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判 決
1
我沒有把安依雲寫給何秦安的信給羅天看,也沒有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這封信裏面不僅寫着一個女人因愛生恨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悲哀,同時也牽扯到多年前的一宗謀殺,羅天是警察,況且安依雲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羅天送我回來后,我翻來覆去睡不着,何秦安的電話關機了,我想,他需要一個人冷靜。誰能接受用全部真心去愛的女人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利用的工具?誰能接受愛了這麼多年對方從來沒有愛過自己?誰能接受當驚喜的知道自己要做爸爸的時候才知道孩子原來是別人的?多麼悲哀啊!
安依雲在臨撞車前知道她自己錯了,可是錯了又有什麼用?就能讓一切重來嗎?我不禁有些怨恨她,都已經決定用死亡來贖罪了,為什麼還要將一切全盤托出?有時候,坦白是一種傷害!
凌晨六點,我接到羅天的電話,他說在天橋下發現一具男屍,他身份證上的名字是何秦安,死者的手機里有我的電話號碼。
電話剛掛,醫院那邊又打過來,安依雲已經停止心跳。
一切,都逃不出宿命!
荒涼的墓地里,又多了兩座新墳,他們把安依雲跟何秦安葬在了一起,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有等到另一個世界再去糾纏了。
三個老人哭得昏天暗地,悲痛欲絕,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夠支撐多久,就如我一樣。總有那麼一天,我的骨灰也將會被埋葬在這裏,我相信,這一天或許很快就到了,我不懼怕死亡,我只擔心沒人幫我收拾屍骨把我葬在啟凡的身邊。
我跟他們一起離開墓地后又折了回來,看着三座墳墓,我的心臟被深深的絞痛着,我忍不住淚如雨下。我記得第一次折回來是何秦安幫我遮雨,僅僅是十幾天的時間,卻恍若隔世,他們一個一個的相繼離開,我跪在地上失聲痛哭着,為什麼都要以這種殘忍的方式離開?
哭了好久,終於再也流不出眼淚,我起身離開墓地,我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我的孩子,這是啟凡留給我唯一讓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一定要把他健健康康的生下來,就此再無遺憾。
剛走出墓地,意外的看見了羅天,他斜靠在摩托車上抽煙,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怎麼在這?”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輕聲的問:“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醫院。”我低着頭不敢看他,我是個已經沒有希望的人,我不想,也不能去傷害他,我在安依雲身上看到了悲劇。有些悲劇,我們其實是可以避免讓它發生的。
他送我到醫院門口,我沒讓他陪我進去,他說有什麼事再給他打電話,然後看了我一眼,飛馳而去。
我滿懷心事的向樓上走去,各種混合的藥物味讓我胸口窒息,感覺到一種冷入骨髓的孤獨,象一杯毒汁,慢慢的浸蝕着我。
剛走到三樓,我一下字就怔住了,我一眼看見了那個男人,他正在跟醫生說話。他還是那麼英俊,頭髮還是那麼短,謝天謝地,他已經完全康復了。好象幾個世紀沒見到他了一樣,我一時楞在那裏忘了一切的看着他。
他轉過頭來,視線落在我的臉上,他也呆了,他那麼驚訝,那麼不敢相信,那麼激動的凝視着我,時間彷彿停止了。半響,他從喉嚨里擠出一聲:“七月……”
當他要向我衝過來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能見他,原本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是我自己放了他,我有什麼資格再去搗毀他的世界?我轉身就要往樓下跑,可是我忘了,我此時正站在台階的邊緣,腳下一空,我整個人失去重心,順着樓梯翻了下去。
“七月——”他驚慌失措的撲過來,把我的頭攬在他的懷裏,緊緊的捧住我的臉:“七月!七月!你怎麼樣?七月……”
他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我只覺得腹部一陣劇痛,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體內往外涌,似乎不能停止。
“好疼,可……原……”
“你要挺住!七月!來人!醫生!快救救她……”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漸漸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不見。
2
從來沒有一刻象現在這般模糊,我彷彿躺在手術台上正在被人解剖一樣,我努力的想睜開眼睛,可是卻無能為力,耳邊是些亂七八糟的聲音,機械的碰撞聲,有人嘈雜的說話聲,一切都是那麼虛無,飄渺。“快,剪刀給我……”“……病人的意識很弱,氧氣……”“不行,大出血了,怎麼會這樣……”終於一切又恢復了寧靜,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我動了動手指,我的手正被另一隻溫暖的手握住,我緩緩的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觸到一張憔悴不堪的臉,他俯視着我,臉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他揉了揉眼睛,接着轉變為狂喜。
“七月!你醒了!你醒了……”
我虛弱的叫他:“可原……”
“是,是,我是可原,感謝上帝,你沒事,哦,七月……”繼而他又緊張的問:“你怎麼樣?七月?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有沒有哪裏痛?你餓了嗎?你想吃什麼?七月?我馬上去給你買……”
我模糊的意識逐漸清醒,最終聚攏,我想伸手去摸我的腹部,全身卻虛軟得無法動彈,我擠出一絲近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我問他:“我的孩子……”
他把我的手拉起來貼在他的臉上,唇上輕輕吻着:“七月,能夠把你救回來……”
我軟弱的打斷他:“孩子,我的孩子沒了嗎?是不是沒了?”
