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危險關係
“你肯定有把握嗎?”普爾德凝視着米洛特警官,後者坐在皮質靠椅里,面無表情。普爾德是個高高大大的胖子,圓圓的腦袋,頭禿得非常厲害,就好像一塊光光的石頭,再加上留在兩邊精心梳理的一絲不亂的頭髮,使人顯得硬板板的,至於他的聲音,則更加深了這一印象。
“有。”米洛特說,聲音和普爾德一樣呆板,這是不尋常的,卻是在經受了一連串打擊之後合乎情理的表現。
“但我還是表示疑慮,聽着,孩子,我和你父親是多年的老友了,我並不想你因為一個案子搞得身敗名裂,要知道你的父親正是犯了這樣的錯誤。”這出於關心的話語,在普爾德的嘴裏,也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我再說一邊,我對此很有信心。”
“那麼好吧,”普爾德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走到米洛特的辦公桌前,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下面的話,“我可以把你要的東西借給你,但是明天晚上你必須歸還。”
普爾德見警官點點頭,便長長出了一口氣,他轉身繞過座椅,輕輕拉開一條門縫,兩個人都可以從那門縫看到外面的走廊,那裏沒有一個人。
普爾德和警官交換了一個眼色,“太冷清了!”他說。
兩個男人一時沉默下來,各自在想自己的心思。過了一會兒,米洛特開口了:“令媛怎麼樣?”
“嗯?哦,有進步,謝謝你。”
“她仍然以為你不知道真相?”
“她不知道,假使我能夠做得到的話,我希望讓她永遠不知道。人們都說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我也正是試圖給人這樣的感覺。但是,一遇到我女兒,孩子,我就完全不是那樣了。我不想讓任何人傷害她,包括幾年前的你——任何傷害她的人,我都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他追悔莫及!”
“我相信,”米洛特為他點上一隻煙,“順便請問,你是怎麼發現的?”
“她的秘密告訴了她的一位女朋友,這女孩兒認為我應該知道,偷偷告訴我的。”
“你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米洛特說,“但是我明白你的感受,也知道你很寵愛女兒。”
“是啊,你知道我,也了解她,我那時候寵愛她,竭盡全力保護她,甚至連你接近她都會發火。”
“別提這陳年舊事了,我現在也是一個父親,我體會那感情,也從來沒有怪過你。”
“如果只是一般交往,我是不會幹涉的,”普爾德誠懇地說,“作為父親,女兒長大了,交個男朋友,我會為她高興的,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變成個老處女。可是,她現在才虛歲二十,什麼都不懂,發生那樣的事,我相信只是一種卑鄙的誘惑和欺騙。”
“你認為她明白嗎,她怎麼看呢?”
“我認為她開始感覺到了,她現在有一種被傷害、被侮辱的感覺。目前是傷心欲絕,我想那是她發現自己被利用了,接着又被拋棄了。你知道,一位少女,對愛情總是抱有浪漫的幻想。她怎麼能設想,她所崇拜和仰慕的白馬王子,竟是一個女人成堆的大色鬼。”
米洛特同情地點點頭,“她會平靜下來的,時間總能沖淡一切。”
“在她這種年紀,是會留下感情的傷痕的。”普爾德點着自帶的雪茄,沉思了一會兒,又搖搖頭,像是要抖掉腦中的什麼東西一樣。
“如果有機會,我可以和她談談。”米洛特並不是隨便說說,他眼中流露真情。
普爾德突然想起米洛特帶着女兒出去玩兒的種種,他那時候是他家的常客,但在男主人一次大發雷霆,便很少登門了。他記得之後不久,年輕的警官很快就結婚了,那差不多是三年前。
普爾德沒有對他的話作出評論,而是換成了另外的話題:“好了,孩子,告訴我,你為什麼對這個案子如此上心。”
警官輕輕一笑:“你聽說過加里。道克斯嗎?”
“不知道,他是誰?”
“比利時國民的頭號公敵,”見普爾德滿臉茫然,他便解釋道:“這只是我個人對他的稱呼,去年我對比利時發生的幾起強姦殺人案做了分析,發現這個人差不多列入了每一次的嫌疑人名單,但卻總是因為缺乏證據逃避了懲罰。我想這種巧合應該不會成立,那傢伙就是兇手,並且很有可能得到了家人的幫助,甚至可能就是他的妻子。案件之所以難於破解,我想跟那個國家警察的辦事效率低下不無關係,但是還有一些重要的因素,”米洛特想到了自己曾懷疑克萊默先生相隔八年製造了自己兩個孩子遇難的想法,但這一調查思路已經陷入僵局,針對八年前車禍事件的合審也毫無破綻,“有時候,我們可能根據一些線索去懷疑某個人,但是缺乏證據。比利時警方恰恰輕視了科學力量,導致案子脫得越來越就,線索變得越來越模糊,案情也隨之逐漸複雜。我希望藉助你們的工具,儘快到處結論。”警官這番話,至少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在對克萊默先生的猜疑上——真的只能算作猜疑,自己繞了彎路,不知道楊克他們的緊張怎麼樣。
“就僅僅因為這個?”普爾德噴出一個濃濃的大煙圈。
“不,”既然是合作,米洛特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有一個競爭對手,楊克。拉爾夫。”
“我聽說過他。”
“我希望能比他搶先一步破案。”
“嗯,我明白了。你幫過我的大忙,我做這些,多少也算是為你辦些事。”
“不要那麼說,”米洛特的眼裏透出一種複雜的光芒,“那個混蛋欺騙你的女兒,也等於與我為敵!”
