫不決,並且極為恐慌地矛盾着。從余海雲到婁天亮,不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死去,都是她親眼所見。因此她能夠確信,他們死了。甚至有勇氣將婁天亮的屍體從天台上扔下。但是現在,她什麼也沒看到,只是一個或許可能成立的推測。
可是,如果要證明,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親自上去看看。但她沒有402寢室的鑰匙,也不能叫服務員陪她去看,萬一看到了什麼……但不久后,她卻做出了決定,上樓。因為她想到了劉簡。不能那樣做,她對自己說,那種事,無論如何不能再做一次。
她站起來,稍稍鎮定了一下,然後向樓梯口走去。經過總台時,一個疑問從她心裏冒出來。為什麼付斯會打電話告訴總台,說有客人要住進來?付斯是不可能讓女鬼住進來的,更何況,如果真是Mafalda上樓敲了402的門,付斯一看見,肯定是連逃命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還打電話到總台去?除非……
“對了,我能不能問一下,”林布走到總台前,對剛才的那個服務員說,“昨天晚上是你值班嗎?”
“對,是我。我是值夜班的,從下午六點開始。”
“那……你能說一下那個客人……她長得什麼樣子?”
“嗯……”服務員仔細回憶起來,“怎麼說呢,挺漂亮的……長頭髮,捲髮,好像還染了顏色……”
“我知道了……那打電話來的,的確是住在402的男生嗎?”
這時,服務員臉上卻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男生?你說402住的是男的?”
林佈點頭。
“但是……”他開始有些緊張起來,“昨天晚上打電話過來的,是女的啊。我還以為是你和那個女生中的哪一個……”
這是意料之中的。林布慘然地笑笑,準備上樓去。但服務員卻在背後追上了她,一定也要上去看看。
“不好意思,”他走在林布身後,不停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都是我們疏忽了。希望別出什麼事才好。”
是啊,這何嘗不是林布的希望?在樓梯的拐角處,她無意中看到窗戶外面,發現天已經黑了。還能做些什麼呢,她突然感到了絕望,如果付斯和趙菲菲真的死了,那現在就剩下我了。只有我,一個人。
服務員看到林布臉色蒼白,一言不發的,說了一陣,也很快知趣閉上了嘴。這個漂亮女孩的身上,不知為什麼總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好像有很多暗灰色的陰雲纏繞在她身上,不斷吸取着她的生命力。她一定經歷了很多不幸的事。他想。
樓梯上沒什麼人,從一樓到四樓的走廊上也很安靜。這裏的燈光很明亮,但林布卻覺得那光線如此陰冷;這裏的空氣很悶熱,但林布卻一直在冒冷汗。服務員在身後的腳步聲並不能給她多少安慰。她知道那門背後的情景,只能由自己去看。要想辦法不讓服務員看到。
四樓到了。再往前走五米,就是402房間。站在這裏都能看見“402”這幾個字。他們走到門口,服務員敲了敲門。只是象徵性的,他們都知道這門不會打開,只是各自的猜想不同。敲門聲停下幾秒鐘之後,服務員拿出備用鑰匙,準備開門。但是林布突然阻止了他。
“等一下,我先看看。”她說。
服務員說:“怎麼看?”但話剛出口,就看見林布已經蹲下,接着,又彎曲雙腿跪在地上,身體前傾。當他將臉貼在地上時,服務員才看見房門底部那條大約兩三厘米的縫隙。他也想趴下來看,但林布的身體擋住了大半邊門,他只好站在一邊,等林布看完。
房間裏很黑。林布花了好一會時間,才使眼睛適應屋內僅有的,從窗戶外面照進來的微弱光線。在此之前,她最先聞到了屋裏的氣味。沒有血腥味。這至少說明了,屋裏此刻的場景不至於太殘忍。David就死於睡夢中。這樣的死或許毫無痛苦吧。
屋內那些桌椅和床腳的輪廓已經逐漸顯示出來。黝黑的、沉默的,靜悄悄的。從她這個角度能看見的所有地面上,沒有類似於人,或者人的某部分的物體。這讓她稍稍放下心來。至少沒有看見付斯和趙菲菲倒在地上。但床上的情況她看不見。還有10厘米以上的屋內的所有情況,她都看不見。也許在床上……也許在天花板上……
她努力變換着身體的朝向,試圖看清更多。一個黑影突然進入了她的視野範圍。就在這個標準間的兩張床之間,從床腳露出來。起初,她以為那是老鼠。但這個黑影在移動。或者說是在……爬行。在這個過程中,林布知道,那不可能是老鼠。它現在正越變越長,整個黑影最上方的線條也在向上和向後延伸着,不知道是多大的一個“什麼”……
林布緊張地盯着它的行動,直到她看見,在這個黑影的上方,又露出了一個黑影。這第二個黑影出現以後,有兩秒的時間,它彷彿察覺了什麼似的,突然靜止下來。林布開始感到莫名的恐慌。
因為,她覺得它好像在看她。這時,她猛然想到,自己正在走廊明亮的燈光下,而它卻在暗處——也許一直就在暗處。這想像中一明一暗的畫面,讓林布的背後頓時升起一股寒意。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將這個畫面從頭腦中驅逐出去,眼前的情景又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那個黑影突然調轉方向,向她爬了過來!
