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公決
他把最後一個盤子擦乾,方進櫥櫃裏,然後,倚在檯面旁抽了一根煙。
胖男孩坐在地板上,雙手撕扯着一隻炸雞腿,吃得正香。他邊抽煙,邊微笑着看着胖男孩。
這臭小子,食慾可真好。不過不能怪他,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能有一隻雞腿吃,簡直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根煙抽完,他起身走向牆角的柜子,繞過胖男孩的時候,拍拍他的腦袋。拉開柜子,他從成堆的衣服下面拽出一個大旅行背包,從他吃力的動作來看,這東西很沉重。他把旅行背包拖到床邊,打開,先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東西,隨即又拽過床頭柜上的一個電腦包,取出一台筆記本點按哦塞進了背包里。
還沒等他拉好背包,就聽到樓下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老闆,我來了。”
他應了一聲,匆忙下樓。女孩已經對老闆的外出習以為常,只是站在吧枱後面靜等老闆的安排。他今天的指示和往日無異,無外乎招待好客人,照顧那個胖男孩吃飯,別讓他騷擾客人等等。最後還加了一句,如果她回來得很晚,女孩可以自己關店回家。
安排完今天的事情,他又回到樓上,剛走上閣樓,就看到胖男孩坐在那個背包旁邊,拉開袋口,好奇地向裏面看着。
他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幾步跑過去,一把拽起男孩甩在旁邊。男孩的屁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滿地大哭起來。
他來不及理會男孩的哭鬧,迅速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東西,確認安然無恙后才放下心來。
想到剛才的一幕,他不禁后怕,衝著胖男孩厲聲斥責道:“告訴你多少遍了,不要隨便動我的東西!”
話一出口,自己卻覺得好笑。如果胖男孩能聽懂他的話,又何必需要他的照顧呢?
胖男孩受此驚嚇,哭聲更大。他急忙換上笑臉,連拍帶哄,最後從冰箱裏拿出一根香腸遞給他,哭聲這才戛然而止。
他又好氣又好笑,站着看了男孩一會兒,抬腕卡看手錶,時間已經不早了。
任川被轉移至郊區的一家小賓館裏。之所以選擇這裏,警方主要考慮到地點偏遠不容易被人發現,而且,萬一“城市之光”得手,採用破壞力更大的手段殺人,這裏遠離鬧市區,也不至於造成過分嚴重的後果。
任川對離開公安局十分不情願,幾乎是被警察架上車的。不過警車距離小賓館越近,任川反而越發安靜,不停地透過車窗向外張望着,似乎在分佈什麼。
小賓館溝渠是郊區一家化工廠的招待所,只是三層小樓。化工廠遷走後,這家招待所轉讓給了個人。從外觀上看,經營得也不怎麼樣。不過據當地民警私下透露,這小賓館並不指望通過正常經營渠道獲取利潤,懷疑一直被當賭博及賣淫嫖娼窩點。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當地警方提出要徵用此地,小賓館的經營者連半個不字也沒說。
任川被安排在二樓劇中的207房間,飲食都有警方在指定餐館中預訂,207房間上下左右四個房間都有警察入住,方便監視及保護。院子及小樓周邊都有警員24小時巡邏,三人一組。佩戴兩支92式手槍,一支79式微型衝鋒槍以及電警棍,警用匕首、無線電等裝備,兩個小時一換崗。
11月28日上午相安無事。任川在房間裏閉門不出,兩餐都有警方送到房裏。當天下午三時許,突然有一輛轎車開至小樓附近,駕車者看到巡邏的武裝警察時,立刻掉頭逃竄。如臨大敵的專案組出動三輛警車,十一警察將嫌疑車輛逼停。將車上人員帶下查驗時,發現只有一男一女。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看到幾支指向自己的衝鋒槍,立刻嚇尿了褲子。另一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也是全身篩糠。核對過兩人身份后,警察們大概搞清了他們的意圖。這不過是一對來老地方交易的嫖客失足婦女而已。鑒於沒有掌握雙方從事賣淫嫖娼的確鑿證據,專案組也無心求處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逐勒令他們滾動了事。
不過據保護任川的警員講,當四名警察持槍進任川的房間,不時從無線對講機中了解不明車輛的情況時,任川以為是“城市之光”來了,嚇得一頭鑽進床底。直到警戒解除,他才戰戰兢兢地爬出來。這讓警察們感到又是好笑,又是憎惡。
直到當晚,小樓附近仍然毫無動靜。每隔一小時,小毛所在的網監處就要向專案組彙報情況。‘城市之光’始終沒有在網絡上出現。不過,對他的猜測卻在網絡上越傳越熱,不少網民已經確定“城市之光”將要在明天下午殺死任川。甚至相約在網絡上全天守候,等待無良法官喪命的消息。
專案組不敢鬆懈。因為,真正的戰鬥即將開始。
11月29日一早,專案組召集全體成員開了一個會,會上沒什麼新內容,只是吧各組的任務重新商議一遍,其實大家對各自的只能早已爛熟於心,所以開會的時間很短。一散會,恰好早餐送到,各組人分批吃飯。方木端着一份早餐給任川送到房間裏。
敲了幾下門,房內毫無動靜,門鏡里閃動的陰影卻表明,任川在房裏偷偷地觀察着自己,方木不耐煩了。提高聲調說道:“是我開門!”
