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照片

三張照片

高凡說話的樣子極為自負,似乎已經沉浸在這景色中了。我細細體會着他的話,確實很深刻。這時候,黃昏已經悄然來臨了。

葉蕭,我必須承認,黃昏時這裏的景色確實美極了。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客棧去吧。”

高凡收起了畫架和顏料等各種工具。

“你不畫完它嗎?”

“這幅畫已經畫了一個星期了,明天也能接着畫。”

他收完了東西以後,便徑直向客棧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黑夜的海岸邊,急忙跟在高凡的身後。

風越來越大了。

高凡邊走邊說:“冷了吧?這裏晚上可不能隨便出來。”

我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問了一聲:“為什麼?”

“因為鬧鬼。”他冷冷地回答。

“鬼?”“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嗎?”

我嗯了一聲。

“總有一些人,死後陰魂不散。”

其實,我並不相信他說的那一套,但我試着問道:“所以,這裏才叫幽靈客棧?”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也許吧。”

高凡似乎對這裏的地形非常熟悉,輕車熟路地回到了幽靈客棧。夕陽的餘暉,正籠罩着這棟黑色的建築,我的眼睛突然被眩了一下,原來是三樓的窗戶上發出幾片玻璃的反光。我獃獃地站在大門外,仰着頭望着三樓的那扇窗戶。

“你怎麼了?不進去嗎?”高凡冷冷地問道。

“不,沒什麼。”

我最後看了那窗戶一眼,帶着心頭的一片疑雲,走進了幽靈客棧。

大堂里開着一盞慘白的電燈,亮得讓我有些晃眼。我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餐桌上已經坐着好幾個人了。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門的上首,而餐桌的左側,則坐着今天早上的三個少女,餐桌右側是清芬和小龍母子倆。但唯獨看不到啞巴阿昌那張卡西莫多式的臉。

“就等着你們吃晚飯呢。”丁雨山大聲地說,“快坐下啊。”

高凡一聲不吭地就坐到了清芬旁邊的空位子上。

但我卻愣在那裏,看着眼前這一餐桌的人,心裏產生了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我的眼前也似乎浮現出了一幅經典畫面———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

在那慘白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餐桌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塗了一層白色的粉,泛出青色的反光。

更要命的是,他們圍着餐桌排列的方式,怎麼看都像是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他們都一言不發地看着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別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劊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適合做砧板。

正在我尷尬的時候,突然發現餐桌左側那三個少女中的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這才感覺到了一絲人氣,精神也不再那麼緊張了,緩緩地走到餐桌邊上,坐在了背對大門的下首空位上。

“很好,我們吃飯吧。”

丁雨山微笑着說了一聲。然後我就看到阿昌端着飯菜上來了,幾分鐘后餐桌就擺滿了豐盛的晚餐,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立刻就激起了我的食慾。我真沒想到卡西莫多式臉龐的阿昌,還能燒出這麼好的菜。

阿昌放好了全部的飯菜以後,就悄悄地消失了。我向四周張望了幾下,總覺得這張餐桌上有一股奇怪的氣氛。但面對一桌美味佳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胃,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當我吃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其他人幾乎還沒動筷子,只有我嚼着骨頭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堂中不斷迴響着。我這才感到一陣尷尬,茫然地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吃?”

“不,我們在吃。”

丁雨山動了一下筷子說,原來他吃得實在是太慢條斯理了,以至於我根本就沒看出來。餐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似乎已經習慣於“文雅”的進餐方式,而且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餐桌上如死一般寂靜,而桌上的飯菜則在不知不覺中被消滅了。

我也只能放慢了吃飯的速度,而且特別小心不要弄出什麼聲音來。我不禁問了一句:“幽靈客棧里吃飯一直這麼安靜嗎?”

“這是客棧的傳統。”丁雨山輕聲地回答了一句。

“客棧的傳統?所有住在這裏的客人都要遵守客棧的傳統嗎?”

“不,這純屬自願。”

我忽然大着膽子問他們:“你們都自願嗎?”

