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誰在前生欠下了債
1
我在醫院躺了整整十天才回家,本來老早就可以出院的,我的身體早已康復,只因啟凡的母親擔心她未出生的孫子,硬是讓我躺在醫院裏,直到醫生再三跟她說我沒事,我身體很好,她才放心。
這一天,我跟啟凡的小屋子裏可想而知有多麼熱鬧,啟凡的父母,安依雲,何秦安全都在,又象回到了春節那時的溫馨,啟凡的父母說,原來是讓我跟啟凡先訂婚的,考慮到我現在有了孩子,乾脆就直接結婚好了,並且說他們已經看好了日子,定在下個月的28號。我沉浸在一片巨大的幸福中,感動得無法言語。
可是晚上,我就被一件事情整困惑了,那就是安依雲的再次失蹤。
晚上安依雲跟我睡,我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身邊是空的,然後是大廳傳來關門的聲音,我看了一下床頭的鬧鐘,一點二十七分!這麼晚她去哪?是不是去那間精神病院?想到這裏,我馬上起身穿衣服,我不敢驚動啟凡,怕他擔心我,也怕他不高興。我小心翼翼的出了門。
遠遠的我看見安依雲在一間還沒有關門的食雜店打電話,我不知道她打給誰,因為距離太遠,也聽不見她說什麼,但我有一種直覺,她並不是打給何秦安的。
說了沒多久她就掛了電話,伸手攔了一輛車,車燈照在她的臉上,她沒有任何植物人的狀況,跟我以前見到的她一模一樣,她在我們的面前到底在隱藏什麼?
我也隨即攔了一輛車,我跟司機說跟着前面那輛車,別跟得太緊,不要讓她發現。司機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的開車。當安依雲那輛車開離市區的時候,我緊張得心臟狂跳,但又夾雜着一種興奮,也許很快我就能揭開這個秘密,不管揭開的是什麼,只為滿足心裏的好奇,也在潛意識裏想幫安依雲解開她心裏的結。
我忐忑不安的跟着前面那輛車開往去精神病院的方向,那輛車拐了一個彎,我讓司機停在路邊,我知道安依雲到了,再跟過去她就要發現我了。
我把車窗搖下來,那間精神病院門口亮着燈,我看見安依雲下了車,四下張望着,小跑着進去了。她坐的那輛Taxi沒有離開,看樣子是在等她出來。
我從口袋裏摸出煙點燃,遞給司機一根,他打着哈欠,懶懶的問:“她是你什麼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安依雲,我懶得回答他,目不轉睛的盯着那邊的動靜。我深深吸了一口煙,剛吸一口就想到肚子裏的孩子,於是把煙頭掐滅。
不知過了多久,安依雲從裏面出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男人,當我看清楚那個男人時,我差點讓自己叫出聲音,儘管距離有點遠,也儘管他沒有穿工作服,但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就是那個給我送郵件的男人!
他們緊緊擁抱着,安依雲把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不知道兩個人在說些什麼,然後他低下頭來吻住安依雲,轉身鑽進了Taxi,安依雲站在那裏向他揮手,Taxi掉了個頭,安依雲目送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跟着他。”
“你男朋友嗎?”司機啟動了馬達。
“不是。”
“你老公?”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卻把我的沉默當作是一種默認,他說:“他有了別的女人?其實這也沒什麼,現在的男人哪一個不是這樣?有錢就有很多女人,你也別難過,象你這麼漂亮的女人還怕找不到男人?”
我忍無可忍的打斷他:“我已經結婚了!”
他楞了一下,馬上自作聰明的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原來是……”
“猜夠了沒有?”
他笑笑沒再說話。我的心情被這個該死的司機搞得煩躁到極點,我看着行駛在前面不遠處的那輛Taxi,為什麼送郵件的男人會出現在那間精神病院裏?看他剛剛跟安依雲那麼親熱,他們的關係絕非一般,安依雲的男朋友不是何秦安嗎?怎麼又多出了一個送郵件的男人?那麼我第一次看見的“白髮魔女”又是誰?那間精神病院裏面到底住了多少人?我本以為能揭開這個秘密,看來,事情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車剛進入市區,一輛急速行駛的摩托車不知怎麼突然失控,跟一輛小車擦肩而過時倒地,車輪摩擦着地面,火花四迸,順着路面滑了好長一段距離,正好停在我這輛車前面。
司機緊急剎車還不忘罵了一句:“操你媽的,想死也別把老子拖上!”
地上的人掙扎着想起身,但是他失敗了,他嘗試着抬起滿是鮮血的腦袋,當車燈照在他的臉上時,我猛地推開車門,不顧一切的撲過去把他的頭攬在懷裏,他的臉上全是血,血還在不斷的往外涌着,我想要按住那些瘋狂往外涌的血,可是他血肉模糊的臉上已經分辨不出傷口的位置,我一陣驚悸,哭出了聲音:“可原,可原,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一定不能有事,你別嚇我,可原……”
他慢慢睜開眼睛,血很快流進他的眼睛裏,他不得不閉起來,他抬了抬手,想要去擦那些血,可是卻力不從心。他努力的擠出一絲微笑,他虛軟的說著,聲音好象來自雲端,他說:“七月,我終於見到你了……”
他再沒有說第二句話的力氣,全身一松,軟在了我的懷裏。
我只覺得天昏地暗,我瘋了一樣朝圍觀的人群嘶喊:“救救他!救救!求求你們,誰能幫我救救他……”
等在急救室的門口,幾個小時就象幾個世紀那麼漫長,他為什麼要騎那麼快的車?他流了那麼多的血,我的衣服由內到外全被他的血浸濕了。他會不會死?
我失神的盯着急救室上的那盞紅燈,它意味着裏面的傷者生死未卜,我忘了時間,忘了一切,甚至忘了祈禱上天,就那樣一動不動的盯着它。
終於,它滅了,我的眼睛有短時間的出現失明狀態,我衝上去一把抓住從裏面出來的醫生:“他怎麼樣?他是不是死了?”
“他沒有死,但是傷得相當嚴重,全身好幾處骨折,頭縫了十針,有輕微的腦震蕩,腦淤血,我們在搶救的過程中,發現病人的自我意識特彆強,所以,他現在已經醒了,他是我目前見過在潛意識裏最堅強的一個病人。”
我深抽了一口氣,夢遊似的問他:“那我現在能去看看他嗎?”
