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是的,我的惡夢也漸漸開始了。
當初寫《荒村》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它會有那麼大的能量,使那四個大學生如着了魔一樣,居然真的找到了荒村。知道他們抵達荒村之後,我實在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要知道現實絕不會如小說那樣浪漫,如果牙買加客棧真的存在的話,那麼一定會比杜穆里埃的小說恐怖一萬倍。
這天上午,我的手機收到了一條彩信,發信人就是昨天半夜裏,給我打電話的大學生的手機號碼。
我打開了彩信圖片,是用手機的攝像頭拍的,背景就是荒村村口的石頭牌坊,四個大學生站在牌坊底下,表情都異常興奮,做出了“V”的手勢。
四個人都在照片里了,那麼又是誰為他們拍的呢?也許是請當地的村民為他們拿着手機拍的吧。昨天晚上,他們四個大學生一定都進入荒村了,不知他們是在哪裏過夜的?
看着彩信圖片里他們的臉,雖然我也是個年輕人,卻有了一種特別關心他們的感覺。是啊,如果沒有我寫的《荒村》,他們怎麼可能會到那種地方去呢?如果他們在荒村出了什麼情況,至少我在道義上是脫不了干係的。
可他們又是怎麼找到荒村的呢?
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當初我是怎麼發現的荒村的——幾個月前,我在一夜之間讀完了那本《古鏡幽魂記》的線裝書,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荒村。於是,我去了上海圖書館,裏面有一間內部資料閱覽室,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
不過,要查一個叫“荒村狂客”的清朝作者簡直是大海撈針。那個時代,每個文人都有好幾個奇怪的名號,許多有名的清代文章著作,後世只知道其作者的筆名,至於他究竟是誰已經無從考證了。所以,我先查《古鏡幽魂記》的出版者:杭州孤山書局,而印行時間則是乾隆四十三年。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總算查到了杭州孤山書局,據資料記載這家書局創立於康熙十九年,一直經營到咸豐六年才關門大吉。當年的“書局”就相當於今天的出版社,那時候的書局數量很多,但規模大多很小,隨時都有破產關門的危險。杭州孤山書局到底印行了多少書,資料里並沒有記載。而《古鏡幽魂記》也未見其他文獻資料里有提及,看來我手頭的這本《古鏡幽魂記》,應該是一本罕見的絕版書。這樣一來,我的線索又中斷了,在沒有旁證的情況下,如何才能知道荒村在哪裏呢?或許,它根本只是作者的臆想出來的一個地方?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地方志。對,如果荒村和西冷鎮真實存在的話,那麼它們應該可以在地方志上反應出來。閱覽室里正好收藏了大量的明清地方史志,我只要查浙江那一塊就行了,而《古鏡幽魂記》裏的荒村位於海邊,那麼我要查的範圍就更小了,只需翻閱清朝中晚期浙江沿海各府縣的府志和縣誌就可以了。但這又談何容易,一本清朝的縣誌就有好幾卷,幾天幾夜都看不完的。我主要是是從目錄和索引着手,看有沒有關於西冷鎮的條目。終於在下午五點,閱覽室馬上要關門時,我從一本府志上查到了西冷鎮。
在這本古籍關於西冷鎮的註釋里果然提到了“荒村”,我立刻把那段話記錄了下來——
荒村,今地名,西冷東二十里,城廂東南四十里,東濱碧海,西倚蒼山,南枕墳場,北臨深壑,地之不毛,故曰荒村。荒村自古不與外通,傳其地不祥,其人不善,四鄰八鄉,無人膽敢入其村,聞荒村之名,皆驚懼之,若有稚童頑劣,但喝一聲:送爾去荒村,稚童立膽寒矣。唯前朝嘉靖年間,荒村嘗出一生高中進士,明世宗御賜牌坊一塊彰表其母貞烈。
(古書上的文言是沒有標點符號的,現我自註標點以方便讀者們閱讀)
看來這荒村確有其地,西冷鎮也絕非作者杜撰。我又抄了幾頁府志,總算弄清了西冷鎮和荒村所在的具體府縣,便匆匆離開了圖書館。
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我很快就根據清朝的府縣名稱和位置,查到了今天的K市,果然在K市的交通圖上發現了西冷鎮(浙江省地圖我也查過,但在省圖上是查不到西冷鎮的)。
終於知道荒村在哪裏了,我立刻做了一些旅行上的準備,便帶着那本《古鏡幽魂記》,獨自登上了上海開往K市的長途大巴。
經過六七個小時的長途旅行,我抵達了K市,然後又坐了中巴,才到了西冷鎮。我在西冷鎮向人們詢問荒村的情況,但當地的年輕人似乎沒有聽說過荒村這個地方。我又找遍了西冷鎮上的汽車站,也沒有一輛客運中巴是通往荒村的。
後來,我問了鎮上的幾位老人,才知道確實有荒村,就在西冷鎮東面二十裡外的海邊。因為據說荒村那地方很不吉利,西冷鎮和附近的人都非常忌諱荒村,從來沒有人敢到荒村去,而荒村人也很少到西冷鎮上來,那裏幾乎是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如果要去荒村的話,只能步行走一段很長的山路。
