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少年上人號懷素
——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七卷·李白〈草書歌行〉
「少年上人號懷素。」
「什麼?」
褚一民無緣無故聽到這麼一句詩,不禁莫名其妙。此時在場的三個人都停了手,原本已經瀕臨絕境的顏政和十九看到羅中夏突然出現,又喜又驚。喜的是原來他竟沒死;驚的是他孤身一人,雖然有青蓮筆撐腰,也是斷斷頂不住這些傢伙的圍攻。
「草書天下稱獨步。」
羅中夏念出了第二句,聲音逐漸昂揚,身體也開始發熱,有青光團團聚於頭頂。褚一民的動作突然停住了,他想起來了。這兩句詩,是〈草書歌行〉,是李白所寫,詩中所詠的就是懷素本人。李白與懷素是故交,李白所化的青蓮筆……
「糟糕!我竟忘了這點!」他一拍腦袋,跳開羅中夏三丈多遠,右手一抹,李賀鬼筆面具立刻籠罩臉上,如臨大敵。
可是已經晚了。
吟哦之聲徐徐不斷。
「墨池飛出北溟魚,
筆鋒殺盡中山兔。」
羅中夏劍眉一立,作金剛之怒,兩道目光如電似劍,似有無盡的殺意。在場的人心中都是一凜,感覺有黑雲壓城、山雨欲來之勢。成周、諸葛淳只覺得自己變成被貓盯住了的老鼠,兩股戰戰卻動彈不得;就連鄭和都彷彿被這種氣勢震懾,屈着身體沉沉低吼;褚一民雖不明就裏,但憑藉直覺卻感覺到馬上要有大難臨頭,眼下之計,唯有先下手為強。青蓮筆以詩為武器,如果能及早截斷吟詩,就還有勝機。
「一起上!」
褚一民計議已定,大聲呼叫其他三人。其他三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遲疑,紛紛全力施為。一時間三筆一僮化作四道靈光,怒濤般的攻擊從四面八方向著羅中夏湧來。
眼見這股浪濤鋒銳將及,羅中夏嘴角卻浮起淺淺一笑。他身形絲毫未動,只見青光暴起,青蓮靈筆沖頂而出,其勢煌煌,巍巍然有恢弘之象。怒濤拍至,青蓮花開,氣象森嚴,怒濤攻勢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一下子化為齏粉,涓滴不剩。
那四個人俱是一驚,這次合力的威力足以撼山動地,可他竟輕輕接了下去,心中震惶之情劇升。而詩句還在源源不斷地從羅中夏唇中流瀉而出:
「八月九月天氣涼,
酒徒詞客滿高堂。
箋麻素絹排數廂,
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后倚繩床,
須臾掃盡數千張。」
每言一句,青蓮筆的光芒就轉盛一層,如同一張百石大弓,正逐漸蓄勢振弦,一俟拉滿,便有摧石斷金的絕大威力。四個人均瞧出了這一點,可彼此對視一番,卻誰都不敢向前,生怕此時貿然打斷,那積蓄的力道全作用在自己身上。
褚一民身為核心,不能不身先士卒。他擦了擦冷汗,暗忖道:「這羅中夏是個不學無術的人,國學底子肯定有限,這詩的威力能發揮出來三成也就難得了,莫要被眼前的光景唬住。」他摸摸自己的面具,心想他青蓮筆姓李,我鬼筆也姓李,怕什麼,那傢伙心智薄弱,只要我攫住他情緒,稍加控制,就一定能行。
於是他催動鬼筆,一面又開始做那怪異舞動,一面伸展能力去探觸羅中夏的內心,只消有一絲瑕疵,就能被鬼筆的面具催化至不可收拾。
可他在探查羅中夏靈台之時,卻感覺像是把手探入空山潭水中,只覺得澄澈見底,沉靜非常,不見絲毫波動。鬼筆在靈台內轉了數圈,竟毫無瑕疵可言。其心和洽安然,就如同……
「禪心?」
褚一民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十分驚訝。他甚至開始懷疑,這是否真的是羅中夏的內心,否則怎麼可能突然就擁有了一顆全無破綻可言的禪心。他這一遲疑,羅中夏已經開始了真正的反擊。
「飄風驟雨驚颯颯,
落花飛雪何茫茫。」
兩句一出,如滿弓松弦。
青蓮靈筆驟然爆發,前面蓄積的巨大能量潰堤般蜂擁而來,平地湧起一陣風雷。只見筆靈凌空飛舞,神意洋洋,竟似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握住,在虛空之上大書特書,字跡如癲似狂,引得飄風驟雨,落花飛雪,無不具象。