“去吧,他也在找你,不過時間最好別太長,他流血過多,身體還太虛,讓他多休息。”
謝過他之後,我慢慢的走到溫可原的病房門口,輕輕推開門,房間裏有一個護士在幫他蓋被子,看見我就出去了。
溫可原躺在那裏,頭上裹着厚厚的紗布,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臉色比白紙還要白,嘴唇上沒有絲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卻睜得很大,帶着一種燒灼般的痛苦。他轉過頭來,我們的目光接觸了,立刻象兩股電光,絞紐着再也分不開來。在這一瞬間,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對他是愛還是憐惜,只覺得酸甜苦辣各種情緒,漲滿胸懷,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楞楞的站着,楞楞的跟他對視。
好半天,他微微掀動了嘴唇,輕輕的低喚了一聲:“七月!”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從他搶救的幾個小時我一直忘了流淚,到如今,我才了解自己竟是這般軟弱無力,似乎除了流淚,我就沒有任何辦法。
他再換一聲:“七月,是你嗎?”
“嗯。”不停往外滾的眼淚使我無法開口說話。
“來,坐到我這來。”
我不由自主的坐了過去,他立刻抓住了我的手,可能因為用力過度,牽痛了他的傷口,他情不自禁的低聲呻吟了一下。他的手是滾燙的,我哽咽着:“你在發燒,我去叫醫生。”
“別走,七月,讓它燒,好嗎?”他更緊了抓住我,傷口的疼痛使得他緊緊的皺着眉頭,他不得不把手上的力度放鬆了一點:“你只是想走掉,你不想見到我,是這樣嗎?”
我低着頭,咬住嘴唇,默然不語,痛苦象毒蛇的信子一樣舔噬着我,各種複雜的情緒包圍住我,我不是不想見到他,我只是不能,我不能!
“你為什麼不說話,七月?你連話都不想再跟我說了,是嗎?”
我拚命搖頭,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我把另一隻手蓋在他的手上:“你別想了,好好睡一覺吧,醫生說你需要休息。”
他虛弱的,卻斬釘截鐵的說:“不!我不睡!”停頓了片刻,他又哀怨的說:“我不睡,我怕你趁我睡着后跑開,我怕醒來后再也見不到你,我好希望時間就這樣停了,我就可以永遠抓着你的手不放開,七月,我就這麼惹人厭嗎?我就這麼一無是處嗎?我要怎樣走到你的心裏去?你告訴我。”
他的聲音絞痛了我的心臟,我好想告訴他,他已經在我心裏,從在酒吧見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經不知不覺的住到了我的心裏。可是我必須要離開他走得遠遠的,走到世界的盡頭去。我抹了一把眼淚:“睡吧,可原,我求你。”
“不,你別求我,你只要答應我別走開,可以嗎,七月?”
“別說了,可原,我到底哪裏好?值得你為我這樣?”我控制不住,哭出了聲。
“不,不,七月,你別哭,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嗎?你怎麼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哎……啊。”他激動起來,又扯痛了傷口,他痛苦的呻吟着。
“我去叫醫生。”我掙脫他,走到門邊。
“你別走!七月!”他大叫,從床上掙扎着坐了起來:“你不要走開!啊——”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痛苦的叫喊。
我跑回床邊,摟住他顫抖的身體,哭着說:“好,好,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這守着你,你別再動了,可原……”我泣不成聲,要怎樣才能理清這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愛啊。
醫生聽到溫可原的叫聲趕來,給他注射了一支鎮定劑,又打了一針退燒的,溫可原燒得很厲害,病情開始惡化,醫生交代我千萬別讓他再受到刺激。
注射了鎮定劑以後,溫可原顯然十分疲倦了,但他仍強撐着睜大眼睛。我說:“睡吧,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你流了那麼多血,你不知道你的臉色有多糟糕。”
“我不睡,怕睡着的時候你會溜走,我寧願醒着看着你。”
“我不走,睡吧,可原,我就在這兒,看着你睡。”
他閉上了眼睛,仍然緊握着我的手。他是累了,經歷了一場生與死的搏鬥。虛弱征服了他,只一會兒,他的呼吸均勻的起伏,睫毛平靜的垂着,他睡著了。我注視着他,他熟睡的樣子象個天真無邪的嬰孩,我不禁想到第一次酒醉后在酒店裏跟他同睡的情景,他也是這樣躺着,不同的是,他此刻是那樣的憔悴衰弱,我心中湧出一股酸楚。可原!我心愛的可原!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拋開一切跟你一起走,只是我的心太小,我承受不起兩份這麼重的深情,今生,我們是無緣了,我有了啟凡的孩子,我們下個月28號就要結婚了,一切已成定局,只怪造化弄人,我們出現在彼此的生命里時間是那麼的晚,原諒我,可原,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緊緊抓住你的衣角,隨你到天涯海角。
我試着把手從他的掌心裏抽出來,他立即睜大了眼睛:“你要幹嘛?你別走!七月!”
“我沒有走,我不走。”
他閉上眼睛,又睡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睡著了。
2
杜枚在醫院昏迷了整整十八天後終於醒了過來,我跟啟凡一接到電話就馬上趕了過去,杜枚已經跟警方說了那晚的情況,跟我沒關係,她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有沒有受傷,這讓我深深感動,同時也感到內疚,如果那天不是我約她出來,也許她就能逃過那場劫難。
她的病房門口依然有警察守着,他們一看見我,很自然的就警覺了起來,他們的反應讓我很不舒服,杜枚已經跟他們說得很清楚,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沒找到兇手之前,杜枚那晚被殺始終跟我脫不了干係。
杜枚看見我們特別開心,她掙扎着想起身,但是背部的疼痛使得她又躺了回去,啟凡忙走過去按住她:“別,別動,你還是躺着吧。”
杜枚嬌嗔的說:“都快躺出神經病了,我想坐起來,你幫幫我。”
啟凡扶着她,把枕頭豎起來,讓她斜靠在床頭:“這樣舒服點嗎?”
