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熄滅
他的臉稜角分明,即使在略顯模煳的視頻畫面中,也能看出他牙關緊咬,臉頰上凸起的肌肉分外清晰。
江亞怔怔地看着顯示器,良久,慢慢地抬起手,將視頻窗口的進度條拖到起點。
方木站着面對邰偉。拔槍。開槍。邰偉仰面倒地。咖啡廳內的顧客四散奔逃。方木轉身面對視頻監控器。
江亞一遍遍地播放着這段只有幾十秒鐘的視頻,畫面中的方木也滑稽地不斷重複着拔槍、開槍和轉身的動作。最後,定格在視頻末尾。
方木盯着視頻監控探頭,也盯着坐在顯示器後面的江亞。他臉上的眼鏡片略有反光,但從雙眼中暴射而出的銳利寒光仍然將江亞徹底穿透。
江亞顫抖了一下。是的,他暴露在視頻監控之下,就是為了讓自己看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
“老闆,我已經叫了兩次續杯了。”一個中年男人端着空咖啡杯走過來,不滿地說道:“怎麼回事啊?”
江亞猛地轉過頭來,似乎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中年男人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
江亞回過神來,臉上依舊冷若冰霜。他掃了中年男人一眼,突然清清嗓子,沖店堂里的客人喊道:“不好意思,閉店了。”
在一片抱怨和責難聲中,“LostinParadise”咖啡吧里很快空無一人。江亞粗手重腳地收拾起杯盤碟碗,統統扔進水槽里。然後,他走到門旁,把捲簾門拉下來。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的一瞬間,江亞看到不遠處的街角,有兩個叼着香煙的男人一閃而過。
江亞撇起嘴,冷冷地笑了一下。下次遇到這些監視的警察,要不要送過去幾份點心呢?
拉好厚絨布窗帘后,江亞沒有像平常一樣仔細檢查店堂,只是草草環視一圈之後,就快步登上了閣樓。
閣樓的餐桌上,亂七八糟地擺放着各種資料,有槍械的結構和使用說明,也有鐵東區的地圖,擺在最上面的,是邰偉的照片。
江亞徑直走過餐桌,打開床頭的筆記本電腦,找到剛才瀏覽過的視頻網站,把那段視頻又看了一遍。
這一次,他調大了音量,那聲槍響在閣樓里久久回蕩。
江亞靜靜的坐了一會兒,點燃了一支香煙,眼睛不時掃向顯示器上的網頁,表情複雜。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還是回到電腦前,瀏覽視頻下方的評論頁面。只看了幾行,他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城市之光’現身!”
江亞的唿吸驟然急促起來,他連續按動着鼠標,迅速查看着所有的評論。果真,類似的評論越來越多。
“‘城市之光’原來是個警察!”
“怪不得這麼強,原來是條子……”
“都露臉了,還有下次么?”
……
江亞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臉色也慢慢漲紅。突然,他甩掉煙頭,飛快地在評論欄里敲下幾個字:他不是“城市之光”!然而,鼠標的箭頭在“發表”按鈕上停了許久,最後,他又逐個刪掉了那些字。
混蛋!這些混蛋!
那個羸弱的警察怎麼可能是“城市之光”?這個城市的裁判之神是我!我才是“城市之光”!
他煩躁地站起身來,似乎胸口被一塊大石頭堵住,沉甸甸地喘不過氣來。連抽了兩支煙,又在閣樓里踱了十幾個來回之後,江亞的情緒終於漸漸平復。他走到餐桌旁,隨手拿起一張邰偉的照片,上下端詳着。
幾天來,他已經把這個叫邰偉的警察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對他的身高、體重、居住地和工作地的環境、路線、手機號碼、作息規律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經制定了幾套“報應方案”,只待時機成熟后就下手。然而,星巴克咖啡廳里的一聲槍響讓這些都變成了無用功。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這個城市的愚蠢市民們,居然認為方木就是“城市之光”!
原來他所說的“熄滅”,居然是這個意思。
方木,你在奪走了魏巍之後,連這個名字也要奪走么?
你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從萬眾矚目的神,墮落成循規蹈矩、唯唯諾諾的小老闆么?
你想讓這個城市的人忘記我,記住你么?
你想把那些完美的、足以寫進犯罪史的“報應儀式”,統統歸結到你的名下么?