“是的,我們已經習慣了。”

畫家高凡回答道。坐在他旁邊的清芬也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那客棧還有其他什麼傳統嗎?”

丁雨山回答:“這並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會明白的。”

“這說明客棧有着悠久的歷史。”高凡補充了一句。

“對,傳統總是來自於歷史。”我點了點頭說,然後我又掃視了這房間一圈,轉換了話題:“除了阿昌以外,客棧里所有的人都在這兒嗎?”

沒有人回答。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個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裏,她和我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麼。

我明白了,便不再說話了。

晚餐很快就結束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間裏。

丁雨山在離開前突然問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沒有洗澡吧?”

“沒有,這裏能洗嗎?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熱水澡。”

“每天晚上八點到十點,就在後面那扇門裏,有熱水供應的。”

他指了指大堂後面的一扇木頭門,然後就走上了樓梯。

這時候阿昌走了過來,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後就悄悄地離開了。大堂里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獃獃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幾分鐘以後,我站起來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牆上掛着的鏡框上。現在我終於能看清楚了,牆上總共有三個老式的鏡框,裏面鑲嵌着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一張照片里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照片非常模糊,彷彿籠罩着一層紗布,也許是時間過於久遠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臉部輪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難以掩蓋的風韻。而她的髮式也非常奇特,只有在關於晚清或民初的電視劇里,才能看到這種髮式。

第二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比前面一張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頂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麼髮式。但我卻能從這張照片上感覺出什麼:幽靈客棧與這個人有着某種重要的關係。

第三張照片也很舊了,但相對要清楚一些,是另一個中年男子的頭像,他剃着西式的頭髮,從衣領可以看出是西裝的樣式,還有一根黑色的領帶。看起來他所處的時代,要比前面兩個人更接近於現代。

我又後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這三張照片。忽然,我看到這面牆的腳下還有個柜子,柜子上放着個什麼東西。

靠近了才發現,柜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電唱機,旁邊還有兩個小喇叭。

能在幽靈客棧里看到這東西真是幸運,我記得我家過去也有過這種唱機,看上去又圓又扁,在裏面放一張密紋唱片,再把一根電唱針放到唱片的密紋上,它就會自己轉動起來,喇叭里放出各種音樂和聲音。那時候我爸爸經常玩電唱機,後來有了錄音機就不再用它了,不知道後來有沒有當廢品扔掉。不過,現在這種東西又值錢了,人們把這種老式的電唱機當作收藏品,這也是另一種的懷舊吧。

眼前這台電唱機上佈滿了灰塵,似乎已經很久都沒人用過了,我低頭看了看它的商標,是上海電唱機廠在1965年出品的。

我真想聽聽這機器究竟會放出什麼聲音來,但我還是克制住了。

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吹進來一股冷風,吊在頭頂的電燈搖晃了起來,慘白的光線在空空蕩蕩的大堂里閃爍着,我的眼睛也一陣暈眩。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急忙衝上了樓梯。

終於回到了房間裏,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旅行包里的木匣,謝天謝地它還在。我看着這隻木匣,一下子就心亂如麻起來。葉蕭,我該怎麼辦?我已經把木匣帶到了幽靈客棧,這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了嗎?把木匣放在這裏就離去,還是交到客棧中的某個人手中?如果是的話,那個人又是誰呢?不,田園還有後半句話沒來得及說出口,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其他的交代,天哪,這該死的木匣。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包里,關於如何處置它,等明天再說吧。

然後我躺在床上,打開了電視機的遙控器。這是一台國產的21吋彩電,客棧當然沒有有線電視,全靠電視機上的一根天線。

電視畫面很模糊,好像正在播放一部時下流行的清宮戲。我一向對清宮戲感到噁心,便按動遙控器不斷地換台。這裏能收到的頻道還真不少,有許多上海看不到的台,不過就是電視信號太差勁了,畫面糟糕得就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打開了窗戶,努力調整着天線的位置,但毫無效果。忽然,電視屏幕上變成了一片“雪花”,然後一排黑色的線條不斷地閃爍着,就像是在調整頻道時見到的那樣。最後,屏幕上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畫面,隱隱約約是一個人的影像。我睜大了眼睛看着電視機,耳中聽到電視機喇叭里,傳出一陣奇怪而沙啞的聲音。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了,電視機里的那個人影實在太模糊了,我完全看不清他(她)的五官。而喇叭里傳出的聲音晃晃悠悠的,以一種奇特的波長飄蕩在我的房間裏。

