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現
他只有一套衣物一雙鞋嗎?
盯着坐得四平八穩的男人,常微涼除了好奇,便是皺眉。衣上沒有灰塵,基本上男人的衣着未變過,容貌看上去很老實,只有披散的長發讓人感到他的恣意狂放。
“昨夜……是你在土堆上與我說話?”
暫時撫平了弟弟的怒氣,無奈店小櫃枱多,排成長龍的喜盒只得全數堆放在藥鋪外,無形間成了常氏生藥鋪的招牌,買洗頭洗面葯的人順便看個熱鬧,生意倒也不錯。
“是我。”憨厚的表情掩去眼中的深邃。
“那……你昨夜可有送東西給我,例如……玉佩鏈子之類的?”
“沒有。”攝緹淡笑,以為她要定情信物,摸遍全身後,笑容有些不自然。他好像什麼都沒帶呀。
“不是你的。”喃喃自念一句,常微涼將落入床下的玉佩徹底拋向腦後,定眼看他,“攝公子,你為何會來常家提親?”
“我想提親。”
“姐姐不會嫁你的。”沉悶半天的常獨搖忍不住開口。
“為什麼?”攝緹奇怪。
“想娶常家人,除非你是一品高官,家財萬貫,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對我姐要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還有,這一輩子只能娶我姐姐一個,你做得到嗎?”
想娶他的姐姐,也得看他常獨搖願不願。父母過世得早,只有姐姐與他最親。常氏生藥鋪能有今天,也是姐弟二人共同經營的結果。姐姐是他的,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個來歷不明的笨蛋娶走。成堆的喜盒了不起啊,財大氣粗了不起啊,他就是不買賬。
他的低吼引來攝緹一瞥,極快的一瞥,眼神隨即又放到皺眉的女子身上。
好歹他也算“尊”字輩的人,常獨搖的條件絕對達得到,只是……
“什麼叫舉案齊眉?”
“你……”吐血,常獨搖要吐血。狠狠瞪着面露茫然的臉,他真想一腳踩上去。
“攝公子,別在意小弟的話,他胡鬧呢。無論如何,攝公子今日的提親,常家恕難答應,還是請回。”
“為什麼?”他紋絲不動。
“敢問攝公子……”
“攝緹。你答應過喚我攝緹。”
“……好吧,攝緹,敢問你提親,提的是哪門子的親?”
“你。”
被人當眾表明愛慕,女子是否應該紅臉羞怯?可惜,常微涼沒有,睜着明眸大眼,揚起商氣十足的市儈笑,“你喜歡我?非我不娶?”
“……”喜歡她?
喜歡?他微不可察地凝起濃眉。
應該……是的吧。能在第一眼就讓他念念不忘的人,少之又少,她的模樣不算絕美,但清秀可人,如果她僅是尋常女子的白牙和微笑,就算當時在腦中印下了她的笑,也必定不會逗留太久。但——清秀容貌,加她一口黑牙,造成了極大的反差。
想必,正是這種反差令他印象深刻,過目不忘,而她昨夜的大膽更是令他欣賞……還有一點生氣,她膽大得根本沒分寸。如果說這種欣賞是喜歡,他不否認。
他做事一向有原則,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就算被那些傢伙說不知變通,他也不介意。今日來提親,除了欣賞,他倒想看看她會如何?
敢當面對他提出要求,就要有準備承擔後果。這個常微涼……他欣賞,卻不止於欣賞。她讓他,很……期待呢。
嗯嗯,沒錯。攝緹點頭。
他的點頭令她心頭升起小小詫異,隨即道:“咱們兒時見過面?”
搖頭。
“咱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過?”