江亞突然出手,把桌面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上,一大沓打印紙隨着他的動作飛揚起來,又緩緩飄落在閣樓的地板上。
江亞喘着粗氣,回頭盯着床頭旁邊的筆記本電腦。視頻畫面里,方木冷冷地看着他,嘴邊似乎多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你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讓這個城市知道,誰才是“城市之光”!
12月9日,C市寬城區太原北街49-4號發生一起槍擊案。被害人被送往附近醫院搶救,行兇者逃去無蹤。警方迅速趕到后,對現場進行了詳細勘察並提取痕迹若干。案發地點是一家星巴克咖啡廳,店內的視頻監控系統完整地記錄了整個案發過程。當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將該視頻錄像上傳至網絡。短短几個小時內,幾十萬網民已經通過觀看這段視頻了解此案。
12月10日,案發第二天,警方在巨大壓力下召開新聞發佈會,向媒體通報了部分案情。警方證實,被害人為C市公安局鐵東分局副局長邰偉,兇器為一隻警用九二式轉輪手槍。邰偉胸部中槍,送醫急救后陷入深度昏迷,尚未脫離生命危險。經追查警槍來源,並對現場提取到的監控錄像進行對比,確定犯罪嫌疑人為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
警方已將方木的照片及相關特徵下發至各分局及派出所,全城抓捕。
通緝令一出,C市嘩然。
更慌亂的,是“城市之光”系列殺人案專案組及省公安廳。
專案組負責人及方木的頂頭上司邊平先後被省廳領導叫去問話。一個警察在大庭廣眾之下槍殺另一個警察,這是不能再大的醜聞。警方最初有意隱瞞,然而,案發現場的視頻監控錄像被上傳至網絡后,任何掩飾行為都只會招致更嚴厲的責難。
只不過,稍稍了解案情的人都清楚,方木肯定不是“城市之光”。至於他槍殺邰偉,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兩人相識近十年,即便不能說是親如手足,也是曾並肩作戰的戰友。方木拿到槍之後,沒有選擇去幹掉江亞,卻槍殺很可能成為江亞的目標的邰偉,難道他瘋了么?
只有一個人知道,方木沒有瘋。
米楠在得知此事後,馬上去找分局長,卻被告知分局長及楊學武等人已經被緊急召往省公安廳。米楠沒有停留,徑直趕往省公安廳。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又撲了一個空。
據知情人介紹,邰偉在昏迷中曾有過短暫清醒,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邊平的名字。邊平得知后,立刻中斷和省廳領導的談話,馬上來到邰偉就醫的市公安醫院。
米楠馬不停蹄的來到市公安醫院。醫院裏已聚集了大量警務人員和新聞媒體。在場的同事告訴米楠,分局長和邊平正在邰偉的病房裏,並囑咐任何人不得進入。
“我必須要立刻見到分局長和邊處長。”米楠焦急地對把守在病房外面的警察說道:“方木肯定不是真正的兇手,他開槍是有原因的……”
說著,她就要往病房裏闖,卻被一臉鐵青的警察推了回來。
“我們接到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你是自己人,別讓我們為難。”
幾近失控的米楠又要硬闖,卻感到手臂被人牢牢拽住。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是楊學武。
“學武?你來的正好。”米楠像看到救星似的,拚命地拉住他,“快!我們一起去找分局長他們,你是和方木最後見面的人,你了解他,你一定知道,他不會槍殺邰偉的……”
楊學武被米楠拽得連連搖晃,臉上卻只是報以苦笑。方木槍殺邰偉的事情,同樣讓他感到震驚。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方木在走廊里和他的那段對話,與其說是表明心跡,不如說是臨終遺言。換句話來說,方木在拿到槍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殺人的準備。
楊學武沒想到的是,方木要殺的,居然是邰偉。
兩個人在原地無聲地撕扯着,幾米開外,就是那扇緊閉的病房。病房裏,是分局長、邊平和昏迷不醒的邰偉。然而,那裏並不安靜,激烈的爭吵聲依稀可辨。突然,一個聲音驟然提高了音量,聽上去,似乎是邊平。
“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不能再相信方木。但是,請你相信我,好么?”邊平的聲音裏帶着祈求,卻有不容動搖的堅決,“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就行!”
話音剛落,病房裏就陷入一片死寂。足足十分鐘之後,分局長和邊平一前一後地走出病房。
見他們二人出來,早已等候多時的記者們蜂擁而上,閃光燈咔嚓咔嚓地閃個不停,十幾隻話筒也伸到了他們面前。
“案情有新進展么?”
