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稚兒
靈界紀年:震旦一千三百二十二年。
古骨城,勤學堂——
她……或者,我們應該稱其為“他”?
嗯……嗯……在不確定的前提下,姑且稱之為“娃兒”吧。
這娃兒約莫六七歲年紀,柔順的黑髮垂披在身後,發尾帶些卷翹,嫣紅的兩頰邊,微微有些亂髮飛繞,其中一縷被含入嘴角。
稚氣的小臉精緻白皙,眉不細不粗,眸清亮如星,高挺的鼻子,粉紅的小嘴,無一不表明這是個美麗的娃兒。此刻,尖尖的小下巴正有氣沒力地擱在左手掌心上,睫羽半閉,公然拿夫子的講課聲當迷魂曲,昏昏欲睡。間或,夫子重重咳嗽,娃兒眼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的意思。
悶,悶死了!
眉頭輕輕攏了攏,表明娃兒的心情並不是太好。
“當——當——”
“放學啦!”
夫子尚未離開,不知哪個娃兒歡叫一聲,讓原本意欲離開的夫子重新坐回,瞪着還算清澈的老眼尋找那一個膽敢不將他放在眼裏的小傢伙。
一時間,學堂內鴉雀無聲!
沉靜維持不到片刻,只聽得後排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因為過於安靜,細微的聲響也顯得巨大起來。眼神一致轉向後排,只見那個美麗的娃兒正捂着額頭趴在桌上,口中低咒連連。
呵,睡得太熟,一不留神腦袋砸到桌面上去了。
“肯定又青了一塊。”娃兒低語,再抬頭時,見滿堂的眼光全定在自己身上,尷尬笑了笑,立即低頭收拾書本。
台前,夫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嘴角抽搐半晌,終於,搖頭離去。
待學堂走得乾乾淨淨時,娃兒身後悄悄多出兩道身影。
眼珠向左瞟,娃兒嘆氣,停下收拾書本的手問道:“東焚姨,鬼叔讓你來的?”
東焚輕笑,憐愛地撫上娃兒的烏髮,點頭道:“是。”
眼珠向右眼,娃兒再嘆氣,“莫樂叔,是明叔讓你來的?”
“是。”
“唉!唉!”重重的嘆息,從一個娃兒的嘴裏發出來,着實怪異。
支頜倚桌,娃兒撥開搭眼亂髮,貝齒咬着下唇,苦惱萬分。
東焚姨是娘的近侍,莫樂叔是爹的近侍,因為爹待人過於熱絡,以至於凡到場處必親力親為,這也使得他的近侍幾近於隱形,若不指明,別人還以為爹一個近侍也沒有呢。
通常,他們不會同時出現。而一旦同時出現,就表示他——要、倒、霉、了。
沒錯,娃兒是他,不是“她”也。
不合年紀的苦惱攀上他的小臉,盯着投在前方的兩道長長身影,他是一點也不想動啊。
為什麼倒霉的總是他?為什麼?
因為不明白,所以,他常常在半夜困惑得睡不着時,跑到爹娘的閣樓內,抱着娘或爹的大腳追問研究,結果多是被爹拎着衣領丟出閣樓。他纏得緊了,爹會招來幽安鳥將他叼上半空吹冷風,順便繞古骨城一周,等到他兩腳發軟地着地時,天已經——亮了。
哎,慪死他了!
他敢肯定,打從他在娘肚子裏時,倒霉就已經虎視眈眈等着他了。這不是妄語,他可是確證據鑿——
三歲以前……記不得了。
三歲以後……嗯,就拿那木宮姓攝的小子比吧,攝小子的爹有一隻寵物名喚窮奇,攝小子可以騎在窮奇背上滿城跑。要多愜意有多愜意;他呢,不是被幽安鳥叼在半空當掛腌肉,就是被卷耳頂在背上當蹦蹦球。
拜託,他小小年紀經不起嚇。
與其他同齡比,他更慘。放了學,其他娃兒可以成群地跑去看傀儡戲,他卻必須跟着鬼叔學追蹤,跟着明叔學分辨骨骼。
好嘛好嘛,身為古骨族靈,埋在一堆五顏六色的骨頭裏他也是不排斥的,可每次去哪兒學卻是個大問題。東焚來,是帶他去鬼叔那兒,莫樂來,是帶他去明叔那兒。
鬼叔明叔爭他爭得很厲害啊。
照理,兩家搶着要他,他那顆小不隆冬的心應該得意得冒泡泡才是,可……唉唉,請原諒他小小年紀吹不起泡泡,他呀,可是一點也得意不起來。如果要他選,他寧願學那些“不成器”的同齡咬着糖人看傀儡戲。如此,多麼輕鬆,多麼有趣,多麼……多麼……哼,哼,這才是他嚮往的“正常”童年。
小白牙狠狠咬緊,他眯起因嚮往而灼燙的黑眼珠。
該死的,他才不想做什麼土尊水尊。他更不明白,爹娘從不急着讓他選,為何鬼叔明叔卻在一邊爭得拳腳相加,幾欲鋒刃相見?
他哪裏好?他哪裏值得他們去爭?
天生異能他沒有,天生聰慧他也不敢自認,只不過,他有一個身為土尊的娘,和一個身為水尊的爹罷了。
唉!他苦命的出生啊!