老人們一個勁地勸我不要去,我問他們為什麼荒村不吉利,他們具體也說不清楚。其實,他們說的這些話,更加激起了我的探險欲。於是,我什麼都顧不上了,當天下午就步行出發,走上了那條通往傳說中荒村的山路。
山路崎嶇難行,四周的環境就如我在小說里所說的那樣。傍晚時分,我終於抵達了荒村,當時的心情我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記得自己在村口仰望那塊明朝的大牌坊,“貞烈陰陽”那四個大字感覺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荒村,偶爾能看見幾個村民,他們看見我以後都顯得非常驚訝,就像見了鬼似的,或許我成了荒村的不速之客。我在荒村裡轉了一圈,在眾多的瓦房間,我發現了一所像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我大着膽子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我則如實地向他說明了來意。
他就是歐陽先生,這棟老宅“進士第”的主人。歐陽先生待我還算客氣,當晚我趕了二十多里山路,實在是餓得不行了,他當即留我吃了一頓晚飯,說實話到現在我還忘不了那頓晚餐的可口美味。歐陽先生又主動請我住在進士第里,他說荒村從來沒有外人來過,所以沒有一家旅店,而進士第里則有很多空房子。雖然這房子看起來有些嚇人,諾大的宅子裏只住了歐陽先生一個人,但這正好滿足了我的探險欲和考古欲,我便在進士第里過了一夜。
我在荒村的第一夜平安無事,並沒有那些傳說中的可怕事物出現。第二天,我向歐陽先生請教進士第古宅的歷史,他向我娓娓訴說了古代的那三個故事。關於歐陽家祖先的三個故事深深震撼了我,後來我就把這三個故事,幾乎原封不動地寫在了小說《荒村》裏。
我還拿出了那本《古鏡幽魂記》,歐陽先生顯得很吃驚,他也拿出了完全相同的一本書,據說那是他們家族祖傳的。顯然,“荒村狂客”就是荒村歐陽家族在清代的一位先人,至於這位《古鏡幽魂記》作者的生平情況,歐陽先生也說不清楚。
此後的兩天內,我在荒村周圍走了走,仔細地觀察了附近的地形和環境,果真是個險惡的不毛之地。雖然荒村正對着大海,卻絲毫感受不到海邊小村的浪漫,反而讓人有一種被壓迫感,似乎這黑色的大海隨時都會把村莊吞沒。也許正是因為環境的原因,才造成了荒村人沉沒保守的性格吧。
除此以外,我在荒村並沒有更多的發現,只是覺得進士第里瀰漫著一股特別的味道,似乎隱藏着什麼東西,我也試圖就此請教歐陽先生,但他總是閉口不答,似乎還擔心着什麼。
我明白荒村還有許多秘密,但我的謹慎又使我不敢深入到村民中去,我覺得他們身上有一股陰鬱之氣,讓人望而生畏。必須承認,我的那次荒村之行並沒有達到預期目的。進士第古宅、御賜牌坊、海邊的墳場,還有歐陽家族的那三個故事,都使荒村給我懸念更加強烈了。然而,我卻無法真正深入進去,荒村的秘密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我已經找到了迷宮的大門,卻沒有打開大門的鑰匙。
夠了,我不願再回憶下去了,讓這些記憶都永遠地遺忘吧。
這些天發生的一系列離奇事件,使我越來越疲倦,這天晚上我沒有上網(其實是擔心網絡上那個無所不在的“聶小倩”又來騷擾我),早早的就睡覺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把我從夢中拉了回來。我暈頭轉向地睜開眼睛,天哪,現在是凌晨三點,我立刻想到了在荒村的那幾個大學生。
抖抖豁豁地拿起手機,但電話那頭卻沒有聲音,通話還在繼續,我大聲叫了幾下:“是霍強嗎?還是韓小楓?你們在荒村嗎?”
還是沒有聲音,我又等了好幾秒鐘,當等得有些不耐煩時,突然聽到了一個細微的女聲:“你在和誰說話?”
不是他們——我一下子愣住了,那個聲音是完全陌生的,極富磁性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試探着問道:“請問你是哪位?”
但對方的聲音又沒了,我連着“喂”了幾聲,只聽到一些奇怪的雜音。
究竟是誰呢?瞬間,我的心裏微微一顫,似乎是神奇的第六感,讓我想到了一個不可能想到的人。
“聶小倩?你是聶小倩吧?”
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但對方不回答,我接着追問道:“是你,一定是你。為什麼不說話?”
就在這時,對方結束了通話。
終於,我長出了一口氣,把手機扔到了沙發上。
其實我心裏也沒有底,真的是那個“聶小倩”嗎?可她又是怎麼知道我手機號碼的?難道真是個無孔不入的幽靈?
我懷疑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啊?凌晨的時候把我從夢裏叫醒,又像個鬼魂一樣飄然而去。
這一晚,我再也沒睡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