“邰局長的情況如何,何時能清醒?”
“請問方木殺人的動機是什麼?”
“警方認為是否有必要再次嚴格管理槍械使用?”
……
分局長和邊平對視了一眼。邊平點點頭,分局長則重新面向話筒和攝像機,面無表情地說道:“剛才,醫生告訴我們,邰偉局長已經被確診為腦死亡。其他的,無可奉告。”
說罷,他就推開面前的記者,頭也不回地向前走。邊平緊隨其後,剛走出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頭兒!”
分局長和邊平扭頭過去,看見淚流滿面的米楠被楊學武死死地拽住,正不斷掙扎着。
“去找找他,求求你們,找到他,別讓他出事……”
分局長咬咬牙,一言不發地轉身繼續前行,邊平盯着米楠看了幾秒鐘,一字一頓地說道:“這是他自己選擇的。”
急於探求更多真相的記者們簇擁着兩人消失在走廊盡頭,米楠的腳一軟,癱倒在楊學武的懷裏。
“救救他,救救他,我知道他想幹什麼……”米楠幾乎哭的人事不省,“他會死的……”
所有人的腦海里都只有一個問題:方木,你在哪裏?
警方在尋找方木,因為他必須對自己的行為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還要承擔責任。
米楠在尋找方木,因為她希望他活下去。
江亞也在尋找方木,因為這個城市裏只有一個“城市之光”。
他不會離開C市,至少他現在無法離開。他一定就在這個城市中的某個角落,或是躲藏,或是伺機而動。
每個夜晚,江亞都會獨自駕車出行,即使身後不遠處就跟着一輛私家車外觀的警車,他毫不在乎。
方木放走了魏巍后,讓江亞失去了和魏巍當面了結恩怨的機會,這讓他對方木心生恨意。但是,因為錯殺廖亞凡的緣故,江亞對方木的恨意多少打了些折扣。然而,現在不一樣了,方木主動招惹到江亞的頭上,而且是剝奪了他最重視的東西。這讓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
那就來吧。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江亞伸手打開車窗,寒冷的空氣一下子灌進駕駛室。他瞟了一眼身後緊緊跟隨的警車,笑了笑,迎着撲面的寒風翕動着鼻子。
他像一隻獵犬,在鋼鐵森林中從容不迫地追捕獵物。那個四處躲藏的警察就是……該叫他什麼呢,一隻羸弱的兔子,或是一隻愚蠢的山豬?
要知道,這傢伙曾經佩戴着警徽,代表至高無上的國家司法權力。可是現在,他只是獵物,即將被咬斷喉嚨,吸干血液的獵物。
想到這個,就讓人心滿意足。
江亞突然有一種衝動,真該讓那些無知的市民瞧瞧,“城市之光”是他這樣強大、睿智、警惕又無畏。那個架着近視眼鏡,蒼白瘦削的文職警察,怎麼配得上這個名號?
他驕傲又有些落寞地仰起頭,竭力唿吸着這個城市的空氣,似乎想在那夾雜着各種味道的無色物質里尋找那個人的氣息。
你逃不了多久的。
江亞沉浸在自我營造的氛圍中,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警車已經悄然無蹤了。
12月11日,警方對方木的住宅進行徹底搜查,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有發覺方木有出逃的跡象。但是,鑒於方木的父母尚在國外,警方已經會同鐵路、公路及機場等部門,嚴查死守,堅決把方木控制在C市之內。同時,警方已在全市範圍內展開大規模搜捕行動,對任何可能被方木選為藏身地的位置都採取監控措施。然而,上述命令下達十幾個小時后,警方再次下發內部通知,除進出C市的各交通要道依舊嚴密佈控之外,其餘警力立刻中止一切對方木的偵查活動,理由是等待上級領導的進一步部署。
沒有人理解這個命令的真實含義,分局長和邊平對一切疑問均三緘其口。
12月12日。陰。北風三到四級。又一股寒流即將襲向C市。暴雪將至。
晚8點半。
市公安醫院裏,幾個醫生帶着實習生們轉入住院部三樓的走廊,開始一天中最後一次查房。
本就是例行公事,所以查房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個小時,一行人已經來到了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口。
負責把守的兩個警察一臉倦色,抬頭看看胸外科主任和其他醫生,就揮揮手放行了。
對於主任來講,這個叫邰偉的腦死亡患者是個奇怪的傢伙。醫院領導特意囑咐,對他的病情只做常規檢查即可,至於別的,不要問。所以他也只是隨便翻了翻血壓和心跳記錄,草草問了幾句之後就離開了。
其他人跟着他魚貫而出,唯獨一個戴着口罩的男實習生在病床前站了幾秒鐘,靜靜地凝視着長眠中的患者,直到同伴在門口不耐煩地招唿他,這才腳步匆匆地離去。
回到走廊里,主任隨口向同事問道:“那小夥子是誰啊?挺好學的。”
“哦?”同事驚訝道,“我不認識他啊,他不是你的學生么?”
