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現在又只剩下林布一人。她的心情已然不同。鬼故事——這三個字模糊地概括了她將看到的東西。這使她有些緊張,擔驚受怕。好像看着看着就會有什麼突然從牆裏跳出來一樣。老和尚去幹什麼了呢?他從那個寬大宏偉的階梯上去以後,就聽不見什麼聲音了。
塔被燒毀。林布從剛才被打斷的地方接着往下看去。
將軍得意地看着塔最終轟然倒塌。接着,他下令焚燒整座寺院。於是士兵們拿着火把,踩着地上的屍體,開始到處放火。火焰立刻衝天而起,連天上的雲也變成了紅色。然而,當火焰燒到一座佛堂時,突然颳起一陣怪風。這陣風改變了火焰的方向,原本向上燃燒的火焰,頓時向那些手執火把的士兵們撲來。兵勇們四散而逃,將軍也立即策馬奔向寺外。當他們在圍牆外站住,膽戰心驚地回頭看時,天上突然開始下雨。待雨停時,將軍進寺一看,發現所有的建築或倒塌,或損毀,唯有那座佛堂絲毫未損。將軍等人驚奇地走進佛堂,便看見一座高大威嚴的佛像豎立在佛堂中央。將軍的臉上出現駭然的神情。但稍頃,他卻下令,命人將佛像抬出殿外。
佛像一出,將軍立刻下令再次火燒佛堂。這一次,既沒有風,也沒有雨。並且,這座佛堂的火很快蔓延到整個寺院,直到將軍用車拉着佛像,帶領隊伍離開時,火焰仍然沒有熄滅。後來,逃亡的百姓回到故鄉,發現整座寺院,除了圍牆之外,已經全部變成廢墟。他們收埋了親人的屍體之後,便開始清理寺院的廢墟。他們將死去僧人的屍體埋在那座塔的廢墟之下,並立碑紀念。春去秋來,這座小城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氣,只是埋有僧人屍體的地方,終年寸草不生。
與此同時,那位將軍正在經歷着一場又一場的惡夢。在他燒毀寺院的那一天,家中懷胎八月的妻子突然有了生產的徵兆。不久后,便誕下一名男嬰。而她卻一病不起。將軍領賞歸家的那一天,妻子終於撒手人寰。從此,厄運便降臨到這個家庭。不久后,將軍的親人甚至僕役相繼染上怪病,無論將軍請來多少醫生,吃多少好葯,就是久治不愈。最終,宅院裏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只剩下將軍和那名男嬰倖存。為保平安,將軍命人將寺院裏搶來的佛像抬入家中,並建佛堂,終日念經頌佛,以求男嬰能夠順利長大,延續香火。從這天起,似乎再也沒有不祥的事情發生。然而將軍卻患上了頭疼病,奇怪的是,當他進入佛堂念經時,頭疼便會消失無蹤。這使得他整日不能出門,很快便丟了官職。從府中搬出時,他仍不忘記帶上那尊佛像。
搬到偏僻的鄉村宅院后,將軍仍然終日閉門不出。男嬰很快長大,並學會了走路。但不知為何,就是不會說話。一天夜裏,將軍在黑暗中聽見佛堂的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他悄悄地從床上坐起,做好了與人搏鬥的準備。然而當雲層散去時,在月光下,他震驚地發現,推開門走進來的,卻是一名男童。那正是將軍的兒子。男童進來后便盤腿坐下,一雙眼睛獃獃地凝視着佛像。突然,竟掉下淚來!同時,男童口中喃喃自語,似乎說了一句什麼,但將軍沒有聽清。就這樣,男童在佛像前坐了一夜,天亮后便離開。
天亮后,將軍來到男童房中,發現他正在床上與僕人玩耍,神態與昨晚完全判若兩人。將軍試圖詢問他昨晚的事,但男童一臉驚詫,彷彿不知道父親正在說什麼。他明白事有蹊蹺,便不再問。半夜,佛堂的門再次被打開,和昨晚一樣,男童仍然對着佛像落淚,喃喃自語了一整夜,直至天明時離開。第三天,第四天,夜夜如此。將軍想到這尊佛像的來歷,不由得心生寒意。他請來道士作法,但情況並沒有什麼改變。幸而家中除了此事,再沒發生過別的事情,過了一段時間,將軍只有聽之任之了。但他心中卻日漸產生了殺子之意。為防不測,將軍娶了二房。新夫人到府中不久,便懷上身孕,奇怪的是,春天懷上,夏天便產下雙胞胎,皆為男嬰。然而產子不久,就又懷上,同樣經歷了很短的時間,又產下兩子。幾年過去,將軍便有了九個兒子。夫人卻在最後一次生產時,染病而亡。
此時,不會說話的大兒子已經長到半人高。他的行為愈發怪異,時常悶聲不響地出現在將軍身後,那種與年齡很不相稱的銳利目光,讓將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直到一天晚上,將軍醒來時駭然發現,大兒子居然正站在床前,面目猙獰地看着他。這讓他下定了決心。他雇了幾個人,想讓他們將大兒子綁架並扔進河裏。當晚,他們潛入將軍的宅院,綁走了大兒子。然而第二天,將軍一早醒來,卻看見大兒子毫髮未損地躺在屋裏睡覺。與此同時,人們從河上打撈起幾具浮屍,據僕人的描述,像極了將軍雇的那幾個人。將軍極為恐慌,命人將大兒子綁起,關進一間暗房。