搖頭。
“你是不是要找黑齒人?”這句問得突兀。
搖……趕緊點頭。
丟開心頭小之又小的詫異,她的笑容越來越大,眼神也越來越犀利,“對不住,這兒恐怕沒你要的東西,請回。”言罷,起身欲往後廳,卻連手帶袖被人拉住,常微涼回頭。
“我想提親。”他緩緩站起,心知她又誤會了什麼,高大的黑影在她頭頂蔓延。曾想過她會拒絕,只是沒料到,她的拒絕讓他……有些許的不快。
沒人會惹他心頭不快。換言之,沒人“敢”惹他心頭不快,但凡惹到他的人,多數沒什麼太……如意的下場。
“嗯,慢慢想。”他想是他家的事,關她屁事,對吧?
用力抽手,無奈氣力不如人,她向虎視眈眈的小弟求救。常家小弟心神領會,抓過禿寶手中的掃把,氣勢如虹,準備來個橫掃千軍……
“啪!”粗臂輕輕一擱,竹掃斷成兩截。
在眾人混合著驚訝和看戲的目光中,他的黑髮緩緩拂上微白的小臉,大掌毫不避嫌地繞過她的腰,拉住髮辮迫使她抬頭。緩緩的、緩緩的,微厚的唇輕輕拭過嘴角……隨後,在人來人往的藥鋪內,在常獨搖的目瞪口呆中,吻住她。
沉靜……發獃……再沉靜……
“啪!”清脆的巴掌聲,是她的回禮。
然後,眾人還是發獃——
看着他狂放的大膽,眾人發獃。
看到生氣的女子……不不,應該算是羞紅臉的女子,頰是紅的,唇是紅的,就連眼睛也紅紅的。眾人除了發獃,眼中卻多了佩服。
雖說她紅着眼打了男人一巴掌,男人尚未反應,正怔忡間,那隻一直趴在地上的狗卻凶起來,齜牙咆哮,似要衝上前。
它凶,人比它更凶。紅了臉的女子不但不害怕,反倒英氣十足地狠狠踩住狗尾巴,喝了句“叫什麼叫,信不信我腌了你做臘肉”。叫喝完,跑到后廳不再出現。
臉上浮現五指掌印的攝緹,臉色算不得陰沉,只是,不笑的臉多了分肅然和……令人發寒的戾氣。
常家最近鬧鬼了。
最初的傳聞是陳媽親眼見到,常家姐弟起初並不在意,可傳了五天,害得他們每到夜裏就不由自主望向窗外,似乎黑暗中會躥出陳媽口中的鬼來。
這一天。
“唉,唉!”重重的嘆息在常家院子響起,雙雙回家的常家二位年輕主子就聽陳媽對着一干下人道,“自從小姐一巴掌轟走了那位提親的攝公子,那一夜就開始鬧鬼了。我可憐的小姐,若不是我在窗外看到,拿着棒子趕跑那隻飛鬼,恐怕小姐就要被它給害了。你們說,啊,你們說吧,我在常家幾十年,從沒聽說過,也根本沒看到什麼神神鬼鬼的事,怎麼就偏偏在那天晚上被我撞到?定是家裏有了不幹凈的東西!唉——唉——”
陳媽在常家算是老輩,姐弟二人對她多有尊重。咳了聲,常獨搖道:“胡說,常家哪來的鬼。”
“哎呀,少爺小姐回來了。晚飯早就做好了,就等你們回來呢。”
“家裏真的有鬼?”看了眼小弟,常微涼遲疑。老實說,這些天夜時,她還真能聽到窗外有什麼東西飛來飛去。
“怕什麼,常家從來不做虧心事。定是有人胡鬧,若真有鬼,請個法師驅驅。”常獨搖不以為意,他比較煩的是——“姐,那傢伙天天蹲在鋪子外,看樣子不打算死心。”
“理他啊。”想起蹲在鋪對面的男人,俏麗的小臉紅了紅,轉頭道,“陳媽,若是家中真有不幹凈的東西,你明天上街請個法師驅驅。求個安心。”
“是是,陳媽一定不會讓少爺小姐受驚。”她老早就想了,既然常家二位主子開口,她當然是趕緊上街請法師,為常家驅魔趕鬼。快快快——
“娘,小姐說的是明天,現在天都黑了,您急什麼啊!”兔兔拉住一心往外沖的娘。
“啊?明天?”