主任一愣,下意識地回頭向身後的隊伍望去,這才發現,那個男實習生已經無影無蹤了。
市公安醫院門口,男實習生疾步走下台階,邊走邊四處環視。陰霾的天空下,公安醫院門口人跡寥寥,只有幾輛出租車停泊待客。實習生邊走邊解開白大褂扣子,隨手扔在院內的長椅上。除下口罩的時候,他剛好走到一盞路燈下,昏黃的光圈中,方木蒼白瘦削的面龐露了出來。
他四處張望了一番,雙手插在外套的衣袋裏,慢慢地向街角走去。
在這種天氣中,路上行人很少。偶爾遇到幾個,也都是行色匆匆。看他們各自的神情,似乎都在盼望着那個溫暖的房間和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這種心情讓他們無暇顧及身邊這個形單影隻的年輕男子,更沒有留意他臉上警惕的表情。
方木沿着街邊慢慢地走着,不時扭過頭來打量着身邊經過的人和車輛。轉到一條小巷的時候,身後突然有兩道車燈照射過來,隨即,一輛白色捷達車在他旁邊一閃而過。方木側過頭去,只看到模煳的車牌和兩盞閃亮的尾燈。轉眼間,捷達車就向左轉,消失在前方的路口。
方木停下腳步,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看看鉛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隨即從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塞進嘴裏,接着又拿出手機,按動了幾下。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面向眼前這條漆黑的小巷。沒有路燈,兩側都是高高的牆壁。方木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緊張,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抖了幾下。但是,幾秒鐘后,他還是邁動腳步,向小巷裏走去。
小巷裏比想像的還有黑暗,如果不是還辨的清方向,方木幾乎會撞到牆壁上。他圓睜着眼睛,徒勞地盯着眼前濃稠如墨的夜色,腳下不時踢到各種各樣的雜物,一路上走的跌跌撞撞。
這雖然是一條筆直的路,卻有幾個岔路口,各自通向未知的去處。經過那些牆壁間的空洞,彷彿在一隻只半夢半醒中的巨獸面前走過。它們悄然蹲踞着,雙眼緊閉,巨口大張,隨時準備吞噬那些戰戰兢兢的獵物。每到這個時候,方木都要放慢腳步,留心傾聽之後,才緩步通過。
他在等待着,等待最後時刻的降臨。這讓他感到恐懼,更感到一絲釋然。似乎這個結局,已經讓他期盼已久。
小巷只有兩百米左右的長度,前方就是另一條馬路,隱約可見燈光和偶爾經過的車輛。隨着距離的逐漸縮短,方木望着那裏,身上竟然漸漸暖和起來。
明與暗。生與死。人間與地獄。明明可以走在燈光下,奔赴溫暖的小家和豐盛的晚餐,為什麼我要流連於黑暗的小巷,在一片寂靜中等待那縷強光的降臨呢?
這已經不是所謂命運或者職責的問題了,只是方木覺得必須要這麼做,非此不能讓一切徹底終結。
正想着,距離走出小巷只有不到五十米左右。什麼也沒有發生。一直懸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始終緊繃的身體也慢慢鬆懈。方木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腳步輕快了許多,臉上卻透出一絲失望。
難道,我看錯了?難道,我始終等不到那個結局?