將軍終於可以放下心來。只是每晚他一旦入睡,便會被敲門聲驚醒。那是從暗房裏傳來的,大兒子似乎總能知道他何時入睡,何時醒來,好像隨時隨地跟在他背後一樣。於是將軍命人禁止給他送飯。但敲門聲始終準時響起。一天晚上,他無意中瞟向暗房時,看見了一個身影。從身形辨認,那似乎是自己的二兒子。他蹲在暗房門前,正從門縫往裏塞着什麼。接着,第二天,他又發現了相同的情景。於是他質問二兒子,那是怎麼回事,二兒子不答。將軍一怒之下,便將二兒子也鎖在房裏。然而第三天,他發現又有一個人來到暗房門前,做着同樣的事。那個人,是三兒子。
他感到了不妙。天亮后,他將八個兒子召到自己面前,挨個地看他們。他第一次發現,他們的面孔有些陌生。而且,二兒子和三兒子明明是雙胞胎,為什麼長得卻不一樣?其他幾個兒子也是,他們既不像雙胞胎,也不像他。再看他們的眼神,那分明不是看父親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不,林布看到這裏,暗暗叫到,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那分明就是看仇人的眼神!還有些得意,彷彿這個日益蒼老的將軍必然是囊中之物。
畫面在此時突然轉到寺院。寺里已經多了幾名和尚,香火又開始逐漸鼎盛起來。但人們除了拜佛,還拜一棵樹。不知什麼時候,原本寸草不生的那塊土地,突然長出了一棵樹苗,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棵小樹。人們都說,這是保衛寺院和百姓的僧人在天有靈,魂魄化作神樹,來保佑他們的平安。只是除了這棵樹,這片土地仍然不長一草一木。奇怪的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小樹似乎就不生長了,仍然保持着這樣的高度。但冬天不枯,秋天也沒有落葉。彷彿時間對這棵樹毫無用處。
而將軍正在家裏日漸衰老,形銷骨立。一天,他看見二兒子和三兒子在院子裏玩耍,才察覺到,這麼多年過去,他的幾個兒子居然還是孩童模樣,一點也沒有長大。他的臉上頓時出現了驚駭的神情,看着他的兒子們,像在看妖怪。他立即命人將八個兒子都綁起來,打開暗房門,與大兒子關在一起。九個兒子衝著將軍陰冷地笑着,既不反抗,也不說話。
這夜,將軍遣散了家裏僅有的兩個僕人,並把所有的錢財都送給他們。這兩個僕人剛走出不遠,無意中回頭看時,發現那座宅院已變成一片火海。他們急忙召集村民,想撲火救人,但不管用多少水,多少人力,火焰始終不滅。大家只有眼睜睜地看着宅院被燒成灰燼。翌日,人們再次來到這裏,卻不敢置信地發現,有九個男孩正在廢墟上踢着一個圓球狀的沙袋。沙袋在空中跳來跳去,九個男孩踢了一陣,便嘻嘻哈哈地相擁而去。
後來,有人看見,那其實並不是沙袋,而是一個人頭。
也有人說,那九個男孩,和在塔上燒死的九個僧人長得一模一樣。
這一夜,在小城的寺廟裏,也發生了一件怪事。那棵小樹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大樹。人們從幾裡外便能看見寺院上方露出的茂密枝葉。這件事轟動了整座小城,寺院的門檻幾乎要被來朝拜的人們擠破。但這樣的光景只維持了七天。第八天,當寺院裏早起的和尚開始清掃地面時,赫然發現,樹上的葉子已經全部掉光。神樹死了。人們從幾裡外,只能看見它僵直而詭異的枝幹伸向天空。當人們正為此感到不安的時候,另一個恐怖的傳言在城裏流傳開來。
有人說,就從第八天的晚上開始,夜夜都能聽見寺院裏傳來凄慘的號叫。有兩個大膽的人,他們半夜爬上寺院的圍牆,想偷看一下那聲音是怎麼回事。但天亮時,只回來一個。另一個從圍牆上掉下摔死了。死時臉上的表情極為可怖。
回來的那個人說,子夜時,他看見枯樹里爬出一個無頭的鬼魂,穿着將軍的盔甲。而他嘴裏喊的是:我的頭呢……
從這天起,再也沒有人到寺里上香了。和尚們曾想將樹砍掉,但一斧子下去,樹榦里居然滲出血來。於是他們不敢再砍,試了別的方法也告失敗之後,他們便背着包袱離開這裏,做雲遊僧去了。空無一人的寺院因而變得更加陰森和荒涼。每年殿試的時候,總會有外地的窮書生在那裏死去。死屍被發現時,都沒有頭。
直到有一天,一個老和尚來到這裏。
最後一幅畫面,就是一個老和尚背着手,仰頭看着寺院的大門。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當林布看到這裏時,發現自己的手和腳已經變得冰涼。故事本身若是說出來,絕比不上用畫面表示出來的百分之一。那九個兒子的詭異眼神,若隱若現的人頭,猙獰的枯樹,從樹里爬出的無頭將軍……甚至樹榦上滲着的殷紅鮮血,都讓人心驚肉跳,但又無法移開視線。那是一種極其完美的恐怖,你害怕它,又被它吸引。
只是,為什麼到這裏就結束了呢?林布獃獃地看着最後一幅畫面,感到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隱去了。老和尚站在寺前的那個背影,分明另有含義。他進了寺院嗎?他遇到了無頭將軍嗎?鬧鬼的事是以什麼結局收場的?這座寺院,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變化?
