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存在於過去

邪惡存在於過去

是的,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句話,是他給她的承諾,是他給她的希望。

或許來到英國,就是為了尋找這棟房子?

倫敦的夏天很快就要到來,這裏將開遍鮮花,整個森林瀰漫著清香,只為他們兩個。

春雨來到標着“19”的房門前,舉起了手中的那枚鑰匙。在鑰匙柄上也有“19”,還有她的“XUAN”。

這是他留給她的房門鑰匙。

她將鑰匙塞進了鎖眼裏,等待了幾秒鐘后輕輕地轉動,隨着鎖里傳出清脆的一聲,房門被悄然推開。

任誰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她似乎又聞到了他的氣味,閉着眼睛想像他就在房間裏,站在玄關微笑着等待戀人的歸來。

沒錯,高玄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給春雨在旋轉門飯店準備了319號房間,在319房間的抽屜里放入這枚印有“19”和“XUAN”的鑰匙,然後指引着他來到森林深處的小屋,讓她用“19”鑰匙打開“19”房門。

然而,眼前卻沒有他的笑容。

她痴痴地走進了房間,諾大的廳里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牆壁和天花板,似乎剛剛造好還沒有人住過似的。

春雨又查看了一下其他房間,也沒有發現任何傢具,以及日常生活的用品,廚房裏空空如也,連水、電和煤氣都沒有通。不過想想也是,在這森林深處哪來的水和電呢?

然而,當她走進最裏面的一個房間時,整個人就好像看到神靈顯聖似的呆住了,隨後手中的鑰匙掉到了地上。

她看到了什麼?

北京時間2005年5月30日下午2點20分

上海。

我在家裏,坐在電腦屏幕前,電子郵箱裏顯示有一封新郵件,發件人的名字是春雨。

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來自倫敦的電郵,春雨在信里詳細地講述了昨天的所見所聞,特別是弗格森教授在飛機上送給她的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

老天,怎麼又弄到博爾赫斯了?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荒誕,命運就好像一個玩骰子的小孩,而春雨就是他手中那粒小小的骰子,在老虎機里被骰來骰去,最後卻落到了博爾赫斯的轉盤上。

五六年前,我曾那麼迷戀博爾赫斯。這個早年博覽群書晚年雙目失明的阿根廷老頭,用文字建造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任何人進入他的世界都會迷失方向,在巴比倫塔里周而復始地循環着向上。但所有人都樂此不疲,因為在博爾赫斯的迷宮裏,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理,這樣的愉悅無人能體會——比如當年閱讀《小徑分岔的花園》的美好夜晚。

春雨也在郵件里提到了這篇小說,她居然說小說中的主人公“YuTsun”,就是高玄去英國要尋找的人。難道博爾赫斯也和我一樣,喜歡把真實的事件與虛構的故事結合在一起嗎?

雖然還清楚地記得《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情節,但我還是從書架上翻出中文版《博爾赫斯文集》。在這本書的第219頁里,我找到了《小徑分岔的花園》,連帶後面的註釋總共也只有七千多個中文字,一個標準的短篇小說。

現在,讓我們跟隨博爾赫斯老先生的腳步,踏入小徑分岔的英國花園吧——

故事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英國,主人公是旅居英國的中國人余准,小說以余准第一人稱自述開始。余準是為德國服務的間諜,刺探英國的機密情報,在身份暴露后遭到偵探追捕。他必須在被捕前,將機密情報傳遞到柏林。他通過電話簿上的地址,找到了斯蒂芬·艾伯特——著名的漢學家,在中國居住過多年,精通中國歷史與文化。艾伯特的小徑分岔的花園,讓余准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擔任過雲南省總督,立志寫一部超過《紅樓夢》的小說,辭官回鄉建造了一座迷宮。余准與艾伯特談論迷宮,以及他的曾祖父的小說。這時偵探追到花園,余准舉槍打死了艾伯特。最後,余准透露了他殺死艾伯特的原因:德國軍隊要攻擊的目標,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只要殺死一個名叫“艾伯特”的人,報紙登出這樁毫無動機的殺人案消息,就能讓柏林諜報部門判斷出攻擊目標。

重看一遍《小徑分岔的花園》,感覺與六年前又有不同,似乎真的走進了那個飄蕩着白霧的花園,沿着不斷分岔的小徑前行,通往那迷宮的中央…….

一直覺得這篇故事更像推理小說,通過殺死一個叫“艾伯特”的人,傳遞所需要攻擊的城市的信息。這個故事不僅涉及到邏輯推理,還與密碼有關,只不過是把地名的密碼轉換成了人名。當然,文學評論家還可以從中找到更多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分岔、比如循環、比如宿命,但這是評論家的任務,不是我們的任務。

春雨在郵件里寫的主人公名字叫“YuTsun”,顯然她看的是英文本。不過,根據這個姓名的發音來看,很可能就翻成了中文本里的“余准”。

我立刻上線,在搜尋引擎里找到了《小徑分岔的花園》的英文本——《THEGARDENOFFORKINGPATHS》

雖然本人的英文水平有限,不過“YuTsun”這幾個字母還是找得到的。果然“YuTsun”就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肯定就是中文本里的“余准”了。

接着我又硬着頭皮看了下去,忽然發現了另一個疑似中國人的名字——TsuiPen。

原來這個“TsuiPen”就是小說中“YuTsun”(余准)的曾祖父,也就是那位曾經官居雲南總督,寫過一本據說超過《紅樓夢》的小說,又建造過一個神秘迷宮的人物。

我又在英文本里仔細數了一下,“TsuiPen”在全文中竟出現了十七次之多。或許《小徑分岔的花園》真正的主人公,並不是第一人稱的“YuTsun”(余准),而是隱藏在幕後從未登場亮相過的曾祖父“TsuiPen”吧。

“TsuiPen?”

反覆念幾遍這名字,似乎最近在哪裏聽到過?對了,請你翻到本書“第三扇門”的前面幾頁,昨天孫子楚告訴我,一個月前馬克·弗格森教授到過S大,求助查找一個晚清高官的資料,這個清朝人做過雲南總督的職位,音譯名字就叫做——TsuiPen.

