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008年3月10日·誰的白色轎車
李漢江,四十五歲,B區公安分局分管凶殺案和普通刑偵案的刑偵科科長,他有一張國字形的標準長方臉,頭髮稀疏,眼神堅定。此刻他正坐在辦公桌前專心致志地閱讀“一號歹徒”連環凶殺案的案卷。岳程走進他辦公室時,他只是略微抬了下頭。“來啦。”他道。
“報告,我歸隊了。”岳程大步走到他的辦公桌前,站得筆直。
“就你一個人嗎?”李漢江在十分鐘前已經收到了下屬的彙報,他知道,派去的警車在指定地點並沒有接到在逃的殺人犯陸勁。
岳程張開手掌往辦公桌上一放,李漢江聽到叮噹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兩顆彈殼,他皺起了眉頭。
“這是……”
岳程望着牆上的那幅中國山水畫,面無表情地說:
“我和陸勁在那裏等車的時候,有人朝我們開了槍。”
李漢江一愣,他不知不覺把那兩顆彈殼拿起來,端詳起來。
“怎麼回事?”他把彈殼扔在一個空的名片盒子裏,問道。
“我也不知道。”岳程依然望着那幅山水畫。
李漢江給自己點了根煙,身子往皮革椅背上一靠。
“說清楚點,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道。岳程把目光移向這位上司的臉,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口:
“大約四十分鐘前,我跟陸勁兩個人站在F百貨大樓左側的廣告牌下正在說話,有輛車停在我們後面。我正想上前詢問,開車人突然向陸勁射擊,連發兩槍,之後,他開車逃離。”
“陸勁怎麼樣?”李漢江問。
“他受了輕傷。”
李漢江凝視着岳程。
“他在哪兒?”
“我讓他……暫時避一下。”岳程說完,馬上補充了一句,“我會隨時跟他保持聯繫。他只是暫時避一下。”
“暫時避一下?你讓他避什麼?岳程?”李漢江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辦公室,所以立刻又壓低了聲音,“說白了,你把他放了,是不是?”
岳程暗地裏咬了下嘴唇。
“是的。”他道。
李漢江盯着他的臉注視了兩秒鐘。
“膽子不小。”他點了點頭,手指在辦公桌上篤篤敲了兩下,“好吧,為什麼?我要理由。”他打了個讓岳程坐下的手勢,岳程連忙在他對面的靠背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事很難說……”岳程不知道該怎麼說。
李漢江笑了笑,道:
“小岳,有什麼想法,你就說出來吧,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兩年了,我對你很了解,我知道你做事向來都很有分寸,你這麼做一定有你的道理。”這句話給岳程吃了顆定心丸。
“頭兒,我只跟你說過我們所在的位置。”他看到上司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警惕,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問道,“您還有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李漢江已經明白了岳程的意思,他認真地想了想,答道:“按照慣例,我把這事報告了一直關心這個案子的舒副局長,另外就是,派了兩個人來接你們,就這點範圍。”
“所以說,除了我們自己人,應該沒人知道我們會在那裏。”岳程輕聲道。
“也許有人把你的事告訴了老婆、朋友、同事……”
“不會,有誰的老婆和朋友會對我跟陸勁感興趣?”
“走漏消息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岳程明顯感到上司在跟他玩太極,他也明白,以李漢江的身份,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會輕易向下屬承認的。
“頭兒,我覺得開槍的人很可能是我們自己人。”岳程道。
李漢江看着他,吸了口煙道:
“我剛剛一直在這裏,沒有離開過。如果你有懷疑,可以去查。”
岳程覺得好尷尬。“我不是這個意思,頭兒。”他撓撓頭,看着地板說。
“哈。”
“不過,我還是會去查的。”岳程抬起頭,瞄了上司一眼,馬上又垂下了眼睛。
李漢江笑了笑,問道:
“你看清楚車牌了嗎?”
“看清了。”
“記下了嗎?”
“記下了。”岳程想說,有了車牌有什麼用?也許根本就是個假車牌,誰會蠢到開自己的車去殺人?
李漢江瞥了他一眼,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道:
“不管怎麼樣,任何事都得走正常程序,把這兩個東西交給鑒定科,再讓你下面的人去調查一下你記得的車牌,越快越好。”
“是。”岳程應了一聲。
“你剛剛說陸勁受了輕傷?”李漢江問道。
“是的,肩膀受了傷。”
“他到哪兒去了?”