我看着杜枚,那場意外死神差點奪走了她的生命,她整個人消瘦了一圈,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長法凌亂的散着,讓人看了心生憐惜,我不禁聯想到紅樓夢裏的林黛玉,不施粉黛的臉上有着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凄美,曹雪芹把女人比作是水,用在此時的杜枚身上一點也不為過,她半躺在那兒,象水一樣清澈,這樣美的一個女子,似乎一握即碎一樣,我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啟凡為什麼不接受她。
“七月,你坐,真對不起,把你也無緣無故的拖進來了,幸好你沒事,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向安醫生交代。”
“知道是誰幹的嗎?”啟凡低着頭問,他正在削一隻蘋果。
“不知道,當時那麼黑,什麼也看不見,而且發生得太快了,我的嘴被一塊毛巾捂住,我還來不及掙扎,那把刀就插進來了。”說到當時的情形,杜枚的臉上依然有惶恐。
“沒聽說你平時得罪什麼人啊,會不會是殺錯了?”啟凡把削好的蘋果拿給杜枚,杜枚說了聲謝謝,咬了一口說:
“我覺得……沒殺錯,對方是想置我於死地的,那一刀插得很深。”
“那你是跟誰結怨了?他那麼恨你?”
杜枚搖搖頭:“沒有啊,我也不知道是誰要殺我的,那把刀上查不出指紋,不過……我知道是個女的。”
“為什麼?”
“她捂住我嘴巴的時候,我的頭正好靠在她的胸脯上,我想不出來會是誰。”
啟凡嘆了一口氣:“幸好把命撿回來了,以後小心一點,少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兇手知道你沒事,指不定下次還會不會怎樣。”
我說:“啟凡,別嚇着杜枚了。”
杜枚笑起來:“沒事,我跟安醫生就這樣,你們呢?準備哪一天訂婚?”
啟凡握住我的手,看了我一眼,轉頭對杜枚說:“我快做爸爸了。”
杜枚叫起來:“真的啊?恭喜你啊!”
“我們下個月結婚,你要是有時間就來。”
“當然有時間啊,別忘了給我發張請貼啊。”
從醫院出來,是下午兩點半,我跟啟凡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回家了,安依雲還是沒有回來,她這次不象以前那樣,晚上出去,第二天又會自己悄悄回來的餓,我有預感,她這次已經不想再回來。
我躺在床上,感覺想睡覺,啟凡心神不定,我知道他在擔心安依雲,他給何秦安打了好多電話,可是何秦安的電話一直不在服務區內,他坐下去,又站起來,嘴裏不時在嘀咕着什麼。
我翻了個身,閉着眼睛說:“啟凡,睡會兒吧?我好睏。”
“你睡吧,依雲怎麼到現在也沒回來?她不會出什麼事吧?這個秦安也好玩,電話死也打不通。”
“依雲沒去找他。”我想都沒想,脫口就把安依雲的行蹤說漏了。
啟凡坐過來,扳過我的身體,他懷疑的看着我:“你怎麼知道?”
我支支吾吾的說:“我……我,我猜的。”
“你肯定知道什麼,七月,你快告訴我依雲在哪裏?”
我想掙脫他,他按住我:“七月,你別躲,告訴我,七月。”
“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問我。”
“不,你肯定知道。”他端詳了我一下,然後不確定的說:“她是不是……”
我讀懂了他眼睛裏的意思,我說:“你都已經猜到了還問我。”
“你怎麼知道她在那裏的?”他想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你跟蹤她?”
我咕噥的狡辯着:“我……我沒有跟蹤她,我只是……好奇,她那晚出去的時候我正好醒了,所以……”
“天,七月,你總是讓我放心不下,你現在有了孩子,不是嗎?”
“我又沒事。”
“那你看到依雲確實是去了那裏?”
我一翻身坐了起來:“對,你知道我看見誰了?”
“誰?”他緊張的望着我。
“我居然看見那個送郵件的男人了。”
“送郵件的男人?哪個?”
“就是給我送蠟燭郵件的。”我想了想,輕聲問他:“啟凡,你覺得你了解依雲嗎?”
“為什麼這樣問?”
“我突然覺得不了解她,真的,我不知道她對我們隱瞞了多少事,你說……她愛秦安嗎?”
他堅定的回答我:“愛!我了解依雲,我也了解秦安,他們象我們一樣,彼此深愛着。”
啟凡的話讓我陷入了一片沉思,安依雲真的愛何秦安嗎?若是他們彼此深愛着,那送郵件的男人呢?難道他也是第二個溫可原?也是安依雲的情不自禁?我心裏這樣想着,但嘴上卻控制不住的說了出來:“那麼,送郵件的男人呢?”
我的話換啟凡沉默了,我知道他聽懂了我的意思,看着他漸入痛苦的神情,我對自己的口無遮攔徒生恨意,心裏怎麼這麼藏不住事?
半響,他回過神來:“這麼說,依雲每次都是去看他的?那裏面就住了他一個人嗎?”
“我也不曉得,但我第一次去……”我慌忙止住後面的話,我又一次失言了。
啟凡皺起眉頭:“你一共跟蹤了她幾次?”
“一次,我發誓,第一次是我自己去的。”
“好吧,那裏還住了誰?你還看見了什麼?”
啟凡的神情沒有生氣,只有擔心和焦急,於是我說:“我第一次去並沒有看見送郵件的男人,也沒看到安依雲,就看到一個女人,年紀很大了,有點象……電視裏邊看到的那種隱退江湖的白髮魔女。”
“白髮魔女?”
然後,他象決定了一件什麼事一樣,站起來走出卧室。
我知道他要去哪,我從床上跳下來跟出去:“我也要去!”
他看着我,用那麼深情的眼神眼我,似乎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一樣。他雙手扶住我的肩膀:“你別去,我擔心你的身體,依雲是我姐姐,我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要去弄清楚,不管結果是什麼。”
我央求他:“讓我去吧,我已經去過兩次了的,好不好嘛?啟凡?”
他沉默着,終於點頭:“好吧,我們走,現在就去!”
半個小時以後,我跟啟凡站在了這間精神病院門口,我下意識的往啟凡身邊靠了靠,他看了我一眼,拉住了我的手,握緊了一些,什麼話也沒說,我們一起往裏面走去。
上次因為害怕,我沒來得及看清楚院子的構造,這次有啟凡在身邊,我忍不住四處觀望起來。房子分上下兩層,因為時間太久,顯得頹敗不堪,院子的一堵牆已經倒塌了一邊,看得見外面的田野,蘆葦在風中輕輕搖曳,靠近倒塌的這面牆上一片漆黑,看起來明顯被火燒過。我想起來啟凡說這裏曾失火一次,那失火的位置是不是就在那裏?