英文本《小徑分岔的花園》裏“YuTsun”(余准)的曾祖父就叫“TsuiPen”。

小說里寫“TsuiPen”曾經做過雲南省的“governor”(總督)——而弗格森教授要查找的“TsuiPen”也做過雲南總督。

幾乎可以肯定,弗格森教授到中國來尋找的人,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TsuiPen”。

面對這樣的推理結果我完全愣住了——這位著名的英國物理系教授,千里迢迢跑到中國來,就是為了尋找博爾赫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嗎?

而最不幸的是,教授在回英國的飛機上,還搭上了一條自己的老命。

也許這又是一篇博爾赫斯式的小說?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這位大名鼎鼎的弗格森教授莫不是瘋了嗎?

除非——歷史上真有“TsuiPen”這樣一個清朝人,也真有他的曾孫“YuTsun”(余准)。

或許《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是真實的,或者具有真實的故事原形,只是博爾赫斯以小說的形式給我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只不過,這個玩笑實在開得太致命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0日清晨6點50分

春雨看到了一幅畫。

在這倫敦郊外森林深處的白色小屋內,掛着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畫,在藍紫色的夜晚背景上,赫然畫著一幢威嚴的鐘樓——大本鐘。

在那高高的鐘面上,指針正對着十點多鐘的位置,而在大本鐘底下的廣場上,則站着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孩。

恭喜你,猜對了。

油畫中的女孩正是春雨自己。

然而,她的心中是驚訝、恐懼還是高興呢?也許,只能用弘一大師的“悲欣交集”來形容吧。

又一次在油畫裏中看到了自己,還是高玄的筆法和風格,只有他才能創造出這樣的畫。古典寫實主義的畫面,宛如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大師,只不過背景換成了大本鐘,主人公換成了中國女孩。

照在畫中人臉上的似乎是路燈,黃暈的光線只籠罩着她一人,彷彿正站在舞台上表演。她的眼神里是絕望中的希望,雖然憂鬱但仍充滿力量,她是如此堅強不畏恐懼,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相形見絀。

春雨注意到畫裏自己的衣服,正是剛來到倫敦第一晚時穿的——這幅畫就是對大本鐘停擺當晚的真實寫照。

她走到油畫前,似乎嗅到了顏料的氣味。這時,她發現在油畫的右下角,寫着一行潦草的英文,她細看了片刻才讀出來——springrain。

春天的雨。

這不是作者的簽名,而是整幅畫的標題。

是的,高玄在她的畫像下,寫上了她的名字,同時也是這幅畫的名字。宛如達·文西的《蒙娜麗莎》,而眼前這幅畫就是《springrain》。

春雨看着油畫上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撫摸了上去。雖然畫面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但她仍然確信,這就是高玄在大本鐘下見到她后畫的。

低頭拾起那枚鑰匙,她緊緊攥在手心,自言自語道:“高玄,我知道你就在這裏,你能聽到我的聲音,你為什麼不出來呢?”

這充滿渴望的聲音,很快就被小屋的牆壁吸收了,期待中的那雙眼睛,仍然沒有出現。

她相信高玄就在這一帶活動,無論是這枚鑰匙,還是這間森林中的屋子,尤其是眼前的這幅油畫,都是確鑿無疑的證據。雖然這房間裏的一切,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但高玄未必就住在這裏,或許只是在這裏畫畫而已。

也許她還需要等待,等待到多久?

忽然,那等待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了,她一動不動地靜止在原地,仔細傾聽那個聲音。

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森林中走來越來越近,已經走到小屋門口了。天哪,他闖入了白色小屋,是主安排讓他們在此相遇?

終於,春雨猛然回過頭來。還能再看到那雙眼睛嗎?

但她看到了另一雙眼睛。

灰色的眼睛。

還有克拉克·蓋博式的鬍子。

她瞬間就瀉氣了,原來是旋轉門飯店的老闆喬治·艾伯特,他急匆匆地跑進房門,目光冷峻地注視着春雨。

然後,他也注意到了牆上的那幅油畫,隨即又盯着春雨的眼睛說:“我記得這個房子是鎖好了的,你是怎麼進來的?”

春雨舉起了手裏的鑰匙:“這是在我房間的抽屜里找到的。”

“你——”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來,只能搖搖頭,“不該到這裏來的。”

“對不起,早上沒什麼事想出來散散步。”

“但這裏很危險,這片森林很容易讓人迷路,幾乎每年都會有人在這裏迷路,就再也沒有走出來過。所以你現在能在這裏,還算是非常走運。”

艾伯特似乎有些眼袋了,一臉疲憊的樣子,看來昨晚也沒有睡好。

“謝謝你的提醒。”春雨走到了門口,忽然試探着問,“你是怎麼知道我也在這兒的?”

“是剛才傑克告訴我的,她說你出門后就進了這片樹林。我怕你出事,就進來找你了。”

“啊,看來我確實很幸運,否則還出不去了呢。”

春雨依依不捨地走出小白屋,她相信這是高玄和她的小屋,她一定還會回到這裏來的,和高玄一起。她的心底默念了一句:“再見,我們的家。”

艾伯特知道出去的路,在茂密的樹林裏走了片刻,他們便進入了那條小徑,到這裏春雨就認識了。沿着小徑又走了幾分鐘,順利走出樹林,回到旋轉門飯店前的空地上。

“餓了吧,去吃點早餐。”

他帶着春雨回到餐廳,那些老人們已開始陸續就餐了。

餐桌上放着牛奶和麵包。春雨也不客氣,她起得太早,確實餓了。

雖然早餐是吃好了,但精神還有些沮喪,失落感纏繞在心頭。好不容易找到了高玄的小屋,甚至連高玄給她畫的油畫都看到了,可就是沒看到高玄的人影,他究竟在哪裏?

想着想着她就脫口而出了:“Mr.Albert,請問那間森林裏的小屋是誰的?”

“哦,那房子三年多前就被人買下來了,但一直空關着沒有人住過。”

“是誰買的?是不是一個叫高玄的中國人?”