“應該是……醫院。”
“應該是?”
岳程聽出了李漢江的語氣中的質疑,他解釋道:“陸勁是這個案子的關鍵證人,我相信他隱瞞了很多事,但我已經說服他自首並協助我們破案,所以我不希望他的生命受到威脅。
李漢江用手指敲了敲案卷,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想說,‘一號歹徒’也可能就是我們內部的人,剛才的槍擊事件是為了滅口?”
“這種可能性很大。”岳程凝視着上司,“他會遭遇槍擊,肯定跟我們內部的人有關。”
李漢江合上案卷,沒有說話。
“我也想過,為什麼這個人不在監獄就動手,而要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岳程道。
“為什麼?”
“一來,陸勁在監獄裏受到嚴密監控,他想動手沒那麼容易;二來,他可能有犯罪證據捏在陸勁的手裏,他想要回來。”
“他不知道,陸勁近幾個月有短暫的放風時間嗎?”
“這種事應該不會大面積宣傳吧?如果不是因為這件案子牽涉到陸勁,我也不會知道他有外出的機會。”岳程道。
李漢江抽了兩口煙,沉思了一會兒后說:“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小岳……”
“小岳”,岳程每次聽到上司用這種半商量的口吻這麼叫他時,他就知道沒什麼好事。果然,他聽到李漢江接著說:“我承認,你說的有點道理,但不管怎麼樣,你主動放走犯人,而且還是一個重犯,確實是嚴重的違紀,所以我也保不了你。”岳程看着李漢江。
“把槍和警察證交出來。”李漢江敲敲桌面。這結果其實是意料之中的,岳程遲疑了兩秒鐘,最後還是服從了命令。
“這裏有兩把槍,其中一把是羅小兵的。”他望着桌上的兩把槍,心情沮喪地說。
“槍回來了,他一定很高興。”
他沒吭聲。
“小岳,停職是必然結果,你作決定之前就應該想到了。”李漢江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槍和證件鎖進了抽屜。
“我想到了。”岳程點點頭。
“那就好。”李漢江站起身,走到岳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現在,你跟我一起去向副局彙報,你要如實把你看到的、經歷過的事一五一十向領導彙報。明白嗎?”
“現在去見舒局長?”岳程跟着站了起來,他看到牆上的鐘顯示,現在已經快十點半了,他想問,這時間去舒局長家合適嗎?會不會晚了點?但是他最後還是把這句話咽了下去,他相信上司李漢江作這樣的決定自有他的道理。
“時間不早了,不過,他應該還沒休息。”李漢江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他很關心你的這個案子,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向他彙報的時候,他還特別叮囑我,讓你一回到局裏就給他打電話。本來,打個電話更方便,不過,現在事情有點複雜,我覺得你還是當面作一下彙報比較好。”
岳程沒有說話,他跟着李漢江走出了辦公室。
舒雲亮不在家,李漢江和岳程在門口按了半天門鈴都沒見有人來開。
“頭兒,要不要給舒局打個電話?”岳程早就想說這句話了,但是一直等到兩人灰溜溜地從樓里走出來,他才開口。
“我打過了,局長大人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李漢江若無其事地說。
岳程不知道上司是在什麼時候給舒雲亮打的電話,至少,他一直跟李漢江在一起,但沒看見。
“那我們回去吧?”岳程提議道。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雖然職被停了,但案子還是他的,他決不能讓別人把案子搶走,更不能讓別人趕在他之前破案,所以他想早點回去休息,也順便整理一下思路,這兩天經歷的事情太多了。
李漢江對他的提議不置可否,在大樓門口停住了,問道:
“你還記得那輛車是什麼顏色嗎?”
“白色。”
“什麼車?型號知道嗎?”
“很普通,桑塔納2000。”
李漢江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頭兒,舒局長既然不在,我們要不要……”隔了會兒,岳程再度提議,但馬上就被李漢江否決了。
“小岳,來看領導,領導不在,當然要等嘍。”李漢江斜睨了他一眼,好像在說,我剛剛知道,原來你的腦子這麼笨。
也對,岳程想,能在領導家門口等,也算是天賜良機,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如果他不回來怎麼辦?”五分鐘后,他問李漢江。
“再過十分鐘,如果他還不回來,我只好回去了,至於你,你自己考慮吧。”李漢江笑着瞥了他一眼,低聲說,“如果我是你,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他出現為止。”
可這麼做好像不是在拍領導的馬屁,更像是在監視他,岳程回頭看看李漢江,他不知道上司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為了打發時間,他隨口問道:
“頭兒,舒局長的太太是怎麼死的?”