“你別難過,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的身體,你一定要讓自己好起來……”
“我的孩子是不是沒了?”我低吼一聲,牽動着腹部的劇痛,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是,你先別激動,他們已經儘力了,七月,你別……”
他後面的話我沒聽進去,我只知道,我跟啟凡的孩子沒有了。我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在一剎那失去了顏色。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沒吃過任何東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着,這條唯一繫着我生命的紐帶斷裂了,我只求用這樣決絕而封閉的方式,一點一滴的耗盡自己。
一天深夜,我趁溫可原去洗手間時,我砸碎了玻璃杯,用碎片狠狠地向手腕割去,躺在手術台上縫針,我的心已經徹底的死去了。醫生的聲音里夾雜着難過的責怪,他說:“為什麼要想不開呢?他對你那麼好,上次如果不是他幫你輸血,你……,唉!”
看着我這樣自暴自棄,溫可原也瀕臨崩潰了,當我縫完針被送回房間的時候,他坐在床邊,一把將我扶了起來,緊緊的抱進懷裏:“告訴我,七月,我要怎麼做才不會失去你?到底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活下去?你告訴我呀!七月!”
我麻木的伏在他的肩上,因流淚過度而乾涸的雙眼已經沒有了任何色彩,我在心裏默默說著:對不起,可原,你就讓我這樣自生自滅吧!
他放開我,抓住我的手臂:“七月,你看着我!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知道你在我心裏有多重要嗎?你把我的心已經凌遲得千瘡百孔,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從沒認識過你,也寧可從沒來過這個世界,可是你已經走進了我的心裏,而且牢牢的生了根,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快樂?”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臉上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七月,你一定要這樣嗎?一定要再死一次你才甘心嗎?”
見我仍是這樣,他深深抽了一口氣,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好吧!如果我再怎麼做也喚不回你尋死的念頭,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他鬆開手,彎下身去,從床底下拿出一把水果刀,我怔怔的望着他。
他平靜的說:“你如果決定了要死,那就讓我死在你的前面吧!”話音剛落,他的刀就划向了手腕。
“不要啊——”我魂飛魄散的去搶他手裏的刀,刀鋒太利,仍劃破了他的手,鮮血涌了出來,我把刀往地上一扔,按住他的傷口,震顫的望着他,眼淚頓時奔涌而出:“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一把圈住他的脖子,哭出了聲音:“你這個瘋子!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可以為了我這樣……”
“我能怎麼做呢?”他緊緊的摟住我,哽咽着:“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留得住你,如果真的一定要死,我情願死在你前面,那麼我就不會再傷心,也不會再難過了。”
“你怎麼這麼傻?你要真這麼做了,我這輩子怎麼能安心?”我哭着掙開他的懷抱,驚恐而急切的望住他:“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傻了!你發誓!再也不會做傻事!再也不會傷害自己!”
他深深的看着我:“你既然這麼害怕我傷害自己,那麼你就別再輕生,你先答應我,好好的活着,你就算失去了整個世界,但你還有我,如果你一意尋死,那我別無選擇,我這次再也不會放開你了,除非一起死去!”
