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008年3月8日夜

四、2008年3月8日夜

邱元元心神不寧地把車停好,剛走進家門,妹妹趙依依就把她拉到一邊。“剛剛有人打電話找你。”

邱元元一驚,連忙問:

“是誰?他說他是誰了嗎?”

“他沒說,只是問你回來了沒有。我說你還沒回來。”

“後來呢?”

“後來他就掛了。”

“不是袁之傑嗎?

“不是。袁之傑的聲音我聽得出來。”趙依依說。

是誰打來的電話?只有兩種可能,不是他,就是警察。

而這隻能說明一種可能,他逃跑了。

啊!他跑了!他會不會來找她?一想到這裏,她就覺得心跳加速,激動萬分,連站都站不穩了。

“你說什麼?手機?!”岳程盯着羅小兵,皺緊了眉頭。

“對,我的手機不見了。”

“你剛剛為什麼不說?!”

“剛剛我沒注意,去找院長的時候才發現……”

岳程沒等羅小兵解釋完,就拿起了自己的手機,撥通了總部的電話。

“請幫我查一下,這個號碼在過去的二十分鐘內,有沒有通話記錄。”

五分鐘后,回復過來了。

“有兩條通話記錄,八點零五分,對方號碼是78889,八點十分,對方號碼是6345668。”

岳程知道前一個電話是出租汽車公司的訂車熱線,而後一個號碼,他更熟悉,這就是他幾分鐘前剛剛查到的邱元元家的固定電話。

出租車!媽的,陸勁居然大搖大擺地叫了輛出租車!岳程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八點四十分,如果那輛出租車在十分鐘之內趕到精神病院門口的話,那麼現在這輛車應該已經開出這片區域了。這裏地處偏僻,根本就沒堵車的問題,車可以開得飛快,而且,他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中途換車,他身上有錢,沒準還會去某家商店買些替換的衣服。另外,從五里橋這個地方開車去別的省也非常方便,只要有輛出租車,只要有錢,什麼都能辦到!

當然,這混蛋未必會去別的省,他最可能的就是去找她!只要看看他今天那副粘在她身上不肯離開的臭德行就知道了!他八成會去找她,就算要逃亡,他也會先去找她!

“元元,有些事,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這是陸勁對邱元元說的最後一句話。

媽的!他肯定記得她家的電話號碼!也記得她住在哪裏!

也許他們會約好在某個地方見面!也許他還會再度綁架她,雖然她是心甘情願的,但是並不排除他把她當做人質。該死的!不知道她有沒有接到這個電話。

想到這裏,他不假思索地拉開了車門。

“頭兒,我們去哪兒?”羅小兵急急地問道。

“去邱元元家,快上車!”

“那這裏……”

“別管了!”羅小兵還沒來得及關好車門,岳程就踩下了油門,汽車飛一般沖了出去。

岳程一邊開車,一邊命令羅小兵:“給總部打電話,要求他們查一下出租車的車牌!”

看地址,邱元元家不能算太遠!不知道陸勁的車到哪裏了!

邱元元可以肯定他是用發卡打開了手銬,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好多年前,他曾經表演給她看過。

“寶貝。如果你有我這招,你就能離開。”他得意地說,一邊給了她一個發卡。

可是她怎麼試都打不開,當她氣急敗壞地把發卡扔還給他時,他大笑。

“這得練習,還要有耐心,知道嗎?以前別人教我的時候,我練了很久。”他把發卡藏好了,後來只有他在的時候,他才會給她發卡。

“誰教你的?你還學這個?”

“我的筆友,一個自稱犯罪大師的人。他天生就是個罪犯,他最大的興趣就是研究犯罪和被抓了之後怎麼逃。打開手銬就是他教我的。”他說話的時候是夏天,穿着件白汗衫坐在方桌前,一邊吃西瓜,一邊拿出封信來,“這是他給我寫的信,你要不要聽聽?”

她很感興趣,但還是沒好氣地說:“你愛念不念!”

她別過頭去,不想看他,卻偏偏無意中瞥見了他的腳。他赤腳穿雙拖鞋,腳很白,腳背上有塊凹凸不平的傷疤,看上去特別刺眼。她很想問問他腳上的疤是怎麼來的,但又不願意讓他知道她注意到了這個,所以最後只能什麼都沒問。

他念起信來:

“陸勁,我覺得我跟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無法把別人當人看,無論是我的父母、姊妹兄弟還是朋友,我無法把他們當做一個有生命、有感情的人看待。你應該吃過花鰱魚吧?就是一般人說的胖頭魚,我們常常會把它的頭切下來燉湯,所謂的魚頭湯就是用花鰱魚頭煲的。你在品嘗魚頭湯的時候會想到花鰱被殺時的痛苦嗎?當它的頭在湯里翻滾時,你會想到它被殺時的心情嗎?當你的筷子戳進它的眼眶,把它的眼珠子摳出來丟進嘴裏的時候,想過它也曾是有生命的東西嗎?對,也許你想過,但你想到這些無非只是想確認魚是不是新鮮,而不是它是不是個生命。我說這麼多,只是想告訴你,我跟別人的不同。對我來說,我周圍的人就跟花鰱魚一樣,就算吃了他們,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我是不是很怪?

打個比方說,我最近就幹了件不太厚道的事。我把一個鄰居弄死了。她是我們那裏最美的女孩,在學校也是校花,人漂亮,功課好,脾氣也好得很,我特別討厭她,因為我不可能像她這麼活着,跟她比,我既沒教養又變態,她是白雪公主,我就是蒼蠅了。那天,我把她騙出來,把她砸昏后,推到了鐵軌上,後來,她被火車碾了,真遺憾,我不能在現場觀摩那慘烈的場面,因為我得去上班,我得掙錢,我跟她可不同。”

“他說的是真的假的?”聽陸勁念完,她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

“你上次念給我聽的,蒙面強姦女孩的那封信也是他寫的?”她問道。

“對,就是他。”

“他為什麼要給你寫這些?他不怕你告發他嗎?”

陸勁笑了笑說:“他知道我不會這麼做的。”

“哼,看來你肯定也寫過很多類似的變態故事給他看,否則他不會那麼大膽,這是對等的!你們可真是物以類聚!你以前還殺過多少人?”她說到最後那句,好像看見陸勁的腦袋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骷髏,於是不自覺地渾身發起抖來,他立刻就感覺到了,連忙把信收了起來。

“在王麗君之前,我沒殺過任何人,只有在心煩的時候才會亂想一些事。我想他應該也是這樣,過過嘴癮罷了。”他說完,又補充了一句,“王麗君是我女朋友。”

“王麗君就是你在廣州的那個女朋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接着問下面這個問題,“你到底有幾個女朋友?”

“就她一個。在跟她好之前,我還是小男生呢,除了一件事,其他什麼都嘗試過了。”他笑眯眯地說。

“說說,她是怎麼會喜歡你的?”

“深更半夜,她把鑰匙掉在房間裏了,我給她弄開了鎖。於是她就不讓我走了。”

他爽朗地笑起來,又繼續吃他的西瓜了。

發卡,發卡,他肯定是用發卡打開了手銬。

“頭兒,回復來了。”羅小兵的語氣有些沮喪。

“怎麼說?”

“出租車司機說,他跑空了,精神病院沒人上車。”羅小兵一臉疑惑。

“你說什麼?沒人上車?”這句話差點讓岳程忘記開車,他的腦子好像被槍把砸了一下。為什麼出租車沒人上車?為什麼?難道是我猜錯了?難道那兩個電話只是圈套?難道叫出租車只是為了迷惑警方?難道陸勁仍然躲在精神病院?想到這裏,他差點掉轉車頭,但他立刻又冷靜了下來。他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他離開時,警方的人已經把整個精神病院全部封鎖起來了,四周也加強了警戒,路口又有人盤查,如果陸勁還在那裏,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也難以脫身。

那麼,他到哪兒去了呢?他能到哪裏去?

假設出租車是幌子,那給邱元元家打的電話也是幌子嗎?

難道他不是去找她嗎?

陸勁應該很明白,他這樣逃走,沒多久,印有他照片的通緝令就會遍佈大街小巷,他是跑不了的,無論他到哪裏,都會被人認出來。所以,對他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找一個安身之處。而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大概邱元元是唯一可能接納他的人。她不僅喜歡他,還有相當的經濟實力,她的父親是資產雄厚的實業家,她又是交遊廣闊的電台女主播,她有能力幫他逃跑,並把他安頓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所以,岳程相信,陸勁一定會去找邱元元,這不僅是因為他喜歡她,還因為他得依靠她。

假設他的確是要去找邱元元,但卻沒有乘上他預訂的那輛出租車,那麼他將如何離開被封鎖和嚴加盤查的五里橋區域呢?

突然之間,他眼睛一亮。

在陸勁失蹤后的那段時間,只有一輛車離開過精神病院。就是他們這輛車,而他們這輛車並沒有被檢查。剛剛在精神病院,因為事出突然,他也沒有好好檢查他們這輛車。

媽的!後備廂!

如果他現在開車去邱元元家,而這混蛋就躲在後備廂里,那麼就等於是他們親自送他去見她的。媽的!

岳程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

“怎麼了,頭兒?!”羅小兵緊張地問道。

“別廢話,快下車!”他低聲命令道。

羅小兵聽話地下了車。岳程拔出手槍向車後備廂疾步走去,羅小兵緊跟在他身後。

陸勁,陸勁!別以為世界上你最聰明!岳程一邊在心裏詛咒着,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到後備廂邊上,他將手槍上了膛,同時朝羅小兵使了個眼色。羅小兵對他的意思心領神會,把手放在了後備廂的開關上,他一隻手用槍指着後備廂,一隻手跟羅小兵做着手勢,“一、二、三”,羅小兵猛地按下後備廂的開關,後備廂的門“嘩”地一下彈開,岳程用槍指着後備廂裏面,大吼一聲:

“舉起手來!”

可是,後備廂里卻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只看見裏面放着陸勁外面穿的那件藏青色中式棉衣。

他現在會在哪兒?會不會來找她?他根本不知道她現在的手機號碼,按理說,他也不會給她家裏打電話的,他知道那樣會給她帶來麻煩,而且,她父親以前跟他同是收藏傢俱樂部的成員,兩人很熟,說不定還能聽出他的聲音。他該知道,她父親該有多恨他,但他一定會來找她,他一定會來的。只要看看他最後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放不開她,是的,他也想放開的,她知道,但是他就跟過去無數次一樣,殺她,他下不了手,愛她,怕傷害她,離開她,又做不到。所以,他一定會來。

邱元元心裏一陣興奮又一陣擔心,既想哭,又想笑。

“姐,你愣着幹嗎,快去客廳跟李震他們打個招呼吧。”依依推了她一把。

“嗯,好。”她隨口應了一聲,剛想跟着依依進客廳,忽然就想到了樓上的窗子。

他們家住的是老式獨立樓房,沒有花園,她的閨房在二樓,二樓並不算高,他會不會,會不會從窗子外面爬上來?

