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勇敢的心
如果用“混亂”一詞來形容楊克到達醫院時候所見到的場面,應該是最恰當不過的了。他和他的朋友們以最快的速度解了帳並開車前來,當然無暇顧及身上還殘留的污物。
病房外面,克萊莫夫婦大概早已從女兒失蹤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大吵大嚷。克萊莫太太把老公在休息室打盹當作罪行大加指責,她甚至說他“有心”把兩個孩子相繼從她的身邊奪取;克萊莫先生原本展現出的理智和冷靜很快也化作烏有,他聲稱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勸架的人群中有一些年輕人,看起來像是梅麗爾的朋友,另外還有幾名醫護人員,臉孔上分明掛着焦急和無奈。
與以往遲鈍的感覺不同,楊克一看到過道里有這麼多的人(其中有一些是冷眼圍觀,並不時加上一兩句評論),便立刻想到他不是最先接到通知的。只是,這種略帶失望的情緒轉瞬消失,他急迫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年輕警官在年輕女人面前所帶有的羞澀在這時候消失殆盡,他從所有知情人口中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信息,而朋友們負責維持秩序。醫護人員顯然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卻顯然也從未經歷過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於是一個個結結巴巴,手足無措了。倒是梅麗爾的主治醫生阿爾伯特先生最先恢復了一位出色外科手術專家應有的鎮靜。他告訴楊克,梅麗爾三天前做過一次重要手術,現在正在修養階段,十天後還有必要再開刀。也就是說,以患者現在的身體狀況而言,如果在這段時間裏他們不能找到她或是她沒有自己回來,麻煩就大了。這在楊克年輕的心裏激起了不小的波瀾,但他將隨之而來的種種不祥念頭努力從頭腦里排開。
所有的線索如下:
5月22日(也就是昨天),克萊莫先生推掉了周末的約會來陪伴自己的女兒,但是晚上十一點前必須離開(據他自己說有一個重要的商業晚會必須出息)。因為手術后的病人需要照顧,他給太太打了電話,要求她晚上陪床,她說會在十點到達。大約八點半左右,克萊莫削了一個蘋果,梅麗爾吃完后又過了半小時,便服藥先睡了。又過了一會兒,因為工作過於疲勞,他伏在女兒床邊睡著了。有一名護士(他聲稱從未見過她)叫醒了他,並帶他來到護士室邊上的休息間。他看了一眼手錶,那是九點三十八分,接着告訴護士在十點半叫醒自己,然後靠在了沙發上。克萊莫先生的這種說法差不多是立刻招致護士長的非議,她堅信這所醫院裏決不可能出現冒牌的護士,而這一論斷是在當天護士都還沒有召集回醫院的情況下就做出的,自然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注意。克萊莫先生否認了他有暗示什麼的含義,開始繼續講述:大概十點半(看過表的),自己忽然醒來,隨後馬上來到女兒的病房,發現裏面空無一人。他當時認為,女兒一定是在母親的陪伴下到院子裏散步了。他坐在這裏等了幾分鐘,卻感覺不對頭,梅麗爾那時候已經服藥睡去了呀!於是,便下樓去找,途中碰見了妻子和他的姐姐,她們也在找梅麗爾。
但是女孩兒的失蹤時間並不肯定就在九點三十八分至十點之間,因為克萊莫太太遲到了。遲到的原因是女兒的姑姑從洛杉機飛到紐約,同她一起探望,途中購買了一些禮品。正是這小小的耽擱,是她們二人十點二十分左右才到達醫院(這又引起夫妻之間一場不小的爭執)。走進病房時,那裏已是空無一人,於是她們就做出了和克萊莫先生一致的推斷,並在沒有詢問護士的情況下下樓找尋,一無所獲之後返回四樓。聽一位醫護人員(這一點護士也作了證明)說,克萊莫正在休息室(其實那時候他已經下去了)。在發現屋裏空無一人之後,她們便再次下樓,在花園裏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克萊莫太太的敘述立刻引起了楊克的注意:只要稍加推斷則不難發現,克萊莫太太在第一次尋找之後返回四樓的時間和克萊莫先生尋找女兒下樓的時間相重合,但他們卻彼此沒有看到。關於這個問題,妻子說是搭乘電梯,而丈夫則看到電梯正在往下走所以使用了主樓樓梯。關於樓梯的問題,在後來成了問題的關鍵,只可惜最開始誰也沒有太過留心。
醫生和護士提供的線索似乎全是關於醫院制度的,但他們同樣強調,在那天晚上並沒有看到陌生的人穿着護士服,同樣,他們在九點以後也再沒注意到克萊莫小姐出現在樓道裏面。
關於上面這些線索,任何人都不能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梅麗爾。克萊莫是在九點三十八分至十點半之間消失的;如果再把範圍縮小一點,除去克萊莫先生睡覺的時間和他太太上樓的時間,那差不多就是九點四十五分至十點二十分了,只有三十五分鐘,這麼短的時段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假設梅麗爾小姐是被人綁架了,那麼為什麼在經過了差不多一整天之後,克萊莫夫婦仍未收到綁匪要求贖金的恐嚇信呢?又如果她是自願離開的,那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一些關於癌症患者難於忍受病痛或是不願意連累家人而自殺的說法,起先還是潛藏於人們的心中。但是從女孩兒枕頭下面找出來的那把小刀就使得這一任何人都不願輕易開口的想法輕易地昭然了。克萊莫太太失去了爭吵的念頭,復又恢復了最初的傷心,她坐在一邊墜泣;她丈夫則站在一邊的不停嘆息。那些警官——楊克的朋友們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們(還包括梅麗爾的那些朋友),他們的臉上也分明顯着悲哀,甚至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大聲對那可憐女孩兒自殺之後的屍體在哪兒表示質疑。當然,他們也許並不都是想到了這些,但各自懷揣着不同的想法,誰都不敢第一個打破沉寂。
“你會不會帶我去你的故鄉呢,佛羅里達?”