“不,不要,不要這樣,不要,可原……”我哀求的對他說。
“那你答應我,好好活着!”
“我……”
他搖着我:“你說呀,七月!好好活着!活着!”
他手腕上的鮮血仍在不斷的往外涌,我痛苦的抱住腦袋,驟然從肺腑之中絞出一陣吶喊:“我答應你!答應你!好好活着!”
隨着這聲吶喊,彷彿有一道門應聲而啟,結束了門裏門外的苦苦掙扎,苦苦彷徨。
與此同時,他毫不遲疑的把我攬入懷中,灼熱的嘴唇迅速的覆蓋住我的唇,把我的淚水揉進他的淚水裏,把我的身體揉進他的靈魂里。
3
在溫可原沒日沒夜,寸不不離的細心照料下,我的身體很快有了好轉。我不知道我跟溫可原是一筆怎樣的孽債,似乎繞來繞去,總也繞不出命運的手心,千糾萬纏理不清,也剪不斷。
“七月,我們到院子裏去散散步吧,整天躺在床上,對身體也不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晒晒太陽,會舒服一點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暖暖的陽光,點了點頭,是該出去走走了。
他攬着我的腰往院子裏走,在走廊里遇到一些醫生跟護士,他們禮貌的點頭打招呼,顯然我住院的這段時間,他在這已經混得很熟了。迎面走來一個年輕的護士,她微笑的看着我跟溫可原,甜甜的問我:“覺得好些了嗎?”
我點點頭,跟她說謝謝,我努力的想對她擠出一絲微笑,但仍然一臉的悵然。
她說:“真羨慕你們,你們是我見過最幸福的一對了。”
“當然,老婆只有一個嘛。”溫可原攬緊了我一些。
我們在院子裏的長椅上坐下來,旁邊的不遠處是一對老年夫婦,丈夫坐在輪椅上,妻子蹲在他身邊給他輕輕捶着,揉着腿,不時抬頭望望丈夫,輕聲細語。我被這副畫面深深感動,他們是平靜和幸福的,能跟相愛的人從相識走向白髮蒼蒼,此生還有什麼再需去追求?
“想什麼呢?七月?”
“沒,我下午想出院了。”
“為什麼?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應該再多住些日子。”
“不住了,我已經沒事了。”
“七月,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嗎?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忘掉這裏的一切,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說:“我哪都不去,有些事情,不是說忘就可以忘記的,象一塊烙印一樣,已經深深的烙在了心裏,縱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抹不去的。”
“為什麼不能全部忘記呢?他都已經……”
我打斷他後面的話:“是的!既然你也知道他已經不在了,可原,別跟一個不在了的人去計較,我已經答應你不再放棄生命,我希望你能讓我保存這段記憶,我現在什麼奢望也沒有了。”
他攬住我的肩膀讓我靠在他的懷裏,他輕吻我的髮絲:“好,我答應你,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答應你。”
“可原。”
“嗯?”
“為什麼我們一直在糾纏着?繞了那麼多的彎,始終又纏在了一起?”
他喃喃的說:“因為前生我們沒能在一起,所以,今生老天不會再讓我們分開了。”
“你很相信前生,是嗎?”
“是!因為我就是從前生來找你的,但願這生不會再鬆開了你的手。”
吃完午飯,溫可原終於拗不過我,幫我辦了出院手續。我本來想去墓地看看啟凡的,但溫可原在身邊,總要站在他的位置上替他想一下,於是我讓他直接送我回家,我沒讓他陪我上樓,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他抱了抱我就離開了。
回到房間,又陷入了一份孤獨和凄涼,我蜷在沙發上,失神的望着天花板。啟凡,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
手機在響,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起來聽,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傳了進來:“請問你是七月阿姨嗎?”
“是的,你是誰呢?小朋友?”我納悶着,怎麼會有小孩給我打電話?
“有人讓我跟你說,叫你打開電腦收信。”
“是誰呢?可以告訴阿姨嗎?”