任川這才把門打開,一股混合著煙草和體臭的刺鼻味道也撲面而來。方木皺皺眉頭,一手端着托盤,一手半掩口鼻,走了進去。
任川頭髮蓬亂,衣衫不整,一天一夜沒洗過的臉上泛着油光,估計他昨天連衣服都沒敢脫,就這麼喝衣躺了一夜。
“就放那兒吧。”說罷,任川就頹然跌坐在床上,指間還夾着半截點燃的香煙。方木看看桌上,昨天送來的晚餐幾乎原封未動,煙灰缸里倒是亂七八糟地插滿了煙蒂。
“昨晚沒睡好?”
“不是沒睡好。”任川垂着頭,有氣無力地答道,“是壓根沒睡。”
“這可不行,你最好吃點東西,再睡會兒。”方木斟酌了一下詞句,“今天……很關鍵,你得保留必要的體力和精力。”
“再說吧。”任川抽了口煙,佈滿血絲的雙眼被嗆出了淚水。他擦擦眼角,扭頭瞧瞧托盤裏的早飯:“我吃不下去,怎麼看都像斷頭飯似的。”
方木被氣樂了:“給死刑犯吃的才是斷頭飯!‘城市之光’不能判你的死刑,他不是法官,你才是。好好吃飯,養足精神!”
任川只是瓮聲瓮氣地嗯了一聲就不再開口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轉眼就過了大半天。“城市之光”依舊毫無動靜,似乎一下子銷聲匿跡了。
任川這邊倒是狀況不斷。上午吵這要見見自己遠在甘肅老家農村的母親。中午要紙和筆寫遺書,下午又發了瘋似的要求檢查所有警員的彈藥是否充足。
這些幾近癲狂的舉止讓本來就緊張的氣氛更加焦灼。
“媽的,給他打一針鎮靜劑得了。”楊學武罵道,“太他媽煩人了。”
分局長已經打開了第三盒眼,看得出他也同樣煩躁無比。
“再忍忍。”他抬腕看錶。“已經快6點了。”
夜幕即將降臨,這個城市將要結束一天的喧囂和吵鬧,重新歸於平靜。
那一縷殺機畢現的光,卻始終沒有出現。
然而,黑夜的來臨卻並沒有讓警察們感到放鬆,反而加倍警惕起來。黑夜是什麼,是未知,是掩蓋,是肆無忌憚。
小樓里燈火通明,所有房間,不管是否有人,都打開了電燈。院子裏也加了幾隻雪亮的大燈泡。外圍的空地上,不時有強光手電筒掃來掃去。
幾乎每個十幾分鐘,反面就要看看手錶,感覺時間慢得可怕。湊黑一片的天空中,看不到雲朵流轉,似乎天地萬物都停滯了一般。
身邊的人,話語慢慢變少,小動作卻越來越多。分局長看着電視節目裏的京劇,手指在膝蓋上輕輕地敲着,卻完全合不上拍子。楊學武一遍遍地調整槍套的位置,似乎在琢磨如何能讓出槍速度更快。
除了無線電里偶爾傳來的巡邏情況通報之外,小樓里一片寂靜。也正是因為如此,分局長的手機突響起的時候,大家都嚇了一跳,一個年輕警察更是蹦了起來,同時把手扶在腰間的槍套上。
分局長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定定神,伸手按下接聽鍵。沒聽幾句,他的臉色就劇變,說了一句“隨時向我彙報”就掛斷了電話。
大家正在詫異的時候,分局長已經抓起外套,拿起無線電說道:“任川左右兩個房間的夥計不要動,原地待命,其他人馬上下樓上車!”
楊學武趕緊問道:“怎麼了?”