天一亮,陳媽便出門了。沒半刻工夫,法師到了。
“法師來了?”剛梳洗完畢的常二少坐在廳上,啜了口清茶。姐弟倆雖說長得不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似的,畢竟是雙胞胎,常獨搖也算個俊俏的年輕公子,白皙的臉上有着與其姐相似的大眼,揚了揚眉,目光盯向緩緩走進屋的法師。
“怎麼是你?”他一口茶狂噴出來,“禿寶,掃帚。”
“少爺,準備好了。”機靈的禿寶見到來人後,早已握起粗大的——打狗棒?咦,好像拿錯了,明明摸的是掃帚啊。
“少爺少爺,當心身子。”陳媽趕緊上前順氣,口裏不閑着,“攝公子很厲害的,他行走江湖見過不少世面,又懂奇門遁甲之術,有他在,今天晚上不用怕了。”
這男人幹嗎的?一會兒是富家公子,一會兒又行走江湖,現在倒成了驅鬼法師?常獨搖眼中寫着明明白白的懷疑。
“鬼?說不定鬼就是他裝的!”
不能怪常二少疑心重,自從微涼打了他一巴掌,五天來他只是默默站在鋪外看着,要不就蹲在地上和那隻狗說話,表情木訥,不知他打什麼主意。
“你家鬧鬼,微涼……她還好吧?”無視鼻尖一尺處顫抖的指尖,攝緹環顧四周,沒見到繞在心上的女子。
她打了他,說不介意那是騙自己,可,卻也沒想像中的那麼介意。
要他提親的是她,拒絕提親的也是她。這個常微涼,真是矛盾呢。自從吻了她,只要他一靠近,她就跳開三尺,弄得他有點……煩。
從沒哄過女人,這種情況該怎麼解決?
一早起來,本想着如前日一樣看着姐弟二人出門開鋪,剛到門邊,裏面衝出來的大娘迎頭撞上,細問才知常家這些天在鬧鬼。微涼家鬧鬼,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所以,他成了陳媽口中的“法師”。
“我姐很好,你……”
“獨搖,我一點也不好。”沙啞的聲音由廊外傳來,不復清脆。
常獨搖上前一步擋住她的視線,讓她瞧不到大大咧咧坐在堂上的高大人影,“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我昨兒半夜醒過一次,真的看到窗外有黑乎乎的東西飛來飛去,嚇死我了。”偏偏昨夜起了風,窗欞咯吱咯吱的,不知是那些黑影撞出的聲音,還是風吹打的聲音,“法師呢,快叫陳媽請法師,我……”
“小姐,法師來了。”
聞言,從獨搖身邊側出一顆腦袋,眼下一圈青灰,看得出昨夜沒睡安穩,“在哪兒……你、你……怎麼是你?”
果然是雙胞胎,就連反應也是一模一樣。
“你會捉鬼?”他到底是幹什麼的?
“會點皮毛。”
“真的?”繞過弟弟,她走到他身邊,看到一身灰衣后皺起眉,“你沒衣服換嗎?”
“……”
“驅鬼要多少時間?”
“……”她的問題不太好回答。至少,他沒見到他們口中的“鬼”究竟是什麼東西,會不會與他找尋的東西有關?
“姐,別跟他瞎扯,我讓禿寶再去請……”
“不必了。”打斷弟弟的建議,常微涼小手一拍,“你幫我驅鬼,我告訴你在哪兒見過真正的黑齒人,兩相互換,如何?”