這時,啟凡很不自然的乾咳了兩聲,前面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安依雲一臉笑容的跑了出來,她的手裏端着一碗水。她看見了我們,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換來的是一臉的驚慌,碗從她手中無聲的滑落,掉在地上,“砰”地一聲碎了。
“依雲,是誰來了?”隨着一聲蒼老的聲音,從房間裏走出一個滿頭白髮的女人。她就是我見到的“白髮魔女”。
她看到我們,顯然也楞住了,但馬上就鎮定下來,她冷冷的說:“他們是誰?你把誰帶來了?”她這句話是問安依雲的,但是她的眼睛卻死死的盯着我跟啟凡,那眼神裏帶着一種戒備和敵意。
安依雲楞在那裏不知所措。
我聽見啟凡說:“您好,我們無意來打擾您,我是依雲的弟弟,我叫安啟凡。”
啟凡的話音剛落,她猛地抓住安依雲的頭髮,又踢又打,頃刻間變成了一個魔鬼,她發瘋的喊着:“你怎麼可以把他們招惹來?你不知道我這麼多年受的委屈嗎?我為了你忍辱偷生,沒想到你被那個小賤人養了二十幾年全變了,你居然把安家的人給我招惹來,你是不是想我早點死……”
安依雲在她瘋狂的打罵下,哭着哀求:“我沒有,我沒有……”
還沒等我們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個老頭從我們身後沖了出來:“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白髮魔女”一見到他就松來了安依雲,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嘴裏還在喊着:“他們來了!安家的人來了!他們要把我弄死,胡伯,你快帶我走!快!”說完又撕扯自己的頭髮,爆發出一句:“帶我走啊!他們會殺了我的!”
她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然後,身子一軟,癱在了老頭的懷裏,老頭摟着她使勁的搖:“方萍!方萍!這都是造了什麼孽啊!”
與此同時,我聽見安依雲泣不成聲的迸發出一聲:“媽——”
3
我在胡伯那裏聽到了一個不完整,但是卻讓我震驚的故事,那就是安依雲的身世。
我終於明白了安依云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突然不說話的原因,就在那個晚上,她爺爺在臨死的那一刻告訴了她一個隱藏了二十八年的秘密,她不敢相信,她的親生母親正住在那間荒廢的精神病院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她更不敢相信,造成這一切的兇手居然是她口口聲聲喊了二十八年的媽媽!她在那一刻完全崩潰了,於是她沉默,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報復身邊愛她的每一個人。
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莫過於啟凡了,從精神病院出來以後,他就一句話也沒說,把摩托車開得飛快,我不敢吵他,坐在車後面緊緊摟住他的腰,耳邊是風呼嘯的聲音,我突然想到了溫可原那晚的車禍,我心裏一陣收縮,我說:“啟凡,你能不能開慢點?我害怕。”
他沒理我,反而加大了油門,我感覺臉都要被風吹變形了,我喊了起來:“慢點!我肚子裏有你的孩子!”
車速馬上減了下來,他把車停在路邊,走下去,蹲下身子,把臉埋進手心裏。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蹲下去撫摸着他的頭髮,他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他鬆開手,眼睛通紅:“我該怎麼辦?七月?我該怎麼辦?”
說完,他就將我攬進懷裏:“我媽媽……真的都是她乾的嗎?我要怎麼相信?七月,你告訴我,我要怎麼相信胡伯說的那些事?”
“啟凡,你別想那麼多,別折磨自己,事情不是還沒弄清楚嗎?胡伯也只是說了一部分,也許事情並不象你想的那樣,對嗎?”
他沉吟了片刻:“七月,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嗎?”
“好。”
“那我先送你回家。”
他是該一個人靜一靜,這樣的情況,我沒有任何辦法能幫到他。
啟凡送我回來剛出門,就有人敲門,我以為他忘了帶鑰匙,拉開門來,卻是那個送郵件的男人,堆滿了一臉的職業微笑。我又象以前一樣機械的從他手裏接過郵件,不同的是,我這次心裏想的不是打印紙里的內容,而是他跟安依雲的關係,以及他跟安依雲的母親,還有胡伯的關係。
想到這裏,我叫住了他:“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看了看我手裏的郵件:“是不想收郵件嗎?”
我笑着說:“哦,不是,我想……跟你談談,可以嗎?”
他詫異的,不相信的用手指了指自己:“跟我?有什麼事嗎?”
“呃……依雲是我男朋友的姐姐。”
“哦,是嗎?不過我現在還沒下班,等會兒可以嗎?”說到安依雲,他的臉上有幸福的光,瞬間就把我當成了好朋友,他留了我的電話,說下班後跟我聯繫,並且告訴我他叫胡慕揚。
回到房間,我沒拆開郵件,直接扔進了垃圾簍,我已經決定,不管是誰在跟我玩惡作劇,我都不再搭理他了,讓他自己去自作聰明吧。
接到胡慕揚的電話快七點了,他抱歉的說臨時有事耽擱了,我說沒事,我們約在一家餐廳吃飯。這之前我去看了苦婆跟苦兒,我問苦婆前段時間去哪了,她笑了笑把我的話題轉開了,儘管我一肚子疑問,她不想說我也不好意思再問,她問起溫可原的事,我說沒再聯繫了,我跟啟凡要結婚了,她欣慰的說著那就好,那就好。
胡慕揚換下了他那身工作服,看起來精神多了,但我總感覺他沒有何秦安的那種氣質,不知道安依雲怎麼想。
“聽依雲說你要結婚了?”
“對,下個月28號。”
他笑:“是嗎?先恭喜你一下。”
“謝謝,你們呢?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我裝出好象了解他們很多的樣子。
“不知道,要看依雲的意思,她是想把家裏的事情處理好再考慮結婚的事,你們今天去把方姨嚇到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沒回去,我爸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的,方姨到現在才醒過來,而且情緒很不穩定,我一會兒得早點回去看看。”
“你爸?”
他說:“你不知道胡伯是我爸嗎?”
“呃……依雲沒跟我說過。”其實我應該能猜到的,他跟胡伯一個姓。
他喝了一口酒,說:“其實我是胡伯收養的,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一直跟着胡伯和方姨過,他們很疼我。”
我小心的問他:“為什麼你們要住在那裏呢?”