一瞬間,我的腦子裏掠過了那部日本經典恐怖電影裏的經典畫面———從電視機里爬出了……

不,理智明明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渾身顫慄不已。我立刻按下了遙控器,關掉了電視機。屏幕恢復了暗淡的灰色,那聲音也消失了。我長出了一口氣,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心裏忽然有些自嘲,就連這客棧的電視機都在捉弄我。到了晚上九點,我忽然想起了丁雨山飯後的話,我想我該去洗個熱水澡了。

我帶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和毛巾,離開了房間,走到底樓的大堂里。這裏依然一個人影都沒有,電燈還在繼續晃動着。我來到了丁雨山所說的那扇小門前,輕輕地推開了它。

門裏面是一道狹窄的走廊,兩面都是黑色的木板,低矮的天花板上掛着一盞昏黃的燈。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木門,一股熱氣從門縫裏冒了出來。

我剛向前走了幾步,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突然打開了,從門裏面走出來三個年輕的女孩子。

她們本來是一路走,一路竊竊私語着,但看到了我以後就立刻沉默不語了,一個個側着身子從我旁邊走過。這條走廊太狹窄了,兩個人不能並排通過,我也只能側過了身子。我看到她們渾身都是濕漉漉的,穿着浴后的乾淨睡衣,濕潤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手裏拿着毛巾、洗髮水,還有換下來的衣服。一團團熱氣從她們的身上散發出來,充滿了這條小小的走廊,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那個矮個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懷疑的目光看着我。高個子的女孩走在中間,她卻對我視若無睹,她們兩個都從我面前走過了。走在最後的就是那個叫水月的女孩。

當水月從我面前經過時,我似乎能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側着身子,面對着面擦身而過。那一瞬間,她離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幾厘米的距離。她的鼻尖還有胸口幾乎貼着我劃過,我只能盡量後仰着,但後背卻緊緊地貼着木板做成的牆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渾身都充滿了飽滿的水份,臉龐是那樣清晰而白嫩。在她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一絲長長的頭髮,帶着浴后的濕汽,從我的臉上劃過。

幾秒鐘后,她已經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過頭來關上了那扇木門。我看着她回過頭來的眼睛,直到木門阻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狹窄低矮的走廊里,似乎還殘留着她們身上的濕氣,還有水月的眼神。我緩緩地走進了前面的那扇木門,水蒸汽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能大致地看到這是個全封閉的小房間,大約只有六七個平方米,四面牆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組成。這些木板看起來已經浸透了水份,摸起來的手感非常鬆軟,就像是上好的軟木。在房間的正中,有一個圓形的大木桶,就像我們小時候洗澡用的大腳桶。不過它比我們的腳桶還要大上好幾號,足足有半個人高,直徑估計有一米五左右,一個成年人完全可以半躺在裏面,也可以同時有三個人坐在裏面。看來這就是幽靈客棧的傳統“浴缸”了。