艾伯特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要再問這個問題。”

這個回答有些迴避,但她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只能淡淡地說:“謝謝你的早餐。”

說完她走出餐廳,跑回三樓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長嘆了一聲,幾乎要掩面而泣了。八點鐘還沒到,窗外的天色依然陰鬱,看起來還可能下雨。晚上只睡了四、五個鐘頭,平時或許還能再睡個回籠覺,但剛剛經歷的那些事,使她完全失去了睡眠的慾望。

春雨在房間裏踱了幾步,索性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看了看自己的郵箱,發現收件箱裏有了新郵件。

這封新郵件的發件人正是本人,發出時間是北京時間下午3點,換成倫敦時間正好是一小時前。我在郵件里告訴春雨:弗格森教授到中國來的目的,是要查找一個叫“TsuiPen”的清朝高官,曾經做過雲南總督。而在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中,也有一個叫“TsuiPen”的人物,同樣任過雲南總督之職,正是小說主人公“YuTsun”(中文本小說里譯作“余准”)的曾祖父。

看完這封郵件,春雨馬上翻出了《BorgesNovelsCollection》,教授在飛機上送給她的書。打開這本書的第119頁,夾着一張愛因斯坦頭像的書籤,《THEGARDENOFFORKINGPATHS》如窗后的霧氣般展開了。

她又仔細看了一遍《小徑分岔的花園》,像個法醫解剖受害人遺體似的,將這篇小說肢解成了幾百塊,再放到顯微鏡底下尋找任何蛛絲馬跡。

果然在小說里發現了“TsuiPen”這個名字,難道弗格森教授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因為著迷於博爾赫斯的小說,所以遠赴中國去尋找小說中的古人?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要麼弗格森教授已經瘋了,要麼《小徑分岔的花園》不是一篇虛構的小說,而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雖然如此荒誕不經,但或許是唯一的線索了。

忽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了她的視線——StephenAlbert

這個姓名翻譯成中文就是“斯蒂芬·艾伯特”。

艾伯特是小說中第二號重要人物的姓氏,小徑分岔的花園主人,也是著名的漢學家,曾在中國居住過多年。因為他的姓氏與一座法國小城名字相同,余准便來到他的花園殺死了他,這樣艾伯特的死訊登報后,德國人就知道了攻擊的目標——法國城市艾伯特。

StephenAlbert

注視着這個姓名,春雨差點要擰自己大腿了,昨天就該想起來了啊,旋轉門飯店的老闆不是也姓Albert嗎?他的全名叫GeorgeAlbert(喬治·艾伯特),會不會就是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後代呢?

春雨又看了看《小徑分岔的花園》裏,對於漢學家艾伯特相貌的描述: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鬍子。

瞬間,眼前浮現起那張蓋博式的臉龐,灰色的眼睛和鬍子,高高的身材,線條分明的臉龐,典型的英國貴族後代——旋轉門飯店老闆艾伯特,竟與小說里的漢學家艾伯特相貌酷似!

雖然Albert(艾伯特)是歐美常見的姓名,或許倫敦有上萬個艾伯特。但根據博爾赫斯筆下的描述,小徑分岔的花園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是今天旋轉門飯店的主人——喬治·艾伯特的祖先的可能性還是相當大的!

她注意到小說里,描寫艾伯特相貌的那段文字上面,還有更關鍵的一段——

“我們(余准和艾伯特)來到一間藏着東方和西方書籍的書房。我認出幾卷用黃絹裝訂的手抄本,那是從未付印的明朝第三個皇帝下詔編纂的《永樂大典》的逸卷。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旋轉,旁邊有一隻青銅鳳凰。我記得有一隻紅瓷花瓶,還有一隻早幾百年的藍瓷……”

昨天上午她已看到這個房間了——她躲在隔壁318室的衣櫥里,掉到二樓那間神秘的屋子,那古典風格的房間裏,擺放了許多中國的文物。

她還清楚地記得,二樓房間裏陳列着《永樂大典》的部分抄本,還有留聲機和青銅鳳凰,旁邊有一紅一藍兩個中國瓷瓶。竟和小說里這段文字絲毫不差,彷彿那個房間就是按照《小徑分岔的花園》來佈置的。

春雨合上了手中的書本,難道這本綠封面的《博爾赫斯小說集》,是弗格森教授給她準備的一個陷阱?

又想起吉斯夫人說的那些古老傳說,艾伯特家族世代居住於此,而且三百年來沒有一個人能活過45歲。《小徑分岔的花園》裏,死於余准槍口下的漢學家艾伯特,想必當時也只是40多歲吧。

難道小說里寫到的古老房間就在樓下?GeorgeAlbert(喬治·艾伯特)就是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後代?“小徑分岔的花園”就在旋轉門飯店的後面?

春雨打開窗戶,清晨的薄霧正漸漸散去,神秘的花園卻始終露不出廬山真面目,高大的樹木如綠色的屏風,掩蓋着一切可能的美好或罪惡。

風從搖曳的樹葉間襲來,她深深地吸了進去,充盈着自己的胸腔和血管。她似乎見到了那些分岔的小徑,那個幾近絕望的中國男子,那個遠在中國的古老迷宮。

她閉上恐懼的眼睛,迅速躲到窗帘后,而英格蘭撩亂的夜晚,似乎已提前降臨於心中。

就這樣顫抖片刻之後,春雨忽然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本地的手機號碼。

須臾,電話里傳來了龍舟的聲音。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0日中午11點10分

擋風玻璃外煙雨濛濛,烏雲壓在公路上。倫敦人或許早已習慣了,但龍舟還在咒罵著這鬼天氣,惟有刮雨器來回地擺動,響應他的自言自語。藍色POLO車飛馳在倫敦西北郊,因為下雨天又是星期一,路上車輛特別多,龍舟總算有所收斂,不像平時那樣囂張地飆車。

兩個小時前,當他還躺在床上做夢,突然被春雨的電話驚醒了,她說已查到弗格森教授去中國的原因了,並請他到飯店來一趟。

放下電話龍舟才意識到,自己整個通宵都沒睡覺,凌晨五點撐不住了才上床的。教授的筆記本電腦仍在桌子上,連電源線都忘拔了。下床打開屏幕保護,那行密碼提示依舊刺眼,像一道固若金湯的城門,任何人都無法攻破。