“我不知道,阿姨再見。”
我還想再問,那頭已經撂了電話。我奇怪着,為什麼要叫一個小孩子給我打電話讓我收信?是誰?我想了一下回撥過去,那邊有人來接,是公用電話。
儘管疑問重重,我仍不由自主的走過去打開了電腦,我在收件箱裏發現了排在第一位的新的郵件,標題是:電話是我叫人打的。時間是一點零八分,剛發過來十分鐘。我點開來看,這樣寫着。
我是你一直在找,也是一直在等的人,如果你有時間,現在到新明路的緣聚茶樓來,我在三號包廂等你。
沒有署名,我連看了好幾遍,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在等的人?我並沒有在找或者在等誰啊,他為什麼自己不打電話跟我說呢?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如果是怕我聽出他的聲音,那應該是認識的,既然認識,又為何弄得這麼神秘?
我猛然一驚,我想起來曾經收到的蠟燭郵件,難道是那個人?
我沒給自己太多的時間分析,拉開門走了出去。剛坐上Taxi,接到羅天的電話,他問我在哪,我匆匆的說了句現在有事必須出去一趟就掛了。
很快,車停在緣聚茶樓門口,我付了錢下車往裏面走,我問服務生三號包廂有人嗎?她說有,是個女的。我忐忑不安的上樓,這一刻,我突然緊張得手心冒汗。是個女的?會是誰呢?
我站在三號包廂門口,一顆心狂跳着,我理了理凌亂的思緒,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敲了敲門。我覺得我的手指並不是敲在門上,而是敲在了我的心臟上。我竟是如此懼怕門裏面的那個神秘的女人。
“進來!”
雖然只有兩個字,可是她的聲音卻是如此的耳熟,在我還沒搜索出她的名字時,我的手已經迫不及待的扭開了門鎖。
當我清楚的看清眼前這個女子,我整個人都震驚了,似乎無法呼吸,我用力的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的望着她。
“我知道你會來的,坐吧。”她冷冷的聲音把我丟掉的魂魄拉了回來,我衝過去一把抓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她是活着的。我的眼淚也不受控制的滾了出來,我因為激動,聲音發抖:“小宇!小宇!真的是你!是你嗎?小宇?我太意外了,我以為你……”
“以為我死了,是嗎?”她毫不客氣的剪斷了我的話。她掙脫了我的手,用那麼冷的目光直視着我。
“你怎麼了?小宇?我是七月啊,小……”
“我不是小宇!”她又一次打斷我的話。
“你怎麼了?”我困惑的望着她,我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表情是那樣的陌生和冷漠,似乎還帶着某種仇恨。我一時手足無措起來,我想去拉她的手,她往後縮了一下,我剛想開口,有人敲門,一個服務生端着幾碟小吃走進來,禮貌的說著:“不好意思,打擾了,今天是我們老闆娘過生日,這些小吃是免費贈送的。”放下以後,她就退了出去。
“小宇,你……”
“我說了我不是小宇,我叫小雪!”
我仔細的端詳着她,她瘦了一點,頭髮也剪短了一些,其他的一點也沒變,連聲音都是一樣的,她為什麼說她不是自己?
“小雪?你……改名字了嗎?”
她很不友好的說:“隨你怎麼想,我今天叫你來是因為我實在受夠了,我希望你能夠離開他,讓他回到我身邊。”
“誰?”我被她說得莫名其妙。
“可原!”
“可原?”我不禁叫了起來,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或者是在做夢,我居然聽見夏小宇叫我離開溫可原!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是的。”她的神情從一開始那種驕傲轉變為哀怨:“我們本來一直都很好的,可自從你出現了以後,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你這麼年輕,漂亮,你一定能找到一個比他更好的男人,而且你又那麼堅強,我相信,你離開了他,你肯定能夠繼續活下去的,可是我不同,沒有了他我就沒有了一切,我會活不下去的,所以,請你離開他,好嗎?只有你離開他,他才會回到我的身邊。”想了一下,她突然說:“或者,我給你錢?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可以嗎?”
她的話深深的刺傷了我,我的自尊受到了一種莫大的侮辱,我不可置信的看者眼前這個悲哀的女人,她變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夏小宇了,變得這麼陌生。我嘆息着,對她充滿了失望:“你怎麼跟我說這樣的話?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你把可原又當成了什麼?”