看他的樣子,神情雖然總是憨厚,漆黑晶亮的眼神卻不是任人欺負的角色,當時又羞又氣打了他,還以為他會死纏不放……嗯,他也的確是死纏不放,天天在鋪外當門神。
這種看似無害的男人,絕對是那種說一不二,一板一眼,看準了認定了就死不鬆口……啊啊,是死不放手的類型。
他最初找上她,就是因為新推的黑玉固齒膏和她一口做招牌的黑牙,既然他想知道何處有真正的黑齒人,她也不是小氣的人,只要驅了鬼,讓常家恢復平靜,告訴他又何妨。如此,他也不會再向她提親了吧。
唉,想到這兒,胸口有些悶,定是昨夜未睡好的下場。撇開心頭突來的悶氣,她等他點頭。
“你真的見過黑齒人?天生的,不是用那個……膏染出來的?”聽她提到黑齒,關注的眼神分散了些,似乎關心她多於別人。
“黑玉固齒膏。”她咬字清楚。
“你……不生我的氣了?”漆黑的眸子鎖着微笑的臉,憶起那晚醉酒的她,也憶起脖間軟軟的觸感。
她的唇,很軟,很香。讓他忍不住想……
“嗚——”窮奇低鳴,喚回他又開始發獃的心神。
“我打你一巴掌,你氣不氣?”她反問,頰上染起微微桃色,卻不移開對視的眼。
真是個膽大的姑娘啊。盯着她的笑,他不自覺地搖頭起來,“……不氣。”
沒人敢打他,她卻毫不猶豫。一想到臂間細滑的腰身,看到她氣紅了眼睛,似乎,那一巴掌也算不得什麼了。
朋友常說他一板一眼認死理,不知變通。他哪裏不知變通啦,這叫原則!
“真的不氣?”
“不氣。”他笑。
“就這麼定了。”微微一頓,市儈的笑浮上紅唇,炫得他眼前一花。
八月末的太陽,又是清晨時分,沒那麼刺眼吧。
攝緹忖着:她說“定了”。定了什麼?
“你從哪兒來?”
“……很遠的地方。”
“海外嗎?什麼國家?”
“古骨家族。”
“沒聽過,想必是很遠的地方了。你來廣州城幹什麼?”
“找東西。”
“找黑牙齒?”
“不是,應該是……全黑的人骨。”
正在買澄沙糕的女子全身一震,驚詫回頭,“人骨?你的意思是……”抖抖的手指拈不住糕點,眼看就要落地。
伸手一撈,新鮮的澄沙糕落入他手中,“嗯,我找的東西是黑色異人骨。”
“那……那是什麼東西?”她賣黑玉固齒膏,可從未聽過藥材中有一味叫“黑色異人骨”的。若要人骨全黑,只有一種可能——“不按君臣”。
“什麼是不按君臣?”拉着顫抖的小手走到街邊,攝緹不明白她喃喃念的是什麼意思。
“不按君臣?”倒喝一口氣,她神色更顯吃驚,“你……你想對誰不按君臣?”“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她猶如受驚的白兔。
他們姐弟雖說沒按照爹的期望成為醫家大夫,至少鋪里賣的還算是葯;加上家中醫書甚多,號脈懸絲雖不擅長,基本的藥方子還是懂的。這“不按君臣”四字,在醫家來說,可謂大忌。他他他……他懷的什麼歹毒心思?
“歹毒?”
“喝!”趕緊捂着嘴,常微涼再退三步。
“怎麼了,微涼?”他趨前四步,低頭貼近。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四下顧望,確定正午的街上沒什麼行人,她靠近他小聲道,“主病之為君,佐君之為臣,應臣之為使。醫方子向來是以君臣相配,君是主葯,臣是輔葯。不按君臣,就是顛倒用藥和分量,這種違反藥理的胡亂用藥,根本是在下毒。咱們說人不按君臣,是指暗地裏下毒害人。”
下毒關他什麼事?攝緹雖不明所以,可望着她緊張的小臉,不由點點頭,表示明白。
“你口裏的黑色……異人骨,不會是指被人毒死後的人骨吧?倘若配錯葯給人喝下,死後骨頭的確有變黑的可能……你若真要找這樣的人骨,最好葯要下得重,才能看到全黑的……”
呀,呸呸呸,她出什麼餿主意呢?常微涼趕緊捂嘴。
“……”這就是歹毒的心思?他眨了眨眼,莞爾,“不。我起初也以為那副骨骼是遭人投毒才顯現黑色,其實不是。他們天生的……”
他正想仔細解釋,遠遠的街頭突然出現一隊華服人群,為首的男子長發飄飄,身後一干人身着整齊青色綢衣,氣勢洶洶地衝過來。
“就是他,就是他。看準了。”
一隊人還沒衝過街,就聽為首的褐衣男子大叫着加快腳步,俊美的臉上全是……氣急敗壞。
拉着攝緹退到商鋪的檐下,常微涼好奇觀望,不知又是哪家的公子當街尋仇。就見那位氣急敗壞的褐衣男子一陣風衝到……她的面前?