木桶底下有一個出水口,裏面的水已經全部放光了,只是木桶還冒着熱氣。在木桶邊上有一個水龍頭,我擰開水龍頭試了試,放出來的是熱水。看來這裏就像過去的澡堂子一樣,但唯獨不能淋浴。旁邊還有幾塊清洗浴缸的海綿,和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進了木桶,然後再用熱水浸泡海綿,在木桶內側擦洗了起來。雖然有些吃力,但是我並不感到累,只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直到我確信擦洗乾淨了以後,才用軟塞塞住了出水口。熱水緩緩地流進了木桶里,我脫去衣服跳了進去。葉蕭,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泡過浴缸了,更別說這種木桶了。我的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熱水裏。我關掉水龍頭,閉上眼睛泡在熱水裏,水溫正好,那種感覺真的很舒服。幽幽的女聲水蒸汽漸漸籠罩了這個由木板組成的小房間,我躺在木桶里幾乎要睡著了。記得一本推理小說上說,洗熱水澡是最能讓人放鬆的事,也最容易讓人進入自我催眠狀態,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會使人產生時空的錯覺,彷彿回到了另一個年代。是的,我想我進入催眠狀態了,似乎整個身體都漂浮了起來,每一個毛細孔都最大限度地張開,熱水滲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突然,我聽到了某種聲音。

正當我在自我催眠中沉醉時,那種聲音突然造訪了我,似乎就來自這個狹小的房間裏。我嚇得幾乎跳了起來,立刻就從催眠狀態中回來了。

但我的眼前一片熱氣騰騰,水蒸汽完全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如同光着身子墜入高空的雲層里,如果現在有人要害我,那簡直易如反掌。

那聲音還在繼續,似乎是一個幽幽的女聲……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但依然什麼都看不清。那個聲音就在我的身邊,我忽然伸出手在水汽中亂抓,但手中只抓到水和空氣。不,我要逃出去。

反正我已經擦過肥皂了,我立刻拔掉了出水口的塞子,從木桶里跳了出來。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毛巾擦乾淨了身體,穿上換洗衣服衝出了浴室。

走廊里沒有一個人影,我不敢再停留了,迅速地跑了出去,回到二樓我的房間裏。

我驚魂未定地回到房間,立刻就倒在了床上,腦子還依然迴響着剛才的聲音。我趕緊閉上了眼睛,期望自己快點睡着。

畢竟剛剛洗了一個熱水澡,我很快就鬆弛了下來,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但是,幾個小時以後,那個聲音又來了。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直了起來,我躺在床上默默問自己:會不會是幻覺?不,那聲音確實存在,從每一寸牆壁滲透進來,無所不在。

又是那個幽幽的女聲……

我終於爬了起來,衝出去打開了房門,在漆黑的走廊里,我終於發現了那聲音的來源——我的頭頂,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棧的三樓。

上面究竟有什麼?帶着強烈的疑問,我屏住了呼吸衝到了樓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當我剛剛走到一半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陰冷的聲音:“站住!”

聽到這聲音,我立刻像雕塑一般被定住了,然後緩緩地回過頭來。

一盞煤油燈的昏黃燈光直對我照射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擋。“周先生,請下來。”

這時候我才聽出來,這是丁雨山的聲音。然後我漸漸看清了煤油燈下他的臉,那張臉就像幽靈一樣閃爍着。我只能按照他說的做,緩緩地走了下來。

“對不起,丁老闆,我只是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我怎麼沒聽到?”

奇怪,這時候確實沒有了聲音,整個幽靈客棧死一般寂靜。我搖了搖頭,不知道如何解釋。

丁雨山從我面前走過,踏上了樓梯說:“請記住,絕對不要到三樓去,這是客棧的規矩。”

“為什麼?”

“不為什麼,如果你不聽我的勸告,那麼一切後果都由你自己負責。”

說完,他拎着煤油燈走上了三樓。

丁雨山的身影,和那昏黃的燈光很快就消失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二樓走廊里。這時我一點都睡不着了,索性走下了樓梯,來到了大堂里。

大堂里的電燈沒有開,只在櫃枱上放着一盞煤油燈,幽暗的燈光微微閃爍着,在黑暗中顯出一股靈異的氣氛。我深呼吸了一口,緩緩踱着步,不知道這樣能否度過漫漫長夜。

我幾乎是踮着腳尖走路的,就連喘氣的聲音也壓到了最低,心裏卻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會發現什麼?

終於,我看清了那點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蠟燭。在微微跳躍的燭火下,映着一個男人的背影,他的手裏正揮動一把鐵鏟,在地下用力地挖着什麼。

看起來就像是在埋屍體!