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從我開始記事就是住在那裏的,爸爸不許我帶外人回家,也不讓我告訴別人住在那裏,我去年在市區買了房子,要把他們接出來,他們死也不肯。”
“為什麼呢?搬到市區不是更好嗎?也比較方便。”
“我估計跟依雲的家庭有關係吧。”看來,他也不是很清楚二十八年前安依雲的家裏發生過什麼事。
他接著說:“給你送了那麼多次郵件都不知道你是依雲弟弟的女朋友。”
我笑着問:“怎麼每次都是你給我送呢?”
“嗯……碰巧吧。”他避開我的眼睛,似乎在逃避什麼,他想了想,又問:“那郵件給你帶來了困擾嗎?”
“別提了,我都快被它整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剛想開口說話,他的電話響起來,他拿起來看:“你等等,我去接個電話。”
我想着他剛剛的眼神,他是不是知道什麼?一會兒我的電話也響起來,是胡慕揚打來的,他說:“對不起,我現在有事必須馬上出去,有時間我們再聯繫,哦,單我已經買好了。”沒等我說話,他就匆匆的掛線了。
其實,那些郵件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很在意了,我想,只要我不去拆開它看,應該不會影響到我的生活。
我倒是更擔心安依雲,顯然何秦安跟胡慕揚都不知道對方,將來安依雲要怎樣同時面對他們兩個?
路過一間婚紗影樓的時候我停下來,玻璃窗上是一張放大的結婚照,穿着白色婚紗的女子美得象個仙子,男人在她耳邊輕言細語。
手機在響,顯示溫可原的號碼,我獃獃的看着手機屏幕,又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婚紗照,默默的按了掛機鍵,然後關機。
不知道站在那裏多久,感覺到自己累了,該回去了。就在我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喧囂的街頭,一個男人正在東張西望尋找着什麼,他的頭上還纏着紗布。我連連後退,轉身就跑,但他已經發現了我。
“七月——”
他瘋了一樣的追上來,一把拉住我,他的手一使勁,我整個人就貼在了他的懷裏,他緊緊的摟住我,臉貼在我的額頭上,他的臉滾燙,他還在發燒,他一定是從醫院跑出來的。
“七月,七月,我終於找到你了,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七月?”
“是,是我,是我,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他抱緊了我,那樣用力,象要把我揉碎一樣:“七月,你是從哪裏來的?你要把我折磨成什麼樣子你才甘心?”
我深吸了口氣,淚水湧出了眼眶,我哽咽着:“你瘋了,可原。”
“是的,我瘋了,瘋得這麼不可救藥,你能救我嗎?七月?”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從醫院逃跑?你燒得這麼厲害。”
他鬆開我,捧住我滿是淚痕的臉,一瞬不瞬的看着我:“你電話沒關機,我猜到你在外面,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從前生到今世,我真的怕自己在找你的時候就這樣死去了……”
我伸出一隻手輕按住他的嘴,喉嚨哽塞着:“別,別說死去的話。”
他忽然把袖子捲起來,把手伸到我的唇邊,急急的,懇求的說:“咬我一口,好嗎?”
“為什麼?”
他一臉嚴肅的說:“咬我一口,用力的咬,讓我疼,那麼,我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可原……”我凝視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然後,猛然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咬得自己渾身顫抖。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齒痕深深的印在他的手腕上,我內心絞痛的將唇覆蓋在上面:“疼嗎?”
“疼,七月!”
在他眼淚落下來的那一刻,他深情的,狠命的吻住了我。我猛地推開他:“不!不!不可以!我要回去了!”
他抓住我:“為什麼不可以?”
我掙扎着:“放開我,可原!”
“不放,放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放開!讓我走!”他不管我,攔腰將我抱了起來,強行着把我塞進了一輛Taxi裏面。
他又湊上來吻我,我尖叫着推他,打他,然後他一鬆手抱住頭痛苦的呻吟着,我一時慌了神,焦急的摸索他的傷口:“可原,是我弄痛你了嗎?哪裏?我碰到了哪裏?”
他一把將我摟進懷裏:“七月,你也關心我的,你明明心痛了,為什麼?七月?你別再折磨我了,七月。”
在他懷裏我泣不成聲,我的心臟撕裂了,無法癒合。
他拉着我進了一間酒店,我的手臂被他拉得生痛,但他不放手,絲毫也不放。電梯裏,我看見裹在他頭上的紗布被血浸濕了,他的傷口在流血,我有些驚悸,血使我害怕,我說:“你在流血,我們先去醫院,我陪你一起去,我答應你,這次不再跑掉。”
他不說話,也不看我,嘴唇緊緊閉着。他拉着我進了一間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沒等他開口,我先說:“可原,我們先去醫院好嗎?我求你。”
他看着我,那樣痛苦而無助的看着我,不停的重複着問:“為什麼?七月?為什麼呢?我真的不及他一點點么?”
“不是,不是,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別逼我。”
“為什麼不可能?你看着我,七月,你看着我的眼睛,說你不愛我。”
我嘆息着,將頭扭向一邊。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敢看我?你明明愛着我,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七月?你告訴我?”
所有的委屈,痛苦和壓抑在這一刻被點燃,我大聲的叫着:“是!是!我是愛你!跟你一樣愛得不可救藥!可是我選擇不了,我有了他的孩子,我們下個月28號就要結婚了!結婚了!你聽清楚了沒?”
我的話一下子把他擊垮了,他頹廢的坐在地上,用手蒙住臉,血依然從紗布里滲出來,許久,他緩緩的說:“你走吧。”
“可原……”
“走啊!”他對我吼。
我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就在我轉身的時候,他衝上來從後面抱住我。他說:“七月,答應我,一定要讓自己幸福!如果他對你不好,你記得,還有我,我等你,不管等多久!”
我沒有給自己片刻多想的餘地,睜脫他,拉開門沖了出去。
Taxi,司機問我去哪,我說:“不知道,隨便走走吧。”
我隔着車窗看外面霓虹閃爍,唱機里在放一首電視劇的插曲,她唱:你明明知道我,容易為情傷心,為愛所困,卻偏偏對我好,讓我不能離開不能面對……是上天註定這段錯誤的情,是宿命衝破這顆冰封的心……讓蒼天笑我痴,讓明月笑我狂,一腔思念能斷腸……
可原!我多麼多麼愛你!
