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蓮(重逢)
兩人押着賽斯,穿過幾條樓道,來到一間辦公室前。
“進去!”一人命令道,另一個在他背後頂了一把。賽斯倒也不反抗,一步邁進去。
這是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裡外兩個套間。賽斯打量四周的陳設:一套辦公桌、兩張沙發,幾把靠背椅,數棵綠色植物算是裝點。最為顯眼的是牆壁上掛着巨大的屏幕,裏面映出排隊等候檢查的人群。他轉過身,背靠大屏幕,注視着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那個人。那人和剛才的兩人一樣,都穿着奇怪的制服,脖上以上擋在電腦顯示器後面,站在賽斯的角度上是看不見的。
等待賽斯站定了,那人便開了口:“先生,你的行李里有違禁物品……”
“行啦,劉叔叔,”賽斯打斷了對方的話,“您就別再拿我開涮了。”
“你,”那人從顯示器後面露出驚訝的臉孔來,“M”形的發跡隨着十分誇張表情,似乎又向後面退了許多,“你,你怎麼知道是我?”
“想知道嗎?”賽斯拉了張椅子坐下,一邊打趣地把雙手交叉在一起,“因為我的護照啊,那上面可沒寫着我是移民。就算工作人員能通過長相辨別出我是亞裔,也不可能一張嘴就跟我說中文啊。由此可見,他們必然事先就知道我的來歷,至少不是機場的工作人員。想來想去還是你老人家派來的最靠譜兒。本來我也就是瞎猜,誰想到您自報家門說話了,我還聽不出來啊?”
“呵,臭小子,聽得出來就好,這兩年都不想着聯繫我,還認識劉叔叔啊?要不是我在監視器里一眼就認出了你,八成你小子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劉罡明隊長這時候才細細地打量賽斯的面容,發現他的膚色比以前更顯蒼白了,身材也似乎魁梧了許多。他甚至為這年輕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持重老練、為他善於節制的氣度、為他皮膚上爍爍閃光的那種威嚴神采而感到局促不安。他一邊思索着是什麼使這年輕人改變了那麼多,一邊把目光投向那雙略帶着憂鬱的眼睛、笑起來就會形成微微小皺褶的鼻子、多少有些冷酷的嘴角連同那堅實的似乎快要透出骨骼的身形。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從那副長長手套的上緣,一直向下,直到指頭末端。
人類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劉隊自然也不例外。可多年來早已養成了自製的性格,又深知對方的脾氣——即除非有人開口問,否則決不會把話題引向自身。所以手套下面的問題,早晚是要提出的,卻一定不是現在。
趁這機會,賽斯也端詳着劉隊。撇開蒼老不談,好像沒太大變化。依舊是那麼威嚴,舉手投足都帶着氣魄。短促有力的眉毛,咄咄逼人的眼神差不多已是這位重案組大隊長的招牌特徵。當然,他也明白,在自己面前,這位大隊長多數時候更像是朋友。他又回頭來注意他的頭髮,白髮的數量在這兩年裏明顯地增多了,前端比以前禿得更厲害了,正是操心勞神的結果。
兩個人彼此注視,半天都沒有出聲。重逢,是賽斯夢裏出現過的場景,確切地說,正是因為他特異的體質,他的夢總是特別的真實,就像現在這樣,如同一個個剪輯好的鏡頭,不必配上一點兒聲音。
從辦公室的裏間又走出兩個人,其中一個上了歲數,另一個是年輕女性,兩人也都穿着同樣的制服。無須解釋,賽斯也能想到他在國外的這段時間,中國警察已經換了制服。
兩人的出現,也算是打斷了這段近乎柏拉圖愛情式的男人間的感情交流。沉默過後,劉隊忙不迭地介紹說:“這位,你肯定還記得,老賀,我們在一起辦過案子的。這位漂亮的小姐,是新調來我們隊的,我們的警花,陳芳小姐。”
賽斯站了起來,和兩人分別握了手,隨便寒暄幾句,又坐回椅子上。
“哦,對了,瞧瞧我都糊塗了。哎,小陳,這位是艾蓮先生,五年前到美國繼續深造心理學。”
陳芳再次走上前來和艾蓮握手,感覺對方的手軟綿綿的,而且十分冰冷。同所有的人一樣,她的目光最後也落在長手套上。
艾蓮露出微笑,自然地,他鼻樑上的皮膚微微皺了一皺,眼神也一掃抑鬱,十分溫和。
劉隊攬着艾蓮肩膀,一下子婆婆媽媽的,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與以往的冷酷急躁截然相反。然而機場的辦公室並非說話之地,他拎起艾蓮的行李。
“我自己拿就可以。”
“沒關係,你跟我還客氣什麼,再說,你這手不是不方便嘛。”
“啊。”賽斯答應了一聲,也不多說話,跟着劉隊走出機場大廳……
由於分道揚鑣,駛回警隊的路上,坐在副駕上的陳芳不解地問道:“賀叔叔,這個叫艾蓮的男的到底是什麼來頭啊?隊長怎麼對他那麼客氣?”