咦?找錯仇家了吧。
“木尊,我的爺,總算找到你了。天啊,你有多長時間沒換衣服了?有多長時間沒換靴子了?有多長時間沒給窮奇洗刷了?”
啥?不是找她啊。
瞅着褐衣俊公子一把抱住神色木然的攝緹,他臉色微變,她竟升起“寧願看他憨厚的笑”的念頭。他一直牽着她的手,又要空出一手為她拎着澄沙糕,似乎萬般無奈地被那男子抱住,素來光滑的額上似乎閃了數閃,極像青筋暴起。
“放手。”低沉的聲音夾了些情緒,不比對她說話時溫柔。
“木尊,我放手,你不會走着走着就不見了吧?”褐衣公子似乎不知死活。
“凱、風。”他緩緩叫出褐衣公子的名字,掃了眼青衣隨從。
“木尊,屬下遠遠就看你挺高興的,不會找到了吧?哈哈,太好了,這樣一來,其他四尊就沒法和你比了。這次的升官發財非你莫屬。”念了一堆才放開他,凱風看到他手中牽着的女子,神色一閃,愣了片刻后立即恢復,“木尊,這位姑娘……”
“微涼,你要喚她常姑娘。”五指緊了緊,見微涼盯着凱風眼也不眨,他心中竟騰起惱意。
“常姑娘,在下凱風。木尊的……”
“你找了我幾天?”攝緹突然插話,眸子射向多嘴的侍衛。
主子開口,凱風顧不得這位骨碌眨眼的俏皮姑娘,趕緊道:“二十六天。屬下找了二十六天。”
“我天天洗澡,襪子也有換,只是外衣沒換。”他瞪了凱風一眼,剛毅的臉上仍是老實模樣,“還有,你讓我到哪兒買靴子換?這兒買得到嗎?”
“……”木尊在生氣嗎?他不過殷勤地詢問了幾句,沒必要瞪他吧?凱風覷了覷,不敢確定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有沒有火氣。
“找我幹嗎?”
嗚……有火氣啊!
感到日頭漸炎,凱風顧不得許多,招手讓青衣隨從抬出大轎,拉着攝緹就往轎里塞,口裏問道:“木尊在哪家客棧歇腳?”
“喜客棧。”他聽人說這是廣州城最舒適的客棧。
“好,去喜客棧。啊,常姑娘,你也一起去吧。”見到攝緹牽着她的手不放,凱風的神色又是一怔,因閃得極快,倒也沒人看見。眾隨從只見他二話不說地將那姑娘推進轎,似乎聽到隱約的呼痛聲,極像兩人相撞。
“起轎。喜客棧。”凱風的聲音在轎外呼喝。
“你……沒撞傷吧?凱風那個笨蛋。”后一句是低咒。
轎子雖大,兩人擠在一起卻沒多少空隙。凱風根本是存心將她推到攝緹懷裏,害她現在撲在硬實的胸上,臉上一片燥熱。
常微涼心中咒了句,緩緩從他懷中抬頭,“你……可不可以放開擱在我腰上的手?”