“該走了,少主。”東焚柔柔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
不情願地,他還是伸出兩支小胳膊,示意東焚抱他。
才不要莫樂叔抱呢,他喜歡東焚姨身上香香軟軟又帶點甜甜的氣味。就不知明叔知道這是他選擇去鬼叔那兒學習的理由后,會不會氣得頭髮比月叔叔還白?嘻嘻!
盯着越離越遠的學堂,他偷偷笑了笑,在心底。
回到熟悉的清池邊,東焚放下他,不意外地,已有兩道身影“釘”在池邊等着了。見他落地站穩,兩道身影同時轉向——先互瞪一眼——再舉步走向他。
救命啊!
這個時候,爹娘大多不會在……
“少主,您今日應隨莫樂回水宮。”身着白袍的明水看了莫樂一眼,再轉頭時,臉上掛起微笑。
“土宮才是少主的家,他回土宮也是正常。明總輔,你可別忘了。”身着黑袍的鬼趣證睨了明水一眼,再低頭沖他微笑。
“少主乃我水宮之尊,回宮並不錯,鬼總輔,我想你才是貴人多忘事。”
“一尊不事二宮。你扳指頭算算,即便是水尊,他一年有多少天是待在水星骨宮的?”鬼趣證輕諷。
明水被這番搶白嗆得臉色鐵青,正要反駁,一陣輕風卷了過來,黑影倏閃,小身影已被叼至半空。眾靈來不及驚呼,那叼着小身影的斑斕大鳥突然鬆了嘴,將他直直丟下地……
“啊——”
孩童的尖叫響到一半,又一道黑影自地面彈起,接住下落的小身影,再當他是蹦球一般反力一頂,讓他多飛高三丈。
“呀!”停頓一下。
“該死的!”再停頓一下。
“放我下來!”聽着耳邊呼呼風聲,感受着空蕩蕩的漂浮下落感,娃兒只能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尖叫……不,以防破口大罵。他遲早要烹了那隻大黑蛙。
下落……下落……就在距離地面一丈時,第三道黑影凌空躍起,將娃兒輕輕鬆鬆接抱在臂彎,輕旋落地,安然無恙。
“屬下參見土尊!”
“屬下參見水尊!”
垂手而立,四靈——明水、鬼趣證、東焚、莫樂,兩兩為陣,各自分別恭迎自己的尊主后,再轉向另一位問安。
微微頷首,男子俊目含笑,盯着似驚似喜的大眼,突輕嘯一聲,雙臂再次向上拋起。在娃兒驚笑連連的聲音里,一道清爽的笑聲間起間落,堪堪相融。
“爹!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穩穩接下娃兒,俊美男子笑聲朗朗,“辰兒,這些日子有沒有想爹娘呢?”
“有。辰兒天天都想。”抱着男子的脖頸,娃兒看向緩緩走向他的女子,疊聲歡叫,“娘、娘,有沒有想辰兒?”
“有,天天想。”白紗覆面的女子笑靨在唇。
又拋逗娃兒一陣,辰門望了眼身邊的一黑一白,將嘴附在娃兒耳邊,小聲道:“他們又在爭你了,辰兒。煩不煩?”
娃兒正想點頭,大眼骨碌一轉,轉而附在男子耳邊,以同樣小的音量道:“很煩很煩耶,爹!明叔鬼叔什麼時候才能不吵不爭啊?”
“等有兩個你的時候,他們可就不會爭了。”
“兩個我……”娃兒歪頭想了想,黑白大眼眨了眨,明白過來,“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我答應他們,他們就不會再爭我啦?”
“答應他們?”辰門聽得滿頭霧水,不明白自己的兒子半路蹦出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答應他們什麼?”
娃兒皺鼻做個鬼臉,掙開美美親爹的懷抱,跑向那一黑一白,好大聲叫道:“明叔、鬼叔,你們不用爭了,再忍耐幾年,好不好?”
“……”他們不太明白這話。難得一致地對望,鬼趣證看看同樣迷惑的尊主,蹲下身問道:“少主,您所說的忍耐幾年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我生娃兒之前啊。”
晴天霹靂!
“辰兒,你生娃兒?”為娘者終於聽不下去了,抱起娃兒,蹭着白嫩香腮,笑問道,“告訴娘,你打算什麼時候生娃兒呢?”
“當然是長大以後啊,娘!”抱着她的脖子,娃兒掀玩白紗,嬉笑道:“在我沒長大以前,就逢單月到水宮,雙月在土宮,好不好?”
“長大以後呢?”她的兒子不簡單呀。
“長大后,我娶四個妻子,生四個我,一個給明叔,一個給鬼叔,還多兩個備用。這樣他們就不會爭了。”
“……”
哦,還可以這樣計劃啊!誰?誰敢這麼大膽教她的兒?
大大的“問號”在為娘者眼中閃閃發光。白紗飄了飄,水眸一閃,若有所思地飄向現出“骨化”之態的夫婿。
“……不是我教的,不是我不是我!隨隨,你要相信,我可從沒對辰兒說過這種話。”習慣的……或者,我們應該說“條件反射的”,辰門立即撇清關係。
臭小子,小小年紀就準備起花心的本錢來,該打,該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