這一刻,我的眼淚落下來,被風乾在深深的往昔。
4
啟凡終於決定去面對他的父母。
“七月,我一定要知道答案,我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跟依雲一起捲入到怨恨中去,你不知道,其實在我心裏有多害怕,我害怕胡伯說的被證實,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接受,你明白嗎?七月?”
“明白,我什麼都明白,你沒錯,你應該這麼做,即使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他也有理由知道自己所犯何罪,何況他們是你的親人,你最愛的爸爸和媽媽呢。”
“七月,這輩子能認識你,我真的死也無憾了,如果真象胡伯說的那樣,我就帶你離開這兒,我們去一個遠遠的,沒人認識的地方,還有我們的孩子。七月,你願意跟我走嗎?”
“願意。”我說,“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你,那麼,現在也讓我跟你一起回家,好嗎?”
“這是我的家事,而且……很有可能會……我不想把你也牽扯進來。”
“我們就要結婚了,我已經被牽扯進來了,不是嗎?”
“七月,我的好七月!”
我們不到九點就到了啟凡的家,這讓兩位老人感到意外,尤其看到啟凡緊繃的臉,他們以為我們吵架了。
“我是你們生的嗎?”啟凡的話把我嚇了一跳,我原以為他會很含蓄的跟他的父母談,沒想到他會這麼沉不住氣。我用手拉了拉他,他沒理我,眼睛看着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也奇怪兒子的反常:“當然是我生的,難不成石頭裏蹦出來的?”
“那依雲呢?也是你生的?”
“是啊,這孩子,今兒是怎麼了?”
“媽,依雲真的是你生的?”
啟凡的父親說話了:“啟凡!怎麼跟你媽說話的?一大早跑家裏來就研究這事?依雲不是你媽生的難道是撿來的?”
“爸,連你也說依雲是我媽生的?”
我有點緊張,抓起沙發上的坐墊抱在懷裏,蜷着腿偎在啟凡身邊,我心裏有點責怪他,怎麼這樣跟父母說話。
啟凡的父親有些生氣了,他說:“我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
啟凡輕嘆一聲,聲音裏帶着傷感,也帶着失望:“我只是不想失去依雲。”
“依雲怎麼了?她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啟凡母親流露出來的焦急讓我很難相信安依雲不是她生的。
“沒有,她很好,”停頓了一下,啟凡接着問:“你們還記得胡伯嗎?”
“胡伯?哪個胡伯?”他們面面相覲,也莫名其妙。
“那麼,方萍呢?你們不至於把她也忘了吧?”啟凡的語氣裏帶着某種嘲諷。我緊張得屏住呼吸。
“方萍?”啟凡的母親瞪大了眼睛,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啟凡冷硬的說:“是的,方萍,依雲的親生母親!”
啟凡的母親站了起來,她用一隻手捂住嘴,搖搖欲墜,如果不是啟凡的父親扶住她,她很可能會支持不住,可想而知,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帶給她的震驚有多大。
她不敢相信的,獃獃的望着啟凡的父親,啟凡的父親問:“你見到他們了?你見到方萍了?見到胡伯了?”
“是,見到了,他們還活着!”
“他們在哪裏?他們現在在哪裏?”
“我不能說,我不知道你們還會不會去傷害他們。”
啟凡的父親勃然大怒,鐵青着臉:“胡說!胡鬧!我們怎麼會去傷害他們?”
啟凡毫不示弱:“不會嗎?”
啟凡母親的眼裏蓄滿了淚水,她眼睛微眨,淚水就滾了出來,她哽咽着:“天那,他們還活着,仁松,你聽到了嗎?他們還活着,二十八年了……”
啟凡的父親拍拍妻子的肩膀,扶着她坐下來,他自己的眼睛也轉瞬變紅,聲調已不平穩,他柔聲說著:“聽到了,我聽到了,他們還活着,你終於可以安心了,內疚了二十八年,你心裏的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被他的話深深感動,儘管我還不知道事情的原因,但我看到了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愛。
啟凡的氣似乎也消了,他輕聲的叫:“爸。”
啟凡的父親長嘆了一聲,說:“唉!真不知是怎樣的一筆孽債啊!”
他的神情陷入了一片回憶里,他的聲音象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輕輕的,慢慢的說:“這事要從我的父親開始說起了,父親娶了三房姨太太,居然沒有一房為他生半個兒子的,前後生了11個,全是女孩,不知從哪裏來了個算命先生,他幫父親算了一下,說是祖墳的風水不好,如果想要兒子,就得遷移祖墳,這是件大事,父親把家族裏所有的人召集到祠堂,經過一夜慎重商議,終於決定遷移祖墳,總不能讓父親斷後吧,也不知是巧合,還是讓那算命的說准了,祖墳遷移了不到一個月,我母親就懷上了,母親也是父親最小的一房姨太太,自是十分得寵,加上算命先生向父親保證母親懷的是男孩時,母親在家裏就被祖宗一樣的供了起來。母親生我的那年是個冬天,那個冬天出奇的冷,因為難產,母親生下我就死了,父親那年43歲,聽人說父親知道母親生下的真的是男孩時,他跑到雪地里對着天又哭又喊,說他終於有兒子了,安家終於有后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兇悍而且霸道的人,他對下人動不動就破口大罵,胡伯是父親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收養的,他那時才9歲,父親讓他負責照顧我,記得我在5歲那年,突然生了一場重病,高燒不退,怎麼都醫不好,父親快急瘋了,把胡伯懲罰了一頓,讓他跪在門口,不給吃,不給喝,也不給睡覺,跪了一天一夜,等胡伯起來的時候,他的膝蓋已經伸不直了,躺了整整兩天才能走路。那個算命先生又跟父親說了,必須找到一個七月初七生的女孩來沖喜,我的病就會好,因為他成功的給父親預算過會生個兒子,父親對他已是信任有加,於是到處去找七月初七生的女孩,終於讓他找到了,這個女孩就是方萍!方萍比我大兩歲,說來也奇怪,方萍到我家來的第二天,我的燒就奇迹般的退了,沒兩天我的病就全好了,到現在我也弄不清楚是為什麼。我好了之後,父親就把算命先生當菩薩一樣供着,對方萍也是寵上加寵,慣出了她一身刁蠻,不講理的大小姐脾氣,動不動就摔碗砸盆,有時甚至動手打下人,也因為她的脾氣造成了後來的一場悲劇。