“生病。病了好些年了。”
“他們沒小孩嗎?”
“沒有。”李漢江回頭瞪了他一眼,“不要隨便打聽領導的私隱。”
“我是關心領導嘛。”岳程聽出李漢江並沒有不想回答的意思,於是繼續問道,“我聽到一種傳言,說舒局長的太太是市裡領導的千金,是這樣嗎?”
“呵呵,消息蠻靈通的嘛。”
“舒局長剛調來的時候,辦公室很多人都在議論這事,我也是湊巧耳邊吹到了一兩句。”岳程原本以為李漢江跟舒雲亮關係不錯,但現在他對這個想法有點吃不準了,他決定試探一下。
“我還聽說,舒局長原本只是郊縣警署刑偵隊一個小小的偵查員,後來就因為他太太的關係才被逐步提升上來的。這事是真的嗎?”他一臉好奇地問道。
李漢江低頭在草坪上蹭了蹭皮鞋的鞋底,沒說話。
好吧,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岳程嘆了口氣道:
“我就說嘛,人要是娶對了老婆,真的可以少奮鬥十年啊。”
“對有的人來說,娶對了老婆,一輩子都不用奮鬥了。”李漢江呵呵笑了。
岳程不知道李漢江口中的“有的人”指的是不是就是舒雲亮,但他不敢再問下去了,他笑道:“頭兒說得是,可我到現在連個對象都沒有呢。”
“男人先把事業搞好了再說。”
“事業?我都被停職了,還有什麼事業?”提起這事,岳程就覺得懊喪。
李漢江拍拍他的肩,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接着,他的口氣忽然變得冰冷,“看看領導能不能幫你了。瞧,局長來了。”
岳程馬上明白為什麼李漢江說話的口氣會突然發生變化了,他們看見舒雲亮正從一輛白色桑塔納上下來。
“那是他的車嗎?”岳程忍不住問道。
“不是,但我知道他女朋友有輛桑塔納2000。”李漢江低聲答了一句,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女朋友?舒局長有女朋友?岳程幾乎沒聽懂,但現在的情形不容他細想,他立刻跟上了李漢江的腳步。
“不好意思,舒局長,這麼晚來打擾,本來打個電話就可以了,實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彙報。”李漢江笑着跟舒雲亮打招呼,同時身子有意識地朝岳程這個方向側了側,岳程連忙恭敬地喊了一聲:“舒局長。”他的目光向車內望去,一個燙着蓬鬆鬈髮,眉目溫和,年齡跟舒雲亮相仿的中年女子坐在駕駛座上,沒想到,局長的女朋友居然不是妙齡女郎,而是個阿姨,岳程有點吃驚。
舒雲亮的臉色不太好,他瞥了一眼岳程,問道:“你們來多久了?”
“剛來沒多久。”李漢江答道。其實他們來了已經有半小時了。
“上去再說。”舒雲亮冷淡地招呼了一句,然後對車裏的女人揮了揮手,意思是讓她開車走人。
“晚上我給你打電話。”那個女人溫柔地說。
“嗯,你自己小心點。”舒雲亮道。
那女人笑了笑,沒再說話,開車走了。岳程看了下車牌,不出所料,果然根本對不上。上樓的時候,岳程問舒雲亮:“局長,您剛才在哪兒,我們打你的電話,沒打通。”
舒雲亮冷漠地答道:
“我剛剛跟朋友去茶室坐了坐。”
“請問,是什麼茶室?在什麼路上?您和誰一起在茶室,是剛才那位女士嗎?”岳程壯起膽子問道。舒雲亮眼神銳利地盯着他,沒有回答。李漢江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
“局長,這臭小子在懷疑我們自己人呢,剛剛連我都被他盤問了。”他回頭教訓岳程,“喂,領導的行蹤幹嗎要告訴你?你難不成連局長都不相信了?你這不是在胡鬧嗎?”
岳程看了一眼舒雲亮,低下了頭:
“對不起,局長,我只是隨便問問。您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當沒聽見吧。”
舒雲亮冷笑一聲道:“有什麼不方便的?我早說了,年輕人就該有股刨根問底的勁兒才能幹好這一行。”
李漢江和岳程同時望着舒雲亮,等他把話說完。
“我剛剛在順風路的雲霧茶室,門牌號不記得了。”舒雲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