“我們他媽的上當了!”分局長臉色很不好看,“‘城市之光’的目標是胡老太太!”
在飛馳回城的車上,方木終於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城市之光”發出投票帖之後,胡老太一家人並沒有在意。然而,隨着任川被連環殺手索命的事情越鬧越大,胡老太和兒子熊某也感到了一絲不安。儘管任川曾經“幫”過他們,胡家人還是堅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僅對外拒絕評論這件事,任川打電話過來,要求胡老太出面,和齊媛一起拍視頻求“城市之光”饒命的時候,胡家人也一口回絕。11月29日是“城市之光”公佈的死期,熊某半是擔心半是看熱鬧地等了一整天也沒發現任何消息。下班后,已經認定這是個惡作劇地熊某和幾個朋友喝了點酒。晚上7點多回家的時候,熊某在自家門口(原造紙廠職工宿舍22號樓二單元301室)突然被絆了個跟頭。由於樓道里並沒有聲控燈,熊某用手機照明后,發現絆倒自己的是一段長繩,看上去很像導火索,另一端在自家門口的酸菜缸里。熊某大着膽子揭開酸菜缸,赫然發現幾根貌似雷管的東西,周圍擺放着一圈塑料瓶,裏面滿是泛紅的液體。熊某立刻報警。110指揮中心得知熊某和胡老太的身份后,馬上通知了專案組。
苦守幾天幾夜的專案組成員們興奮起來,同時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欣慰的是,“城市之光”儘管有意誤導警方,可是百密一疏,還是前功盡棄;后怕的是,如果不是熊某偶然發現導火索,大批都集中在任川那裏,一旦出事,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方木卻始終沉默不語,他覺得太蹊蹺了。
“城市之光”用了一招調虎離山,的確符合他心思縝密的特點。不過,他把殺害目標從代表國家司法權力的法官,變成普通的老婦,未免會讓他的罪行的“轟動效應”大打折扣。此外,如果方木對“城市之光”的心理分析與其人基本吻合的話,這是個相當固執、說到做到,並且極端重視他人對自己的評價的人。之前在網上大肆發出殺人預告,事到臨頭卻虛晃一槍,轉而加害手無寸鐵的老婦。這無論如何也對不起他自封的“城市之光”。
再者,“城市之光”以為的作案手法來看,他是不會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迹的。這次不僅留下,而且還是如此之大的一個破綻。怎麼看,這都不像“城市之光”所為。
眼看着警車越開越遠,方木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探向後座,直截了當地對分局長說:“頭兒,我覺得不對勁兒。”
分局長正拿着手機聯絡消防和排爆部門,掛斷電話后才問道:“怎麼回不對勁兒?”
方木把自己的理由簡要地陳訴了一遍,分局長聽后,想了想,說道:“我覺得問題不大。這麼詭計多端的人,搞個障眼法也在情理之中。另外,他只是發出了殺人的日期,並沒有說要殺誰,如果幹掉胡老太太,也算對得起”城市之光“的粉絲——不算丟人。”
“可是,我覺得他一直在針對任川發投票帖,搞出這麼大動靜,卻去殺別人,這已經有違他的……”
“那是你覺得!”分局長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一個推測,一個是活生生的事實,你說我該相信誰?”
方木正欲分辨,開車的楊學武就拍拍他。
“方木,你之前把這想得太複雜,也太神了。”楊學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事實證明,這王八蛋也不過如此。再說,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在誤導我們,任川身邊還有兩個人,兩支槍,怕什麼?”
方木想想,不再開口,心緒卻始終平靜不下來。
二十多分鐘后,幾輛警車接連開進造紙廠職工宿舍區。2樓的居民已經被全部疏散,先期趕到的警察將現場封鎖起來,大量居民圍在警戒線外看熱鬧,似乎眼前的不是危險,而是好戲。
分局長第一個跳下車,首先詢問胡老太母子的情況,得知二人已經被安置妥當之後,立刻帶領楊學武和方木一干人等直奔二單元三樓而去。
趕到中心現場事,排爆武警正在將爆炸物從酸菜缸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隨即,六瓶壯哉小號可樂瓶里的液體也被依次從缸里拿了出來。
在場的警察無不摒住唿吸,聲怕那捆雷管突然爆炸。排爆武警到不怎麼緊張,三下兩下拔除導火索,把雷管扔進身邊的金屬箱裏,就揮手示意到:“上來吧,沒事了。”
方木看看箱子裏的爆炸物,這是一捆用黃色膠帶纏好的雷管,共有四根,中間是用同樣的黃色膠帶包裹的方形塊狀物,估計是炸藥。隨即,他又擰開一個可樂瓶,湊到鼻子下文了聞,是汽油。
他想了想,拉住那個正在脫下防爆服的武警,問道:“這玩意威力怎麼樣?”