昨晚他請來了計算機系的同學,把教授的筆記本轉到了DOC狀態。據說這位同學已被微軟看中了,要去加州做軟件工程師了,但仍然無法解除密碼設置。原來教授連繫統里都放進了密碼,而且還有硬盤自動銷毀的設置——如果有誰敢強行進入硬盤,它便會自動銷毀。他和同學忙活了幾個鐘頭,無論如何運用“芝麻開門”,阿里巴巴的藏寶洞始終無法打開。

打開這台筆記本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教授設置的密碼,否則再鑽研個一百年都白搭。

接到春雨的電話后,他又呆坐了好一會兒,眼皮重重的沒睡醒,然後吃了些早點就出門了。又是糟糕的雨天,似乎連POLO都有些懶惰了,人和車被潮濕的雨水粘在一起,彷彿回到了江南的梅雨季節。

雨勢似乎又大了些,好在旋轉門飯店已不遠了。龍舟強打精神,盯着前方的滾滾車流。公路的盡頭在煙雨中模糊一片,就像永遠都不確定的未來。

如果一定有什麼事物,能讓龍舟感到恐懼的話,那麼他會回答“未來”。我們可以看到過去,看到現在,但無法看到未來,因為未來是還未被創造的。也許,就在我們此刻的一轉念間,未來就會有巨大的改變。未來就像我們的宇宙,是如此無窮無盡,無論時間還是空間,盡頭在何方?邊界又在何方?一切都是未知,黑暗一片,宛如現在春雨的遭遇。

據說凡是研究越高深的科學家,便越會感到刻骨的恐懼。宇宙實在太無窮了,當我們仰望浩瀚神秘的星空,想像廣闊的宇宙時,忽然發現我們自己是如此渺小,這樣的恐懼是任何人都無法克服的。我們究竟從何而來?我們生存的世界源於何方?又將向何方而去?從本質來說地球終將在若干年後毀滅,至於究竟是多少萬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人類的存在,無論是空間還是時間,在整個宇宙中不過是一粒微小的塵埃,無論我們具有如何高等的智慧和文明,對於宇宙本身而言並無任何意義,流浪在銀河系中自生自滅罷了。

愛因斯坦和霍金們的恐懼才是真正的恐懼,那是對於自己以及整個人類的無能為力,那是對於物質世界的極端透徹之後的慌亂。所有人千百年來都在尋找世界是什麼的答案,當我們自以為接近這個答案的時候,我們卻先感到恐懼了,這是人類永恆的悖論,一如卡夫卡的小說,或博爾赫斯的故事。

啊呀,差點走神開過路口了,好在龍舟及時轉彎,拐進了通往旋轉門的小路。

春雨已經在大門口等着他了。

她撐着一把飯店借來的傘,迅速鑽進車裏,不好意思地說:“真是麻煩你了。”

“別那麼客氣嘛,昨天你不是還說我討厭嗎?”

這小子還是那麼貧嘴啊,但她強忍着回答:“對不起,現在先往市區開吧。”

“難道我真成你的專職司機了?”

“要是你不想知道弗格森教授去中國的原因,OK!那就算了吧。”

面對她的伎倆,龍舟只能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I服了U。”

說罷他猛地踩下油門,藍色的POLO開出旋轉門,駛上了通往倫敦市區的道路。

重新回到車流中,雨幕里的天空,陰鬱得就像他們此刻的心,還是龍舟先打破了沉寂:“你還沒告訴我答案呢。”

“是教授去中國的原因嗎?好的,我告訴你,教授是去查找一個清朝高官的資料。”

“清朝高官?”前面車子急剎車了一下,龍舟差點沒撞上去,“哎呀,可嚇死我了。”

幸好春雨綁好了安全帶,否則就撞到玻璃上了:“你還會有嚇的時候啊。”

“碰上你算我倒霉。”龍舟又對旁邊傻笑了一下,“我是在說前面開車的人啦”

“好了,說正事了,你不是說教授去過上海的S大嗎?我托我在上海的朋友到S大調查了一下,發現教授確實到S大查過一個清朝高官,只知道名字的音譯叫TsuiPen,曾經做過雲南省的總督。”

“有沒有搞錯啊,教授怎麼會去查這個呢?”

然後,春雨告訴龍舟,她在博爾赫斯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重要發現,其中有兩個中國人的名字:“YuTsun”(余准)和他的曾祖父“TsuiPen”。

龍舟隨即也想到了前天下午,在維多利亞精神病院裏,看到的那個名字——“YuTsun”。

“你覺得旋轉門飯店,很可能就是博爾赫斯小說里的小徑分岔的花園?”

“對,而且現在的老闆艾伯特,應該就是被余准射殺的那個漢學家艾伯特的後代。”

“這可能嗎?”龍舟在狹小的車廂里大口呼吸着,鬱悶的天氣簡直令人窒息,“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在車上告訴我這些嗎?

“當然不是,我想我們應該去一個地方。”

他愣了一下,緊緊抓着方向盤:“哪裏啊?”

“檔案館!”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0日下午1點20分

英國公共檔案館(PublicRecordOffice)是國家級綜合檔案館,保管中世紀以來英國政府機關和法院的檔案,1838年成立,館藏檔案按排架長度計算超過14萬餘米。1973年在倫敦郊區建立新館,庫房容量11萬米,裝備電子計算機自動檢索系統,一般館藏檔案滿30年向社會公眾開放。

龍舟停好車走上檔案館的台階,春雨穿着黑色的衣服走在前面,手裏撐着黑色的雨傘,宛如中世紀保管檔案的管卷大臣。

一個多小時前,春雨在車上告訴龍舟,必須要去一趟英國公共檔案館——如果《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是真實的,如果間諜余准真有其人的話,那麼一定可以在檔案館裏,查到當年的情報卷宗和審問記錄。有的話就可以證實她的推測,那麼教授去中國的原因也就可以解釋,說不定也能找到打開旋轉門之謎的鑰匙了。

春雨的話也提醒了龍舟,他想起半年多前的一天,教授讓龍舟開車送他去公共檔案館。那天上午九點就到了檔案館,教授進去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要閉館時,龍舟才接到教授的手機,開車將他接了回來。

在KFC吃午餐的時候,春雨向龍舟講述了《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然後來到了公眾檔案館。

此刻,龍舟與春雨走進檔案館,明亮潔凈的大廳,與想像中黑暗陰森的檔案館大不相同。

龍舟利用詹姆士大學研究生的身份——常有大學的人來這裏查檔案,他很快進入了館藏檔案的電腦目錄,在陸軍部檔案總目里,找到了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情報部門的子目錄。檔案嚴格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在1916年的子目錄中,龍舟開始對所有案卷名稱進行檢索,關鍵詞是:“YuTsun”。

光這一年的陸軍部情報檔案就有幾萬卷,當時正處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最激烈的時候,陸軍部每日處理來自世界各地浩如煙海的情報,最終都收集在這裏。

終於,電腦在一卷名為“關於YuTsun間諜案的調查報告”的案卷上停了下來,兩個人都把頭湊到屏幕前,春雨點點頭:“果真有這個人!”