方木低下頭,開始思考今晚要在哪裏過夜,絲毫沒有注意到,前方就是這條小巷的最後一個岔口。
最後一頭睡獸。張開一張巨口。一切悄無聲息,只是黑暗中的野獸之瞳已經開啟。岔口中驟然增強的寒風裏,血腥的味道撲面而來。
方木察覺到危機降臨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一個身影。一陣異響。一片黑暗。近在咫尺的光明與人間統統消失不見。
方木的頭被一個膠袋牢牢罩住。
袋口迅速收緊,同時一隻有力的手臂死死地勒住了方木的脖子。方木本能地向那隻手臂抓去,襲擊者卻絲毫沒有鬆勁,另一隻手向下按壓方木的頭部。方木的氣管受迫,感覺眼球都要從眼眶中爆凸出來。他一邊竭力唿吸着,一邊揮動右肘向後猛擊,卻打了個空。襲擊者用力向下按壓着方木的身體,把他的頭和軀幹折成了危險的角度。方木的手腳胡亂揮舞着,卻絲毫也起不到反抗的效果。情急之下,方木勉強蹬住地面,試圖向後施壓,將襲擊者和自己都摔在地上。可是,腳下剛一發力,襲擊者卻就勢將方木的身體轉了半圈,抓着他的頭向牆壁撞去。
方木的眼前一片漆黑,幾乎窒息,只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變了方向,隨即,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牆壁上。
額頭劇痛。鼻子劇痛。大腦似乎被一根燒紅的鐵棍突然插入,又猛烈地攪動着。瞬間,方木就失去了思考和反應能力。當然,襲擊者也沒有給他思考和反應的機會,一擊之下,他抓住方木的頭,又對着牆壁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方木的頭上還套着殘破的膠袋,貼着牆,軟綿綿地癱倒下來。失去意識之前,耳邊傳來江亞清晰又兇狠的聲音:“我就知道你會來醫院。你放心吧,他已經死了——你也快死了。”
江亞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又朝小巷兩邊看看。這狹長黑暗的地方依舊寂靜無聲,似乎剛才的暴行都被遺忘得一乾二淨。
他俯下身子,把方木扛在肩膀上,一搖三晃地向岔路口走去。幾分鐘后,他來到小巷的盡頭,看到自己的白色捷達車依舊停在角落的暗影里。江亞沒有急着行動,而是靜靜地站在街口,確認四周無人後,才打開後備箱,把昏迷的方木扔了進去。然後,他坐進駕駛室,發動汽車,在空中飄散的零星雪花中疾馳而去。
二十分鐘后,白色捷達車駛近大學城。此時已近晚10點半,學子路上一片寂靜,沿街各家商鋪均已關門閉店。空蕩蕩的街面上只有被狂風捲起的紙片和被人丟棄的食品包裝袋。江亞放慢車速,仔細地觀察着車窗之外,雖然視力可及範圍之內毫無人跡,他還是沒有直接開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門前,而是把車駛向了學子路後面的一片空地。那裏曾經是一片棚戶區,兩年前被某地產公司買下后,準備建成商住兩用的樓盤。拆遷基本完畢后,後期開發卻因資金問題暫時擱置,因此,現在只是一片長滿野草的荒地。
江亞把車開進空地中。足有一米多高的野草雖已枯黃,卻依舊勉力維持着挺拔、濃密的原貌。白色捷達車開進去,只能露出車頂的部分。江亞跳下車,繞到車后,把方木從後備箱裏拖出來,扔在枯草中。方木一動不動地任由江亞擺佈,毫無知覺地癱倒在地上。
江亞擦了擦汗,重新上車,發動,沿着學子路開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門前。下車的時候,他特意地向兩側張望了一下,前幾日負責監視他的警察已經毫無蹤影。
江亞笑了笑。這些警察不過爾爾,只堅持了幾天就挺不住了。
他打開捲簾門,走進咖啡吧的店堂內,又回身仔細地鎖好房門。做完這些,江亞快步走進衛生間,拉開其中一個隔間的小門。便池後面是一個狹窄的木門,門上只有簡單的插銷。他拔開插銷,徑直走了進去,穿過一條幾米長的過道后,面前又是一道木門。他打開木門,寒風夾雜着雪花擁了進來,面前正是咖啡吧後面的那片荒地。
江亞站在咖啡吧的後門口,先是四處觀察了一下,隨即就把門虛掩,快步向野草深處走去。
方木依舊靜靜地躺在原地,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沒動。江亞冷冷地俯視着他,臉上漸漸浮現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就像是一個獲得了期盼已久的玩具的孩子。
他彎下腰,把方木扛在肩旁上,慢慢地向咖啡吧的後門走去。
再回到咖啡吧的店堂里的時候,江亞已是筋疲力盡。他把肩膀上的方木重重地掀翻在地上,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喘息着。
重摔之下,躺在地上的方木似乎恢復了些許意識,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同時,他蜷起身體,右手伸到頭上去撕扯那個膠袋。
江亞冷冷地看着他的動作,突然飛起一腳踢在方木的頭上。後者的頭被踢得向後仰起,又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如果你不想遭受太多的痛苦的話,就別再反抗了。”