梅麗爾對楊克說的,已記不清具體日期的這句話,忽而躍入了他的腦海。這倒不是因為他為自己沒能實現她的這個願望而悔然,他當然會在找到她以後兌現的。這句她對他說了好幾遍的願望,在楊克心裏分明表示:她是不會願意離開他的——她不會想到自己結束生命,也不會因為什麼就這樣不辭而別。想到這裏,他不禁攥緊拳頭,暗自發誓要保護好他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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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此時沒有人會懷疑查看樓梯里監控錄像的必要性。理由是簡單且充分的:一個女孩兒在這裏失蹤了,先不論是死是活,她總歸是不見了,那麼,她是怎麼從這大樓里消失的呢?又或者是什麼人把她帶了出去?
但是就在護士長打電話給昨天值夜班的護士,叫她們趕回來的時候,楊克一行人卻在這個小小的要求上受到了阻礙。院方拒絕對外人提供這“屬於機密”的錄像,他們的理由是,這屬於醫院自己的內部資料,並且是合法的。幾位警官沒有本地的調查證,而楊克也並沒有隨身攜帶,甚至都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即使他們有,也不能輕易因為這個非官方的行為給醫院和警局惹上麻煩。倒是名叫傑克遜的警官(他曾和楊克在學校里同一寢室)靈機一動,“你們的不打算惹出麻煩的話,”他狡猾地一笑,“那最好還是拿給我們看,不然我的朋友們會拿着採訪機把這裏圍個水泄不通。”
“你是記者?你沒有權力這麼做!”
“那麼,就試試看吧。”傑克遜煞有介事地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
這一招果然比大發脾氣有用得多,主管人員口氣緩和了許多。他深知那些無孔不入的傢伙,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來,加上主治醫生和護士長從旁勸說,也便不再堅持了。
錄像從九點半開始放。克萊莫先生沒有說謊,大概幾分鐘之後,他從樓道走到大廳,直奔休息室。在門口停下來和在畫面里只能看到腿的人(那顯然是個護士)說了兩句什麼,就走進去了。之後,在十點半左右,克萊莫與他太太以及表姐也確實在畫面里出出入入。因為用了快放,看起來挺可笑的,只是這時候誰也笑不起來罷了。
關於大樓以及樓梯的結構,在這裏是有必要說明的。整幢建築用各種高科技的設備填充起來,但卻簡簡單單的只有三條樓梯。一層大廳中央的主樓體附帶電梯,由此往上向東西兩側延伸至樓道。延走廊來到兩端的盡頭可以看到備用樓梯,但是沒有電梯。關於這點,楊克曾詢問過工作人員,得知東側樓梯基本上是不開放的,只有到出現什麼緊急狀況的時候才使用;西面的樓梯為了便於疏通過密集的人流,在白天開放。到了晚上,流量下降自然也就關閉了,因為大多數人習慣乘坐電梯,這裏的使用率原本就不高。楊克提及了樓道的具體開放時間,其答案是,每天晚上九點整關閉。負責的是當天的一位值班護士,也有可能是護士長,她們從值班室取出鑰匙,用完后再放回去。當然,一樓大廳還備用一份鑰匙。
除了一層大廳比較寬敞而安裝了兩套監控設備以外,其他樓層都只有一套,負責監視各層大廳和主樓道。醫院所使用這種監視設備,由至少一個監視器(說白了就是我們電腦上的顯示器)、一個“小眼睛”(監視儀)以及相關輔助硬件(比如操作鍵盤等等)構成。“小眼睛”通常被安裝在屋頂,直徑約莫四英寸多一點,外表塗有保護色,跟照明用的頂燈差不多。即便有人通過仔細觀察發現了,也只能無可奈何,因為它是那麼的“克盡職守”。所以,我們有理由這樣認為,每個走過主樓梯的人,都會在上面留下影像。
儘管如此,在這段沒有經過刪節也沒有任何中斷的錄像上面,楊克仍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沒有梅麗爾,沒有人被人攙扶着走出醫院(雖然這一點本身就叫人驚訝,但卻是事實),沒有誰拉着一個大得出奇的皮箱經過,哪怕連一個戴着大帽子或留有誇張絡腮鬍子的人都沒有。監視設備並不是電腦科技,可以隨隨便便的刪加什麼。現實就是這麼簡簡單單並且絕對——就算已經接連看上了好幾遍——卻只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梅麗爾不是從主樓道出去的。這裏所有的人,除了管理員(他臉上頗有些得意洋洋),都顯得失望。