接着是這卷檔案的閱覽記錄,1990年以前記錄都沒有保存下來,從1990年至今只有過一次閱覽,時間是2004年11月28日,電腦還顯示了閱覽者的姓名:MacFerguson。

“沒想到教授也來查過!”

MacFerguson就是弗格森教授,原來半年前他到檔案館來,查閱的就是這卷檔案啊。龍舟終於向春雨俯首稱臣了,直到十秒鐘前,還認為這只是她的胡思亂想。

等了幾十分鐘,案卷才從檔案庫房裏被調了出來。龍舟緩緩打開厚重的檔案夾,看到卷宗封面上1916年的字樣,而且還被打上了top-secret(絕密)的標誌。

當然這個“絕密”僅指大戰時期,一般過了幾十年就會解密,可以向社會公眾開放。

翻開“關於YuTsun間諜案的調查報告”,發現這是由上百頁打印紙裝訂而成的,密密麻麻打滿了字,紙張早已脆弱而泛黃,翻動每一頁都須格外小心。

龍舟生怕自己粗心弄壞了檔案,就把翻頁的重任交給了春雨。她膽戰心驚屏着呼吸,看着那些小而模糊的打字機字體,不一會兒就眼花了。這些卷宗全都散發著一戰時期的氣味,似乎已許多年沒人來看過了——不,至少半年前弗格森教授來看過。

兩人都不敢說話,害怕口水污染了檔案,只能彼此用目光交流,或在紙上用中文進行筆談,倒是種別有風味的對話。

卷宗的開頭幾十頁,是一個名叫RichardMadden的英國皇家陸軍上尉,向他的上級也就是陸軍部軍情處的報告。

RichardMadden?春雨記得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裏也有這樣一個人,與案卷里同樣的角色身份,可以譯成理查德·馬登。

理查德·馬登先是向上級報告,他是如何捕獲間諜YuTsun的,春雨依舊將案卷里的YuTsun翻譯成中文名“余准”——

1916年的春天與夏天,正當第一次世界大戰如火如荼,在人間地獄般的法國戰場上,英軍陣地頻遭德軍精準的炮擊,傷亡慘重。英國陸軍部認為,極有可能是情報泄露給了德國人所致。同時,軍情處上尉理查德·馬登,一直在追蹤倫敦郊區的兩名德國間諜。終於,馬登發現了德國間諜ViktorRuneberg,並在逮捕他的過程中將其擊斃。馬登在Runeberg的住處,接到了余準的電話,確定了那個隱藏更深的間諜,原來竟是個旅居英國的中國人。馬登火速趕往追捕,不想余准已逃往倫敦北郊的旋轉門飯店。

看到這裏春雨捂住嘴巴,以免喊出聲來破壞了卷宗。龍舟則在紙上寫下三個漢字:旋轉門。

春雨點點頭繼續看下去——

那是個月光明媚的夜晚,理查德·馬登跟蹤到旋轉門飯店,向管家出示了證件。管家告訴他在不久前,有個中國男子來到這裏,現正在花園裏與主人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先生聊天——StephenAlbert,正與《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漢學家同一個名字。

在馬登的命令之下,管家只得帶着他進入花園。這個花園裏有着複雜的道路,小徑中分出許多條岔路,黑夜裏根本無法分辨,要不是管家提着燈在前面帶路,馬登早就迷失了方向。他們來到花園中心,看到兩個人站在一棟房子前聊天。其中一人是英國紳士的模樣,正是旋轉門飯店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此外還有一個年輕的中國男子,馬登確信他就是間諜余准。

此時余准也發現了馬登,他突然從懷裏掏出手槍,馬登立刻閃到一棵大樹背後。他本以為余準會向他射擊的,卻沒想到余准對艾伯特開了一槍。斯蒂芬·艾伯特當即倒地不起,而余準則對馬登笑了笑,接着將手槍扔到地上。這幕場景令馬登終生難忘,他不明白余准為什麼這麼做?然後他將余准逮捕,而艾伯特被子彈擊中心臟身亡。

理查德·馬登上尉的報告結束了,竟和博爾赫斯的小說里寫得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內容更精彩,是間諜余准被捕后的供詞,全部供詞竟長達上百頁,由余准用英文親筆寫成,若翻譯成中文至少有幾萬字,本書限於篇幅不能全部錄入,只能節選其中幾段文字,以余準的第一人稱譯為中文如下——

尊敬的中校(指英國陸軍部負責審訊余準的一名軍官):我叫余准,1885年出生在中國江蘇省,我的祖先曾顯赫一時,在明清兩朝數百年間,出過許多位著名的高官和文人。我們家族中最著名的一位人物,便是大名鼎鼎的“TsuiPen”公,他是我的曾祖父,在西南邊陲的雲南省擔任過高官。

“TsuiPen”公也是著名的文人,精通古典詩歌與哲學,曾為《道德經》做過註釋。我的曾祖父最大的愛好是寫小說,從少年時代起就構思一部宏大的長篇小說,發誓要比《紅樓夢》更偉大。但作為一名士大夫,寫小說被認為是沒出息的雕蟲小技,“TsuiPen”公辭去官職,從雲南回到故鄉,建造了一個秘密花園,裏面着複雜的迷宮道路,佈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極少有人能進出迷宮。曾祖父耗費了十三年光陰,躲藏在迷宮中心的房子裏寫作。