“等等,依依。我先上去一下。”她顧不得解釋,推開妹妹,直衝自己的房間。

她一進房間就把門鎖上了,免得依依跑來煩她,她現在有重要的事要做。

她打開玻璃窗和紗窗,從書櫥旁邊拉出平時找書才用的小梯子,把它搬到窗邊,她已經大致算過,踩着梯子的最上格,正好可以夠到空調架。她把梯子從窗口猛地一推,只聽到“嘩啦”一聲巨響,梯子掉了下去,聲音夠響的,接着,她聽到樓下打開玻璃窗門的聲音,依依的驚叫聲和一連串小聲的議論聲。她對自己說,“我太魯莽了,可是我沒別的辦法把梯子弄下樓。”

她知道,妹妹很快就會來敲她的門,所以在這之前,她得把什麼事都安排好。她從柜子裏拿出一件男式襯衫、一件滑雪衫和一雙運動鞋,這都是袁之傑留在她家的,還沒來得及還給他,不管了,先借一下再說。她把這些衣服放在床上,又在那堆衣服裏面塞了一疊錢和一個平時不用的小靈通手機。

“咚咚咚”……“咚咚咚”,傳來一陣敲門聲。

“開門,開門!老姐,你在幹什麼?!”是依依怒沖沖的聲音。

“馬上來,馬上來。”她隨口答應着,站在房間中央,仍在想着還有什麼可以給他準備的。對了!水!他一定需要水,她急匆匆把一瓶沒開過的礦泉水放在那堆衣服旁邊,這才開了門。

“姐,你到底在幹什麼?你的梯子怎麼會掉下去的?”趙依依皺着眉頭問道。

“我覺得它好礙眼,不想看到它!”她滿不在乎地說,一邊走出房間,隨手帶上了門。

“不喜歡就扔出窗?我真服了你這小姐脾氣,要是砸到人怎麼辦?你不知道媽媽已經睡了嗎?要是吵醒她怎麼辦?”

對了,她這才想起來,下午她離開醫院后不久,妹妹就接媽媽回家了。

“媽現在好些了嗎?”

“還有點痛吧。”趙依依不安地瞥了她一眼,問道,“你在搞什麼鬼?為什麼把梯子扔下來?”

“不是跟你說了討厭它嗎?”她想了想又提醒道,“你不要告訴別人啊。”

“我不告訴別人,別人也知道是你扔的,那東西也太大了。”

好像是大了點,她還沒回答,又聽妹妹說:

“梯子扔在外面也太不安全了,我得讓李震把它弄回來!”

她大驚,連忙說:“你別瞎操這心了!怎麼還沒結婚就像個管家婆了!”

“可是……”

“人家要闖進來,撬樓下的大門就行了,還用梯子?那不是太明目張胆了嗎?”她佩服自己能馬上想出這麼一個合適的理由來,不由自主地笑了。

“這倒也是,明天再說吧。”妹妹被說服了。

“行,明天我來想辦法處理,”她說完,便催促道,“好了,別多想了,客人都等急了。”

忽然之間,她的心情莫名地大好起來。她一邊飛奔下樓,一邊在想,今天是什麼日子?情人節嗎?我不僅跟闊別多年,以為已經不在人世的心上人深情相擁,而且這男人還可能會乘着夜色,偷偷爬進我的房間跟我約會!

噢,MyGod!這時候該來杯啤酒才對!

“我們現在去哪兒?”羅小兵瓮聲瓮氣地問。

“去邱元元家。”岳程一邊開車,一邊回答,他現在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他明白,不管陸勁耍什麼花招,到最後他還是會去找她的,這不僅是感情的需要,還是生存的需要。

“頭兒,他應該知道我們會去找那女人吧?這樣他還會去?”

“他只能去找她,只有她才會幫他。”岳程的腦子裏又閃過她把臉貼在陸勁脖子上的情景,在那一刻,他幾乎可以通過想像感知到這種肌膚之親產生的熱量,如果陸勁不是殺人犯,如果邱元元不是那個令他心動的帥女郎,他也許會網開一面,給他們幾分鐘單獨相處的時間,但因為是他們,於情於理,他都不想再看到他們在一起了,他不想她對這份沒有未來的感情寄予希望,更不想她因為這個男人而坐牢,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得阻止他們再見面,即使阻止不了,至少也該給她一個警告。這樣想着,他又加快了車速。

“不知道這個混蛋現在在哪兒,他到底是怎麼從五里橋這個地方逃走的。”羅小兵在旁邊嘀咕了一句,他現在已經銳氣全失,語氣里充滿了沮喪。

“他是乘出租車離開那個地方的。”岳程注視着前方答道。

他已經猜到陸勁是怎麼做的了,不得不承認這傢伙是很聰明。

“可出租車司機說,他沒在精神病院接到人。”羅小兵爭辯了一句。

“司機沒在精神病院接到人,並不代表他沒在精神病院外面接到人。陸勁完全可以趁出租車還沒到精神病院的時候,跑到外面的街上,等出租車從精神病院跑空出來后,他再上車,這樣他就可以冒充是路上的行人了,這個混蛋打了個時間差!”

聽了他的話,羅小兵愣在那裏半天沒反應過來。

“你聽明白了嗎?”

“他為什麼非要上這輛出租車?他完全可以上別的出租車。”

“你也看見了,那地方很偏僻,通往精神病院的這條路又是單行道,如果不叫出租車,根本就沒有出租車會去那裏,就算有,也得等很長時間,他可不能等。”

岳程覺得最大的可能是,陸勁曾經去過那家精神病院,所以他熟悉那地方。

“你現在打電話給總部,讓他們聯繫那個出租車司機,問他從精神病院出來后,在哪裏接的第一個客人。這個客人衣着打扮是怎樣的。”岳程嘆了口氣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早已經換過車了。媽的!”

羅小兵立刻接通了跟總部的連線,大約十五分鐘后,回復過來了。

“是嗎……啊……他長什麼樣?……噢……燕平路……噢……好的,明白,明白。”羅小兵接了電話。

“怎麼樣?”羅小兵一放下電話,岳程就問道。

“頭兒,你猜得沒錯,司機是在通往精神病院那條小路的路口載的第一個客人,他說這個男人穿了件白色格子襯衫,滿頭白髮,他在燕平路附近下了車,下車時間大約是八點五十分。”

“燕平路?”岳程皺起了眉頭,如果沒記錯,那條路在D區和C區交界的地方,是個小小的商業中心,他看了看錶,現在是九點二十分,雖然已經不早了,但那個地方應該有很多大商場仍在營業。陸勁到那裏不僅可以立即買到一件禦寒的外衣,還可以隨時叫到出租車。他順手拿出張地圖丟給羅小兵,“查一下,燕平路離邱元元家有多遠?”

“大概還有十五公里。”羅小兵道。

岳程在心裏快速算了一下,他認為不管陸勁的動作有多迅速,買衣服和叫出租車怎麼都得花上十分鐘左右的時間,由於燕平路一帶是全市最堵的路段之一,即便是晚上也不例外,所以,陸勁買完衣服從燕平路趕到邱元元家,至少需要二十分鐘。而他呢,直接從精神病院趕到邱元元所在的兆豐路,由於是抄近路,頂多還有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所以,也許,他們還有可能趕在陸勁之前到達邱家,他不知道先到是不是會更有利,但如果能趕在她跟他見面之前,給她些警告應該不是件壞事。

簡東平還是老樣子,乾淨時髦的打扮,新潮古怪的鞋子,清瘦緊實的身材以及略帶狡黠的眼神,只不過,現在他身邊的已經不再是那個曾經美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小模特江璇了,他現在的女朋友是一個中等身材,長着一對大眼睛,梳着馬尾巴的漂亮女警察,他一會兒叫她凌戈,一會兒叫她肉圓,口氣裏帶點親昵,又帶點戲弄,雖然坐在她身邊,但有時候好像是在故意跟她錯開距離,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她,但還沒決定要跟她走多遠,這跟以前他跟江璇在一起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在他們唯一的一次聚會上,簡東平對江璇表現出來的是徹頭徹尾的迷戀和毋庸置疑的愛,“我們會很快結婚,結婚後,我得把她養胖些,這是我的目標和任務。”邱元元記得他在飯桌上把這句話說了好幾遍,還總是忍不住回頭看她,不時握住她的手,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那份火辣辣的愛曾讓她們兩姐妹羨慕不已,她們曾經以為,他跟江璇真的會很快結婚,但誰知眼巴巴等來的不是喜帖,卻是他們分手的消息。

“那真是他的女朋友嗎?”在廚房洗水果盤子的時候,她輕聲問依依。

“他是這麼說的,不過那個女的又說他們只是好朋友,”依依聳聳肩,“誰知道啊,他能帶她來,就說明他們的關係不一般。”

“看上去好像還沒到那程度。”

“他想要忘記江璇可沒那麼容易,畢竟像江璇那麼漂亮,又那麼愛他的女孩不多。”趙依依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趙依依和江璇曾經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可自從江璇吸毒后,兩人就漸漸疏遠了。今年春節前夕,江璇被發現死在自己借住的出租屋裏。邱元元知道這件事一直讓妹妹難以釋懷。

“我前幾天在網上搜到江璇的博客了,看了之後,我難過死了。”趙依依的眼圈紅了,“我既恨她不爭氣,又為她難受,我真不明白,後來她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

眼看趙依依就要哭了,邱元元連忙勸道:

“依依,江璇的死,她自己要負主要責任,你對她已經盡到了一個好朋友的義務,我記得你曾經借錢給過她,還曾經幫她聯繫過戒毒所,但後來怎麼樣?她還不是自己放棄了?”

“她那時候是有點破罐子破摔了。你不知道,那時候,其實她是想戒毒的,她跟簡東平分手后,曾經去戒過毒的,但是……”趙依依忍着淚說,“但是,她在戒毒所檢查身體的時候,發現自己患了,患了那種病……我是說,性病。”

“真的?!”邱元元大吃一驚,隨後輕聲問道,“那麼簡也有可能……是不是?”