整整兩面牆壁,居然只把故事講了一半。如果只是單純地講故事就罷了,但是在地底修建這麼一個宏偉的通道,用如此多的筆墨,又請來能工巧匠,完工之後,又把它藏起來,不開放給遊人。這分明不是講故事那麼簡單。既然不是講故事,那麼,是什麼原因讓修地道的人故意吊人胃口呢?
林布站在入口處,想了很久,始終不得其解。
“看完了?”
那聲音又把林布嚇了一跳。她回頭,看見老和尚正站在階梯上看她。
“嗯,看完了。謝謝。”林布說。
“不用。滿足了你的好奇心,才不會第二次又偷偷地來。”
林布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下次不會了。”
“那麼,可以離開了?”
面對老和尚禮貌的驅逐令,林布躊躇着,站在原地,沒有答話。
“還有問題嗎?”老和尚問。
但林布卻不知道怎麼開口了。首先他不一定就知道故事的結局,其次,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告訴她這個陌生人。修建這樣一條地道在這樣一個地方,而且不準外人進入,說不定是寺里的什麼秘密呢。
她心裏這樣想着,卻聽見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說:“這個故事後來怎麼樣了?”
本以為老和尚會拒絕,至少也會面露難色,但沒想到,他卻微微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
林布驚訝地看着他。
老和尚繼續說道:“其實結局你可能也料想到了。這畫上的寺院,就是今天的文殊院。”
林佈點點頭。是的,她想到了,這是設想之一。
“那時,不叫文殊院,而叫信相寺。而這名僧人,”老和尚伸手指向結尾處的那個背影,“他就是佛教濟臨宗33代傳人,慈篤海月禪師。他因為道行高深、智慧超凡而被人們認為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慈篤海月禪師圓寂火化的時候,紅色的火光在空中凝結成文殊菩薩像,久久不散。由於他生前一直立志修復廟宇,於是官民捐資重建寺院,歷經十六年,建成了一座規模宏偉的廟宇,改名為文殊院。”
“啊。這壁畫上的事真的發生過?”
“誰知道呢,傳說與史實總是很難分辨,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了。”
“那……那棵樹怎麼樣了?”
“呵,”老和尚卻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你看這個地道有多少年的歷史了?”
“嗯……看不出來,很多年了吧。”
“它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而慈篤海月禪師來到這裏的時間是1681年。”
“啊,”林布低聲地驚呼道,“你是說……這個地道就修建於壁畫上的年代?就在故事發生的時候?”
老和尚點頭:“嗯。而且,就是慈篤海月禪師親自主持修建。”
“他修這個地道,是為了什麼呢?”
“其實這裏是一個陵墓。”
“怎麼會,這裏並沒有棺木,也沒有墓碑啊。”
“因為埋葬的人既不需要棺木,也不需要墓碑。”
“那這裏埋的是誰?”
“想想古代陵墓的壁畫吧。”老和尚滿含深意地看着她,“陵墓的壁畫難道還有第二個用途嗎?”
林布想,古代陵墓的壁畫通常記載了墓主人的一生,如果這裏的壁畫也記載了某人的一生的話……在想到答案的那一瞬間,她感到頭皮開始發麻,身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她看着老和尚,深吸了一口氣,用盡量鎮定的聲音答道:“是那個將軍。”
老和尚讚許地點了點頭:“是的。那你知道我們頭頂是什麼嗎?”
“是剛才進來的房子啊。”林布脫口而出。
“不對,”老和尚說,“階梯的上方,才是那座房子呢。”
啊,林布突然明白了。的確,地道又長又寬廣,早已經超出了房子的面積,在地下延伸到別處去了。那麼,它的方向好像是……
“是五重殿那邊?”她不確定地說道。
“確切地說,是藏經樓。”老和尚說,“慈篤海月禪師先是挖掘並修建了這個陵墓,用以安慰亡靈,之後又在上面修建了新的藏經樓。用大量的佛經壓住惡鬼,使它不能脫身。”
聽到這裏,林布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想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那……這個地道在建成前,是寺院的什麼地方?”
“也叫藏經樓。”老和尚說,“就是……被燒毀的那座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