我不禁輕輕地叫了一聲:“你在幹什麼?”

那人立刻嚇得跳了起來,馬上回過頭來用鐵鏟對着我。我也顫抖着後退了一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臉———畫家高凡。

他顯得異常緊張,那副樣子就像是要拚命,但他看清我的臉以後,就馬上把鐵鏟放了下來,喘着粗氣問:“怎麼是你?”

“我晚上睡不着,到大堂里走走,就聽到了這裏的聲音。”

高凡點了點頭說:“沒事了,你走吧。”

我卻注意到了地下被挖開的地方,看上去還真像個墓穴,於是我又問了一句:“你到底在幹什麼?”

“現在我不想回答,但過幾天我會告訴你的。”他拖着手裏的鐵鏟走了出去,“回去睡覺吧,晚上不要在幽靈客棧里亂跑,否則會見鬼的。”

我也緊跟在他身後回到了大堂,輕聲問道:“你後面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會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了樓梯。

當我們來到二樓走廊里的時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壓低了聲音說:“答應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為他會動武,可是黑暗裏我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草草地回答:“好的,我不說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會得到獎賞的。”

然後,我就聽到開門和關門的聲音,轉眼就已經消失了。

我再也不敢在黑暗的走廊里停留了,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我把門緊緊地鎖好,關緊了所有的窗戶,倒頭就睡了。

經過了一夜的惡夢,我早上六點鐘不到就起來了,用最快的時間洗漱完畢,便跑下了底樓的大堂。

大堂里只有阿昌一個人,餐桌上已經放好了早餐,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我獨自一人用完早餐后,便又回到了房間裏,鋪開紙筆給你寫信。

葉蕭,今天的信就到這裏了。

現在已經將近十點鐘了,如果快點出去投信的話,或許還能來得及回來吃午飯。

再見,我的朋友,不論你是否相信,請不必為我擔心。

你的朋友周旋於幽靈客棧葉蕭讀完了這封信以後,脖子都有點發麻了。他的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周旋正處於一個特殊的境地。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葉蕭直到晚上從局裏回家以後,才把信拆開來讀。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葉蕭在信封里又找到了周旋附來的三張照片。第一張照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這張採光還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濤洶湧,遠方海天一線,頗有幾分蒼涼悲壯之感。

第二張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機似乎還不錯,礁石上飛起的海浪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三張就是懸崖了,葉蕭看到照片里的懸崖心裏一顫。因為,他看到懸崖的頂端立着一個女人。雖然鏡頭的距離非常遙遠,但仍可以確定那是一個女子,孤獨地佇立在懸崖上。

葉蕭可以肯定,周旋的信里並沒有提到這個懸崖上的女人。那她怎麼會出現在照片里?葉蕭越想越頭疼,最後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屜拉了開來。

抽屜里有一疊報紙的複印件,那是他從圖書館裏複印下來的,1933年的報紙副刊上的文章———《幽靈客棧》。

在柔和的枱燈光線下,他緩緩念出了這篇陶醉寫的文章———幽靈客棧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第一次聽說幽靈客棧是在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時國軍正與日寇激戰於滬上,虹口文化界諸君大多躲進租界以避戰火。我承蒙朋友的關照,借住於大公報一位記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難的時日,我從這位記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關於幽靈客棧的種種軼聞。

戰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裏卻落下一個願望,那就是去幽靈客棧看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澀,兩年來居然連區區旅費都不能籌措。惟一個月前,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得以出版,獲得了一筆小小的稿費,正好可以支付旅費。我當即買了一張火車票,踏上了前往幽靈客棧之旅途。在甬下車以後,我又雇傭了一輛馬車,星夜兼程地趕往K縣西冷鎮,終於在是夜抵達了幽靈客棧。

突然,我又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但與剛才的那種聲音完全不一樣,而是某種金屬的碰撞聲。至於聲音的來源,我也聽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棧的底樓。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裏還有一扇小門,我輕輕地推開小門,裏面又是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亮着幽幽的一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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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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