有年冬天,一個從雲南來的不速之客求見“TsuiPen”公,並用一支有毒的匕首刺殺了我的曾祖父——原來他是個復仇者。“TsuiPen”公遇刺身亡后,我們家就走向了衰落,幾百年家業不到十幾年就敗光了。“TsuiPen”公的小說始終殘缺不全,有人說他從未寫完過他的小說,也有人說他的手稿大部分被自己燒了。

現在說說我自己吧。我出生在老宅,18歲離開故鄉,到不遠的上海去讀書。我在上海學會了英語,後來又到歐洲留學,先是英國,然後是德國。我熟練掌握了德語、法語和俄語,並獲得了博士學位。我在柏林留學時,被吸收進了德國的間諜結構,並接收了電報與密碼學的訓練。

兩年前,隨着薩拉熱窩的槍聲,這場可怕的世界大戰爆發了。因為我們中國是大戰的中立國(就在余准被處死後的第二年,中國政府宣佈向德國及奧匈帝國宣戰,一不留神成為了巴黎和會上的戰勝國,因此產生“青島問題”,引發了改變中國命運的“五四”運動),中國人在歐洲不會被懷疑,加之我的英文極好,被柏林情報總部派到英國,以英語教師的名義潛伏在倫敦,和ViktorRuneberg一起搜集機密情報。

兩年來我搜集了許多情報,為柏林的情報官帶去了赫赫功勞,而我則像鼴鼠一樣生活在倫敦,忍受這裏的陰雨和大霧。你以為我是在為德國服務嗎?不,我與德國僅僅只是雇傭被雇傭的關係,但既然已承諾要做一個間諜,我就必須要做到最好。柏林的頭頭看不起中國人,他認為我們怯懦、自私且缺乏男子氣概。為此我必須要證明給他看,中國人是了不起的民族,能完成其他人完不成的任何任務——我確信在我身上,彙集着幾千年來我們民族的無數智慧,自周文王以來的許多先輩,老子、孔子、孫子、孟子、莊子等等,他們帶給人類燦爛的文明——而在相同的年代裏,你們不列顛人的祖先,還在歐洲寒冷的森林裏,過着茹毛飲血的野蠻生活。

今天,我依然為我的祖先們而感到自豪。而唯一的不幸在於:這是中國遭受恥辱的世紀。為了洗刷這種種的恥辱,也為了讓日耳曼人對我刮目相看,我必須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優秀,證明我余准作為一個中國人,可以用一己之力,改變幾萬名德國士兵的命運!

然而,理查德·馬登上尉破壞了我的任務,他找到了ViktorRuneberg,並用德語接了我的電話,暴露了我的身份。一切努力都已付諸東流,馬登上尉即將來逮捕我,而此時還有一份機密情報沒有傳遞出去。我已沒有了電台,更不能通過郵寄(所有寄往德國及與德國有關地址的郵件都會被嚴格檢查)。

忽然我想到那個法國小城的名字——艾伯特。我在柏林的上司,每天都會翻閱英國各種報紙,如果我殺死一個叫艾伯特的人,報紙上一定會刊登這個消息——艾伯特先生被一個叫余準的陌生人殺害。這樣我的上司就會從報紙上,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但願他能和我一樣聰明。

我在電話簿上找到一個叫斯蒂芬·艾伯特的人,他居住在倫敦郊區的旋轉門飯店。我連夜趕往旋轉門飯店,管家以為我是我國駐英國的一位外交官(大概在歐洲人眼裏,中國人長得都一個樣吧)。他把我帶到飯店二樓的房間,裏面藏滿了各種圖書,還有許多中國的文物,比如《永樂大典》的抄本,留聲機旁邊的青銅鳳凰,一紅一籃兩隻瓷瓶…….

斯蒂芬·艾伯特四十多歲,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鬍子。他是一個著名的漢學家,會說漢語,精通中國歷史和文化,曾在中國住過多年。艾伯特很喜歡中國人,每句話都對中國讚譽有加,他熱情地款待我,我們之間完全用中文交談。面對謙遜有禮的艾伯特,我幾乎忘卻了自己來到這裏的任務——殺死他。

很久沒和一個英國人討論中國歷史了,我們談到了很多,甚至說到了我的曾祖父——艾伯特居然很崇拜“TsuiPen”公,這讓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他邀請我去參觀他的私人花園——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們提着燈籠,來到旋轉門飯店後門。在一座中國式的涼亭旁,有着蘇州園林般的月洞門。進入花園,夜色模糊,只有前方艾伯特的燈光,走在彎曲而不斷分岔的潮濕小徑上,此情此景是那麼熟悉,喚醒了我的記憶——這條路像極了我小時候,在老家花園中走過的迷宮路,也就是我的曾祖父“TsuiPen”公建造的迷宮。我曾無數次在那條小道中迷路,差點活活餓死在迷宮裏,幸好有老僕人將我救了出來。直到我十八歲那年,終於弄清了進入迷宮的道路,抵達中央神秘的所在。

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邊走邊談,話題仍是我的曾祖父“TsuiPen”公。我們談到了他那偉大而被埋沒的小說,也談到了他用十三年歲月構築的迷宮,這幾乎是最最高深的哲學問題。紅暈的燈光令人沉醉,花園不時響起蟲鳴,以至於我忘了如何走進來的。

終於,艾伯特帶我抵達了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心,那裏矗立着一座特殊的建築。當我們正要進入這房子詳談時,我的身後亮起了燈光,理查德·馬登上尉竟已追蹤而至。為何上天如此對我不公,在我剛認識一位傑出的漢學家,並與他建立起友誼時,馬登上尉卻出現了,讓我重新想起了我的任務——不能再猶豫了。

雖然內心痛苦萬分,我還是取出了手槍,對準艾伯特的心口摳動扳機。瞬間,槍聲震撼了小徑分岔的花園,艾伯特應聲倒地,鮮血自胸口噴涌而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似乎沒有任何怨恨,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彷彿是某種宿命在召喚。他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醒來。