“是,我知道不該這樣要求你,不該要求你離開他,我知道你也一樣愛他,可……”
“不,不是!”我打斷她的話:“我已經無法再讓自己愛上任何人了,我的心早就隨着啟凡一起死掉了,不過非常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她無助的看着我:“那……”
“你放心,我不會再跟他聯繫,我會徹底從他生命中消失。你知道嗎?愛情,它不是一件商品,談到錢是對它的一種褻瀆,當然,我理解你的感受,小宇,我真的把你當成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僅僅是因為可原的事讓你那麼恨我,你現在可以放心了,我不會讓他再找到我。小宇也好,小雪也好,都不重要了,至少讓我知道你還活着。如果沒什麼其他的事,那我先走了。”我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七月……”
“你真的可以放心,我說過不再跟他聯繫就不會。”
“不是,你……可以坐下來嗎?”她的語言裏揉進了懇求。我在這一刻突然想到了杜枚,我第一次約她出去,在酒吧,她也是這樣的懇求我,我心裏一酸,情不自禁的坐了下去。
“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她這樣一問,又把我問得莫名其妙,我懷疑的看着她:“你不就是小宇嗎?夏小宇?你還能是誰?”
她搖頭:“不,我叫夏小雪。”
說完,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拿起來看,這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嬰兒。我在瞬間明白過來,我張大了眼睛:“原來……”
“對,我跟夏小宇是孿生姐妹,她比我早出生兩分鐘。”
我忍不住問:“那……小宇呢?”
她默然了片刻,然後說:“她死了,就在那天晚上,她的確是死了。”
我猛然一驚:“是你?是你殺了她?”
她的眼裏閃過一絲惶恐:“不,不是我殺的,我沒想過要她死的,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不是有意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為什麼要殺了她呢?”我真的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能促使她殺死自己的孿生姐姐,這裏面要堆積多大的仇恨?
她的眼淚流出來,她用手擦了擦,臉上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複雜神情。她長嘆了一口氣,慢慢的說:“我不知道上帝為什麼要造出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來,卻又要讓這兩個人的命運完全不同,七月,你是個好女人,我跟你說說我的家庭,還有我跟可原的故事吧,我想,你並不是很了解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提過我,以及他的妻子和孩子,當然,他也許是太害怕失去你,現在,我沒有帶任何挑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應該讓你知道。”
我的腦袋立刻象被某種無形的利器重重地敲到了一樣,我呆坐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溫可原已經結婚了?那麼他對我的種種誓言呢?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頓時淹沒了我。原來,我是這樣的不了解他。
她喝了一口茶,神情陷入了一片遙遠的回憶中,開始了她漫長的成長敘述。
“我的家是在安徽一個很窮很偏僻的農村,媽媽之前生了兩個都是女孩,家裏就更窮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可是爸爸不甘心,一定要生個兒子,聽說媽媽在懷我跟小宇的時候,我爸爸每天都會跪在門口,求老天給他一個兒子,也許是老天每天要管的事太多,他抽不出時間管爸爸的事,結果生下了我跟小宇,我爸爸一看,不僅是女孩,而且還是兩個,他開始每天喝酒,我媽媽生下我跟小宇就一病不起,整個家眼看着一點一點的癱瘓,兩個姐姐也分別過繼給了別人,最後我爸爸決定要把我跟小宇賣給別人,我媽死活不肯,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儘管是女孩,她一樣捨不得,跟我爸爸爭執了半天,也求了半天,最終決定賣掉一個,第二天就有一對夫婦來看孩子了,帶了一籃子的雞蛋還有三百塊錢。我跟小宇躺在床上,爸爸讓那對夫婦自己挑,挑中哪個就抱哪個走,這時,小宇突然大哭起來,怎麼哄都沒用,於是,他們毫不猶豫的抱起了我。我現在想,如果當時哭的是我,而不是小宇,也許,我們之間的命運就會改寫了。