“老實說,不怎麼樣。”排爆武警一臉輕鬆,拍拍301室的鐵質防盜門,“加上汽油,能引起一定程度的爆炸,不過衝擊力有限,不會直接危及屋裏的人。”
“也就是說……”
“對,我懷疑犯罪分子是想製造火災,而不是爆炸。”
“火災……”方木的眉頭皺起來,思索了一會兒后,他拉住正在指揮搬運汽油的楊學武。
“學武,我還是覺得不對勁兒。”
“又怎麼了?”楊學武一臉不耐煩,“這不明擺着么——‘城市之光’想燒死胡老太太和他兒子。跟你推測的一樣,又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法。”
“問題就出在這兒,”方木急忙說道,“富都華城殺人案中就是縱火,這一次還是縱火——‘城市之光’追求的是一種強烈的儀式感,而且要反映出‘善惡有報’的主題。你覺得他會甘願重複自己么?如果目標是胡老太太,他選擇的手法肯定和訛人這件事有關!”
楊學武聽得直楞,想了半天才說道:“你的意思是——‘城市之光’要殺的還是任川?”
方木堅定地點點頭:“對!”
“那走嗎辦?我們都到這兒了。”楊學武看看樓下,“要不先跟領導請示一下?”
方木心中的不詳預感越來越強烈,他掏出手機,撥通了留在任川身邊的一個警察的電話。電話很快解脫。
“方木?你們那邊怎麼樣?”
“任川在不在?你們兩個立刻帶着武器去他的房間。”方木看看手錶此刻已是晚9點10分,“我們馬上回去。”
“好好好。”聽筒里傳來衣服摩擦以及開門和腳步聲。幾秒鐘后,敲門聲響起。
“任川,任川,開門,是我們。”
然而,方木沒聽到任何響應。
另一個聲音響起:“會不會睡了?”
“不能吧。”接電話的警察聲音猶疑,“剛才分局長他們撤離的時候,這小子還嚇得要死要活的。”
方木卻沒有耐心等等下去,大吼一聲:“把門踹開,快點!”
對方慌忙答應,幾聲沉悶的撞擊聲伴隨着木板碎裂聲之後,他的聲音立刻變得慌亂。
“我操!任川不見了!”
幾分鐘后,數輛警車已經飛馳在路上,楊學武一手握緊方向盤,另一隻手捏着電話向分局長彙報。
開出去好遠,楊學武才想起來問道:“直接回去?這小子已經跑了,去哪裏找他?”
方木已是心亂如麻,心中連連告誡自己要鎮定之後,果斷說道:“先回去!你聯繫一下附近的派出所,派人先在附近搜索一下。”
楊學武答應一聲,立刻打電話找人。方木則操起電話聯繫技偵部門,要求立刻對任川的手機進行定位。定位結果很快就回饋回來,任川的手機仍然留在小賓館裏,看來他離開時並沒有帶上手機。
任川為什麼要走?怎麼走的?是主動離開還是被人擄走?囚是後者,為什麼守衛在兩側的警察毫無察覺?
一連串的問號湧入方木的腦海。
此時,C市的街道上燈火通明,一盞盞路燈和川流不息的車流將路面映宛如白晝。不遠處,那些高低錯落的建築也是燈火點點,燦若繁星。
吉普車經過一條喧鬧的街道,臨街的一家網吧中,隱約可見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方木突然意識到,那縷強光、已然降臨。
他們趕到小賓館時,從附近派出所調來的警察已經把三層小樓里裡外外地搜了個遍。207房間裏,然川的手機靜靜地躺在床頭柜上。窗邊的暖氣管道上繫着一條床單,另一側垂在洞開的窗戶外。
米楠也在,見到方木進來,直截了當地說道:“窗檯有蹬踏痕迹,外層牆上也有。不過只有一個人的足跡——任川是自己離開的。”
“樓下呢?”
“也有落地后的足跡。”米楠顯然已經知道方面要問什麼,“他朝東南方向走,已經安排人去追了。”
方木疾步走到窗前,向東南方向望去。這裏地廣人稀,視力所及之處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在遠處看到幾處稀疏的燈光。
任川去哪裏了?