先前護士長帶來的消息同樣令人泄氣,三名當天夜裏負責樓道的護士都正值休息日,並且都聯繫不上。看來只能等到她們上班時候再說了。楊克當然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請求護士長取來鑰匙,打開了兩側的備用樓梯,並親自查看了鑰匙的近期使用記錄。那上面不但沒有丟失記錄,甚至每一次使用都記明了出處,不但清晰而且無懈可擊。楊克只得複印了一份,準備回去后再細細檢查。之後,幾名警官針對樓道的調查也是徒勞無功。梅麗爾就這麼憑空消失了,除非她還藏在這大樓里的某處。不過,沒有搜查證,故而無法展開大規模的調查行動。既然克萊莫夫婦已經報了案,也只好等到明天再說了。
忙活到了深夜,人們的熱情已經逐漸消退,便紛紛做着自己該做的事:勸慰傷心的克萊莫夫婦,收拾梅麗爾的東西等等。主治大夫阿爾伯特先生連同護士長哈勃太太連同幾名護士自然也沒有理由再在這裏逗留了,各自回到工作崗位或休息去了。只有楊克還久久站在西側樓梯口,似乎在那裏聞到了梅麗爾的氣味。儘管,透過緊閉的金屬門上面那鑲嵌着的毛玻璃,什麼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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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出來,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頭戴大帽子以至於看不到臉的人忽然從車子後面轉了出來,徑直向著走在最外側的楊克身邊走來。
幾位警官都還在興緻勃勃地探討着發生的案件,誰都沒有留意那個人。楊克也若有所思,直到他猛然發現差不多要撞在那個人的身上時候,想躲開已然來不及了。那個人差不多和他撞了個滿懷。楊克趕忙道歉,“對不起”才只說了一半,低下的頭卻赫然看見自己的錢包有一半已經跑到衣服外面了。
“賊!”他大喝一聲,並伸手抓住了那人的左臂。就在一瞬間,楊克突然愣了一下,被那個人逃脫了。
傑克遜大喊着跑了一段還是沒能追上,最後只能撿起路邊的一個空瓶子扔過去。
“錢包沒丟吧?”他回來的時候問,“媽的,混蛋跑得還聽快,下次叫我遇到……”
楊克卻根本沒有注意他在說什麼,他握着錢包,茫然地呆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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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楊克再次輾轉反側,這是和梅麗爾熟識以後很久都不曾有的了。他滿腦子充滿和她一起的種種,想着她的遭遇,她充滿歡笑、勇敢面對的精神以及那個還未能實現的願望。
妹妹的臉龐忽然跳了出來,當然,他也從不曾忘記她,忘記這世上曾經唯一真正愛過的人。此刻,她似乎也在鼓勵他,驅散這事件背後籠罩着的一層層迷霧,帶回梅麗爾,然後像神燈對主人那樣實現她的夢想。是啊,從遇見她之後不久,年輕的楊克心裏也便漸漸產生了一個夢想……
這萬千思緒忽然停住了,楊克從床上坐起來。他穿鞋走到了沙發旁,從散落堆放着的外衣兜里取出了錢包。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它,發現鈔票中間夾着一張小紙條。
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字:小心身邊的人
楊克把紙條翻過來,後面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小心身邊的人?”楊克低聲重複着,他想起來一小時以前抓住的那隻左臂,軟綿綿、粘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