“其實,我後來的爸爸媽媽是很疼我的,因為他們自己不能生育,只要是我想要的,他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給我。人不能太過於被寵愛,特別是孩子的時候,他們把我寵出了一身古怪而且叛逆的性格,我慢慢的長大,也慢慢懂事了,也從別人那裏聽說我是被買來的,我當時不相信,又哭又鬧的讓他們告訴我,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把真相告訴我了,第二天我一個人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去了我原來的家,媽媽看到我哭得半死,當他們知道我是逃跑回來的,爸爸不停的責罵我,還動手打我,當天就趕車把我送了回來,一個勁的向我現在的父母道歉,並警告我再也不許偷跑回去。那年,我只有九歲,可是在我的心裏卻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做恨。從那時候起,我的性格變得更加古怪,在學校里象個男孩一樣,逃學,打架,老師都拿我沒辦法,我也再沒叫過現在的父母爸爸和媽媽,我一直沉浸在一種自我虐待和虐待他們的心情中,終於有一次我把他們剛買回來的一台電視拆得稀巴爛的時候,我現在的爸爸忍不住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兩天沒回家,第三天下午,別人在車站潮濕的一個角落找到了我。他們起先以為我又偷跑回原來的家,去找了沒有,又以為我去同學家,我現在的爸爸在那晚下着暴雨為了找我不慎摔斷了腿,終身殘廢。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乖了一段時間,可是我的本性卻無法改變,家裏為了治爸爸的腿花掉了所有的錢,對我也不理不問了。在我16歲那年,我跟着從外面打工回來的同學一起去了上海,給父母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說再也不會回去。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他們那麼疼我,而我這這麼殘忍。
“到了上海以後,我在一家快餐店做服務員,一個月五百塊錢,本來我沒什麼想法的,錢多錢少也無所謂,夠自己花就可以了,可是在一次偶然,我遇到了另外一個同學,她變得讓我不敢認識,從頭到腳完全是一副上海小姐的打扮,她告訴我說她在一家迪吧做領舞,一個月三千塊錢,有時候還能拿到很多小費,她問我要不要去,我連連點頭,一個月三千塊錢對我來說簡直不敢想。我什麼都沒考慮就離開了快餐店跟她一起去了迪吧,我一進去就被那種混亂的氣氛深深的吸引住了,帶給我的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第二天我就在那間迪吧上班了,慢慢的學會了怎麼應酬不同的客人,也學會了陪客人嗑藥就會有意想不到的小費。這時,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也是我們迪吧的大堂經理,他叫王浪,有一次喝醉酒他送我回宿舍,就這樣很簡單的開始了,他對我很好,在外面給我租房子,每個月還給我錢,就在我覺得離不開他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居然染上了毒品,王浪的本性也漸漸暴露了出來,他早已結婚有了孩子,可是我已經染上了毒品,我沒有辦法離開他,到最後,他竟然讓我去出賣肉體幫他賺錢。我知道,我落入了一個早有預謀的圈套里,可我無法選擇。你知道毒品的可怕嗎?它真的可以讓一個人墮落得完全不要自尊。
“終於有一天,王浪被抓了,可能是我運氣好,沒被警察抓住,我開始自己聯繫別人提供毒品給我,可我賺的錢根本不夠我吸毒,那段時間風聲很緊,正在掃黃,我在沒有任何辦法的情況回了一趟家,我原來說過再也不回去的,但是我需要錢,他們這些年的生活很不好,看見我回去了,他們還是非常開心,一聽說我需要錢,他們什麼也沒問,東拼西湊的給了我四千塊錢,拿到錢我當天就走了,甚至沒跟他們說一聲。我知道這四千塊錢是遠遠不夠的,於是我又回了一趟原來的家,他們已經搬走了,我經過幾番周折終於找到了他們,他們的生活完全變了,還買了房子,最可氣的是,他們居然把我當成是小宇,對我卻隻字不提,我從他們口氣中知道小宇跟杜枚很早就出去打工了,賺了很多錢,不僅把所有的債還了,還買了房子,我心裏很恨,如果當初他們不狠心把我賣掉,我怎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然後我就把自己當成是小宇,從他們手裏騙了兩萬塊錢,又回到了上海,臨走的時候我帶了這張照片,我在時時刻刻告訴自己,是他們把我害成這樣的。
“到了上海以後,沒多長時間,所有的錢又沒了,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變態的方法,那就是去撞車,如果死了那就死了,如果沒有,那就敲詐,也許是老天讓我命不該絕,我一下子就撞到了可原的車上,他送我去醫院,並且說花多少錢都要把我治好。其實我撞得不是很嚴重,可是為了錢,我努力的裝出一副臨近死亡的樣子,他沒日沒夜的照顧我,我向他編了一個最最悲慘的故事,以次來博取他的同情,他居然完全相信了,出院以後他幫我租了房子,說等我身體好了之後再去幫我找工作,我就這樣不顧一切的愛上了他。我後來想,也許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來認識他的。