“我九歲開始上學,父親讓我上最好的學校,後來又送我去上海念初中,我小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做苦,父親沒讓我受過半點委屈,我19歲那年考上了清華大學,可是剛讀了半年我就接到了家裏的電報說父親重病,這之前,我已經四年沒回家了,都是父親寄錢給我念書,我連夜就趕了火車回去,但最終還是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我後來才知道在三年前,算命先生幾乎捲走了父親所有的積蓄逃之夭夭,父親承受不了,當時就病倒了,他們怕影響我的學業一直瞞着我。父親死後整個家就散了,就剩下胡伯跟方萍,胡伯讓我把房子賣了,留着積蓄日後有用,我想了想也就賣了,我把方萍送回了家跟她父親住,讓胡伯留下來照顧她,我說等我安頓好就來接他們,然後,我回到了北京。父親的死讓我躲過了一場劫難,也就是68年的‘百日大武鬥’一事,我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是清華大學的文革兩派,‘井岡山兵團總部’和‘井岡山兵團四一四總部’,由於文革的分歧和各自利益的分化,展開了持久論戰,最終爆發了全校規模的大武鬥。雖然躲過了這一劫,但是書也沒再年了,因為文革動亂擴展到了經濟領域,致使經濟工作的機構癱瘓,處於無計劃狀態,許多行之有效的措施,政策,規章制度被廢施,大批工人,幹部離開了崗位‘鬧革命’,你們不知道,文革是一場災難,走過文革滄桑史的人都不會忘記那場惡夢。我在那樣的情況下頹廢了整整一年,然後用賣房子的錢開了間藥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你媽,你媽常去我店裏買葯,一來二去就熟了,她家很窮,父親很早就死了,留下一個瞎眼的娘,慢慢的我們就有了感情,最後發展到誰也離不開誰了,這時候,方萍突然來北京了,同來的還有她的父親跟胡伯。我了解方萍的脾氣,我跟你媽的事要是讓她知道,她肯定會鬧翻天,我就跟你媽偷偷的見面,紙包不住火,時間一長,就被方萍知道了,她跑到你媽家去大鬧,還提着一把刀,說你媽要是還敢纏着我就殺了你媽,弄得眾所皆之,你外婆經方萍這麼一鬧認為你媽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氣得當晚就上吊了,你媽也在別人的冷潮漫罵中割了手腕,幸好被人搶救了回來,你媽當時還有了孩子,這麼一折騰,孩子也沒了。
“就這樣打打鬧鬧的過了幾年,一直到方萍懷上了依雲,她終於不再鬧了,但死不肯同意你媽住進來,還說我要是給你媽在外面買了房子她就放火燒掉,可憐你媽跟了我快十年,不僅沒有名分,還要在外面租房子住,還總要東躲西藏,怕方萍會隨時來鬧。我總記得,你媽有天抱着我哭,她問我,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她都快被逼瘋了,她怕自己堅持不住。依雲剛出生的時候,我的藥店碰到了麻煩,因為一直夾在你媽跟方萍之間,我無心打理藥店,查出了假藥,他們把藥店封了,還說要把我抓起來,我連夜就跟你媽還有方萍他們坐船離開了北京,船都快要靠岸了,方萍卻把你媽叫出去,不許我跟着,去了好久,我不放心,就跑出去看,你媽那時剛懷了你,我擔心她,她太軟弱。我剛走出去,就看見方萍打了你媽一個耳光,我忙衝過去扶住你媽,我們站在閘板上,風好大,你媽掙開我,捂着臉對方萍說:‘萍姐,這裏太危險了,就算你要打我,罵我,我們先進去好嗎?鬧了這麼多年了,以後始終要一起生活的,你試着接受我,好嗎?我什麼都不跟你搶。’你媽剛說完,船突然開始劇烈的搖晃,方萍站的位置正好是船欄的缺口,她一下沒站穩,緊緊的抓住船欄,你媽撲過去拉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正好方萍的父親跟胡伯走出來看到這一幕,胡伯什麼都沒說就跳了下去,他們都以為是你媽把方萍推下去的,二十八年了,我們以為他們早就不在人世間了,他們居然還活着,你媽內疚了整整二十八年當初沒拉住方萍的手,現在好了,你媽終於可以安心了……”
聽到這裏,我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淚,多麼讓人感動的愛,多麼讓人感動的女人。
啟凡的母親伏在丈夫的肩上輕輕的抽泣着,啟凡走過去,在他母親面前跪了下來,哽咽着說:“媽,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我剛剛還那樣懷疑你,譴責你,對不起,媽,真的對不起……”
她把啟凡攬進懷裏:“媽不怪你,不怪,要怪就怪老天作弄,讓他們流浪了二十八年,我的心都碎了……”
“他們在哪兒?我們去接他們回家,現在就去!”
5
精神病院裏。胡伯正背對着我們蹲在地上剪草,他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但是沒有回頭,只是輕聲問着:“慕揚,是你回來了嗎?”
見沒人說話,他轉過身子來看,他的視線落在啟凡父親的臉上停住了,一動也不動,他慢慢的站起身,然後用力的甩了甩頭,伸手揉着眼睛,再看啟凡父親的時候,他的眼睛裏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從不敢相信到不確定再轉變為激動,他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嘴唇顫抖着,什麼也沒說出來。
然後,他丟掉手裏的剪刀,踉踉蹌蹌的奔跑過來,四隻手緊緊的交握在一起,他們老淚縱橫,萬語千言揉成同樣的一句話:“老了!我們都老了!”