趙依依重重點了點頭。

“江沒敢問他,但她說八成是傳染給他了,因為那時候他常住在她那裏。她知道他們的關係是徹底完了,你想想,簡東平第一次住在江璇家時,連她家的馬桶都要換,像他這麼自負又有潔癖的人,碰到這種事能原諒她嗎?我想,如果沒這事,如果江璇真的戒了毒,他還是會回到她身邊的,但是出了這事,的確是不太可能了。江璇就因為這後來才完全放棄的。她不想戒了,覺得戒了也沒用。他不會回來了。”

“這個江璇,她的腦子是不是吸毒吸傻了?她既然這麼在乎簡東平,怎麼還會跟別人……”江璇在邱元元眼裏可不是那麼隨便的女孩。

“她說那可能是在她沒意識的情況下發生的,她們那堆人不是都很亂嗎?有幾次她跟她那些朋友在夜總會裏狂歡,醒來的時候,發現衣服沒穿好,他們那堆人男男女女都有,她不知道是跟誰,她都記不清了。”

被依依這麼一說,邱元元從心裏同情起簡東平起來,她憤憤不平地說:“那你還怪簡東平幹什麼?他那麼愛江璇,但他得到了什麼?”

“我知道江璇是咎由自取,也知道她傷害簡,傷害得很深,但是看見他現在有新女朋友,我還是覺得心裏不舒服,我總覺得他即使不跟江一起去死,也應該孤單一輩子,這好像才是真正的愛情,我是不是很惡毒?姐。”趙依依皺着眉頭說。

她剛想回答,就聽到背後傳來李震的聲音。

“依依,你們在幹什麼?客人都要走了。”

“走就走唄,你送送他們不就得了?”依依又耍小姐脾氣了。

“別鬧了,我也得走了,出來送送我們。”李震笑嘻嘻半帶命令式地把依依拽了過去,接着他又看看邱元元說,“姐,你也來吧。”

“好了,這就去。”邱元元笑着答應道。

“叮咚——”

外面傳來一陣門鈴聲。

“這麼晚了,誰會來?”趙依依嘀咕了一聲,奔了出去。

難道是他?邱元元心裏先是一陣興奮,隨後馬上又冷靜了下來,她知道,不可能是他。這個家的人都認識他,如果他貿然闖進來,那未免也太冒險了。那會是誰?莫非是警察?一定是的。今天親眼目睹他們擁抱在一起的那一幕後,警察一定認為,他會來找她,她本來也希望如此,但她心裏明白,如果警察已經注意到她了,那麼他還是不要來找她為妙。因為,警察肯定會派人日夜監視她和她的家,沒準還會監聽她的電話,為了他的安全,他最好還是離她遠點。情人節的喜悅和興奮從她心頭散去,她現在只覺得煩躁不安、失望、惱火和氣憤,並且發瘋一般想去自己的房間看個究竟。

她走到客廳里,趙依依已經打開了門,果然不出所料,進來的就是她今天遇到的那兩個警察。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個略微年輕的小警察,他燒成灰她也認識!今天就是這個人用警棍打了她最喜歡的人,她現在想到陸勁彎下身子那痛苦的模樣,心裏還疼得發顫。此刻,這個人正在客廳里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什麼蛛絲馬跡,她真想放條藏獒去咬斷他的腿,可惜她沒有。

“能跟你單獨談談嗎?”岳程無視所有人的存在,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問道。

她臉一板。

“有事嗎?”她問。

“沒事我不會來。”

旁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是簡東平。

“元元,既然你有客人,我們就先走了。”他說。

她別過頭來,為了顯出區別對待,她很熱情地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

“James,我送你出去。”

她把簡東平和凌戈送到大門口。

“留步留步,你家還有客人哪。”簡東平說。

“你的車呢?停哪兒了?”邱元元知道簡東平開輛吉普車。

“在對面,看見了嗎?”簡東平朝對面馬路一指,她果然看見對面的飯店門口停着輛吉普車。

“James,你有我的手機吧。”她說。

“當然。”

“給我打電話,我們抽個時間好好聊聊。”

“好啊。”簡東平笑着說。

看見他笑得那麼開朗,邱元元心裏微微有些難過。依依剛剛向她透露的心酸往事,讓她對這個自負聰明的男人有了新的認識。江璇的墮落,她本來一直認為他有很大的責任,她總覺得,對自己深愛的人,無論她做什麼,他都應該不離不棄,如果她吸毒,他就應該幫她戒毒,但今天的事卻讓她徹底原諒了他。因為她明白,世上沒有什麼無條件的愛,假如她碰到同樣的事,假如她是簡東平,就算有再深的感情,到最後,她恐怕也一樣會放棄,因為性是底線。

她可以容忍她的男朋友是罪犯,可以容忍他的殘暴,但卻不能容忍他的放縱,不能容忍在跟她交往的時候他還染指別人,即使是無意識犯的錯也不能原諒。

幸虧陸勁不是這樣的人。

在他跟她相處的那段日子裏,大部分晚上,他都睡在沙發上,偶爾他也會躺在她身邊,但總是背對着她。有時候,他每個毛孔都在訴說著他的需求,但他並沒有因為饑渴難耐就對她亂來,更沒有去找別人,他始終在她身邊,有時畫畫,有時洗澡,有時喝冰水,只等着體內的烈火慢慢熄滅。

正因為在他囚禁她的那段日子裏,他忍住了自己的慾望,正因為他明明愛她,卻什麼都沒做,她現在才會那麼愛他。他以他的忍耐,換回了她的心。

送走了簡東平和凌戈,她回到客廳里,看到岳程正在跟她妹妹趙依依說話,她走近的時候,妹妹忽然回過頭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她。她立刻明白,警察已經把陸勁的事告訴她了。妹妹的目光里既有擔心,又有警告,彷彿在說,姐,我快結婚了,你可別鬧出什麼事來啊。

“依依,你先去送送李震。”她對妹妹說,現在她沒工夫解釋。

依依好像還想說什麼,但看了一眼那兩個警察后,她擠出了一個笑容。

“好。你們先聊。”她轉身跟李震一起出了門。

待依依把房門關上后,邱元元對岳程說:

“好吧,你想說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陸勁來找過你嗎?”

“陸勁不是跟你們在一起嗎?”

“他跑了。”岳程直截了當地說。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們多厲害啊,又有手銬,又會打人,怎麼就讓他跑了?也太大意了吧。”

“喂!你這是什麼態度!”羅小兵衝口而出。

“我就這態度!怎麼樣?是不是也想打我啊?連個犯人也看不住!還有資格朝人嚷嚷?!”她鄙夷地橫了羅小兵一眼,再次產生了想襲警的衝動。

“沒錯。我們是大意了。但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岳程倒沒有發火,但口氣里卻有種不容她小覷的威嚴,“我想去看看你的房間。”他說。

“你說什麼?!”她又驚又怒,“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你有搜查令嗎?”

“沒有。但我會補給你的。事關重大,我想你會理解的。”

“我……”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對這兩個人的仇恨又增加了三分。

“你的房間在哪裏?帶路吧。”岳程漠然地注視着她。她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抗爭是沒用的,如果今天她不讓他看她的房間,他就不會走。

“好吧。”遲疑了一會兒,她終於不情願地作出了讓步。

她心想,如果他沒來,他們就會在她床上發現那些錢和衣物,繼而會發現開着的紗窗以及窗下面的小梯子,他們會以此推斷她有意助他逃走,於是他們就有了對她嚴加監控的充分理由,他們會監聽她的電話,派人跟蹤她,還會埋伏在她家周圍,而這樣就意味着,他離她越近,就會越危險。忽然之間,她發現自己剛才做的一切非常失策。

在公在私,岳程都很想參觀一下邱元元的閨房。

雖然他明知道,他的這個要求會引起她的極大反感,但他還是提了出來,並毫不猶豫地付諸了行動。他跟着她登上了樓梯,羅小兵照例也在一起,她走了幾級,忽然迴轉身瞪了羅小兵一眼。

“輕點!想把我媽吵醒嗎?她在睡覺!”她斥道。

她的目光差點沒讓他笑出來,如果目光能殺人的話,她已經殺了小羅三百遍了。

她的房間大約有十五平方,很整齊,但稍微顯得有些擁擠,這可能是因為這間屋子裏有整整一堵牆全做成了書架的緣故吧,書架上放滿了書,他看了看,大部分都是偵探小說,看來她天生就愛冒險,喜歡刺激。房間裏並沒有掛任何裝飾畫或者照片,陳設也算簡單,一張床,一個大衣櫃,一張書桌和一個小小的梳妝枱。

床是雙人床,上面鋪着淺藍色的床罩,床罩上面放着件黑色短皮衣和一條深藍色的細條紋緊身馬褲,這大概是她為自己準備的第二天的裝束,他能想像她穿上這身衣服時的模樣,沒錯,一定帥呆了。

他回過身想跟她搭訕兩句,問問她為什麼把這身衣服放在床上,卻發現她正盯着書桌發獃。書桌上除了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外,什麼都沒有。她在想什麼?他還來不及解讀她臉上的異樣表情,就發現書桌旁邊的那扇窗有些異樣,玻璃窗和紗窗都開着。現在雖然不是寒冬臘月,但天氣還算冷,窗門大開本來就很奇怪,更何況,紗窗還開着。他知道很多人家的紗窗長年都關着,為的是防蟲。他從窗口探出身子,低頭一看,窗子下面什麼都沒有。

“邱小姐。”他道。

“嗯?”她猛然醒過來。

“可以告訴我,這扇窗為什麼開着嗎?”

她瞥了一眼那扇窗,輕描淡寫地說:

“我想保持空氣流通,不行嗎?”