他依言放開。
“那……也請你放開我的手,好不好?被你拉着,我沒辦法坐直。”
轎子行得很穩,他笑了笑,放開她的手,改將她扶坐在懷中。
“我們這樣,算不算被人當街擄掠?”紅着臉,窄小的空間讓她不敢亂動,見他神色平靜如常,心中竟慌亂起來。
從未與男人同坐一轎,就算獨搖,也只是攬過她的肩。特別是,這個男人非常粗魯地吻過她,又被她非常粗魯地甩回一巴掌,他的唇……有點厚。
嘆口氣,眼光在他臉上梭巡起來。
他長得不算俊俏,卻十分剛毅,沒有時下貴公子的白皙和陰柔之氣。披散的頭髮隨着他的動作時常垂於額邊,掩住他飛揚的眉和一雙深邃的眼睛。皮膚有點古銅色,他的頭髮……唔,齊腰長,髮絲細密,表層微有黃色,手指滑入其間,能感到微微的阻力,不太順滑。
若是他能用常氏的仙方洗頭葯,洗過三次后,頭髮定能又黑又滑又光亮。
“真的?”他的頭低了低。
“什麼?呀!”她恍然回神,驚覺自己的手正插在他的發間,趕緊收回,臉上紅雲一層賽過一層,一直染到耳垂上。
“微涼。”感到轎子停下,他突叫。
“嗯?”尷尬看他一眼,她低頭玩手指,無心顧及兩人親密的坐姿。
羞不羞,她羞不羞呀!居然光天化日下調戲一個男人,還心滿意足地摸他……摸他的頭髮。她、她、她在幹什麼?見鬼了見鬼了,真是見……對對對,就是因為昨夜鬧了一夜的鬼,害她一整天心神不寧,魂不守舍。
“微涼。”他又叫了聲。
“什麼?”沒見姑娘她正在害羞嗎,他鬼叫什麼?
“到了,木尊。”轎簾掀開,探頭的是凱風。
“呀!”突來的強光又引她一震,顧不得許多,趕緊從轎中跳出,常微涼指着凱風的鼻子斥責道,“你好大膽子,廣州城裏也敢當街擄人,信不信我讓你吃牢飯。”
擄人?凱風看向彎腰走出轎的主子。
攝緹露齒一笑,盯着粉紅色的耳垂,笑意更大——這個膽大的姑娘,此刻,應是害羞吧!
呵呵!仙方洗頭葯,他找機會試試。
“驅鬼?”
大叫后的凱風,趕緊探頭瞧了瞧,見梳洗的人沒什麼動靜,才小聲道:“你讓我家木尊做法師,為你驅驅驅……”
“驅鬼!你沒聽錯。”女子撫了撫髮辮,俏皮一笑。
左邊的房中,攝緹正在沐浴更衣。因為這個叫凱風的傢伙說,他已經二十六天沒換外套了。右邊,青衣隨從正在為那隻兇狠的狗洗澡,偶爾還能聽到它滿足的嗚吠聲。
“常姑娘。”正色叫一句,凱風頭痛,“你知道木尊是什麼人嗎?居然讓他做這種小小小事。他很忙的。”
“是嗎?”成天看他蹲在藥鋪外,很閑嘛,“啊,對了,你為什麼擄他回來,就為幫他……嗯,換衣服?”
“這是我的分內事。”
“分內事?”她默默念了句,眼一轉,“哦,你是他的小廝。”還是個很漂亮的小廝。
“小——廝?”俊眼瞪向她。
“不然是書童?跟班?家僕?”她繼續猜。
“我是木尊的近、身、侍、衛。”很咬牙。
侍衛不是保護主子的安危嗎?什麼時候要他們打點主子的一切,關心主子有沒有按時按天換衣換鞋?“為什麼你總是念叨攝緹已經幾天沒換衣服?”