方木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力氣再說話,只是仰面朝天地燙着,胸口處略有起伏。
江亞的唿吸稍稍平復后,他站起身子,拽着方木的衣領,向吧枱後面拖去。
掀起那塊小小的地毯,活木門露了出來。江亞打開木門,自己先探身下去,隨即又把方木拖了下來。
方木癱軟的身體在木質樓梯上連連撞擊着,最後一路滑落到樓梯底部。江亞點亮電燈,儲藏室內一切如故,鐵質貨架沿牆而立,厚實的深藍色布簾垂着不動,靜靜地注視這兩個男人。
江亞挪開北側的貨架,打開那扇鐵門,又轉身拽起方木,拖進了隔間裏。
隔間裏的陳設依舊簡單,除了牆角的鋼絲鐵床之外,多了幾隻大塑料桶。江亞把方木拖到隔間中央的瓷磚地面上,伸手拽下他頭上的黑色塑料膠袋。
方木血肉模煳的臉露了出來,耳朵上還搭着變形的眼鏡框,額頭上遍佈淤腫和血痕,鼻子歪向一邊,已然面目全非了。
江亞伸手摘下方木的眼鏡,裹進黑色膠袋裡丟到一旁。然後,他蹲下身子,把方木身上的衣服逐一脫掉。
很快,方木就變得一絲不掛,像一頭待宰的牲畜一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江亞把方木的衣服扔在牆角挽起袖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右臂上已經被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扭頭看看方木,鼻子裏哼了一聲,伸手拎起一隻大塑料桶,走到北側的水池邊,擰開蓋子,把塑料桶里的液體統統倒進水池裏。
頓時,刺鼻的味道在狹窄的隔間裏蔓延開來。江亞沒有歇息,直到把幾個塑料桶里的液體都倒進水池裏之後,這才擰開水池旁邊的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地流了進去。
那些液體被自來水稀釋之後,味道稍有減弱,但依舊很嗆人。江亞卻毫不在意,似乎那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經,讓他越來越興奮。
水池被注滿后,江亞關閉了自來水龍頭,轉身走向赤身裸體的方木。看到他依舊毫無知覺地躺着,江亞好像有點不甘心,就把塑料桶里剩下的一點液體倒在他的臉上。
涼冰冰的液體讓方木的眼睛突然睜開,唿吸也驟然急促,隨即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江亞笑了。
“福爾馬林。味道不錯吧?”他扔掉塑料桶,俯身看着方木,“你得習慣這個味兒,因為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你都得在這裏泡着。”
方木艱難地眨眨眼睛,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迷惑不解。良久,他的眼球慢慢轉動起來,最後,聚焦在江亞的臉上。
“認出我來了?”江亞跨在方木身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方木微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
“很好。我是江亞。”江亞彎下腰,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是‘城市之光’。”
聽到這四個字,方木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弄,嘴角也微微上揚。
隨即,他那殘破、腫脹的嘴唇嚅動了幾下,發出了幾個微弱的音節。
“你說什麼?”江亞皺起眉頭,“我聽不清。”
方木閉上嘴巴,眼睛半睜,用一種憐憫混合著譏諷的目光看着他。
江亞咬咬牙,俯身湊向方木,把耳朵貼近他的嘴。
“你再說一遍!”
方木最初沒有出聲,似乎在積攢本就不多的力氣,然後,他張開嘴,斷斷續續地說道:“你不是城市之光,我才是。”方木的嘴邊滿是乾涸的血漬,口腔里也沙沙作響,“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才是‘城市之光’。”
江亞鐵青着臉,緩緩直起腰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臉上得意的神色已經消失不見。
“你哪一點能配得上‘城市之光’?”江亞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堆破爛!”
“那不重要。”方木的聲音微弱,卻清晰無比,“即使你傻了我,人們也會記住我。”
“不會!”江亞失去控制,指着方木的鼻尖吼道,“要不料多久,這個城市的人就會看到,‘城市之光’又回來了!”
方木突然笑了,小聲喑啞,似乎胸腔里有兩塊鐵片在互相摩擦。
“你可以繼續殺人,我相信你也一定會這麼做。”方木停下來喘了幾口氣,“但是,人們會認為,你只是個拙劣的模仿者。對吧,狗蛋。”
瞬間,江亞的臉上殺機頓現,他抬起腳,狠狠地向方木的臉上跺下去。
“不許,叫我,狗蛋——不許!”