他告訴我他剛畢業北京電影學院,他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跟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兒,他妻子是做整容的,叫白雲,他們的感情很好,他不能做對不起他妻子的事,可是我不管,我愛他已經愛到無可救藥,我不要他給我任何承諾,只要有時間能陪陪我,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用盡了所有的溫柔去感化他,終於我們走到了一起,我為了他可以放棄一切,包括戒毒。可原一開始並不知道我在吸毒,他給我的錢根本不夠我買毒品,但為了他我不想繼續走以前的路,我害怕他知道我的過去會離開我。在那個時候,我想到了小宇,於是我去找她,她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去找她,而且在我身上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想像的事,她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我,又哭着對我說一定要把毒戒了。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麼恨她,沒見到她之前,我只想着恨父母,見到她以後,我才想到所有的悲劇都是她造成的,如果當初她不哭,也許別人抱走的就是她了。所以,我常常問她要錢,我覺得這是應該的,因為,她欠了我的。
“有一天深夜,我躲在洗手間注射毒品,沒想到被可原發現了,他衝過來扔掉我的針管,重重的打了我一個耳光,他說我太令他失望了,我哭着求他原諒,只要他不離開我,我什麼都可以為他做。他要把我送去戒毒所,我不肯,我向他發誓,我一定能戒掉,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是那麼痛苦,你無法想像,當毒癮發作的時候,那是一種怎樣的折磨。我讓他把我綁起來,我痛苦的把頭往牆上撞,好幾次他都看不下去,他想放棄,我堅持着,忍受着這種萬劍穿心的煎熬。可能是我這種毅力感動了上蒼,我終於把毒戒了。
“本以為生活可以就此平靜下去,可原卻在去年發生了一場意外,那次車禍近乎要了他的命。可原出事的當天下午,他的妻子白雲就從北京飛到了上海,她是個很漂亮而且很有氣質的女人,她見到我並沒有象我想像中的那樣破口大罵,她反而很平靜的說謝謝我,這讓我不知所措,但更讓我不知所措的是醫生搶救完可原帶給我們的結果,醫生說,可原也許永遠不會醒來,這個結果無疑給了我跟白雲一個致命的打擊,我們在那一刻突然就變成了好朋友,我跟白雲一直守在可原的床邊不敢離開半步,我們在等奇迹出現。
“不知道是不是我跟白雲感動了上天,可原在昏迷后的第六天,真的奇迹般的醒了,我跟白雲激動的問他有沒有哪兒不舒服,他完全不理會,只是一個勁的叫我們拿鏡子給他,他對着鏡子端詳了半天,反覆的念着自己的名字,又倒過來念,最後說了句‘真好’,我跟白雲以為他被撞傻了,忙問他認識我們嗎?他看了我們半天,然後說‘你是白雲?你是小雪?白雲?小雪?知道了。’然後就再不說話了。
“可原出院以後,他不肯跟白雲回北京,繼續留在上海,白雲也沒辦法,就自己回了北京,帶了一肚子的疑問回去的,其實我也一樣覺得奇怪,可原就象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不愛說話,常常對着電腦發獃,好象有什麼心事。一天深夜,我從夢中醒來,發現他正坐在電腦前看東西,我走過去看,他正在看你寫的《七根蠟燭》,看完以後他就說要去找你,他要把你的小說拍成電影。然後第二天我們就到了這裏,當天晚上我去找了小宇,下了好大的雨,就她一個人在家,她說阿輝接你去了,我問她有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別人,她說誰都沒說,我問她要錢,她不肯給,她不相信我戒了毒,她說不給我錢是為了我好,我本來就因為可原的事心裏煩躁,於是就跟她吵了起來,越吵越厲害,她居然打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所有的怨恨都打出來了,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誰知道就這麼一推卻要了她的命,她的頭正好撞在桌子的角上,我並不是真的想要她死的,我一下就慌了,我摸到口袋裏以前買的安定片給她吃進去,想想還是不行,我不想坐牢,於是我就把她放到陽台上,割破了她的手腕,製造成自殺的現場,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七月……”
她停下來,淚意哽住了她的喉嚨。我深深的嘆息着,故意也好,不是故意也好,夏小宇已經死了。
她點了一根煙,用手拭去了臉上的眼淚,接著說:“我沒想到可原會愛上你,我只是以為真如他所說是找你拍電影,他追着你去你老家,出了車禍以後從醫院逃跑只為了去找你,包括他這次在醫院為你自殺,我統統都知道,我本來沒想過要來找你的,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覺得自己就快死了,同樣都是女人,你能理解我的感受的,對嗎?”
