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又下雨了。
淋漓的雨澆涼了春夏之交的上海,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瘋長着,向每一處縫隙擴展着綠色的枝葉。在鬱鬱蔥蔥的爬藤陰影下,我撐着傘悄然出門,四周瀰漫著濛濛的水汽,如雨衣般把我籠罩了起來。
雨天的地鐵里也有一股霉味,一反常態地冷清而寂寥。我不緊不慢地穿過驗票口,下到略顯空曠的地鐵站台里。我並沒有如往常那樣站在黃線后等車,而是不緊不慢地撿了個位子坐下,然後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地鐵列車呼嘯着進站了,我冷冷地看着車門打開,裏面的人出來,外面的人進去,我卻坐在站台椅子上不動聲色。等待幾秒鐘后,車門又關上了,列車又飛馳着離去。
不一會兒,另一個方向的列車又開來了,但我依然穩穩地坐在站台椅子上,眼睜睜地看着列車開走。就這樣二十分鐘過去了,我始終坐在這張椅子上,有好幾列車從我兩邊開來又開走。
突然,我離開站台向上層大廳走去。
這時我加快了腳步,很快就從驗票出口走了出去。
就當我要離開地鐵車站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陣清脆急促的腳步聲。我立刻警覺地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撒開雙腿向我這邊跑來,她的頭髮隨之而飄動了起來,那樣子煞是吸引人的眼球。
我發覺她在奔跑的同時,那雙眼睛還在盯着我,我們冷冷地對視着,直到她跑過我的身邊。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覺就像捏着貓咪的骨頭一樣柔軟。她嘴裏輕輕地叫了一聲,然後又掙扎了幾下,但我是不會讓她走的。
“聶小倩?”
我盯着她的眼睛問。
她一下子怔住了,眼神里露出一股抑鬱和倔強,然後低下頭不再掙扎了。
這時,葉蕭總算跑過來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說:“肯定就是她。我已經悄悄觀察她二十分鐘了,她一直遠遠地看着你,你離開站台她也跟在後面,這時候我過來向她問話了,她立刻就向出口跑了過去。”
原來昨天晚上,葉蕭為我想了一個辦法,用“引蛇出洞”之計,把這個“聶小倩”找出來。當我進入地鐵站時,葉蕭就悄悄跟在我後面。我裝得像個傻瓜一樣,在站台上坐着不動,故意錯過許多次列車,這樣如果有人盯着我的話,就會和我一樣也錯過許多列車了,這樣很容易就會被發現的。果然,葉蕭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女孩子,並斷定她就是跟蹤我的人。
現在,她就在我手中了。
她終於抬起頭來,用帶有幾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輕輕張動嘴唇:“你把我弄疼了。”
“對不起。”
我的手立刻像觸電似的縮了回來,面對眼前這個楚楚可憐的年輕女孩,我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與我想像中的騷擾者完全不一樣,我原來要大發雷霆的一長串話,現在卻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我和葉蕭說:“現在你們已經把我抓住了,隨便你們處置吧。”
我立刻象皮球瀉了氣一般,怯生生地說:“放心吧,我們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這時我輕聲地對葉蕭說:“謝謝你幫我找到她,我想單獨和她談一談好嗎?”
葉蕭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後對我輕聲耳語道:“好吧,不過你要小心一些,千萬不要心太軟,依我的經驗——天使往往與魔鬼同在。”
說完最後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葉蕭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鄭重其事地對女孩說:“不好意思,剛才讓你受到驚嚇了。我是一個警官,他是我的表弟,我們都不是壞人,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騷擾他了,否則我會再找到你的。再見。”
葉蕭快步離開了地鐵車站,只剩下我一個人看着黑衣女孩,不禁有些緊張了起來。她緩緩吁出了一口氣,盯着我的眼睛說:“我就是聶小倩。”
難以置信,她給我第一眼的感覺,活脫脫就是聊齋里的聶小倩——
記得小時候看白話本聊齋,每當讀到《聶小倩》時,眼前就會浮現起一個古裝女子的形象:她無聲無息地出沒於古老寺廟中,有着披肩的烏黑長發,纖細修長的腰肢,美麗狐仙似的瓜子臉,還有一雙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誘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憂傷,彷彿是微微劃過水面的漣漪——
現在,她就在我眼前。
但我卻不敢再看她了,她的臉就像重複播放的電影畫面,又一次勾起了我對少年幻想的記憶,我情不自禁地輕嘆了一聲:“實在太像了。”
“你說像什麼?”