這攻勢如同大江涌流,一瀉千里,大開大闔,其勢滔滔不絕,讓觀者神色震惶,充滿了面對天地之能的無力感。羅中夏自得了青蓮筆來,從未打得如此酣暢淋漓,抒盡意興。四個人面對滔天巨浪,如一葉孤舟,只覺得四周無數飛鏃嗖嗖劃過,頭暈目眩,無所適從。懷素雖有一顆禪心,卻以癲狂著稱,此時本性畢露,更見囂張。
「起來向壁不停手,
一行數字大如斗。
怳怳如聞神鬼驚,
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電,
狀同楚漢相攻戰。」
〈草書歌行〉一句緊接一句,一浪高過一浪。以往詩戰,只能明其字,不能體其意,今天這一首卻全無隔閡,至此青蓮筆靈的攻勢再無滯澀,一氣呵成。詩意綿綿不絕,筆力肆意縱橫,兩下交融,把當日李太白一見懷素醉草字帖的酣暢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幾似重現零陵相聚舊景。讓人不禁懷疑,若非懷素再生,誰還能寫得如此放蕩不羈的豪快書草。
此時人、筆、詩三合一體,一枝太白青蓮筆寫盡了狂草神韻,萬里長風,傲視眾生,天地之間再無任何事物能擢其纓,阻其勢。
「湖南七郡凡幾家,
家家屏障書題遍。
王逸少,張伯英,
古來幾許浪得名。
張顛老死不足數,
我師此義不師古。」
只可憐那四個人在狂風驟雨般的攻勢之下,全無還手之力,任憑被青蓮筆的〈草書歌行〉牽引着上下顛沛,身體一點點被沖刷剝離,腦中充塞恐懼、絕望和惶恐,就連抬手呼救尚不能行,遑論叫出筆靈反擊。
狂潮奔流,筆鋒濤濤,層疊交替之間,狂草的韻律迴旋流轉,無始無終。整個高山寺內無處不響起鏗鏘響動,忽而自千仞之高峰飛墜而落,挾帶着雷霆與風聲,向著深不可測的山壑無限逼近,與谷底轟然撞擊,迸發鏗鏘四濺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禮炮。緊接着巨大的勢能使得響聲倏然拔地反彈,再度高高拋起,劃過一道金黃色的軌跡飛越已經變成天空中一個小黑點的山峰之顛。
四人只覺得骨酥筋軟,感覺到自己被一點一點沖刷消融,最後被徹底融化在這韻律之中……
「古來萬事貴天生,
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羅中夏緩聲一字一字吐出最後兩句,慢慢收了詩勢。青蓮筆寫完這一篇詩,痛快無比,停在空中的身軀仍舊微微發顫,筆尾青蓮容光煥發。遠處山峰深谷仍舊有隆隆聲傳來,餘音繚繞。
而在他的面前,風雨已住,已經沒有人還能站在原地了。這〈草書歌行〉的強勁,實在是威力無儔。
四個人——包括鄭和——全都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們身上沒有一處傷口,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卻已經在剛才的打擊中被沖刷一空,現在的他們瞪着空洞的雙眼,哪怕是挪動一節小拇指都難,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了軀殼。
羅中夏站定在地,長收一口氣,彷彿剛剛回過神來。奪目的光芒逐漸從背後收斂,像孔雀收起了自己的彩屏。他招了招手,讓青蓮筆回歸靈台,然後轉動頭顱。
顏政和十九在一旁目瞪口呆,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羅中夏沖顏政和十九笑了笑,從那四個人身上踏過,徑直來到他們身旁。他半蹲下去,伸出手,用低沉、充滿愧疚的聲音說道:「謝謝你們,對不起。」
這七個字的意義,三個人都明白,也根本無須多說什麼。
顏政也伸出手去,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我就說嘛,你有死裏逃生的命格。」
十九還是默不作聲,羅中夏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擦她臉頰上的淚水。她沒料到他竟會做出這種舉動,想朝後躲閃,身子卻無法移動,只好任由他去擦。她閉上了眼睛,感覺這個人的氣質和之前的畏畏縮縮完全不同,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對了,就像是房老師。一想到這裏,十九蒼白的臉孔泛起几絲溫潤血色,不再掙扎。