“你說他啊,”老賀一手把着方向盤,側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笑笑,“怎麼樣,那小夥子長得挺帥吧。”
“您說什麼呢……”陳芳也不迎向對方的眼神,一個勁兒地盯着前方路面。
老賀也不接這話茬,幽幽地說:“這叫艾蓮的小夥子可不簡單。上大學的時候就在國際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記得好像是生物那方面的東西吧。這事兒一出名,國內的大學趕緊聯繫他,說是可以免試讀研什麼的,人家還瞧不上眼呢。國外的教授也有邀請他的,所以他大學一畢業就出國了。至於他是怎麼和劉隊認識的,我也只是有個耳聞。好像是艾蓮的爸媽在他剛上高中那會兒都去世了,這件事說起來也很蹊蹺,因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報了失蹤案,過四年就按死亡人口計算了。那時候,劉隊正好接的這個案子,也不是怎麼的,一來二去的,兩人關係處的挺好,就是所謂忘年交啊。後來劉隊發現這孩子對案件很有興趣,也總有獨到的見解,慢慢地就把那些離奇的案子講給他聽。對了,陳芳,你記得嗎,昨晚上劉隊還說呢。說是‘走了艾蓮,來了麥濤’,指的就是他。當年劉隊就是總去找他商量案情,才認識了現在的麥老師,沒想到這哥倆兒走的是一個路子。怎麼著,你在哥倆裏面挑一個?”
陳芳小聲罵了句“討厭”之後,就謹慎地把嘴唇緊緊地閉上了。儘管這年輕女子心事重重,小心翼翼地就像一個虔誠的聖徒在膜拜着感情的聖像;又即使她此刻依然偏向著麥濤,擔心那個已經被神化了的艾蓮一來便會搶去暗戀對象的全部風頭;可誰都無法預知未來,她完全想不到這就像一場頭腦發脹的噩夢,最終將會被現實的鐵鎚搗成粉末。最糟糕的是,她一直沒能看穿自己的內心,更看不清命運的嘲弄。她最後所得到的,如同在足金的聖像中摻雜了土渣的那可憐的祈禱者一樣——是懲罰。
這時候的陳芳,怕被人看穿了似的,搖下車窗,瞥向路旁櫛比交鄰的一棟棟建築……
“這次回來,怎麼也不找朋友接你?”帕薩特里,劉隊通過反光鏡對艾蓮說道。
“有必要嗎?我又不是不認識家。前幾天,我倒是給麥濤打過電話,可是沒人接,也不知道大晚上的他跑到哪兒去了?”
“哦?他被人襲擊了,這事兒你還不知道吧。”
“怎麼回事,傷得嚴重嗎?”艾蓮的身子向前傾了傾。
“兇手作案后,正好被他撞見了。傷勢倒還好,精神可能差點兒。哎,你說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叫過來一起吃飯?”
“不用了,我剛下飛機,迷迷糊糊的。對了,您別告訴他,明兒我自己跑到他家去堵門,嚇他一跳。”
“呵呵,行啊。噢,說起案子,我有個問題憋了兩年,今兒可是不能不說了。”
“什麼問題啊?”艾蓮一臉詫異,聳了聳肩。
“你還記得兩年前你臨走時候的那起案子嗎?”
“不,”他搖搖頭,“您給提個醒吧。”
“難得也有你記不住的東西,”劉隊嘿嘿一笑,“你臨行前,我們接到一對老夫婦的報案,說是他們的女婿把女兒殺了。想起來了嗎?”
“唔,對,是不是那個女婿老早就報了失蹤,警方一直沒有發現,直到十年以後,那對老夫婦才突然報案說這是一起謀殺案。而且,要是我記得沒錯,這十年間,女婿一直供養兩位老人,直到後來工作不景氣才拒絕贍養的?”
“沒錯,你這傢伙怎麼跟計算機似的,說個關鍵詞語就都能想起來。我要問的是,你是怎麼發現藏屍地點的?”
“嗯……是誤打誤撞吧。好像那時候大家都沒把這案子當回事,認為他們的女兒失蹤了十年,這對老人才想起報案,又沒有其他的證據能說明女婿真的殺了人。多半是他們因為對方拒絕贍養而懷恨在心,所以警方在查找的時候並沒用心。不過,當時發生了一件事,令我發覺不對勁兒。說起來怪難堪的,當時劉隊您去敲隔壁家的門,屋裏只留下我一個人。我一邊打量這房子的構造,一邊往後退,沒留神身後有個台階,被絆了一下,踉蹌着就摔下去了。碰巧那裏是衛生間,我一屁股坐在馬桶上了……”
“好啊,想不到你小子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劉隊乾脆回過頭,盯得艾蓮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當時就想,好在是個坐便器,不是蹲着的那種,要不然可叫人笑死了。我突然意識到,那種老式樓房裏,為什麼會有坐便器呢?好像是後來改裝的。我蹲下來查看,發現了接合的縫隙。而絆倒我的台階,也就因為這個後來才裝上的坐便器才築成的。我去其他的住戶家裏詢問這件事,得知這棟樓本身的設計就有問題,下水管彎曲而狹小,這樣看來,用坐便器會比蹲式更容易堵塞,這就更沒有更換的道理了。因此,我才猜測,如果妻子的屍體真的被藏在家裏,那麼她很有可能就是被埋在這下面。”
“嗯,原來是這樣。”劉隊若有所思,“我們當時並沒有過多留意衛生間,因為那裏的空間實在是太小了。”
“所以我說是誤打誤撞嘛。如果不是被絆倒,我也不會去注意它的。”
艾蓮說完又笑了起來。
謊言,一個像劉隊這樣對他十分熟悉的人都無法識破的謊言,也許只有大洋彼岸的喬納森將軍才能看穿吧——艾蓮是沒有感情的,因此根本沒可能被什麼感情所左右,然而這也是他最大的悲哀——對艾蓮來說,連悲哀也只能是奢侈品,也許,只有胃部升騰起一陣空蕩蕩的感覺,可以算作是他此時此刻的真正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