“……”他沒必要告訴她吧。
“其實,你就是小廝,別不好意思。”俊美的男人做小廝是有點浪費。她逕自點頭。
“常姑娘。”盯着澄沙糕,凱風硬聲道,“木尊每天都有一堆事忙碌,哪有心思照顧自己,身為侍衛的我,當然要照顧周到。”
換句話,攝緹根本就不會照顧自己,也不會考慮自己今天有沒有換衣服這種小事。用凱風的話,這叫忙碌。可——
“他真的很忙?”看不出來呀。
“……若不忙,也不會到這兒來。常姑娘,你知道木尊來此何事嗎?”族裏成堆的事等着木尊,這姑娘居然懷疑。
“我知道,他要找黑色異人骨嘛。”對她的黑牙十分有興趣呢。
“木尊告訴你的?”好懷疑的眼神。
“說了一半,被你打斷了。”若非他氣洶洶地當街擄人,他們早就在鋪里喝茶吃點心了。
“什麼說到一半?”沉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一身清爽的男人換上紫綢衣,黑髮剛洗過,散在肩上,偶有水滴滑落。
盯着濕漉漉的髮絲,她無意識地拈起一縷,在指間繞了繞,隨後又拉過凱風的長發,用力揉了揉。
“你想……想做什麼?”木尊的眼神好嚇人。
“你的頭髮長,滑是夠滑,卻不夠力氣,太細了很容易斷掉。不如試試常氏的宮制薔薇油,保管你髮絲堅固。”
“……”木尊的眼神更嚇人了。雖然不明白這姑娘口中的“宮制薔薇油”是什麼,但為了保命,凱風決定轉移話題:“啊,木尊,常姑娘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找黑色異人骨。”
“聽說過古骨家族嗎?”微微傾頭,示意凱風移開。攝緹坐到她身邊。
“你方才提過。”見到他,她的臉又臊起了,正巧窮奇漫步挪了出來,她轉開眼神,打量着看上去狼狽萬分的……落水狗。
“我來自很遠的地方,用我們的話,那兒是靈界,用你們的話,好像是天宮。”
“你是神仙?”她瞪眼,明眸直視他。
“不。你可以想像,靈界與人界沒什麼區別,古骨家族可以說是巨富,也可以說是大地主或皇帝之類。古骨族以收集和販賣骨骼為主,所有生物的骨骼均在收集之例。我族旗下有金木水火土五大星骨宮,許是人類書籍中記載的天文五行。”
“你……他們叫你木尊?”有聽沒有懂,常微涼只知道這些人很懼怕他。
“我是木星骨宮的尊長。”
“你要找的骨頭……”
“是遠古時期的黑骨人。因為時間太長,他們與尋常人類共同生存繁衍,除非死亡或是突然衰老,否則只能從牙齒看出來。如今,他們的牙齒也漸漸與尋常人無異,很難找到。”
“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對我的黑牙感興趣了。”她低頭喃道,心一時又悶了起來,“那隻狗沒用嗎?拿根骨頭讓它聞聞,不就可以找到啦。”
“……窮奇不是狗。”凱風忍不住插上一句。
“我管它是不是狗。”哼了哼,她仍是氣悶,“找到黑色異人骨,你就會回家了?”若是如此,她寧願不告訴他在哪兒見過黑齒人,讓他慢慢找,最好找不到,留在廣州……
停停停,她又胡思亂想什麼?他走他留關她什麼事,她氣什麼,悶什麼呀?
心思亂飛,趕緊讓自己集中在甩水的狗身上,她輕問:“你……很厲害?”
“木尊當然厲害。”主子不好意思承認,就讓他凱風承認好了。
“攝緹?”常微涼睨了眼凱風,瞪向他。
“你覺得我厲害,我就厲害。”又是憨厚無害的笑。
“那,你還會幫我驅鬼嗎?今晚。”
他點頭,“會。”
噗!有人腳下打滑。
讓木尊捉鬼,這不是屈尊降貴嗎?他可是“木星骨宮”的“木尊”呀,與金水火土並駕齊驅的“五星尊長”之一。這些人,平常不是稱木星為歲星嗎?歲星者,太歲也。
木尊名為攝緹,也就是太歲的別稱,他們居然聽了沒警覺。
是人類變笨了,還是他們不再看重?攝緹者,攝提也,他可是他們的太歲爺啊,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只有這個常姑娘,居然讓木尊驅驅驅……驅那算不得東西的東西?
蔑視,極大的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