楊學武合上電話,走過來說道:“已經派人去任川在家裏了。”
方木點點走,心想其實意義不大。任川把手機都丟在房間裏,逃避警方的追蹤意圖已經十分明顯,肯定不會回家的。
正想着,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方木急忙拿起來一看,是小毛。
“喂,方警官么?”小毛的聲音透出難以掩飾的慌,“‘城市之光’上網了。”
“哦?”方木立刻緊張起來,“又發帖了?”
“對。不過,不是一般的帖子。”小毛結巴了一下,“他……他在進行現場直播。”
“什麼?!”方木感到難以置信,“現場直播?”
“對,任川……任川在他手裏。”
現場直播。方木的大腦快速運轉着,這麼說,“城市之光”使用的電子設備應該一直連接在互聯網上。
“查出他上網的位置。快,要快!”
話音未落,方木已經衝下樓了。
吉普車朝小賓館的東南方向疾駛,在車上,關於“城市之光”的消息陸續傳來。
幾分鐘前,“城市之光”突然登陸“C市信息港”網站,發佈了一條網帖,內容是一段文字和一條網絡連結。
那段文字:11月29日,你就是城市之光。
網絡連結則是國內某知名視頻網站的一個視頻頁面。視頻是同步傳輸的,畫面下方式一個五位的網絡投票器。旁邊配以文字說明,主要內容是齊媛案的始末以及因不公判決引發的一系列無人攙扶跌倒老人的慘劇。最後一句話是:如果你認為這個無良法官該死,你就是裁判者,你就是這個城市的正義之光!
視頻里的主角,正是任川。
網監部門以及鎖定了“城市之光”上網的位置,而且,傳輸視頻畫面的電腦正是“城市之光”一直使用的電子設備。找到這台電腦,就等於找到了任川。
只不過網監部門提供的位置只是一個大致範圍,與實際位置仍然存在一定誤差。方木等人驅車趕到時,發現這裏正是方木在窗口看到的那一片燈火所在地,與小賓館的直線距離居然不足兩公里。
這是城鄉結合部的一片棚戶區,低矮的平房遍佈其中,大大小小足有幾十戶。逐一搜查肯定要浪費不少時間。方木第一個跳下車,直奔最近的一家民房而去。
這裏的居民依然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習慣。早早睡下的戶主被來勢洶洶的警察嚇得不輕。方木連問幾遍,他才結結巴巴地說出村主任家的位置。
“城市之光”設置了五位數的網絡投票器,應該是以達到固定投票數量作為下手殺人的時機。方木推測這個數量應該是一萬。至於“城市之光”殺人的手段目前不得而知,但肯定是破壞力很大的手法,所以,當務之急一是尋人,二是疏散群眾。
沒有時機耽擱了,楊學武立刻帶人挨家挨戶疏散村民,方木則讓哪個農民帶路去存主任家。
方木看不到視頻,但是從小毛的描述來看,任川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室內。那就意味着,任川就被囚禁在這些民房之中的一間裏。有人居住的地方肯定不適合下手作案。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空置以及出租的民房。
村主任很快就指明了空置及出租民房的所在地,隨後就一溜煙地逃命去了。方木指揮幾名同事分頭去搜查,並特意囑咐一旦發現立刻彙報,不許擅自採取行動。任務下達完畢,方木自己向村西北角跑去。
此時已來不及申請搜查令。方木來到第一家被出租的民房,屋主出來開門后,方木拿出警官證晃了一下,就疾沖入室。在衣衫不整的屋主老婆的連聲尖叫中,兩間不足40平米的民房已經快速搜查完畢。沒有異常。方木也不跟怒氣沖沖的屋主解釋,急忙趕往下一家。
下一家是空置房,方木直接破門而入,迅速查看一圈之後,又撲了空。
第三家還是出租屋,是帶院落的兩間瓦房。方木在院子的鐵門外連喊了幾聲,屋內卻無人回應,不過,從西側瓦房的窗戶中,隱隱看到一絲光亮,從大小和形狀來看,竟像是一台顯示器。
方木的心一動,忙不迭地翻過鐵門,跳進院子裏。西側瓦房的木質門上掛着一把鐵鎖。方木私下踅摸了一圈,撿起牆角的一塊磚頭,三下兩下砸掉了鐵鎖。
拉開木門,方木略定定神,拔槍入室內,剛推開內屋的門,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任川被反綁在椅子上,嘴上封着黃色膠帶,涕淚橫流的臉被面前的顯示器照射成一片慘白。
在她身上,密密麻麻地纏繞着各色電線,盡頭連接着一個被黃色膠帶纏得嚴嚴實實的包裹,正緊貼在他的胸前。
方木咬咬牙,上前撕掉任川嘴上的膠帶。任川立刻長處一口氣,緊接着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含混不清地叫道:“快快……快救我!”
