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ID

第二章 ID

文森特·弗朗西斯是理想的嫌疑犯,這需要從兩個方面解釋。他本人,名聲遠播於他的著作——依賴他的犯罪描述和背地裏潛藏着的犯罪意識。他吸過毒,並因此受到幾個月的監禁。他目前並不走紅,這也許導致他對社會的報復意識。假如上面這些還出自臆測,那麼,在被害人死前半小時,文森特留在旅店裏的指紋和體液,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無心的玩笑”。

至於第二個方面,若解釋出來可能稍有爭議。

當淫蕩與粗俗不斷地在人們面前展露,以使得我們近乎熟視無睹,因而去看一看我們仍然覺得邪惡的東西是大有教益的。人們被馴服的意識已經軟弱得近乎病態,還有什麼東西能給人足夠的刺激,吸引住眼球呢?

文森特的這個案子顯然是一個好的答案,一如他本人是個理想的嫌疑犯。

辛普森的案子是個挺完善的例子。它證明了人們不僅僅對公眾人物的花邊新聞感興趣,若他殺了人,那便更加引人入勝了。

一個備受關注的人物——昔日閃耀的作家文森特;兩起慘無人道的謀殺案——毫無疑問是一人所為;並非捏造出來的DNA證據——即便這事情真的並非文森特乾的,那麼作為一次媒體宣傳,它可能帶來的轟動效應也是不言而喻的。

至於漢考克偵探長,則早在幾天前便嗅到了“這枚臭雞蛋的味道”,因而有些嗡嗡躁動起來,實在是不必贅述了。

然而漢考克的貪婪和狡猾並沒有使他喪失理智——他需要小心從事,以避免懲戒的斧頭砸在自己頭上。以往的例子顯示,若人們稍有操之過急,則不免出現紕漏。

他了解陪審團的愛好——並不是說他們習慣每天吃什麼,或者更樂意在幾點給孩子餵奶——他了解哪些東西會對他們產生影響。

一次審判中,他們常常希望看到證人,哪怕是個智力低下患有口吃的傢伙——這樣也不錯,他們可以欣賞律師對那人作出的精神盤剝;他們希望看到照片,並在那一陣類似於驚恐和震撼的噓聲之後,有更多的機會對此進行討論;他們同樣願意看到完美的證據,當然這個證據不一定是第一時間被呈現上來,它可以慢一點,或許上訴的時候也來得及。

漢考克了解他們的這些愛好,因此便不得不謹慎起來。他手裏沒有任何證人,也沒得到哪些關鍵證據可以對文森特做出致命一擊。出於完全考慮,他嚴禁將文森特作為嫌疑犯的信息透露給外界。

漢考克在警局多年的偵探身份並沒有白當,再加上天賦,得意的時候也曾經像餓狼一樣想在職業上大顯身手,可留下了幾齣小小的傷痕。那都是心急火燎急於求成時抓在了幸運寶劍的劍鋒上,不小心割傷了手。他現在決定一步步地做,從文森特的銀行卡開始調查。

於是,這一天的晚上,沒有了例行的與妻子的晚餐,他加了班。於是,一向對女人的感覺十分敏感的漢考克先生,由於注意力的分散,忽視了一些來自於外界的危險。

他想到他年輕的妻子,想到她出浴時乳房如何顫動、搖晃,想到了她刷牙的時候流露的那份好看的背部曲線,想到她衝著自己微笑的樣子。典型的視覺派,可他仍然無法忘記她指頭輕微的撫摸十分美妙。

漢考克晃晃腦袋,又用涼水沖了把臉,破天荒地搬了把椅子,在楊克的辦公室里,與梅爾遜一起三人探討案情。

文森特的幾張銀行卡顯示,從去年八月開始,便再沒有任何大筆收入進賬,但這並不妨礙他在過去的四個月裏,花些錢給自己購置些小東西。偵探們沒能從中看出什麼破綻,便試圖到文森特的家裏去找找晦氣。

因而漢考克先生,本該在回家之後,從妻子微微潮紅的面龐上瞅出端倪來,可惜他錯過了……

1910年,法國最偉大的刑事犯罪學家艾德蒙·洛卡德曾這樣說過:“任何接觸都可以留下痕迹”。樸實無華的這幾個字就為現代法庭科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另一重意義考慮,任何形式犯罪的發生都涉及到物質接觸與交換,罪犯在現場留下痕迹,或者把現場的痕迹帶走。在這些留下和帶走的物質中,常有頭髮、纖維、沙粒、火藥、皮膚脫落物、扣子、泥土等等大量的物證。但這些微量證物很容易被人忽視,因而對這些證物的發掘要求技術員人具有高超且又入微的觀察能力。邁阿密的SCU組長斯皮德·斯皮爾曼便是其中之一。