“那麼……”他迴轉身,抬頭看了一眼書架的最高層,“如果你要拿最上格的書,你怎麼拿?”他目測了一下,那一層接近屋頂,即使踩着椅子也夠不到。

“用梯子。”她道。

“梯子呢?我怎麼沒看見?”他沒在這房間找到梯子。

這個問題她沒回答,也許是,根本沒聽到。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瓶礦泉水,過了會兒,他發現她臉上慢慢浮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並朝書桌走了過去。

“我喜歡開窗。”像是在證明自己剛才在耐心聽他說話,她心不在焉地又回答了一句,結果是答非所問。她走到桌邊,慢慢擰開了那瓶礦泉水,對着嘴喝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然後,她注視着那個礦泉水瓶,笑了。

他全神貫注地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笑很美,非常美,但是看着她的笑,忽然之間,他覺得渾身發冷。

他明白,陸勁來過了。

那瓶水就是他留下的。

這個混蛋!又被他搶先了一步!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難道他到燕平路后並沒有去商場買衣服?而是穿着薄薄的襯衫直接叫了輛車到了這裏?但即便是這樣,他也很難以這麼快的速度趕到。燕平路可是著名的堵車路段。他到底是怎麼做的?對了,摩托車!汽車開不了的路段,摩托車可以照樣通行無阻,也許,摩托車還能抄近路,他需要花的時間比想像中少得多……岳程的腦子像被什麼東西抽了一下,一時間,沮喪、羞愧、惱怒一起湧上了心頭,看見她手裏仍舊拿着那瓶礦泉水,想到她正藉著這個礦泉水瓶在跟那個殺人犯來什麼隔空接吻,他真恨不得劈手把它奪過來,扔出窗外。

但是當然,他什麼都沒做,等他的情緒稍稍恢復后,他朝她走了過去。

“邱小姐。”他說。

她轉過臉來看着他,目光冷冰冰的,等着他發話。

“他拿走了警槍。”他說。

她的眉毛向上一挑,並沒有受驚嚇,反而好像還覺得挺有趣,但她沒說話。

“如果你碰見他,請你轉告他,如果他不在二十四小時內把槍還回來,我就會申請特別行動令。這樣的話,他一旦被我們的人抓住,他將會被就地槍決。”他平靜地說,眼前彷彿出現一顆子彈穿過陸勁心臟的場面,不錯,他現在很希望這個場面能成為現實,他希望這個混蛋能被槍斃,越快越好。

他的這兩句話讓她有了點反應,但不是他想要的反應。

“他拿走了誰的槍?你的?”她嘴一歪,笑了。

“我沒在跟你開玩笑。元元。”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直呼其名,也許是因為惱火,也許是因為想引起她的重視。

她對他叫自己的名字,倒不太介意。

“好吧,”她正色道,“如果我碰到他我會轉達你的意思,但是他未必會來找我,因為那太危險了。”

他笑着瞥了一眼她手裏的礦泉水瓶,這表情立刻被她逮到了,當他再度抬起頭看着她時,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我對你的忠告是,別犯傻。”他說。

“簡東平,我覺得那個人好面熟。”凌戈說。

“誰啊?是後頭來的那兩個人嗎?”簡東平一邊開車,一邊回頭看了一眼神情有些緊張的凌戈。

“嗯,就是。我怎麼覺得那人有點像B區警署的岳探長啊?”凌戈歪頭琢磨。

“你說他們是警察?”被凌戈這麼一說,簡東平也覺得那兩人的舉止和神情像是有公幹在身的人,只是,警察這麼晚來找元元幹嗎?

“我沒見過他本人,只看見過照片,他不常到我們局來。我真的覺得他很像。不過,他好像比照片里顯得年輕些。聽說他才三十歲,已經立了不少功了。還聽說,他跟高競高科長在競爭同一個位子,不知道是不是他。”

“是警察又怎麼樣?跟我們沒關係。”簡東平不想讓凌戈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費神,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道,“肉圓,我有話要跟你說。”

“你說吧。”她的小肉手伸進包里摸索着。

“這個周末有空嗎?”

“我不知道,也許有事,也許沒事,當警察的說不準。”她掏出了自己的小賬本,藉著車裏的燈光看起來,隨後嘆息道,“哎呀,今天超支了,我中午請我中學同學吃了肯德基,好貴啊。她又特別能吃,一下子就花了50塊。”

“小心眼睛,別看了,聽我說話。”他騰出一隻手來,一把奪過了她手裏的小賬本。

“有什麼就說唄。”她嘀咕了一句。

“我想帶你去我朋友的農莊度周末,在那裏可以自己釣魚,能吃到農家散養的土雞,還可以到大棚去摘黃瓜和番茄。怎麼樣?有空嗎?”他問道。

“真的嗎?”她睜大了眼睛,興趣十足,接着又問,“那……要不要買門票?”

“你跟我去還要買什麼門票?”他笑道,“不過,我們可能得住一個房間,因為我跟他說,你是我的未婚妻。”

這句話顯然把她惹惱了。

“簡東平!你為什麼老是到處亂說?你這樣,別人都會誤會我們的!我們是……”

“我們是預備夫妻嘛。”他哈哈大笑。

“誰跟你是預備夫妻!”她白了他一眼。

不知不覺,他已經把車開到了家門口,最近這段時間,凌戈一直借住在他家。她自己那套房子自從去年遭遇電視機爆炸后便面目全非,現在仍在裝修。

“你找來的裝修公司為什麼動作這麼慢?可不可以換一家?照他們這速度,我幾時才能住回自己家啊。”她對此怨聲載道。

“已經簽了合同,付了大部分錢,如果現在反悔,可能要賠錢。再說住在我家有什麼不好?你有自己的房間,萍姐做的菜又好吃,你只不過是偶爾為我端端茶,洗洗衣服而已,又沒讓你付房租,你說呢?”他每次這麼一說,她就不做聲了。

“到家了,上去吧。”他把車停在大樓門口。

“你不上去?”

“我得去買點東西,馬上回來。”他拍拍她的肩。

“好吧。”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剛想轉身開門,他就從背後抱住了她,並不由分說地親了一下她粉粉的臉和後頸。

“簡東平,你幹嗎呀!”她想推開他但沒成功。

“你好香啊,肉圓,你怎麼會那麼香?”他咬着她的耳朵輕聲說,忍不住將她越抱越緊,一開始她很順從他,任他親吻自己的脖子和臉,任他撫摸自己的頭髮,任他把整個身子貼在她背上,但很快,她就像意識到了什麼,開始拚命掙紮起來,最後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到一邊。

“你,你這麼對我算什麼?算什麼?你不要以為我是好欺負的,什麼預備夫妻!誰跟你是預備夫妻!”她說話帶哭音。

“對不起。”他道,心情瞬間低落到了極點。

“我明天就搬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她說著,整了整衣服,氣急敗壞地下了車。

他坐在駕駛座上,回頭看着她奔進大樓的背影,有那麼一刻,他很想追過去,他明白,她現在等的就是他的一句話,但是……算了。他發動了車子。

他一邊打開車窗,讓夜裏的冷風吹進車裏,一邊打開了音響,一曲狂亂叫囂的重金屬搖滾樂驟然響起。以前他痛恨搖滾樂,總覺得聽搖滾樂無異於自我虐待,甚至認為這種嘈雜刺耳的聲音根本不能稱之為音樂,但後來他發現,當他心情很糟糕的時候,這種震耳欲聾的聲音恰恰能幫他擺脫痛苦,他記不得有多少次,是這恐怖怪異的音樂為他驅散了心裏的苦悶,把他從深淵中拉了出來,他的神經正是在這種音樂的折磨中漸漸擺脫了另一種折磨。

自從跟江璇分手后,他就愛上了搖滾樂。

好吧,再響點,再響點,他把音量開得很大。

他腦海里又出現了剛剛凌戈那張傷心的臉,他知道她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對她的感覺,但是,他還是下不了決心,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擋在了前面,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喂,關小一點行嗎?”他聽到有人在說話。

也許聲音是大了點,他想。

等等!誰在說話?!車裏只有他一個人,他並沒有說話,那麼是誰?難道是幻聽?或者……有人在我車裏?他驚恐地想着,啪的一聲,關掉了車內的音響。

“謝謝。”一個聲音從車後座傳過來,不輕也不重。

果然,有人在我車裏!他抬頭朝後視鏡看去,這一看,他差點把車撞到一棵樹上。他來不及細想,趕緊調整方向盤,猛地一踩剎車,把車停下,接着,他懷揣着一顆亂跳的心慢慢回過頭去,迎接他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陸勁?!”他叫了一聲。

“好久不見了。”陸勁朝他笑了笑。

簡東平看見陸勁時的第一個感覺是,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個人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裏?他是不是真的撞見鬼了?於是他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你是人是鬼?”

“你見過鬼嗎?”陸勁問道。

他茫然搖搖頭。

陸勁把一隻手搭在他身上,他覺得一股熱氣從對方的手掌向他傳來。

“你是熱的。”

“對。”

他清醒了。

“你怎麼會在我車裏?”

“我逃出來了。”陸勁用再平常不過的語調說。

“你越獄了?”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多慢,這個人之所以會出現在他的車裏,這才是最大的可能,他開始考慮如何報警。

“差不多吧。把手機給我。”陸勁命令道。

無奈,他把手機朝後遞了過去。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怎麼沒死?”他忍不住問道,他實在太好奇了。

“我慢慢再告訴你,今晚我需要找個地方先安頓下來,能幫我嗎?”陸勁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把槍來指着他。

“你在脅迫我。”他提醒道。

“很抱歉。”

好吧,他有槍,現在只能見機行事了。

他很清楚陸勁是什麼人,當年警方就是在他的協助下抓住這個連環殺人犯的。他知道,對於身犯八條命案的陸勁來說,多殺一個人,只不過是數字向上跳一格罷了,他連眉毛都不屑抬一下。所以首要原則是,不要激怒他,否則隨時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開車。”陸勁命令道。

這裏的確不能停車,他相信如果再多停五分鐘,就會有交警或別的人上前盤問,但是現在陸勁手裏有槍,他只能乖乖地把車開走,因為他很清楚,即便引起交警的注意,對他本人來說也一點好處都沒有,他很可能最先喪命。

他用五秒鐘整理了一下心情,又活動了一下手和腿,剛剛因為過度緊張,它們有些僵硬,隨後他重新啟動了車子。

“我怎麼幫你?幫你找旅館?”開出幾分鐘后,他問道。

“幫我找個住處,不要去旅館。”陸勁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看來他是急需找個地方休息,他今天忙於逃亡一定累壞了。

“除了旅館,我還能找什麼地方給你住?”

“你好好想想。”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那就是他自己家,父親不在,除了他以外,只有凌戈在家,但今天凌戈在生氣,按理說,她只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生悶氣,這樣的話,如果他把陸勁藏在自己房間,應該不會被她發現。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自己在發瘋,難道他現在真的準備幫這個殺人犯找住處嗎?