顏政儘管受了重傷,可還是拼了老命扭轉脖子旁觀,看他居然使出這種手段,不禁問道:「你剛才究竟去哪裏了,是懷素的退筆冢,還是花花公子編輯部啊?」
羅中夏微微一笑,顯得頗為從容穩重,他把十九臉上的淚水擦乾,道:「今日之我,已非從前。」這話說得大有禪意,顏政和十九面面相覷,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心中居然都有了敬畏之感,彷彿這傢伙是一代宗師一般。
羅中夏拍了拍十九的臉,然後站起身來。顏政問他去哪裏,羅中夏回過頭答道:「我去問他們一些問題。」
他踩着那一片瓦礫殘葉,來到那四人橫卧之處。鄭和仰面朝天,肌肉已比剛才萎縮,稍微恢復了正常體形,兩塊胸肌上下微動,表明他尚有呼吸;諸葛淳栽進了一個銅製香爐,露出一個碩大的屁股在外面翹着;成周側躺在他腳下,已然昏迷不醒;褚一民受傷最重,他的鬼筆面具四分五裂,整張臉就像是一張未完成的拼圖。
羅中夏首先揪起了褚一民,揚手甩掉了他的面具。面具底下的褚一民瞪大了血紅色的眼睛,嘴唇微微發顫——原來他相對其他人功力比較深,所以一直沒失去神智。但現在他寧願自己已經不省人事了。
「你的主人,到底是誰?」羅中夏問,聲音不急不躁,態度和藹,卻自有一番逼人的氣勢。
「我不能說。」褚一民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如今更加蒼白,「我說了,就會死。」
「哦。」
褚一民閉上眼睛,準備承受隨之而來的拷打。
但出乎意料的是,什麼都沒發生。羅中夏鬆開了他,轉向成周。他用青蓮筆給成周輸了些力氣,於是成周很快也從昏迷中醒來。
「你的主人,是誰?」
「褚……褚大哥。」成周慌得說話開始結巴。
羅中夏笑了:「那麼在他之上呢?」
成周趕緊搖搖頭道:「不知道……」
羅中夏「嗯」了一聲,把他放開。成周暗自鬆了一口氣,不料羅中夏忽然又迴轉過來,心中又是一緊。
「問個題外話,那天在醫院裏,你襲擊了我、顏政和小榕,是誰主使的?」
「……呃……」成周不敢說,只是把目光投向那邊的褚一民。
「我明白了,謝謝你。」羅中夏嘆息了一聲,一股悵然之情油然升起。原來自己畢竟冤枉了小榕,這種委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報償給她。
羅中夏站起身來,想朝諸葛淳走去。
突然,一陣陰冷的山風刮過,就連體內靈氣充沛的他,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急忙回頭,四周暮色沉沉,山林寂寂,沒什麼異常的情況。可憑藉著青蓮筆,羅中夏還是感覺到了一陣莫名的惡寒。
突然,褚一民的身體暴起,整個人動了起來。羅中夏一驚,沒想到在青蓮筆和懷素的合力攻擊之下,他居然這麼快就恢復了。可再仔細一看,卻發現褚一民根本不是自己爬起來的,而是被什麼力量生生抓起來的,他保持着直立狀態,腳底距離地面有十幾厘米,四肢無力地晃來晃去,就像一隻被人抓住的蚱蜢。
「喂!」羅中夏急忙過去抓住他的雙腿,試圖把他拽下來。誰知那股力量奇大,褚一民鮮血狂噴,喉嚨里發出荷荷的聲音。羅中夏急中生智,祭出青蓮筆,具象化了一句「山海幾千重」,這才憑着重力把褚一民拽了下來。
可他眼看就已經不行了,瞳孔開始渙散,四肢抽搐不斷——和當日彼得和尚目擊的殺死韋定邦的手法完全相同!
羅中夏一揮手,讓青蓮筆射出一圈青光籠罩四周,阻止那股力量繼續侵襲。然後他按住褚一民雙肩,給他貫注續命靈氣。
可這股力量實在太過霸道,就算是來自青蓮的力量也只能讓褚一民略微恢復一下神智。他晃了晃頭,嘴裏滿是鮮血,低聲囁嚅道。羅中夏急忙貼過耳朵去,只聽到劇烈的喘息聲和一個模糊不堪的聲音:
「……秋,秋……」
「什麼?再說一遍!」
「……秋……秋風……」
褚一民的聲音戛然而止,手臂垂下,就此死去。一縷白煙從他身體裏飄出來,哀鳴陣陣,圍着他的屍體轉了三圈,然後轉向東南,飄然而去,逐漸化入松林。不一會兒,遠處林間傳來磷光點點,如燈夜巡——讓人不禁想起筆主李賀那一句「鬼燈如漆點松花」。
人死燈滅,鬼筆縹緲。
羅中夏無可奈何,緩緩把他放下。他環顧四周,赫然發現眼前只留一片空地,無論是諸葛淳、成周還是鄭和,都已經消失不見!