這位淺黃色頭髮的調查員時年46歲,長着一幅友善可親的面容和微笑后單側酒窩。年紀對他來說,一直是若有若無的問題,去年的案子便是很好的例證。警察們在棕櫚案找到一幢無人居住的房子,並隨後發現了其中兩隻帶蓋的大鍋,裏面盛着的是被煮沸了的人肉;一個箱子裏還發現了37塊人肉;另一隻木箱裝着人體的軀幹,包括帶着半個頭顱的肩膀和一個裝滿內髒的餅乾箱,所以這些均被一張浸過血的地毯覆蓋。

斯皮德·斯皮爾曼與他的法醫同事,就在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逗留了8個小時,目的是對焚燒過的1000多塊人骨進行分類。斯皮德從裏面挑出了除部分頭骨以外的所有人體組織器官,並通過對體液中葉酸含量的分析,辨別出這是兩名被害者混雜起來的屍體,而其中之一,是懷有身孕的女性屍體。

接下來的4個小時,他差不多保持蹲着的姿勢,一點點搜尋整個房間的地板和陳設。最後,找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沙粒,而這些沙粒,則是南部邁阿密海灘上的產物。這一發現,使得嫌犯的活動區域被大幅縮小,以使得他的另一位朋友,通過心理法系篩選罪犯的工作得到實質性進展。

當然,有時候,收集工作並不是那麼簡單,比如一些物證肉眼無法識別。那麼,現代的器械可以起到很好的輔助作用,其中最重要的,也是人類調查發現史邁進的巨大一步,就是1609年,荷蘭的鏡頭製作人發明了顯微鏡。顯微鏡發展至今,其顯像倍數早是今非昔比,斯皮德當然是顯微鏡的忠實擁護者。但長時間的觀察,使得他左眼視力出了些問題,而且有了一個奇怪的後遺症,當他在顯微鏡下工作一段時間之後,總有十幾分鐘感覺天旋地轉。

工作使得他丟掉了一個酒窩,卻也使得他的笑容更加親切。

斯皮德今天沒有工作,休閑時的他,便扯下了緊繃繃的領帶,只穿一件淡粉色的襯衫,兩件叉着腰,笑着迎接遠自普利茅斯來的客人。

這兩位客人,自然是女法醫琳達·羅莎莉以及她那位好心教授的妻子艾爾米。

琳達趁着登機前的空閑,把她一頭褐色的長發修葺了一番。現在它們變短了,密密地蓋在耳側,顯得更加地幹練,與她輕易不會放鬆的表情配合,顯得更加不適合這次旅行。

“我喜歡邁阿密,四季如春。”艾爾米與斯皮德有過幾次接觸,顯得十分親近,“每一次來都是這個感覺,我討厭北方,北方的冬天很糟糕,總還要生上壁爐。”

“不過,”艾爾米繼續自說自話,又將女伴肩膀的行囊卸下,“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壁爐的,很有情調,不是么?”

“真的么?”斯皮德的聲音有一些沙啞,聽起來別有味道,笑起來右側便單單挑起個酒窩,“據我所知,壁爐只會憑空增加一些患睾丸癌的男子而已。”

“為什麼?”

“因為煙塵的堆積,多數清理壁爐的工人,會因為這份工作,導致長時間高溫和煙塵入侵,從而引起的睾丸組織病變。”琳達面無表情地解釋道。

“哦,一位同行。”斯皮德會心一笑,帶兩位女士上樓,“你們的起居室就在上面。”

“嘿,兩位,這是個度假,別把氣氛搞得這麼糟。”艾爾米為難地撅起嘴巴。

琳達則輕撫她的肩膀以示歉意。

“這裏就是起居室,那邊是浴室,啊,樓梯口還有一個,喏,鑰匙,我可能經常不回家,你們大可隨心所欲。”

“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

“啊,說到這個,現在還有個朋友住在這裏,呆會兒你們會看到他的。”

她們的確會看到他的,因為早在上樓之前,艾爾米便注意到徘徊在空中的鋼琴曲——亨利八世寫的《冬青樹鬱鬱蔥蔥》。

……

楊克很少參與搜查工作,多數原因來自他本身的不擅長,少數是他人竊取了他的腦力成果,使他喪失了機會。

這一次,漢考克“大度”地邀請楊克同去搜查文森特·弗朗西斯的住所。

這舉動,讓梅爾遜琢磨了好一陣子卻不得要領。

楊克坐在自己的車裏,半路上撥了個電話。

“楊克?”