沉悶的擊打聲在空蕩蕩的隔間裏想着,還伴隨着輕微的骨骼斷裂的聲音。方木的臉已經徹底變形,大股大股的血沫從嘴裏、鼻子裏湧出來。隨着每一次重擊的襲來,方木的身體無力地抽搐、抖動着,他試圖抬手去抵擋,卻連半點力氣都沒有了。
江亞打累了,向後退了幾步,靠在牆壁上喘着粗氣。方木的頭垂向一側,真哥哥面部看上去只是血肉模煳的一團。他四肢平展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皮膚已經變成可怕的青白色。
“喂!”江亞咬着牙,成綹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你死了么?”
方木毫無反應,胸口也似乎不再起伏。
“你不能就這麼死了!”江亞雙眼通紅,歇斯底里地沖方木吼道,“我不會那麼便宜你的!”
說罷,他又搖衝上去,剛邁動腳步,就看到方木的腿抽動了一下,緊接着,一聲微弱卻悠長的呻吟從他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哦——”
痛苦。糾結。還帶有將死者對人世的留戀以及面對終局的釋然。喑啞聲宛若鬼泣一般,在充斥着福爾馬林氣味的隔間裏,彷彿一張無形的網將江亞牢牢罩住。江亞怔怔地看着已不成人形的方木,竟不敢再次出手。
呻吟聲持續了很久,漸漸微弱之後,化作一連串劇烈的咳嗽。隨即,方木居然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聲斷斷續續,在江亞耳中,卻像炸雷一般刺耳。
“你笑什麼?”江亞一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方木,“你這個廢物你笑什麼?!”
“收手吧,江亞。”方木咳出幾口血沫,雙眼半睜半閉地看着江亞神色安詳,“‘城市之光’已經完了……他該消失了……”
江亞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終於明白,方木是來送死的。在所有人都認為方木是“城市之光”以後,他用這種自我毀滅的方式,讓那縷強光熄滅。
江亞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從狂怒到震驚,再到深深的絕望和哀慟。
“我停不下來……不能。”淚水從江亞的眼中奪眶而出,“我想改變一些人……一些事情……我不能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我要讓魏巍知道,我比孫普更值得……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強大……”
他說不下去了,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把頭抵在膝蓋上,大聲抽泣着。
“我不能……我停不下來……”
方木安靜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暗淡下去。良久,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喑啞:“殺人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這個城市的人,不應該信仰你……”
“那他們該信仰什麼?腐敗的司法和不公正的法律?”江亞猛然發作,跪爬過來,揪起方木的頭髮連連搖晃,“他們信仰‘城市之光’有什麼不好?信仰善惡有報有什麼不好?!”
方木的頭隨着他的動作無力地擺動着,喉嚨里也咯咯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斷氣。知道江亞狠狠地將他推到在地上,他才勉強喘過氣來。良久,方木艱難地開口,聲音更加微弱。
“拿不是善惡有報應……”方木的眼球轉動已經越發遲滯,“‘城市之光’本身就是一種惡……”
“是么?”江亞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語氣變得冷硬兇狠,“善也好,惡也好,你都沒有資格再評判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鋼絲床邊,打開一條塑料工具箱,從中拎起一把鐵鎚,掂掂分量之後,轉身向方木走去。
蹲在方木身邊,江亞把他的頭掰向自己。
“看着我。對,就這樣。”江亞凝視着方木的臉,後者也同樣回望着他,表情想和,嘴角似乎還帶着一絲微笑。
“我得承認,你是很棒的對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殺死你。”江亞一字一頓地說道,“不過,該說再見了。”
說罷,他瞄準方木的額頭,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鐵鎚……
突然頭頂傳來砰砰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拚命敲打咖啡吧的捲簾門。
江亞一驚,鐵鎚也停在了半空中。就在他猶豫的工夫,敲門聲更加響亮。
他看看方木,後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不及多想,他把鐵鎚別在腰間,快步走出隔間,穿過地窖,沿着木質樓梯爬了上去。
這麼晚了,會是誰?警察?如果不開門,他們會不會破窗而入?後門是否也被發現了?現在逃跑還來不來得及?