“我真的沒辦法幫你,我看你還是走吧。”他覺得假裝沒看見陸勁是最明智的做法,但那把槍馬上就頂在了他的腦殼上。

“沒人可以幫我。”

“你可以去找你的朋友。”

“我沒朋友。”

這倒是,幾年前他就知道陸勁是個非常孤僻的人,一向獨來獨往。

“你可以回老家,回你父母所在的安徽農場,那裏地廣人稀……”

“他們都死了。我入獄后不久,我父親來看過我一次,他告訴我,我媽在我被抓后不久就上吊了,我父親去年病死了,我沒親人。”

雖然陸勁很懂得掩飾自己的感情,但簡東平還是隱約從他那四平八穩的聲音里聽出了幾分壓抑的悲傷,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殺人犯並不是在脅迫他,而是在求他,他現在的確是走投無路,沒人可以幫他了。

“陸勁,你這是在害我。你是不是想報復我?”他問道。

陸勁沒說話。

“喂,陸勁。”他催促了一聲,他想知道答案,有了答案,他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沒恨過你,我知道,或遲或早,總會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出現的,這就是命。就像我的那個朋友一樣,他或遲或早,都會碰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剋星。”陸勁說完,自顧自低聲笑起來,這幾聲笑讓簡東平聽得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明白陸勁在說什麼。

“你到底為什麼要越獄?你有沒有想過你遲早會被抓住的?他們會發A級通緝令抓你。到時候滿大街都能看見你的照片,你逃不掉的。”

“我有要緊事做,顧不上這些了。”陸勁咳嗽了兩聲。

簡東平瞥了一眼反光鏡,驀然發現陸勁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舊襯衫,而且幾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滿頭銀髮。看來這些年的牢獄生涯給陸勁帶來的除了身體的禁錮外,更多的是心靈的折磨。這不禁又讓他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陸勁邊喝咖啡,邊吃起司蛋糕的情景,那天他起身離去時,陸勁跟他揮手道別時曾說過一句話,他說,“你愛空氣嗎?離開她的時候,也就是該死的時候了。”那時候,所有人包括他陸勁自己,都認為他必死無疑,但是,他居然沒有死,不知道這是不是天意。

“你有什麼要緊事做?”他問。

“這事牽涉到很多條人命和一大筆錢。”陸勁又咳嗽了兩聲,“我考慮一下是不是要告訴你,但你得先幫我。”

好奇心,真是個害人的東西,簡東平想。在那一秒鐘,他驟然作了一個令他自己都覺得無比荒唐的決定。

“好吧,你有槍,我也是沒辦法。”他道。

陸勁望着面前熱氣騰騰的蛋炒飯和紅燒雞腿,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他已經好久沒吃到像紅燒雞腿這樣實打實,色香味俱全的葷菜了,而且自今天中午到現在,他只在元元的家裏喝過兩口水,現在早就飢腸轆轆了。

“吃吧。”簡東平道。

“謝謝你。”陸勁看了一眼飯菜,有些猶豫,他問道,“你女朋友呢?”

“她在樓上自己的房間生悶氣。”

“她會下來嗎?”

“如果她下來,就說你是我的朋友。”簡東平很平靜地說。

陸勁沒想到簡東平會帶他到自己家來,不過仔細一想,也只有這裏最安全,警察應該沒那麼快想到這個地方,他們首先應該會盤查所有的旅館。他一進門就對簡東平的家作了一番觀察,這套複式兩層樓的房子,位於這棟大樓的頂樓,有兩個陽台,一個曬台,地方很大,但他無法從陽台或曬台跨到別的樓里去,也無法通過空調外機逃離,如果警察有備而來的話,樓梯和電梯又都走不得,所以他想,到時候除了束手就擒外,他恐怕只能挾持簡東平和他的女友才有可能逃脫了。

“怎麼還不吃?怕有毒嗎?”簡東平催促道。

“就我一個人吃嗎?”陸勁問道。

“我吃過了。”

“吃一口。”陸勁覺得還是最土的辦法最安全。

簡東平無奈,夾了一筷子蛋炒飯又撕了一小塊雞肉放到嘴裏。

“別忘了這杯水。”陸勁朝那杯水瞄了一眼。

簡東平不動了,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在裏面放了安眠藥。”他說。

“為什麼,想趁機告發我?”陸勁也笑了,他喜歡坦率的人,但是他一時還分不清對方是真坦率還是假坦率,他了解簡東平,這個人非常聰明,懂得識破謊言和裝傻,他懷疑自己可能是一腳踏進了一個自己挖的陷阱,但是現在他別無選擇。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為了自身安全,在今天晚上對我和我女朋友不利,我希望你睡得沉一點,不想你綁住我們。我不喜歡被捆綁的感覺。”簡東平看着他,隔了一會兒,他舉起雙手道歉,“好吧,對不起,我不該耍詐。”他站起身,從牆角拿出瓶未開的礦泉水來。

“這個我沒動過,你喝吧。”他說。

他看了看那瓶礦泉水的口,的確沒開過。

“多謝。”

陸勁知道,簡東平從遇見他的那一刻起,就在盤算怎麼報警了,但是他也知道,簡東平之所以想報警是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並非為了什麼好市民的義務。他畢竟不是警察,先前之所以會參與破案,完全是因為他喜歡這種智力遊戲,如果變成單純的追捕犯人,他恐怕就會興趣索然。更何況,剛才自己說的話已經引起了他的好奇心,現在他一定有大堆問題等着要問,所以一時半會兒,他應該還不會有所行動。當然,還是得小心提防……

“那是我們家今晚的剩菜,我家保姆做的,你吃吧,我保證沒放什麼東西,我保證。”簡東平友善地朝他笑了笑,忽然站起身道,“你等等。”

他上了樓。

陸勁沒有跟上去,他想,簡東平不是去打電話報警了,就是去準備什麼誘捕他的工具了,算了,不管了,防不勝防。現在他真是又餓又渴又累,就算要逃,也要吃飽飯再逃。這樣想着,他毫不猶豫地舉起了筷子。雞腿的味道真不錯,蛋炒飯也很香,雖然在微波爐里轉了轉,不能跟現炒出來的相比,但是對他來說,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

樓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他抬頭一看,是簡東平,他手裏拿着件深藍色滑雪衫。

“給你。”簡東平把滑雪衫扔給他,說道,“記住,這是你持槍在我家搶的。”

“你真體貼。”陸勁笑道,趕緊把衣服穿上了,這正是他現在需要的。

雖然在元元的房間裏,他也看見一件男式滑雪衫,但他怕沒得到衣服主人的允許就穿上它會給衣服的主人和她帶來麻煩。

其實,在那扇小窗下面,他一看見那把梯子就已經明白了元元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先前的那個電話,已經讓聰明的元元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等他到了她的房間,看到床上的錢和衣服,就更加確定了元元的心意。當時他禁不住在心裏罵道,傻丫頭!你做的這些不是等於在告訴警方,你是我的同謀嗎?!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擰了一把,又酸又痛,他開始懊悔自己不該給她打那個電話。本來他也不準備貿然造訪她的家,如果不是有重要的話要問她,如果他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他根本不用那麼冒險,更不會讓她為他冒險,現在這狀況並不是他希望的。但他沒有多少時間嘆息和後悔,他馬上意識到,他還算走運,他比警方早到了一步,還來得及把元元做的一切都抹去。

於是,他迅速把她為他準備的衣物塞進了衣櫃,把小靈通手機扔進了抽屜,並且以最快的速度給她配了套衣服。這件皮衣和馬褲還是四年前,他給她買的,現在看來仍舊很新,她保存得很好。那一年,他把衣服給她時,她曾拒絕穿它,還惡狠狠地說:“我不穿!我在坐牢,我要買囚衣!給我去買囚衣!”

他希望她看到這套衣服,能記得他當時說的話,但願她記得。最後,他在她房間裏只拿走了1000塊錢。

“好吧,現在你可以說了吧。”簡東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能不能等我吃完?”因為太餓,他已經吃了一半了。

“那讓我來猜猜好不好?你只要說是還是不是,怎麼樣?”簡東平道。

又來這一套,這人最大的愛好就是揣測和推理,想攔也攔不住。

“行啊。你說。”陸勁掃了一眼飯碗裏的半個雞腿,寬容地說。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越獄的,但是我知道,你剛剛肯定是去過元元家,否則,沒那麼巧,你怎麼會正巧在那裏上了我的車,我保證之前後座沒有人。是不是這樣?”

“是。”

“你也看見了,有兩個警察去找元元,他們其實去找你的,是嗎?”

“是的。”

“這麼說,在這之前,你跟元元曾經見過面,否則,他們怎麼會找上她?”

“是。”

“你的越獄應該算是大事,按理說應該得發A級通緝令,但現在通緝令我還沒看到,這說明,你的越獄剛發生不久,也許剛剛發生。是嗎?”

“是。”他笑了笑,簡東平思路很敏捷。

“你去找她是想見她,對嗎?”

“對。”

“看來你沒有她現在的電話號碼,否則你沒必要冒這風險。而你又說,你跟元元見過面,這說明你們見面的時候,時間很緊,她來不及給你留電話號碼,也或許是因為不方便,旁邊有人。”

陸勁笑而不答,他不得不承認,四年不見,簡東平仍舊沒讓他失望。

“我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情況下跟元元見的面,但那兩個警察顯然知道你們見面的事。我想,你要從守衛森嚴的監獄逃脫不大可能。那麼……”簡東平停頓了一下,“他們是不是今天把你帶出了監獄?他們就是押送你的警察?”

“是。”

“我跟我女朋友在車上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何止聽見,我還看見了。”他說完這句,發現簡東平的神情有些尷尬,便笑着說:“James,每個男人都有被拒絕的時候,有的人多點,有的人少點。”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女朋友是警察,她說的話你總該都聽見了吧?”簡東平顯然不想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

“對,我聽見了。”陸勁點了點頭。

“她說,那個男人很像他們局裏的岳探長。也就是說,他不是普通的獄卒,他是個追查兇手的角色。我想他這號人物把你帶出來,肯定不會是請你喝咖啡的,他一定是有什麼案子需要你協助,我沒說錯吧?”