“是,是我,我在辦案子,搜查某人的住處。我忽然想起你,不放心所以打個電話。”

“我很好,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出什麼事情了?”

“呃,關於弗朗西斯先生,我想說……”

“文森特?你怎麼又提起他,你還想着那天下午的事情?我跟你解釋過了。”

“是,對,我是說,文森特他……不,沒什麼,我明白,他需要幫助。”

“謝謝你的理解。”卡瑟琳這句話說得冷冰冰。

楊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略帶抖動地慢慢呼出來。

“你在開車對嗎?小心點兒。”

“好,我會注意的,好的,那麼,掛了吧,早點休息。”楊克合上電話,一隻手把捏額頭,他還是說不出口,關於文森特成為嫌犯的事情。

持槍的人做事,和戴着手套拿着鑷子的人做事,風格迥然不同。

三位偵探快步衝上樓梯,身後跟着兩名警員。

“在外面等着,告訴外面的人,注意逃生樓梯的動向。”漢考克舉起槍,站在房門的一側,對梅爾遜點點頭。

梅爾遜半個身子倚着門,“弗朗西斯先生在嗎?”他敲敲門。

半晌沒有迴音,兩人交換個眼色,漢考克沖隨後而上的公寓管理員說道:“把門打開,然後退在一邊。”

“悉悉簌簌”一陣鑰匙的碰撞聲過後,三個偵探沖了進去。

漢考克和梅爾遜分別搜索兩邊的客廳,楊克走進廚房。

“沒有人。”

“沒有人。”

“該死,這傢伙逃了。”漢考克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扯開陽台上的大窗帘,對着樓下的警員擺擺手。

楊克環顧四壁,又把目光落在靠着卧式門邊的吸塵器上,若有所思。他隨後緩緩走到沙發邊的茶几上,拾起上面皺皺巴巴的報紙。

“這是什麼?”梅爾遜靠過來。

“頭版新聞,關於我們發現的第一被害人,文森特確實可能逃跑了,或者他在關注被害人的動向。”

楊克又想起了和嘉芙蓮的那通電話,他不希望文森特是兇手,一點也不。

他隨後打開吸塵器的蓋子:大量的灰塵雜糅一起,結成一個個毛球;還有一些污物;卻沒什麼有價值的玩意兒。

房間內瀰漫著濃濃的消毒水氣味,偵探們懷疑文森特用消毒水處理過血跡。

“叫見證小組過來,查找那些被消滅了的血跡。”

“是的,偵探長,”電話那頭傳來警員畢恭畢敬的聲音,“還有個發現,文森特在花旗銀行的卡里顯示,他在最近購買了一張機票。”

“什麼時候?”

“三天前。目的地是,邁阿密。”

邁阿密……琳達·羅莎莉的度假地……

他開始嘗試莫扎特的《bB大調奏鳴曲》。樂音告訴他,他與這架鋼琴還不夠彼此熟悉,但琴鍵對他手的反應告訴明眼人,它們很快會跟他融洽起來的。

他的左手不是很靈便,所以挑剔的人,便能從音符的強弱聽出少許端倪來。

他談到第二樂章時,試圖追加兩個樂句,但被身後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

“請進。”他柔軟又純正的美音從翕動的嘴唇里跳躍而出。

房門開動,帶起來窗外的海風,鞭撻着燭光,吹得蠟淚涔涔低落,差一點熄滅。

“為什麼不開燈,而用蠟燭?”艾爾米問。

“這個……呃,我的這位朋友有些小秘密,但我不好說。”

“沒有關係。”那人在落地窗邊、鋼琴後面站起來了,背靠着夜晚的新鮮空氣。月光和飄曳地的燭光晃動他的身影;優等精緻玻璃杯里半裝了酒紅色的液體,閃現了極品紅寶石般的神秘;海風略帶了鹹味,飄過卻恰到好處地混合了酒的醇香,嗅覺敏感的琳達在門口就可以嗅到。那人緩緩地開了口,“那沒關係的,我的好朋友斯皮德大概不願意揭露他人的傷疤——他的為人,與他所做的工作是截然相反的。不過我沒什麼好隱瞞的,我的左手有些殘疾,”他說到這裏,便靠着黝黑的,泛着銀光的海岸,抬了抬他的左手——一個奇特的,凹凸不平又坑坑窪窪的輪廓,“為了不影響別人的情緒,我一般都把它藏起來。你可以開燈了,斯皮德。”