一瞬間,無數問號用上江亞的心頭。他一邊緊張地思考着,一邊從活板木下探出頭來,個簡歷,一直癱倒在地的方木突然抽動了一下。緊接着,他的下巴蠕動起來,舌頭也在口腔中艱難地攪來攪去,幾秒鐘后,一個包裝好的安全套,混合著血沫和斷齒、碎骨,從他嘴裏吐了出來。
方木喘息了幾下,左手拿起安全套,咬住外包裝的邊緣,撕開。同時,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湊到已然腫脹不堪的眼前,竭力觀察着。
右手中指的指甲縫裏,一絲帶血的皮肉隱約可見。
方木的臉上露出些許欣慰的表情,他把右手中指塞進嘴裏,憑牙齒的感覺對齊遠節指骨的關節。做完這些,他稍稍歇息了一下,似乎在勉力匯聚已然不多的力氣。隨即,他全身繃緊,狠狠地咬了下去。
劇痛讓方木的身體起來,他弓起腰,雙眼圓睜,嘴裏含混不清地低吼着。巨大的痛楚讓本就神志不清的他幾乎昏迷過去,然而他知道此刻萬萬不可鬆勁,否則就將前功盡棄。在她殘存的意識里,只剩一個念頭:咬斷它。
在調集全身每一塊肌肉中的氣力之後,隨着“咯嘣”一聲脆響,方木的五官驟然扭曲在一起,一股鮮血從他嘴裏冒了出來。他抽搐着,用舌頭把斷指從口中頂了出來。
時間已經不多了,江亞很快就會返回隔間。方木滿臉都是血水和汗水,顫抖着把斷指裝進包裝袋,又塞進安全套里,勉強挽成一個死結后,送到嘴邊……
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出現在隔間門口。
江亞從活躍木門中爬出來,並沒有急於去門邊查看,而是先衝進衛生間,穿過過道,把後門打開一條縫,對外面張望着。
門外依舊是一片寂靜的荒野,只有狂風卷集着雪花,漫天飛舞。
他皺皺眉頭,鎖好門后快步回到店堂里。敲門聲已經停止,江亞走到門邊,打開玻璃門后,把耳朵貼在捲簾門上,除了寒風的唿嘯,絲毫也聽不到任何異響。
江亞猶豫了一下,走到距離門口最近的窗戶旁邊,掀起一角窗帘,小心翼翼地向外窺探着。
空蕩蕩的街面上毫無人跡,只有不遠處的一盞街燈有氣無力地閃爍着,在它的映襯下,燈柱下的雪地時而潔白,時而昏黃。
剛才的敲門聲,也許是風吹動了捲簾門,也許是某個夜歸的醉漢。
江亞鬆了一口氣,放下窗帘,轉身走向吧枱。剛一邁步,就聽到腳下傳來“咔嚓”一聲。他下意識地循聲望去,看見一部手機正被踩在自己的鞋底。
手機的按鍵被觸動,屏幕也亮了起來。江亞看着手機,立刻意識到這是方木的。不管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無心失落,這東西都不能繼續開着。
江亞沒有猶豫,抬腳連連重踩了幾下,手機屏幕立刻熄滅,整個機身也四分五裂。江亞撿起手機的殘骸,拆下電池,又拔出電話卡,隨手扔進了吧枱邊的垃圾桶里。
鑽入地下儲藏室,回到隔間,江亞看到赤身裸體的方木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經過剛才一場虛驚,整整一個晚上積攢下來的疲憊瞬間就充滿了江亞的全身。他突然感到厭倦,更多的是恐懼。
眼前這個血肉模煳,面目全非的人着實是一個頑強到可惡的傢伙,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時候,仍不忘對他加以否定和嘲弄。江亞不想再聽到那些話,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記住那些直抵心底的詞句。
“你改變不了我,也改變不了這個城市。”江亞喃喃自語,似乎在為自己打氣,“你贏不了我,因為你就要死在我手裏了。”
你快消失吧。讓一切快點結束吧。
江亞蹲在方木的身邊,凝視着那張殘破不堪的臉。方木雙眼緊閉,頭稍稍向右偏,唿吸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
遺憾的是,不能讓你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腦袋被砸碎,不能讓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驟然消失。
江亞突然舉起手中的鐵鎚,狠狠地砸了下去。
顱骨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隔間裏發出迴響,彷彿心有不甘,竭力想把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點聲音保留得更久。然而,一切只是徒勞。
在堅硬的瓷磚牆壁間來回往複幾次后,那聲音和它的主人的氣息一樣,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