方木沒時間理會他,沖步話機里大吼:“快找排爆人員來!”隨即,幾步走到窗前,伸出手去衝天連開兩槍。
向同事們報明自己的位置后,方木把槍插回腰間,轉身蹲在任川身前,一邊查看任川身上的包裹,一邊急切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這是我前段日子偷偷租下來的,如果‘城市之光’真要殺我,我就……就藏在這裏。”任川嗚咽起來,“剛才你們全撤了,我以為你們要把我當誘餌……我害怕了,就跑出來。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兒。”
方木這才明白,任川被帶至小賓館時,為什麼會突然安靜下來——他在辨別自己安排藏身地的為位置。
任川身上的包裹肯定是爆炸物,不過卻沒看到定時器,一條電纜連接着任川面前的筆記本電腦。方木湊近顯示器,看到的正是那家視頻網站的頁面。上面的視頻圖像中,方木的班長臉清晰可見。
真的是現場直播!
視頻窗口下方的網絡投票器上顯示,已有8725人投票。“什麼時候起爆?”方木立刻轉身問任川。後者已經抖得像秋風中的樹葉,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投票器上不斷增長的數字。
“他說……一萬……投到一萬就爆炸……”
方木的大腦飛速轉動着,雖然目前還不知道起爆裝置的原理,但是如果和網絡以及投票數相關的話,關閉電腦或者切斷網路也許就能阻止起爆。
可是,這麼顯而易見的破綻,“城市之光”會想不到么?
方木把視線投向那台筆記本電腦。這一次,“城市之光”並沒有借wifi,當然,此地也不可能有wifi,他使用了一隻USB無線網卡。方木看着那個網卡,正在猶豫要不要拔除,任川江看出方木的意圖,恐懼地大叫起來:“別拔!也別關電腦——他……他說了,這都會直接引爆炸彈。”
操!方木大罵一聲,掏出手機撥通小毛的電話,剛一接通,他就大吼起來:“趕快通知網站關閉投票,還有,找人破解那個投票器,覺對不能超過一萬!”
“馬上馬上。”電話那頭清晰地聽到噼里啪啦的打字聲,緊接着,小毛的聲音又傳來,“方哥,我看到你了,你快撤吧,按照這個投票速度……根本來不及。”
方木掃了一眼投票器,選擇讓任川死的人已經超過九千了。
這時,楊學武沖了進來,立刻明白了任川所處的局勢,急忙揮手制止身後的同事繼續進入。
“所有人都出去,離這裏遠點!”
“排爆專家呢?”方木急忙問道。
“來不及了,都在胡老太那邊呢。”
楊學武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咱們自己來吧。”
“別動別動!”任川看楊學武湊過來,恐懼地喊起來,“‘城市之光’說,這個拆不了,一碰就炸!”
“你他媽給我閉嘴!”楊學武已是滿臉油汗,小心翼翼地拔弄着那些電線,嘴裏低聲嘀咕着,“他媽的他媽的,哪根才是……”
方木也湊到包裹前面,他完全不懂爆炸物應該如何拆除,也不知道楊學武了解多少。眼看楊學武捏住一根電線,猶豫了一下,又選擇另一根,心中更加焦急。
突然,方木的余光中閃過一個人影。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去,米楠拎着足跡箱沖了進來。
“誰讓你進來的?”方木又急又氣,伸手扳住米楠的身子,“趕快給我出去!”
米楠一把推開他,把足跡箱擺在任川腳下打開,拿出鑷子、剪刀和裁紙刀遞給楊學武。
“現在沒有排爆工具,這些你應該能用得上。”
說完,她就拿出一張A4紙,在上面刷刷地寫了幾個字之後,雙手舉起,放在攝像頭前。
視頻畫面里立刻出現一張白紙,上面寫着:現場還有警察,不要投票了,你們在殺人!