兩位女士覺得既神秘又有少許的恐懼,當然還有微弱的興奮摻雜其中。不知不覺中,房間就亮起來了,多少有些刺眼,眨眼過後,她們不由自主地又將視線彙集在那左手上——卻遺憾地發現,除了一隻漂亮的黑色皮質手套外,在看不到別的什麼了。

她們便又去看他這個人。

“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女士們,這位是我的朋友賽斯·沃勒先生,為陸軍部工作,擔任最高心理鑒定長官。我們的相遇源於去年的案子。”

賽斯·沃勒對着他的朋友熱情地笑起來,而後把身子從鋼琴後面繞出來。他以矯健的步伐和悄無聲息的方式走近他們,站在那兩位女士面前,溫文爾雅地伸出右手。這時候,他似乎比剛才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他長得不漂亮,即使從最為寬容的要求看來也談不上英俊:單眼皮,小嘴巴,臉頰談不上很瘦,不過顴骨很高,膚色接近白人,鼻樑高挺。可他的烏黑的眼珠和純正的一頭黑髮——此刻在眉間兩側整齊地分開,仍然確定了他是個東方貨。或許有一點混血?這一點沒人知道。

他的身高於斯皮德相仿都是將近6尺。然而他的年齡,卻頂多三十齣頭,這和斯皮德對他的那一通官方成分比起來似乎有些不大搭調。兩位女士能想像,他和他的同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能多麼地光彩照人,斯皮德是不會信口開河的,這男人比他的工作群的平均年齡至少小了十歲。

她們一一和他友好的握了手。

而後,斯皮德決定,四個人不應該乾巴巴地在這裏咬文嚼字。他提議市區裏面可以容納5000人同時入住的超豪華賓館,那裏三層的餐廳實在叫人流連忘返。

在出發之前,女法醫琳達的手機響了,電話是楊克打來的。

在場的人都能看出,這是一次工作性質的“攀談”——依賴琳達那緊鎖的眉頭。

“你那邊度假還好么?”楊克結結巴巴地問道。

“別說蠢話,”琳達這樣的開場白引來剩餘三人的輕笑,“我知道你不會為這個打來電話,說說那個案子。”

“唔,對,關於案子,我們找到了合適的指紋、體液匹配主人,文森特·弗朗西斯。”

“那是誰?”

“……你不知道?”

“廢話,我當然不知道。那是誰?”

“一個暢銷小說作家。”

“你看小說?是的,對,你當然看,我知道那個人了。你的偶像,對吧?不過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她忽然意識到這個電話太長了,便回頭對着她的夥伴們伸出一個指頭,“很快就好。”他們寬容地對她點點頭。

“我們搜索了他的住所,但他不在那裏了,現場可能被清理過,目前還沒發現什麼痕迹,不過我們很快會派出SCU過去檢查的……”

“長話短說。”琳達不客氣地打斷他。

“他不在這裏,文森特不在,我們知道他買了一張機票,現在很可能人在邁阿密。”

“在……邁阿密?”

“對,他在邁阿密有一所房產,我有地址……但,我不建議你去找他。”

“當然,我是法醫,謝謝你不必要的提醒。”

“是,稍後我會把照片傳到你的郵箱。”

“沒有必要,難道我不會自己在互聯網上搜索嗎?”

“啊……也對……”

“好了,你給我傳過來吧。晚一點時間,我會去看的,別期待什麼回復。大家都在等我,掛了。”

琳達合上電話的那一瞬間,她就有些後悔?為什麼,為什麼她喜歡用這樣近乎粗魯的口吻對楊克說話呢?楊克是個好人,她心知肚明,為什麼還要這麼對他呢?

“琳達?”賽斯·沃勒開口了,“你多久沒有約會了?”

“什麼?”琳達倍感詫異,“為什麼要這麼問。”

“因為你對男朋友的態度,唔,簡直像看到了鱷魚,好了,玩笑而已,”斯皮德打着哈哈,“女士們先生們,別在門口逡巡不前了,照這個速度天亮也到不了。”

“那不是我的男朋友。”琳達迫不及待想要辯解。

“我知道,他不是。”賽斯扶上兩位女士的肩膀,“快走吧,我們的司機快發狂了。”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琳達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一個約會?

他怎麼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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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語娃娃(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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