背後的寒意頓時上升為遍佈全身的戰慄。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林布能夠在門縫滲透到屋內的走廊燈光下,看清它的全部輪廓。
她最先看見的,是一隻手。當她正為此開始顫抖的時候,從黑暗之中,又突然伸出另一隻手來。僵硬而陰冷的十指,正用尖利的指甲抓撓着地面,一點一點向林布靠近。然後,在這隻手的上方,從黑暗之中,漸漸地露出了另一個。
那不是別的,是一個人頭。然後,她看見那些一縷一縷的,晃動在那兩隻手之間的,正是栗色的捲髮。
林布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聽見擂鼓一般的心跳。她感到血液迅速從全身流走,手腳和額頭都變得冰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停止了呼吸。這些天來,她曾經見過種種血腥的死亡場面,從喉嚨里暴露出來的白色喉管,被硬生生割斷的還連着血肉的頭顱,滿身鮮血的無頭死屍……但它們任何一樣,都比不上眼前所見的這個場景。死人並不恐怖,恐怖的是從墳墓里爬出的死人。
她過來了,她馬上就要過來了……林布彷彿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大聲喊着,然而她卻不能移動分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左手的四根手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門外,而是從門縫裏伸了進去。她焦急地想要從門縫裏把手拿出來,但是無論心裏喊得多麼大聲,就是不能動。她想喊旁邊站着的服務員,她甚至感到,他已經在奇怪地看着自己了,但是聲帶也彷彿被凍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眼看着房間裏,那像蜥蜴般朝林布爬來的“東西”越來越近,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她甚至能聽見門縫裏那種骨節發出的“咯、咯”的聲音。即使閉上了眼睛,她也能想像那幅畫面……
不久,她聽見那聲音在自己面前停住。然後就是一片死寂。林布仍然閉着眼睛等待着,但過了好久,都沒有任何動靜。是消失了嗎?走了嗎?又過了一陣之後,林布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她只看到了一片紅色……
就在那時,伸進門裏的左手中指突然傳來一陣劇痛!疼痛頓時刺激了她石膏般的身體,她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但一時站立不穩,又再次跌到。然而這一次跌倒,讓她無意中看了第二眼門縫。
那是一雙血紅色的眼睛。至於剛才……那是太近的緣故。
站在一旁已等得有些心急的服務員,被突然從地上跳起,死盯着門縫,發出一聲又一聲驚叫的林布嚇了一跳。他急忙問她,怎麼了?怎麼了?但這個女孩卻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還不等他伸手去扶,便靠着牆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樓梯口跑去。逃命一般。
服務員獃獃地在原地站着。他立刻想到,是不是從門縫裏看到了什麼?他憂鬱地看着手裏402房間的鑰匙,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打開門看看。然而林布離開前的表情讓他最終沒有這麼做。他拿着鑰匙跑到樓下,叫了幾個同事一起上來。
他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開房門,並按下了電燈的開關,卻驚訝地,什麼也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