然後,馬登上尉逮捕了我。此時我沒什麼可說的,如果柏林方面看到了報紙——登載着漢學家艾伯特被中國人余准殺死的消息,那麼德國人就會轟炸那座名叫艾伯特的法國城市,至於時間則是——昨天,相信你已知道了那場戰役的結果。上帝啊,你們是否知道我的痛苦和悔恨,我殺死了一個我最不該殺死的人。我贏得了任務,卻失去了自己。

我將在地獄中與艾伯特相會,與他繼續討論我曾祖父的小說與迷宮,討論那無窮無盡不斷分岔的時間。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0日晚9點

倫敦的夜色被雨幕籠罩着,藍色的POLO行駛在郊外的路上,車廂里坐着一對年輕的中國男女,他們表情嚴肅,默默注視着前方的黑夜。

“好了,我現在相信你了。”龍舟率先打破了寂靜,他緊把着方向盤,開車也比前幾天老實了許多,“《小徑分岔的花園》並非虛構,與其說博爾赫斯寫了一篇小說,不如說是紀錄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今天的旋轉門飯店,就是小說里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所在地,而現任飯店老闆喬治·艾伯特,就是小說里的漢學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後代。”

我們過去以為《荷馬史詩》只是遠古虛構的文學作品,但後來考古學家發掘出了特洛伊古城遺址,才證明了特洛伊戰爭確實存在,《荷馬史詩》中大部分歷史都有可能是真實的。

“弗格森教授去中國的原因,就是為了查找余准曾祖父的資料。”

“可是動機——教授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弗格森教授是研究自然科學的物理學家,怎麼會對博爾赫斯的小說,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間諜案感興趣呢?更何況余准曾祖父是晚清的人物,與弗格森教授八杆子都打不着。

“總會有答案的!也許就在旋轉門飯店的後面。”

“小徑分岔的花園?”

春雨直視着前方點了點頭。

而龍舟有些着急了:“你瘋了嗎?千萬不要進去,不管它是不是余准去過的那個花園,擅自闖進去一定會有危險的。”

“也許,在我們闖進檔案館,發現余準的檔案那一刻起,危險就已降臨我們身上了。”

檔案館關門前,他們才看完余准間諜案的卷宗。有些是余准自己親筆寫的,有些則由打字員記錄,並由余准簽字。余准被審問了十幾次,每次都會問出一些新東西,但唯一沒說出來的是德國的通信密碼,這是一個優秀間諜的職業素質,你可以被捕但你不能泄露機密。

在余準的供詞裏,更多的還是他自己的獨白。他認為自己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命運使然,他對此無怨無悔,或許早已經註定。而余准認為生命中最大的遺憾,就是親手殺死了斯蒂芬·艾伯特,他已準備在地獄中永遠懺悔。

讓春雨吃驚的是,余准在其他幾份供詞裏,詳細回憶了他與艾伯特間的對話。他們討論了許多哲學問題,還有餘準的曾祖父“TsuiPen”,那部據說比《紅樓夢》更偉大的小說,那座永遠都走不出來的迷宮花園。

春雨相信在許多年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博爾赫斯在倫敦看過這些檔案,他根據這些真實的資料,完成了文學史上的傑作——《小徑分岔的花園》。當然細節都有文學加工,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自然也是博爾赫斯的創作。但有些情節與檔案幾乎絲毫不差,比如那個藏有中國古董的房間,比如關於余准曾祖父“TsuiPen”的故事——可惜到現在為止,春雨還沒搞清楚“TsuiPen”這兩個字的中文寫法。

說著說著,他們已到了旋轉門飯店。

春雨自顧自地下車了,卻聽到後面龍舟的聲音:“讓我送你進去吧,晚上下着雨,我怕不太安全。”

這裏不安全嗎?她看着前面的飯店,在夜雨底下顯示出一種陰森之氣。

剎那間,想起纏繞在艾伯特家族頭上的死亡詛咒——根據檔案館裏的資料,斯蒂芬·艾伯特出生於1872年,在1916年死於余准槍口之下,享年正好44歲。

他還是沒有活過45歲。

春雨搖搖頭驅散恐懼,便由龍舟陪伴着走進飯店大堂。忽然,她聽到一陣奇怪的笑聲,原來是前台服務生傑克,他露出森白的牙齒打招呼:“Hello!今天去哪裏玩了?”

春雨也只能硬擠出一絲笑容,猶豫了一下回答:“下午去了倫敦塔。”

倫敦塔是倫敦現存最古老的城堡和王宮,曾住過許多著名國王,也囚禁過許多名人。

“哦,那可是到倫敦必去的景點啊。”

其實春雨到倫敦來了好幾天,除了大本鐘之外,連一個景點都沒去過。

龍舟冷冷地斜睨着傑克,然後陪春雨上了樓梯,輕聲道:“我不喜歡他。”

“為什麼?”

“放心吧,他聽不懂中文,通常英國人不會隨便問人家私人問題的。”

來到三樓,春雨雖然有些不情願——她不習慣有男人到她的房間,但當她進入這段走廊,還是感到了一些害怕,似乎吉斯夫人隨時都會衝出來。

掏出房卡打開319房間,龍舟跟着她走了進來,環視了一圈說:“你還想住在這裏嗎?”

“為什麼不呢?”

她並沒有告訴過龍舟,老闆艾伯特已經免去了她的房費,儘管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龍舟在窗口看了看外面說:“我總覺得這裏不安全。”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況且,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這句話讓他無話可說。

“十點鐘了。”春雨看了看時間,“謝謝你陪了我一天,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龍舟還想再說什麼,但還是搖搖頭退出房間,神情凝重地說:“照顧好自己,晚安。”

隨即,房門重重地關上了。

第五扇門

“假若我們知道什麼是時間的話,那麼,我相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自己,因為我們是由時間做成的。造成我們的物質就是時間。”

——博爾赫斯

第六扇門

名詞解釋之“六扇門”:中國古代的衙門都是三開間,每間各安兩扇黑漆門扇,總共有六扇門,所以衙門俗稱“六扇門”,俗諺“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衙門差役、書吏之類的工作也被稱為“六扇門裏的勾當”。

第七扇門

上帝不擲骰子

——愛因斯坦

第八扇門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二章

第九扇門

一個男人與一個美女對坐1小時,會覺得似乎只過了1分鐘;但如果讓他在熱火爐上坐1分鐘,他會覺得過了長長的1個小時。這就是相對論。

——愛因斯坦

旋轉門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論語》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6日下午2點50分