我看着她:“那些三更半夜打進來的電話,都是你打的,是嗎?”
她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是的,是我打的。”
“杜枚也是你殺的!”我直視着她。
她抬起頭,臉上是一種驚訝的表情,她說:“七月,你真的很聰明。”
“因為我想不出,除了你,還會有誰去殺她,那麼,那些郵件也是你寄給我的?”
“什麼郵件?”她一臉的茫然,看來跟她沒關係。我搖搖有:“那你為什麼沒殺我呢?”
“想過,但是我不能,可原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我如果殺了你,我不僅得不到他,反而會永遠的失去他,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嚇唬你,讓你以為是小宇的鬼魂給你打電話。”
多麼悲哀的女人,多麼悲哀的愛。在這一刻,我突然不忍心責怪她。
“七月,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對她微笑着,從桌面上輕輕的抓住她的手,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的心情反而特別的平靜。我說:“如果早跟你認識,也許我們現在會是很好的朋友。小雪,你記住,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懸崖,也都會碰到正站在懸崖的邊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沒有人能夠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經歷了那麼多,所以你對人性產生懷疑,其實,人的本性都是善的,試着放下心裏的恨,你會覺得自己原來比別人幸福。我走了,有什麼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她獃獃的望着我,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我剛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卻開了,羅天帶着幾個警察走了進來,我一時楞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我轉頭去看夏小雪,她的臉上出奇的平靜,我向她解釋:“不是我……”
“我知道。”說完她又看着羅天:“你終於還是來了。”
羅天一臉嚴肅的說:“我們在那根鐵絲上發現了你的頭髮。”
“你早就知道杜枚是我殺的?”
“可以這麼說。”
“那……你上次為什麼沒抓我?”
“因為……”羅天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臉上,他說:“我不確定你還有沒有同夥會傷害她。”
夏小雪笑了起來,她看着我,她說:“七月,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男人為你不顧一切?”
“把她帶走!”羅天說。
一副冰涼的手銬套在了夏小雪的手腕上。
羅天說:“人性是善的,但是法律也是公正的。”
門口的時候,夏小雪回過頭來,她說:“七月,告訴可原,我在下一個輪迴里等他!”
我終於明白,她有多愛溫可原!
然而,法律是公正的,等待着夏小雪的,將是一場無聲的判決!
他們都走出去以後,我怔怔的望着羅天:“你為什麼會……”
他不說話,從桌子上端起一碟小吃,從底部取出一台超薄的錄音機,我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那個服務員!可是,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呢?我並沒有告訴你。”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鑰匙給我:“對不起啊,沒經過你的同意我複製了一把,現在好了,物歸原主!”說完,他就大步走出去。
我小跑着追上他:“你在跟蹤我?”
“不是跟蹤,是保護!”
我白了他一眼:“狡辯!”
他跨在摩托車上,對我說:“上來吧。”
我一邊坐上去一邊問他:“去哪?”
“請你吃飯。”
“為什麼?”
他說:“犒勞你啊,這個案子你的功勞最大,我打算把你寫到我們局裏的光榮榜上去。對了,你剛剛說什麼郵件?”
一提到郵件,我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