頓時,投票的速度明顯降低。
米楠爭取的時間寶貴,方木和楊學武也不敢有絲毫耽擱。他們拿着剪刀和裁紙刀,小心翼翼地撥開包裹外層的黃色膠帶紙,一大包炸藥露了出來。
楊學武咬着牙,一根根拔弄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電線,終於選擇了一根,看了看方木,又看了看米楠。米楠點點頭,伸手握住方木的手。
這個動作讓楊學武的表情一變,隨即,決絕的神情又回到了臉上,手上一用力,電線被拔了出來……
任川呻吟一聲,閉上眼睛。
這一秒鐘,宛如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然而,平安無事。
楊學武似乎摸到了一些規律,手上的動作更快,轉眼間,又有幾條電線被拔了出來。
難道真的能創造奇迹?方木的心底湧起一絲希望。可是,米楠突然叫了一聲。
方木急忙湊到屏幕前,剛剛減慢的投票速度又飆升起來,網絡投票器上的數字已經變為9547。
米楠急了,在攝像頭前連連搖動那張A4紙,臉上幾乎是懇求的表情。
楊學武已經猜出身後的情形不秒,雙手顫抖起來。
“停!停下!”任川突然大叫起來,“方警官,手機!錄音!”
方木一怔,隨即就明白任川的意圖。
“謝謝大家,可是,來不及了。”任川依舊滿臉是淚,聲音穩定下來,“‘城市之光’是個男性,帶着口罩,不知道樣貌,不過他身高一米七四左右,中等體態,手上的力氣很大,穿黑色運動衣褲,黑色棒球帽,沒有口音……對了,單眼皮,濃眉……我能想到的就這些。謝謝你們,告訴我媽媽……”
他說不下去了,瞄了一眼投票器,上面的數字已經變為9763。
“快走,快走!”任川大吼起來,全身劇烈地顫抖着,“來不及了!”
只剩下兩百多張票了,在全國範圍內投票,達到一萬隻是幾秒鐘的事情。
楊學武大罵一聲,伸手拽起米楠和方木,轉身朝屋外衝去。方木掙扎着回頭,看到任川熱淚盈眶地看着自己,眼中是無限的留戀和惋惜,嘴唇翕動着……
“告訴他們,我不是無良法官!”
幾乎是同時,任川的最後一句話被淹沒在巨大的爆炸聲中,方木三人之來及跑出瓦房,就被身後猛烈的衝擊力掀翻出去,重重地摔在院子裏。
足足幾分鐘后,方木的身體才在一陣麻木中漸漸恢復知覺,劇痛隨後襲來,彷彿剛剛被疾馳的火車迎頭撞上。方木的嘴磕在硬冷的地面上,嘴唇破裂,鮮血流在嘴裏,一股甜腥的味道直衝鼻腔。
耳朵里仍然是嗡嗡的迴響,腦子裏也變得混亂無比。方木艱難地爬起來,大塊的碎磚和木片從身上掉落。他顧不得查看身上的傷勢,半跪着爬過去拽起米楠。米楠滿頭滿臉痘是灰土,頭髮也散亂開來,整個人蜷縮在地上,手上也是傷痕纍纍。方木顫抖着撥開她的頭髮,上下打量着,所幸沒在頭部看到重傷,軀幹和四肢似乎也安然無恙。他強撐着半坐起來,緊緊將米楠摟在懷裏。
米楠的身體先是僵直,隨即顫抖,最後完全癱軟下來。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下,嘴巴半張,不知道是呻吟還是痛苦,方木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楊學武踉蹌着爬起來,又跌倒,最終只能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方木和米楠。
幾隻手先後伸過來,拍打着方木的灰土和碎磚,又把他們攙扶起來。方木的眼前是到處晃動的人影和手電筒光,以及那間已經被炸塌、正在冒出滾滾濃煙的瓦房。
十幾分鐘后,方木和楊學武、米楠分別被抬上一輛救護車,送往附近醫院急救。在車上,救護員忙着給方木測血壓、量心跳、輸液、方木一動不動地任憑他們擺佈,似乎已經被剛才的猛烈爆炸震煳塗了。
救護車開進市區,街道兩側一下子明亮起來。各種聲響漸漸傳進方木的耳朵,從弱到強,逐漸清晰。
進方木的耳朵,從弱到強,逐漸清晰。他從擔架上勉強坐起身來,趴在車窗邊向外張望着,感到意識正一點點回到身上。
爆炸。現場直播。任川。網絡投票。城市之光……一個個支離破碎的詞彙閃現在方木的腦海中。
車窗外,這個城市還沒有睡去。各色霓虹招牌依舊絢麗奪目,街道上依舊繁華喧鬧。穿着入時的男男女女們或結伴而行,或行色匆匆,或笑逐顏開,或凝神不語。
一個小販推着鐵車一路叫賣,車上的糖炒栗子熱氣騰騰。
一對男女在街角深情擁抱。
一個孩子看着色澤鮮艷的冰糖葫蘆垂涎欲滴。
一個少女在明亮的櫥窗前流連忘返。
11月29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對一些人而言,卻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救護車拐入一條街道。臨街,一塊不停變換着顏色的霓虹招牌一閃而過。
方木突然大吼一聲:“停車!”