已經有了禪心的羅中夏處變不驚,立刻閉上眼睛,把點睛筆浮起。憑藉著點睛筆的能力,他凝神聽了一陣,突然眉毛一挑,口中叱道:「出來!」
點睛隱,青蓮出,朝着某一處空間的方位刺了過去。
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只聽到撲哧一聲,青蓮筆竟在半空刺到了什麼。一聲惱怒的悶悶呻吟傳來,幾滴綠色的血液憑空滴下。隨即鄭和的身軀突然從半空中顯現,劃過一條拋物線落在地上,震起一陣煙塵。
那股力量又破風襲來,但這已經對羅中夏沒什麼威脅。他操縱青蓮筆在前一橫,輕輕擋住,把攻勢化為煙雲。
羅中夏還未來得及得意,心中忽然意識到,這是個調虎離山之計!
果然,等他收起青蓮筆,再度用點睛感應的時候,方圓十幾公里內已經再沒了蹤跡,已經失去了追蹤的機會。
這個敵人看來原本是打算殺掉褚一民轉移注意力,然後藉機隱匿身形,把那三個人都搬走。卻沒想到被羅中夏識破了行蹤,用青蓮筆截了鄭和下來。
這個隱藏的角色似乎頗為忌憚羅中夏,白白被青蓮刺了一筆,居然沒多逗留,一擊即走。
羅中夏看了看被他救回來的鄭和,心裏想:「大概他是覺得,鄭和這種筆靈僮沒有心智,不會泄露什麼秘密吧。」他轉念一想:「也好,畢竟我把他截了回來,不致再被人當作工具使喚。」
他與鄭和關係不算好,但畢竟是一個班級里的同學。當初鄭和被秦宜煉筆的時候,他就差點見死不救,一直心存愧疚。今天這份慚愧,總算是部分消除了。鄭和仍舊昏迷不醒,不過暫時看起來沒有性命之虞。
羅中夏走回到顏政和十九身邊,那兩個人都還沒從剛才的變故中清醒過來。顏政搔了搔頭,忍着傷痛問道:「剛才褚一民臨死前說了什麼?」
羅中夏皺眉道:「秋風……我只聽到這兩個字。」
十九拉住了羅中夏的手,掙扎着站起身來:「秋風?難道是秋風筆?」
羅中夏道:「你聽過?」
十九點點頭:「每一個諸葛家的人,都知道這枝筆。這是韋家族長韋定邦的筆靈,杜甫秋風筆,當初曾經讓我們吃虧不少。家裏大人至今還念叨着呢,說韋家不被諸葛家壓倒,全都是仰仗這枝秋風筆而已。」
她已然直起身來,可手還兀自抓着羅中夏不放。
羅中夏心下大亮,他本來就很聰明,自從繼承了懷素的禪心之後,頭腦更為清晰,終於可以把一些事情串起來了。
看來剛才殺褚一民的,與在韋莊殺害韋定邦的是同一個人——至少是同一伙人——他們殺死韋定邦后,卻發現已經是筆去人空。於是這些人來到東山,目的就是為了硬闖綠天庵,尋訪這枝失落的秋風筆。
羅中夏伸出右手,只覺得手掌熱氣騰騰,靈氣翻滾,不禁微微一笑。這是懷素臨行前託付與他的東西,那些人萬萬沒想到秋風筆已經在自己的指間。只不過這秋風筆只是權寄此處,自己用不了,只有等有緣之人出現,再度給他就是。
這夥人既非諸葛家,也非韋家,卻對筆冢瞭若指掌,實力和狠毒程度猶在兩家之上。到底是什麼來歷?
他們何以如此在意這枝秋風筆呢?難道說秋風筆也是管城七侯之一?
究竟韋勢然在這裏面,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一個謎團破開,卻有更多疑問湧現。羅中夏搖了搖頭,自嘲一笑,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此時月朗星明,風清雲淡,永州全城溶於夜帷之中,間或光亮閃過,靜謐幽寂,恍若無人。羅中夏身在東山之巔,遠處瀟水濤聲訇然,禪心澄澈,更能體會到一番味道。直到此時,他才真正領悟「青蓮擁蛻秋蟬輕」所蘊涵的真實意味。
「你接下來,要怎麼辦?」顏政問。
羅中夏扣着十九的手,從容答道:「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