如電話里聽到的一樣,她的聲音宛如磁石,這就是聊齋里女主人公的聲音了?
我尷尬地搖搖頭說:“沒什麼——我能請你喝杯茶嗎?”
她側着臉說:“我已經是你的獵物了,隨便你的便吧。”
於是,我帶着她離開了地鐵車站,外面的雨比剛才更大了,我們走進了陝西南路的一家小茶坊里。
剛一坐下,她盯着我的眼睛問:“你好像有些緊張嘛。”
“我緊張嗎?”我故意避開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景說,“當然,和聊齋里跑出來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哪有不緊張的?”
但她不以為然,依然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問:“你真的去過荒村?”
“真的,我去過荒村,絕對沒有騙你。”
“可你的《荒村》錯誤太多了,一點都不真實。”
“《荒村》是小說,小說就是真實與虛幻的混血兒。”
她輕蔑地說道:“那你離真實可太遠了,你的荒村不過是在望遠鏡里見到的一幅畫而已。”
“是的,荒村一定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可不想被她牽着鼻子,立刻轉移了話題:“現在該輪到你回答了,你真的叫聶小倩嗎?”
瞬間,她的眼睛裏掠過了一絲驚恐,我猜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但又一下子滑了過去。她點了點頭說:“是的,我的名字叫——聶小倩。”
她最後三個字拉了很長的音,幾乎把隔壁桌子的人都驚動了。
“太不可思議了,世界上竟有這麼巧合的名字。”我苦笑着說:“你爸爸一定從來沒讀過聊齋,或者——讀聊齋讀得太入迷了。”
“夠了,一個人叫什麼名字真的很重要嗎?”
我盯着她飄忽不定的眼神說:“是的,非常重要。你知道嗎?你的樣子真的很像書里寫的聶小倩。”
“好吧,我讓步。”她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如果你堅持認為聶小倩這個名字,會讓你聯想起聊齋里的女鬼,那就請你就叫我小倩吧。”
“小倩?”
“對,聶家的小倩。”
我連忙點了點頭:“不錯,這樣叫起來就好聽多了,感覺就像隔壁鄰居的女孩——小倩。”
忽然,她有些不耐煩了:“我已經對你讓步很多了,現在我能走了嗎?”
“可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呢。”
“現在我要上班去了,以後再慢慢問吧。”
她急匆匆地站了起來。
我跟在她身後問:“可誰知道再上哪兒找你去?”
“我就在對面的冰激淋店上班,隨時都能來找我。”
她像只小鹿一樣衝出了茶坊,淋漓的大雨澆在她身上,她低着頭一路小跑穿過橫道線,閃進了馬路對面的一家冰激淋店。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愣在茶坊門口,不知道該不該到對面去。幾分鐘后,她出現在冰激淋店櫃枱后,身上已換了一件橙色工作服,長長的黑髮在腦後挽了一個馬尾。
“賣冰激淋的聶小倩?”
我忽然笑了起來,一些雨絲飄到了我的鼻尖上。
這是一個特殊的數字,我覺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門,在“10”以前我們緩緩地在大門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頭。但只要我們走進這扇大門,“10”這個數字就會變成一捆繩索,套在我們的脖子上牽着我們向前狂暴,無論前頭是天堂還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