“是。”他禁不住笑起來,跟簡東平這樣的人在一起,他該節省多少口舌和精力啊。

“你逃脫是不是為了那個案子?”簡東平問。

“是。”

“你上我的車也是故意的吧。你走出她家后,完全可以坐公共汽車、小巴、摩托車離開,雖然你說沒人幫你,但我想,你在今晚想找個地方睡一覺還是很容易的。別忘了,不是旅館才能睡覺,通宵電影院和大浴場都可以過夜。但是你沒有,你故意上了我的車,我猜你是想找我幫忙,這說明,你雖然剛剛去了元元家,卻沒有見到元元,你想讓我幫你聯繫元元,因為你知道她的電話可能會被監控,而我認識她,如果由我來聯繫她,就比較隱蔽。陸勁,雖然你嘴上說你不是在報復我,但是你這麼做的確是在害我。”簡東平目光炯炯地注視着他。

他正好吃完飯。

“非常感謝你的晚餐,我吃飽了。”他若無其事地把飯碗推到一邊。

簡東平仍舊盯着他,目光里譴責的成分不多,更多的是疑惑和好奇,好像在問他,陸勁,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James,你說得沒錯。我現在很迫切要跟元元見個面,這隻有通過你了。”

“陸勁,你知道不知道,你這麼做等於是在害她?”簡東平冷冷地說,儼然一個正義使者。

“所以,我想盡量做到隱蔽,我只要拿到我的東西,我就會立刻從她身邊消失。”陸勁想到了她美麗的頭髮和柔軟的皮膚,不禁嘆了口氣,他知道,有些東西最好還是不要去碰。

“你要從她那裏拿什麼東西?”簡東平問道。

陸勁本來就不打算隱瞞,他說:“我想從她那裏拿回一個筆友給我的信。但是我還不清楚,元元是否保留着它們,也許早就扔掉了,所以得跟她見一面,有些話我得問她。”

“你剛剛在車上說,你現在要做的這件事牽涉到很多人的生命和一大筆錢,這是怎麼回事?岳程找你幫忙,是為了這件案子嗎?”

“岳程找我,是為了‘一號歹徒’的案子。”陸勁道,“有個兇手自命‘一號歹徒’,已經殺了二十五個人了。”

“‘一號歹徒’?二十五個人?”這兩組詞讓簡東平精神一振,正義使者的光環從他頭上消失了,現在他成了徹頭徹尾的好奇小子,他問,“這個兇手跟你有什麼關係?”

邱元元端詳着床上的那套衣服,往事漸漸浮現在她眼前。很多年前一個深秋的下午,她正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翻看他給她買的雜誌,他走了進來,穿着件很普通的黑色罩衫,手裏提着兩個百貨公司的膠袋。

“喏,看看吧。”他把膠袋扔在她面前,跟往常一樣,他臉上帶着那種很欠揍的微笑。

“什麼東西?”她用一隻手撩開其中一個膠袋,發現裏面裝的是件黑色皮衣,另一個裏面是一條藍色細條紋的緊身馬褲。這種衣服,她以前只在雜誌上看到模特穿過,她總覺得以她的身材,她的氣質,穿這麼漂亮的衣服是對不起衣服了。

她看了看牌子,不認識。又看了看價格,皮衣1500元,馬褲789元。

“你每月賺多少?陸老師?你瘋了嗎?”她仰頭問他。

“我賣了五顆民國的紐扣,就是上次給你看的。”

可你非常非常喜歡那幾顆紐扣!算了,你活該!誰讓你把我關在這裏的!你活該浪費錢!

“你賣了它們就是為了買這些破衣服?我不會穿的。”她氣勢洶洶地對他說。

他又笑了。

“我覺得這套衣服很適合你。”

每次看見他這麼笑,她都有種想給他一個耳光的衝動,但是她知道得控制自己。因為每次她打完他,他就會顯得特別興奮。他會像只蝙蝠一樣直衝過來,張開雙翅,把她整個人包裹起來,讓她動彈不得,然後拚命親她的臉,還會把頭埋在她身上蹭來蹭去,發出豬一樣的咕嚕聲。她不喜歡這樣,因為每次那麼靠近他,她就會覺得很緊張,腦子好像一下子就不聽使喚了,有時候,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會一時想不起來,她只知道有一個雄性動物跟她依偎在一起,而她,是雌性的。當你強烈意識到自己的性別時,往往沒什麼好事。所以,要剋制,她對自己說。

“我不覺得我適合,衣服太漂亮,我太丑。拿走。”她說。

“元元,你不醜。”他說話的語氣像在講一個毋庸置疑的數學定理。

“我就是很醜,我連朋友都沒有,我長得太老氣了,別哄我。我知道自己!”她憤恨地說。這個話題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也不知道是因為基因突變,還是因為營養太好,她從十三歲開始就瘋狂成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她看上去已經像個少婦了。她的外形在同學中顯得很特別,她知道不少小身材小臉的同學在背後譏笑她,她知道這是自己的缺陷,有時候她都不敢照鏡子。鏡子太愛說實話了。

聽了她的話,他說:

“對,你長得是成熟了一些,但是你知道嗎,再過十年,你一定會比你那些同學漂亮。”他坐到她邊上,語重心長地說,“這種例子我見得多了,有些人,在年輕的時候顯得老氣,但是再過幾十年,等其他人老掉牙的時候,他還是老樣子。上帝是公平的。再說,我覺得你的可塑性很強,你的五官不難看,骨架子也不錯,只要略微打扮一下就行了。”他輕輕撩了一下她的頭髮。

“得了吧。”她不想聽他說廢話,丑就是丑。

“元元,每個人都在成長。我把你雪藏幾年,等我死了,等你重獲自由的那天,你一定會讓所有人驚艷的。你現在只是需要一點點時間,一點點設計……”他看着她,腦子裏好像在規劃着什麼。

“陸老師,謝謝你的鼓勵。我恐怕是活不到那天了。你還是把眼鏡還給我,我需要它,我想趁我還活着多看點書。”她不想討論美和丑這個問題。

“這不行。”他的聲音立刻變得陰冷起來。

“為什麼?我又不會用眼鏡殺你。”她道。

“不是因為這個……”他從她身邊走開了,走到了門口。

她覺得很奇怪。每次提到眼鏡,他都顯得很緊張,很不自在。

“那是因為什麼?”

“我不想看到你戴眼鏡,我害怕。”憋了一會兒,他說。

她不懂。

“把眼鏡還給我!”她嚷道。

他好像沒聽見她的話,笑着說:

“你還是把這身衣服穿起來吧,我想我對你的腰圍和胸圍都目測得很准。我好希望能在第一百貨公司的女裝櫃枱前看見你。”

“為什麼要在那裏?”

“寶貝,因為那裏試衣服的女人多,你到那兒就知道自己有多美了。穿上吧。”

說話真動聽,她現在想穿它們了,但是,她還是惡狠狠地說:

“我不穿!我在坐牢,我要買囚衣!給我去買囚衣!”

第一百貨公司的女裝櫃枱?這就是他想傳給她的信息?

收到。陸老師!

“這個人應該就是我的筆友。”陸勁說。

“為什麼說是應該?你不確定?”簡東平問道。

“事隔多年,我什麼都不能確定。”

“好吧,說說是怎麼回事。”簡東平轉身從牆角拿了瓶礦泉水放在自己面前,像是準備看場三小時的電影。

陸勁相信等說完他想說的,這個人會幫他的,也許還樂此不疲。

“很多年前,我認識了一個自稱叫鍾明輝的人,他一直在跟我通信,訴說自己的苦悶和殺人狂想,在他的敘述中,他似乎殺了很多人,鄰居、同學、老師、陌生人,只要他看不順眼,他都會想盡辦法置對方於死地。他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個殺手,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怎麼完成一場完美的謀殺,他說自己有耐心,有計劃,也有魄力。他可以無聲無息地消滅這個地球上任何一個讓他討厭的生物。他告訴我,他還曾經毒死過郊區動物園的猴子和長頸鹿。我想,如果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他的確是個出色的殺手,因為他至今逍遙法外。我就是一直在跟一個這樣的人通信。”陸勁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

“不瞞你說,我在無聊苦悶的時候,也總想着報復這個世界,我想殺了所有我看不順眼的人,我想欣賞他們臨死前痛苦的慘狀和他們絕望無助的眼神,但是我看不順眼的人實在太多了,殺不過來,而且,那時候我還年輕,殺氣只藏在心裏,還缺乏實施的勇氣,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胡思亂想而已。我跟他是從我高中時開始通信的,因為發現在這方面,我們很有共同語言,所以我們聊了很多。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可能是我最貼心的朋友了。”

簡東平已經完全被他的開場白吸引住了。

“你見過他嗎?”他問。

“沒有,從沒見過。”陸勁的眼前彷彿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戴寬寬的黑框眼鏡,頭髮長而邋遢,穿舊夾克衫和洗得發白的褲子,嘴邊總帶着茫然的、傻瓜似的微笑,誰會注意這樣的人,誰會喜歡這樣的人?誰又會防備這樣的人?

“我們倆都知道我們談的東西非常、非常地微妙,所以,我們事先約定不向對方透露自己的真實姓名、年齡、所在學校、職業等等。”

“但我想你們建立這種彼此之間的信任也是需要時間的。在最初,難道你會跟一個不願意透露自己真實情況的人通信?”簡東平的眼睛熠熠發光。

“是啊,這方面我吃了點虧,我在雜誌上登廣告征筆友時用了我的真名,當時我很寂寞,只想找個人聊聊,我沒想到要隱瞞自己的姓名,也沒想到我們後來的交談會涉及那麼黑暗的領域,那完全是出乎我意料的。”陸勁喝了一口礦泉水,水有點涼,他的腦子裏無緣無故出現了元元的臉,他趕緊用意念將這會令他腦袋發燒的虛幻形象從心裏驅散,他繼續說道:

“所以他知道我是誰,知道我家的地址,也知道我在哪兒上學,但是我對他卻一無所知,雖然有他的地址,但他後來很快改了郵政信箱。”

“鍾明輝這個名字也是假的?”

“警方說,鍾明輝三歲那年就死了。”陸勁一直覺得,這是“一號歹徒”的案子中最有趣的部分,他最開始有了越獄這個念頭,就是因為聽說了這件事。

“有意思有意思。說下去。”簡東平興趣盎然地催促道。

“我剛剛說了,他後來給了我個郵政信箱,我也沒在意,反正他能收到就行。”

“你們是怎麼聊起來的?應該雙方都有試探對方的階段吧?”

“對,當然有。他的第一封信,我還記得很清楚,他說他是個非常懶惰的人,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睡覺,而之所以喜歡睡覺,是因為他喜歡做夢,他說他喜歡把夢裏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接着,他就在信里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了他的一個夢,那是一個屠殺野狗的夢,從放誘餌、用木棒打碎頭骨、取出內臟、剝皮一直到吃掉狗的心臟,整個過程寫得相當細緻入微,相當地殘忍血腥,但凡心理正常的人,都不會這麼寫,但凡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也寫不了那麼多。我想,他是在試探我。他的夢雖然讓我覺得噁心,但我對他這個人卻產生了興趣。於是,我就回了他一封信。我告訴他,我也很喜歡做夢,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裏,我的狗丟了,後來發現它是被人殺了,還被敲碎了頭骨,挖了心肝,我發誓要找到那個兇手,因為狗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狗的屍體上發現了幾根人的毛髮,後來我就是憑藉這些毛髮找到了那個殺狗的人。你知道我接着怎麼寫?”

“怎麼寫?”