倫敦。

春雨又一次來到大本鐘下,時針正準確地指向2點50分的位置。古老的大鐘仍然莊嚴肅穆,俯瞰着緩緩流淌的泰晤士河,許多遊人正舉着照相機留影。

“這是你第五次來到這座鐘下吧。”

龍舟在春雨身邊悵然嘆息道。

“其中有三次是在旋轉門的時空旅行中。”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刻着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像——這是高玄在倫敦地鐵上送給她的。

春雨將這枚來自大本鐘的硬幣舉起,對準了古老的鐘樓。

是的,她還記得半年多前,第一次見到高玄時的樣子。在S大的昏暗的圖書館裏,他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彷彿很久以前就已熟識,於是他們一見鍾情。沒錯,高玄確實早就認識了她,2001年他從旋轉門穿越時空的剎那,就在大本鐘下見到了春雨。然後,他等待了整整三年的光陰,終於在2004年深秋的上海,與他的春雨重逢了,但很快就永遠地分別。

然而,她並沒有流淚,而是微微笑了一下。

生活就是如此,命運讓人們相愛,又讓人們分離,但命運還會讓人們相愛的。

這時龍舟在她耳邊提醒道:“該去機場了吧。”

她點點頭收起硬幣,跟着龍舟上了他的藍色POLO。昨天龍舟專程去了趟英吉利海峽邊,將這輛多災多難的車開了回來。

一路上龍舟沒有再說話,默默注視着擋風玻璃外的世界,趕往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

春雨還沒有辦理退學手續,就直接買好了回國的機票。她覺得留在這裏已沒意義,來到英國就是為了尋找他,既然他已永遠留在了地獄,那就該對自己好一點,平平安安回家吧。

然而,她的家又在何方呢?

POLO車抵達了希思羅機場,龍舟提着她的行李來到候機樓。春雨很快辦好了登記牌,來到國際安檢的入口處。

龍舟看着她的眼睛,依然說不出一句話。十天前他們在機場相識,如今又要在機場分別,而且恐怕是永別了。

“謝謝你的照顧。”春雨露出了甜美的微笑,隨即表情又有些傷感,她伸手摸了摸龍舟的額頭,“你是個好運氣的男生,好運會永遠陪伴你的,保重!”

然而龍舟並沒有說話,只是傻傻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的眼眶已經很紅了,但使勁地讓自己憋着,絕不讓一滴淚水湧出眼眶。

春雨也點了點頭:“再見!我們將在時間中重逢。”

她悄然轉身向安檢口走去。

忽然,身後響起了龍舟的聲音:“喂,等一等。”

就當春雨回過頭來的時候,龍舟走上來吻了吻她的臉頰說:

“當你在上海變成一個老太婆的時候,你會想起這個吻,它會伴你走到生命的盡頭。那時候你會對自己說:雖然他是個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但要不是我當時放不下架子,我現在和他一定會很幸福。”

這個吻讓春雨站在原地許久,心底發生了很多化學反應。

龍舟又傻笑了一下:“哈哈,怎麼還像個獃子一樣站着?飛機可不會等你,快進去登機吧!”

她的雙腳顫抖着,不知要往前還是往後?

最後,春雨還是轉過了身,獨自走向排隊的安檢口。

淚水終於從龍舟的眼眶裏掉了下來。

當她檢查完護照繼續往裏走時,安全線外的龍舟突然大聲喊道:

“喂!春雨,我愛你!”

接着他又用英文高聲重複了一遍。

當那聲響亮的Iloveyou在機場安檢口回蕩時,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看着龍舟,有幾個外國老太太甚至為他鼓掌起來。大家都向四周張望,想要尋找那個Iloveyou中的“you”。

然而,春雨已低着頭走遠了。

眼淚也在她臉上流淌着,她快步來到登機口,找個最僻靜的角落坐下,閉上眼睛。

還有十幾個小時就要回到上海了。

片刻之後,春雨的航班開始登機,乘客們紛紛來到登機口排隊,但她依舊坐在椅子上。

所有人都依次登機后,機場的廣播響了起來,提醒還有最後一位乘客沒有登機,請Ms.chunyu立刻趕到該登機口登機。

春雨知道廣播正在催促她,但她仍然靜靜地坐着,看着侯機廳外巨大的空中巴士。

又過了好一會兒,飛機終於緩緩開動了,她目送着飛機開出停機坪,十分鐘后飛上了湛藍的天空——飛機貨艙里還帶着她的行李。

一路平安。

然後,她站起來向回走去。

機場工作人員從沒碰到過這樣的先例,春雨出示了剛才的登機牌和機票,又重新登記了她的護照,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機場大廳。

還在剛才安檢口的外面,她看到龍舟筆直地站着,他已在這呆站了幾十分鐘。

她悄悄繞到龍舟身後,拍了拍他的後腦勺,龍舟傻乎乎地轉過頭來,細長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耶!”

他高興地跳了起來,趕緊擦乾臉上的淚水:“傻丫頭,你真的要留下來嗎?”

春雨微笑着點了點頭。

“哎呀,那你飛機上的行李怎麼辦呢?”

“留給美好的藍天吧。”

分別時春雨的祝福終於生效了,現在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好運。龍舟將她摟在懷裏,抱起來轉了一圈,這十天來的每一秒鐘,都化成了此刻滿手的溫柔。

忽然,對面走過來一個女孩,她看起來二十多歲,有一頭烏黑的長頭,地中海珍珠般的眼睛,分明是個絕色的拉丁美人。

“卡特琳娜!”

春雨睜大了眼睛——

沒錯,旋轉門飯店318房裏的照片,就是眼前走來的這個女孩,十年前消失在旋轉門裏,不知被送到了哪個時空。而她的媽媽吉斯夫人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把她從時空中救出來。

美麗的拉丁女孩走過春雨身邊,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同時送給春雨一個甜美的微笑,這是給一對戀人的祝福。

春雨也幸福地微笑起來。

然後,她們擦肩而過。

旋轉門。

依然在人與人之間轉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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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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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存在於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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