外面的聲響驚動了房間裏的人,房門開了,安依雲扶着方萍走了出來,當方萍跟啟凡父母的眼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彷彿凝固了。這樣沉寂,讓人不安的狀態,預示着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燎燒,而啟凡的父親一聲包含了萬種情緒的“方萍!”,便是那條引線。
她搖着頭,喃喃自語:“不,不是的,不是真的……”驚駭臻至極點,她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吼叫:“不!這不是真的!不是!你們為什麼不放過我?我都逃到這兒來了,逃了二十八年了,你們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胡伯!快把他們趕出去!快!我不要見到他們!他們會害死我的!不要!”話音剛落,她又象上次一樣,由於激動過度,暈了過去。
啟凡的父母望着癱軟在胡伯懷裏的方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麼會是這樣?他們沒想到事隔二十八年,積聚在方萍心裏的怨恨不僅沒有減少,反而變得如此深。他們更沒有想到經歷了半生的離別再度重逢,對方萍卻是這樣的痛不欲生。
“這麼多年,你們是怎麼過來的?”啟凡的父親問胡伯。
胡伯牽動着嘴唇,滿是皺紋的臉上寫着許多的無奈,他說:“那晚,我跳下江以後,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會游泳,沒一會兒我就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竟意外的看見方萍,哦,我們在外面都以兄妹相稱,這麼多年直呼她的名字習慣了,我們被住在江邊的一對夫婦救了,因為當時方萍剛生完依雲不久,身體還很弱,所以我們就暫時住在他們家,沒多久那男人在一次意外中翻了船,女人第二天就跟着跳了江,丟下了一個還不滿周歲的兒子。我跟方萍帶着他們的孩子開始流浪,我在無意間發現了這幢空着的房子,於是我們決定在這裏住下了,誰知道去年的一次偶然,居然碰到了老爺子,沒多久依雲就找來了,總算讓方萍有了安慰,唉……”
胡伯只用了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概括了二十八年的苦楚和辛酸,很難想像他是怎樣自己養活了方萍跟胡慕揚,沒猜錯的話,胡慕揚應該就是當年救了他們的那對夫婦留下來的兒子。
“你們就沒想過要來找我們嗎?”
“想過,做夢都想,可是方萍……你是知道她脾氣的,她太要強了。”說完,胡伯看了啟凡的母親一眼。
“胡伯,你們誤會秀株了,不是她把方萍推下去的,她是想救方萍的。”
胡伯長嘆了一口氣,平靜的說著:“誤不誤會都不重要了,這麼多年了,再過幾年我們都是要進黃土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恨的,方萍就是拐不過那個彎。”
說到這兒,方萍已經醒了過來,她一翻身坐了起來,起初,她看見啟凡的父母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其實,從安依雲找到這兒來的第一天,她就應該能料到會有今天,她只是不願去面對,她解不開心裏的那個結。尤其對啟凡的母親,她一直以為是啟凡的母親讓自己失去一切,她內在的重創與怨恨,絕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平復。儘管過去了二十八年,儘管安依雲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但那道怨恨的禁門仍固執的合在她的心間。因此,這會兒,當她醒來后發現他們就站在眼前,這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她立刻縮回了自設的禁門後面。並且隨着啟凡父親對她的一聲聲輕喚,瀕臨瘋狂,她推翻了床邊的桌子,一面狼狽的往床角縮去,一面歇斯底里的吼叫:“不!我不要見到你們!走!走啊!你們把我害成了這樣,你們還想要怎樣?是不是要把我真的逼死了,你們才肯放手?胡伯!快讓他們走啊!”
“方萍,你先別激動!”啟凡的父親試圖着向她靠近:“你聽我說……”
“不!我不聽!我不聽!”方萍尖利的剪斷他的話,她整個人已蜷縮成一團,卻仍死命的往牆角縮去:“為什麼你們還要站在這裏?我這二十八年來所受的一切還不夠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是來接你們回家的。”
“不!我不回去!我不跟你走,求求你們……”她撕扯着頭髮,狠狠的以頭頻頻撞牆,她的嗓音已變得沙啞,但她仍不斷的嘶喊:“放了我吧!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萍姐,你別再折磨自己了……”
“你別過來!別過來!你害得我還不夠嗎?”她靠緊了牆角,身體顫抖得厲害,姿勢如驚弓之鳥。
“好,我不過去,你先別激動,也別緊張。”啟凡的母親柔聲說著:“你瞧,萍姐,我們都站在這兒不動,我們不靠近你,你千萬別害怕,折騰了一個下午,你肯定累了,你看,你嗓子都啞了,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我們心裏都很痛,不管你怎樣恨我,先休息一下,聽我說幾句話,好嗎?”
也不知道是啟凡母親撫慰的語氣產生了作用,還是方萍真的累了,聽完以後,方萍果真默默的坐在那兒,原本抓住頭髮的手也緩緩鬆開來。我們全都靜下來望着啟凡的母親,尤其是安依雲,她含淚的眸子裏帶着一種不可思議。啟凡的母親全心全意的凝視着方萍,旁若無人一般,繼續往下說:
“一開始是我們把你嚇壞了,完全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那麼突兀的跑來就要跟你相認,讓你措手不及。當時,我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你們還活着的事實里,這個事實太令我們震驚,我知道這二十八年來你一定受到別人所不能承受的苦難,但你那麼堅強,你熬過來了,不是嗎?而我這二十八年來,每次都在內疚中掙扎,我恨自己當初沒拉住你的手,現在,我的兒子突然告訴我你們還活着,你知道我心裏的那份激動和驚喜嗎?所以,你可以理解我跟仁松跑來急於跟你見面的衝動,是嗎?我一直希望能在依雲身上贖罪,總算感動了老天,讓你們母女相認,我沒有辜負自己,你瞧,依雲是那麼聰明,那麼優秀,那麼象你……”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往下說。
方萍雖一言不發,但她低垂的淚眼已經泄露了她正在被慢慢感化的情緒。
啟凡的母親輕輕擦去眼淚,深吸了一口氣,好柔和的再度開口:“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是我的出現打亂了你跟仁松原本平靜的生活,可是,一切都是那麼情不自禁,那時候,我想過要離開他,甚至想過一死了之,是仁松的話讓我堅持了下去,他告訴我,方萍是個深明大義的人,總有一天她會接受你的。就是這句話讓我堅持到今天。我跟你一樣,我們都深深的愛過,不是嗎?萍姐,我們都老了,再也沒有精力再重來一次,可是,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倒流,我想,我還是會這樣選擇,我猜你也會的,對嗎?所以,過去的種種不愉快,種種誤會,種種恩怨都讓它過去吧,孩子們都長大了。萍姐,我的話是不是讓你感覺安心了一些?如果是,跟我們回家吧。”
一席話深情婉轉,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方萍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然而淚水卻濕透了她的衣襟。
許久,安依雲哽咽的說:“媽,回家吧!”
所有的人也都跟着說:“回家吧!”
方萍仍然不說話,默然片刻,終於,她微微點了點頭。
二十八年的鬱結,二十八年的桎梏,都在方萍點頭的那一刻得到釋然。而方萍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頰潸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