“我把他的信抄了一遍,只不過把被害人從野狗改成了殺狗的人。”陸勁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他記得在十幾年前,他寫完這封信時,也是這麼笑的,現在想起來,他跟這個人的通信也許是那些年寂寞歲月里最刺激的遊戲了。

“後來呢?”簡東平的話把他拉回了現實。

“這個鐘明輝很快給我回了信,他說他發現我們兩個很投緣,他就想交我這樣的朋友。從那以後,我們就成了筆友。”

“這跟你的案子有什麼關係?”

“我們在通信的時候,談過很多關於犯罪的設想。我不知道他說的事有多少是真的,但是我跟他說的大多是確有其事。我曾經跟他說過兩個逃犯的故事。”陸勁確信簡東平在認真聽他講,便說了下去。

“事情發生在我十八歲那年,那就是1987年,我那時候離開家,自己跑到山上出家去了。其實也算不上正式出家,只不過在寺廟裏借住,我幫他們幹活,種菜挑水什麼的。作為報酬,他們讓我吃住在那裏。他們都很善良,覺得多個人也沒關係。那時候我每天幹完活,就漫山遍野地跑來跑去,寫生,畫畫,胡思亂想,什麼事都干。當然,我還是繼續跟這個人在通信。”陸勁笑了笑說,“對我來說,那些信里寫的罪惡,完全是娛樂。”

“也是一種發泄。”簡東平道。

沒錯,不過沒必要承認。

陸勁繞開了這個他不喜歡的詞,說道:“我常常在山裏跑來跑去。有一次,我收到我母親的信,她說她很想來看我,想給我送點吃的來,可我不想見她。我跟她說過,時間到了,我自然會回去,但是她不聽,還是來了。於是我就躲到山裏去了,我想等她走後再回寺廟。那天下大雨,我躲在一個破廟裏休息,這個廟以前也有出家人隱居,但因為有一半屋頂已經塌了,沒人修,所以我去之前那裏早已經沒人住了。在山裏像這樣的小破廟還有好幾座。那天我在這所破廟裏一個人一直待到天黑,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半夜,我突然聽到有人在說話,聲音很大,好像還是兩個人,他們把我吵醒了。”

陸勁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嘈雜粗啞的聲音。

“我躲到一個佛像底下,聽到那兩個人在吵架,他們說的是普通話,但其中一個我肯定他是S市人,他有時候會漏出一兩句當地話來,因為我父親也是那邊的人,所以我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我偷聽了他們的談話。原來,他們是兩個搶劫殺人犯。他們是來安徽看朋友的,那個朋友大概曾經在上海念過書,在他們眼裏好像本來是個被他們瞧不起的人,但這次他們見到他,卻大吃一驚,因為這個人竟然已經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這兩人大概在S市混得不太如意,所以一看到對方那得意揚揚的樣子就非常惱火,於是兩人一商量,就決定把那個人殺了,搶了部分古董逃了出來。”

“古董?”

“被殺的是個古董商,自己收藏了不少值錢的小玩意兒,因為大東西搬不走,能找到的現金又不多,所以他們兩個只能從他的柜子裏帶走了些小東西,比如戒指、鼻煙壺、紐扣之類的。”陸勁停了下來,他想,簡東平一定猜到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果然,簡東平叫了起來。

“我說呢?你一個窮教師哪來那麼多錢搞收藏,之前你在廣州做美術設計的時候應該收入也不會很高。你就是從他們那裏拿走了你最初的收藏。那些紐扣!對不對?”簡東平笑了笑,忽然臉色一變,問道,“難道你殺了他們兩個?”

“那倒沒有。我只不過是拿走了那些小東西而已。”

“怎麼回事?”

“聽他們說,被殺的那個在吃晚飯時不斷向他們吹噓,他之所以現在會發跡,是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一張藏寶圖。那張圖是他從舊貨市場的地攤上淘來的,上面的文字很怪,像符號又像圖畫,裏面還畫了很多佛像,小販說那是他從自己家的豬圈裏無意中挖到的。那個人後來用100塊錢把它買了回去,起初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後來他翻看典籍,又請教了一些人,才知道那張圖是一個晚清海盜頭子留下的藏寶圖,至少他是這麼對他那兩個朋友吹噓的。他說他經過千辛萬苦終於研究出了藏寶的地點。於是,每隔兩年,他就會去那裏拿一兩件寶物出來,賣了,過一陣神仙般的日子。他現在出售的古董,大部分都來自那個寶藏。”

簡東平全神貫注地看着他,但眼神中充滿了懷疑,好像在問,這是真是假?也太玄了吧?會有這種事?

“是不是很離奇?”他問。

“的確很離奇。你說的一大筆錢指的就是這個寶藏?”

“是的。”

“他們兩個在吵什麼?我覺得,如果真有那張所謂的藏寶圖,他們根本就不應該殺那個人,應該脅迫他帶路去藏寶地點才對。”簡東平很認真地說。

“說得也是。但問題是,他們兩個意見不一致,一個相信有這回事,另一個不相信,一個主張把人留下來,押着他去找寶藏,另一個則嫌那太麻煩,還不如殺了他,拿了現錢走人更乾脆。其實殺那個人應該也只能算是誤殺。兩個搶劫犯中的一個,就叫他劫匪乙好了,脾氣非常火爆,被殺的古董商又好像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得意忘形的時候,無意中點了這個人的痛處,說起了他在中學時偷女生內衣的事,把這個人惹惱了,於是就一刀捅了他,等劫匪甲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兩個就是為這才吵得不可開交的,劫匪甲埋怨劫匪乙不該下手這麼快。”

“那後來呢?”

“劫匪乙要求獨吞搶來的小古董和現金,因為是他動的刀,他當時說了很多話,我只記得大致的意思是,‘你反正想要的是那張藏寶圖,那你就光拿這張圖吧’,劫匪甲當然不肯,他們越吵越凶,後來就打了起來,最後劫匪甲把劫匪乙捅死了,把屍體拖到破廟後面的樹林裏埋了。因為劫匪甲沒辦法一隻手拉着屍體,一隻手又提着箱子,再說,他大概也認定破廟裏沒有其他人,所以他處理屍體的時候,把箱子留在了破廟裏,我就是趁這個機會拿走了箱子。我把箱子藏在我平時常去寫生的一個山洞裏。後來我發現,箱子裏面除了一些衣服外,只有紐扣和鼻煙壺,並沒有什麼藏寶圖。更有趣的是,我後來又去過那座破廟後面的山林,我找到了埋屍體的地方,但那只是個淺坑,屍體不見了。”

“有沒有可能是兇手埋完屍體后發現箱子不見了,知道可能有目擊者,所以他臨時又把屍體轉移了地方?”簡東平猜測道。

“有可能,但是不能肯定。”

“我還有個問題,埋屍體應該需要挖坑吧?”

“不錯。”

“他用什麼工具挖的坑?如果他要轉移屍體,那就意味着得挖兩次,不會是用手吧?”簡東平露出思索的表情。

陸勁笑了笑,他之所以喜歡簡東平就是因為這個道理,跟這個人說複雜的事非常容易。

“問得好,可惜我不知道答案。那天我沒跟着他,我怕被他發現,拿了箱子就跑了,我一回頭,因為當時天太黑,我只看見他蹲在那裏,其實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在挖坑,這我是猜的。”陸勁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那位筆友,他非常感興趣。問了我好多關於那件事的細節,其實我自己記得的也不多,我後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房間裏靜默了一分鐘,隔了一會兒,簡東平問他:

“你覺得‘一號歹徒’的案子跟這事有關?”

陸勁看見簡東平的眼珠在左右移動。

“他對藏寶圖的事堅信不疑,他說他想找到那張藏寶圖,然後用挖到的寶藏買下一個大農莊,在那裏過上一夫多妻的美好生活,再生十五六個孩子,這就是他的夢想。”陸勁站起身,因為以前腰部受過傷,今天又挨了打,所以久坐讓他覺得渾身僵硬,很不舒服。他在屋子裏一邊踱步,一邊說。

“我一直跟他說,那所謂的藏寶圖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存在也可能是假的,哪會真有什麼寶藏?但是他不死心。據我所知,他查了很多關於晚清海盜方面的資料,另外,他還查到了那個被殺的古董商,他模模糊糊跟我說過一些關於這個人的事,其餘的我都忘了,只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他對我說,那個古董商的弟弟後來繼承了哥哥的遺產搬到了S市,這個古董商的弟弟有個孩子跟他同名同姓。”

“也叫鍾明輝?”

陸勁點了點頭。

“他說,那個孩子被他殺了。”

簡東平似乎吃了一驚,但沒有立刻說話。

“我一直以為他在說笑,但現在看起來他真的幹了。”陸勁道。

“他有沒有說,他為什麼要殺那個孩子?”

“也許說過,但我記不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想要看他給我的信。”

“你們,最後一次通信是什麼時候?”

“也許是2000年底,也許是2001年春節前後。”他不太能確定。

簡東平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過了一會兒,問道:“好吧,你說了這麼一大堆,想讓我幹什麼?直說吧。”

“我想讓你幫我查一查這個古董商,還有那個死去的小孩。你知道,警方只會讓我說說說,他們什麼都不會告訴我。”陸勁盯着簡東平的眼睛,“還有,幫我給元元打個電話好嗎?”

“你要用我的電話跟她說話?”

“我想讓你給她打,我不能跟她說話,她的電話有可能被竊聽。我想約她出來見個面。”

“你剛剛在她的房間沒留下紙條?”