救護車的駕駛員被嚇了一跳,本能地踩下剎車。救護車在路面上滑了一下,最後搖搖晃晃地停在路邊。
方木面無表情地站起來,任由手背上的針頭被生生拔出,血珠立刻冒了出來,凝成紅紅的一點。
他推開救護車的後門,跳下車,踉踉蹌蹌地向街對面走去。
“E網情深”的招牌下,一扇玻璃門半開半掩。方木抬腳踹開,徑直閃進了網吧。
管理員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渾身灰土和血跡的闖入者,正要出言阻攔,一張警官證就戳到眼前。
除了門旁的幾個人,大多數正在上網的顧客並沒有注意到這個搖搖晃晃,似乎隨時可能跌到的警察。他們依舊守在顯示器前,一臉興奮地瀏覽着、評論着,大唿小叫聲此起彼伏。
“我操,真炸了,炸了炸了!”
“牛B啊,太狠了……”
方木拽起身旁的一個網民。這個十八九歲的男孩正在玩魔獸爭霸,他一臉迷惑地看着這個形如瘋癲的男子,手上還咔噠咔噠地點擊着鼠標。
方木把他推到在椅子上,轉身去看另一個網民。這個頭髮稀疏的中年男人正一臉激動地看着視頻畫面:米楠舉着A4白紙焦急地晃動着,身後是忙碌的楊學武和全身僵硬的任川。
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脖領,硬把他拉了起來。中年男人猝然受襲,本能地掙扎着。
“你……你幹什麼?”
“你投票沒有?”方木逼近他的臉,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說!你投票沒有?”
中年男人驚恐萬狀地看着眼前這張滿是泥灰血漬的臉,顫抖着說道:“你……你神經病吧你……”
“投沒投票?”方木大吼起來,還帶着血沫的唾液噴射到中年男人的臉上。
“……投了……投了。”
中年男人話音剛落,方木已經把他反剪雙手,面朝下按到在電腦桌上,緊接着,“咔嚓”一聲上了手銬。
中年男子殺豬一般地號叫起來。網吧里的其他上網者也被驚動了,紛紛離座而避。很快,在方木身邊出現一個無人區。
“還有誰?”方木搖晃着,似乎被剛才的動作消耗了全身力氣,“還有誰投票了?”
人群中霎時一片靜默,隨即,驚恐的聲音在各個角落裏響起:“快報警啊。”
“這肯定是精神病……”
“是不是那個法官的親屬啊……”
突然,方木拔出手槍,直直地指向一個少年的額頭。
“你投沒投票?”
少年幾乎被嚇哭了,全身哆嗦着向人群中縮去,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噥着沒有沒有。方木轉身,槍口又指向另一個人。
“你呢,你投票了沒?”
那個人誇張地用雙手遮擋着頭臉,連連後退。
“我沒有殺人啊,殺人的是‘城市之光’……”
“你就是兇手!”方木已經幾近瘋狂,手中的搶輪番指點着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臉,“兇手!你們都是!都是兇手!”
網吧管理員躲在櫃枱后,拿起電話按下三個數字。
“喂,110么?快來吧,我們這裏有一個拿槍的瘋子……”
不等他說完,一隻手已經奪過話筒,重重地摔在話機上。
楊學武轉身向方木走去,一隻手抱住他的腰,另一隻手去他手裏的槍。
“方木,算了。”楊學武出乎意料地沒有發火,語氣中充滿着悲愴,“你冷靜點……”
方木一把甩開楊學武,看清來人後,瘋狂地在楊學武身上翻找着。
“學武……手銬……快……把他們都抓起來……他們都是殺人犯……”
楊學武無奈地抵擋着,方木卻不依不饒地向他要手銬。
“手銬……抓人……快點!”
楊學武苦笑着搖搖頭,向身後的兩個警察使了個眼色。那兩個警察心領神會,動作麻利地上前抓住方木,奪下他的槍,拽住他的雙臂向外拖去。
方木拚命掙扎着,雙腿在地上胡亂踢踏,直到被拖到門口,還衝着或恐懼或竊笑或麻木的人群嘶聲怒吼:“兇手!你們都是兇手!都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