“沒有,我怕警察發現,會對她不利,我只給她留了個暗號,但不知道她是否能理解。而且,這個暗號只說了一半,接下來,只能由你來補充了。”

簡東平笑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幫你?”他問。

“如果你不幫我,我就只好……”陸勁正說到這兒,忽然聽到樓上傳來開門聲,簡東平一個箭步奔到客廳,從衣架上摘下一頂帽子扔給了他。

“這也是你搶的。”簡東平低聲對他說。

白髮是他最顯著的特徵。他連忙戴上,坐回到了桌邊。

不一會兒,一個扎馬尾巴、穿紅毛衣的漂亮姑娘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看見陸勁先是一愣,用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隨後便當做沒看見似的,徑直走進了飯廳,從冰箱裏拿了個壽司出來。

陸勁和簡東平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簡東平不說話,陸勁知道,現在什麼話都得他先開口,這樣簡東平以後才可以全身而退。

“James,這就是你女朋友吧?”陸勁裝模作樣地問道。

“是啊。我的女朋友。”簡東平道。

“嗯……你說的沒錯,很漂亮,很可愛。”陸勁點頭道。

“本來就是。”簡東平笑了笑。

女孩正專心致志地剝着壽司上的保鮮膜,聽到他們說的話,她回頭看了看他們,但兩人都假裝沒看見。

“我剛剛說的事,你看……”陸勁問道。

“我想想。”簡東平斷然拒絕。

“現在這世界上,只有你認識她,我們之間的交流就靠你了。”陸勁一邊說,一邊想,這一語雙關、一箭雙鵰的遊戲,只有聰明人之間才能玩得起來,就像現在。

“你要是真的喜歡她,就不應該再找她,我是說真的。”簡東平的表情很嚴肅,忽然又歪嘴一笑,“話說回來,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得還少嗎?”陸勁也笑起來,“好吧,請問。”

“你愛她嗎?”簡東平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圓眼睛女孩拿着壽司站在冰箱邊,轉過身來看着他們,顯然,她對他們現在的話題很感興趣,她臉上的表情顯示她隨時準備插嘴。現在,她跟簡東平一樣,正等着他回答這個超級感性的問題。

但陸勁沒準備回答。

“你愛你的女朋友嗎?”他反問。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朋友,有的話,即便是開玩笑,也不能說。再說,我也沒資格,你知道的。”

“對,你是沒資格。”簡東平冷漠地說。

“你也沒回答我的問題。”陸勁心道,老弟,你應該知道我在幫你。

簡東平明白他的意思了。

“嗯……”他躊躇着,眼睛直盯着陸勁。

圓眼睛女孩剎那間低下了頭,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手裏的壽司。

“這個……我上次好像跟你說過了,我不想重複。”簡東平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什麼意思?你當我是作家嗎?陸勁朝他皺了皺眉頭。簡東平一副欲言又止的尷尬表情。好吧,我先幫你,是這意思嗎?臭小子!

“嗯……我記得你說,你想以行動來表達感情,我記得你是這麼說的,對不對?”

“沒錯!”簡東平很用力地點了點頭,非常讚賞他的回答。

女孩瞥了簡東平一眼不說話。

“那用行動來表達一下你對我的感情吧,幫我給她打個電話,越快越好。”

簡東平皺皺眉頭,沒說話。

陸勁把臉轉向女孩,微笑着說:“勸勸你男朋友,他好冷血。”

“哼!他是的!”女孩回頭瞪了簡東平一眼,隨後又看了看陸勁問道,“不過,為什麼你說自己沒資格?”

“這可是一言難盡啊,幫我勸勸你男朋友。”陸勁看着她粉嫩白凈的臉,忽然感覺有另一張臉覆蓋住了這張臉,一樣白皙細緻的皮膚,只不過,她有一對閃着火花的眼睛,呼吸里總帶着熱烈的渴望,以前每次靠近她,他總會偷看覆蓋在她皮膚表面的那層細細軟軟的汗毛,他喜歡用鼻子去聞那些小絨毛……那時候他是火,生怕燒死她,只能自己默默燃燒,可現在,當她變成火的時候,他卻只能是塊冰。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勸不了他。”女孩朝他友善地笑了笑說,“你說你沒資格,我想你總有你的理由。如果你不嫌棄,我願意幫你,我特別希望別人能幸福。”

她的提議讓兩人都吃了一驚,陸勁看了看簡東平。

“你也會幸福的,James,你說呢?”陸勁道。

簡東平剛想答話,女孩就開口了。

“不要問他,我的幸福跟他沒關係。其實這種事,你不應該求他,他本來就是個大冰箱,冷血動物,跟他說這些根本是浪費時間。雖然,你我不認識,但我擔保,我比他更能理解你。你說吧,我怎麼才能幫你?”女孩真心誠意地說。

陸勁又看看簡東平。

“凌戈,你少管閑事!上樓去!”簡東平對女孩喝道。

女孩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自顧自狠狠咬了一口壽司。

“好吧,下不為例。”簡東平看着陸勁,終於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謝謝。”陸勁笑着對女孩說,“其實我看他也不算太冷血。”

“算了吧,他就是冷血動物!”女孩沒好氣地甩出一句,轉身正準備上樓,忽然,“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陸勁渾身一驚,是誰來了?難道簡東平報了警?他禁不住把手伸進口袋,那把警槍就在他的褲袋裏,他隨時可以掏出來,把簡東平和他的女友押為人質,但是,跟警方僵持的綁匪通常沒那麼容易脫身……

他抬頭看了一眼簡東平,後者的目光告訴他,他摸槍的動作已經被對方盡收眼底,有些事兩人都心照不宣,兩人對視着,屋子裏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這麼晚了,是誰啊?”女孩見兩人都坐着不動,準備去開門。

“凌戈,我去開。”簡東平叫住了她。

她有些困惑,回頭看着男朋友,站住了。

“請問廁所在哪裏?帶我去好嗎?”陸勁站起身,問凌戈。

現在,我要跟你的女朋友在一起,James。

簡東平明白他的意思,橫了他一眼,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親昵地說:“親愛的,帶他去二樓的廁所。晚上有人按門鈴,讓男人去開比較好。”語調雖然很溫柔,但陸勁還是從中聽出了緊張和不安。

女孩遲疑了一下,簡東平命令道:“快去!聽話!”

女孩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領着他上了樓。

“好吧。跟我來。”

“別偷看他啊。”簡東平又叮囑了一句,雖然他在笑,但聲音卻有些發抖。

“去你的!”她回敬道。

陸勁登上樓梯時,簡東平迅速向他遞了個眼色,他猜那意思應該是,“別傷害她,別衝動,讓我來。”

好吧,看你的了,你最好不要耍花招,他用眼神回答了對方。

凌戈把他帶到二樓的廁所門口后,說:“就這裏了。真怪,他為什麼不讓你上樓下的廁所。不過,他這個人有時候是很不可理喻的,你不要介意。”說完,她朝他笑了笑,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陸勁在廁所里躲了一分鐘后,便悄悄將廁所門拉開一條縫,走了出去,他貼着牆壁站在樓梯口,正好有一個大盆景遮住了他。他聽到簡東平在客廳里跟一個男人說話,聽聲音他就知道,對方就是他今天甩掉的兩名警察之一,那人叫岳程。

“……對,我們剛剛在元元家見過。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簡東平問道。

“我們在追捕一名非常危險的逃犯,懷疑他是從邱元元家逃跑的,”岳程故意停頓了一下,“他不是普通的小偷,而是一個殺人犯。”

透過樓梯扶手中間的空當,陸勁看見岳程一邊說話,一邊繞着簡東平走來走去,眼神在屋子裏瞟來瞟去。

簡東平別過頭去正好看到另一名警察打開了樓下廁所的門,他的聲調瞬間變得不那麼客氣了。

“噢,是嗎?”簡東平問道。

“是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請問你離開的時候,有沒有發現周圍有什麼可疑的人?或者在你的車裏有沒有發現可疑的物品?”岳程道。

“讓我想想……”簡東平道。

一陣沉默。

“好,你想一想。你的房子好大啊,簡先生,我們可以隨便看看嗎?”岳程很客氣地問道。

“隨便看看?”簡東平重複了一遍。

“可以嗎?”

說話間,那個小警察似乎已經準備上樓,陸勁連忙往後退了一步。

“在沒有搜查證的情況下,隨便看看,好像不合法吧?”簡東平彬彬有禮地說。

“並不是搜查,只是隨便看看。”岳程並不打算退讓,他還補充了一句,“簡先生,我知道你父親是大律師,但事關重大,我們現在在追捕的犯人……”

“對了,你說你是刑警?”簡東平打斷了他的話,笑着問道。

“B區兇殺科的。”岳程不想跟他閑扯,語氣有些冷淡。

“那麼,高競你認識嗎?”

“高競?”這個名字好像讓岳程吃了一驚,接着他說,“對,我認識他,我們可以算是同事。”

“我春節的時候去看過他,去年冬天他偵破了一起警察局內奸的案子,負了重傷,這我想你應該知道。”

“你跟他很熟嗎?”岳程問道。

“算是吧。我覺得他是個好警察,那件案子把他害苦了。聽說有段日子,他得靠止痛藥才能睡覺,真希望他能如願升職。”簡東平嘆了口氣,忽然話鋒一轉道,“對不起,扯遠了,如果你想隨便看看,就請便吧,但可不可以先讓我記下你的名字,岳程?怎麼寫?”

陸勁一開始不理解為什麼簡東平會突然跟岳程提起這個不相干的人,但聽到這兒,他驀然明白了簡東平的意思。凌戈曾經在車上說過,這位岳警官在跟一個姓高的同事競爭同一個職位。在這種節骨眼上,姓岳的當然不會願意有人去投訴他利用職務之便,擅闖民宅,更何況投訴他的還可能是個精通法律的大律師。

岳程既沒回答簡東平的問題,也沒堅持最初的打算。

“我再問一遍,簡先生,你離開邱家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他客氣地問道,陸勁想,他這麼問意味着,他對簡東平玩的啞謎,已經心領神會,並作出了讓步。岳程並不是個傻瓜。

“我確定沒有。”簡東平道。

“這個人手裏有槍,非常危險,如果你想到了什麼,請隨時跟我們聯繫。好嗎?”岳程說。

“我一定會的。”簡東平誠懇地說。

“謝謝。”岳程道,“那我們先走了,打擾了。”

“沒關係。”

“頭兒!”那個小警察看了一眼簡東平,不甘心地叫了一聲岳程,但岳程沒理他,徑直走出了簡家,他連忙跟了出去。

陸勁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簡東平關上房門后,走上樓來,對站在走廊里的陸勁狠狠瞪了一眼。

“我被你害慘了!”他悄聲道。

“謝謝你。今晚我睡哪兒?”陸勁笑着問道。

“他們不會輕易放棄的,也許已經注意我了。”簡東平低聲道,凌戈正好開門出來,他連忙提高聲音問陸勁,“你睡客廳沙發怎麼樣?”

“行啊。”他道。

下樓的時候,他聽見凌戈在問簡東平:“剛才誰來了?”

“是警察,果然是那個姓岳的,幸好你沒出來,不然讓人家看見你跟我住在一起……”

“哎呀,還好我沒出去。”女孩好像拍拍胸脯,很慶幸,接着她又問,“他來找你幹什麼?”

“沒事……”

聲音忽然斷了。

接着,他聽到女孩怒氣沖沖地說:“我哪有偷看他?!我在自己房間裏!他在廁所!”

“不許看別的男人!”簡東平在她關門的一剎那叫道。

陸勁想,很好,她沒看見我剛才躲在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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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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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008年3月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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