普爾德心懷感激地還想說什麼,卻被突然想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
米洛特感到很意外,他抬頭看看掛鐘,已是晚上七點多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拿起聽筒,沒等對方說完,便笑起來,“很好,我馬上趕過去。”
“有案情?”普爾德起身問。
“嗯,”警官一把抄起外衣,邊穿邊向外走,“發現了一具男性屍體!”
※※※※※
楊克。拉爾夫把外衣裹的緊了點兒,使河邊吹來的冷風不至於太輕易就把自己打透。之前在餐館裏碰翻了的那罐胡椒粉,現在更叫他的鼻子感到不舒服。當然,笨手笨腳的楊克沒有理由抱怨任何人,比起大學時候拿着小刀吃果醬被朋友無意撞了一下,差點兒在腮幫子上戳出一個大洞那次來說,這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米高絕非僅就是個花花公子,儘管不免為草草結束與兩位護士的晚宴而心懷遺憾,但他很快就跟上了楊克的思路。
“你是說那怪人的說法不能信任了?”
“現在還不敢斷定,”楊克有些想打噴嚏,“呃,啊,好了,我們不能完全相信他,但是我始終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編造那故事。”
“搞不好,他就是那個兇手呢,”米高開玩笑地說,“沒準兒又是想起哪個電影,模仿一番……喂,你怎麼了?”他轉身看到楊克正捏着鼻子,一副奇怪的表情。
“不,沒什麼,沒什麼。”一個噴嚏就這樣被憋回去了,楊克吸了吸鼻子。
“你不會是感冒了吧,還是那個……胡椒粉?”
“是,是……胡椒……”
“天呢,你噴到我臉上了!噢,真見鬼,臟死了!媽的,呸,呸,我的嘴裏都是!”
第二個噴嚏終於沒能忍住,看着米高手忙腳亂的樣子,楊克不禁有些好笑。不過,他馬上收斂了笑容。
“我噴到你臉上了嗎?”楊克以一種異常鄭重的表情問道。
“噢,該死,你說呢?”米高又向外面啐了幾口,“天呢,你為什麼不打個招呼,呃?”
“那麼,”楊克繼續說,“你擦掉了嗎?”
“你在說什麼啊!”米高不滿地大聲吼叫,“難道你是成心的嗎?要不是你是我的朋友,我該為這句話打爆你的頭……嘿等等,你先別說,叫我猜猜你接下來會說什麼。”
米高不再擦臉了,他蹲下來看着地面,“我懂了,是那些水!那個潛入的人留下了什麼痕迹,迫不及待地向用水衝掉。因為根本無法預料什麼人會突然進入洗手間,他本不該在這裏耽誤時間的,但是他卻那麼做了,原因是因為不得不處理一下……在等一下,讓我想想,換作是我,如果想進入住院樓,只要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在洗手間大做文章呢?不但麻煩而且容易被人撞見,可見這並不是潛入的方式,他要做的是從這裏出去,如果從正門出去會被錄像設備記錄或是乾脆被人看到,所以,他應該是把什麼東西從這裏運出去,會不會就是梅麗爾?”米高站起來,詢問地凝視着楊克,但對方似乎感到很意外。
“啊……我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楊克略一沉吟,想像着當時的情景,“很有可能是這樣,他如果貼着牆走的話,在經過一樓的病房窗外的時候,也許會被病人無意撞見。那麼,就必然要從花園那邊通過灌木叢的缺口繞過來,因為樓下也正好是洗手間,比經過整晚有病人呆在裏面的病房要安全得多。因為醫院每天晚上七點要澆一次水,那麼經過灌木叢的泥地就勢必會在鞋底沾上泥土;但是他並沒有真的從那兒爬進醫院,所以不留痕迹很可能被細心的人看破,無法完成假象……可是,護士看到的人影是怎麼回事呢?”
“也許只是個路過的人,或者……或者他還有一個幫凶,兇手總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女用洗手間吧。”
“男人,”楊克愣了一下,“你確定是個男人?”
“看看兩句屍體上的傷口,誰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嗯,是啊,他還在一個月之前以同樣的手法做過一次試驗,在發現危險性很小的時候才付諸行動。”
“那麼,屋裏的水,就是那傢伙從外面用自帶的水灑進來造成的。我一開始就奇怪,他是怎麼弄得滿屋子水的,總不是帶着一支皮管子接上水龍頭吧。”米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這一次我的表現還不錯吧,好了,我們先去朋友那裏鑒定一下玻璃的碎裂方向。那可是,我以前女朋友的老公的……”
“好了,好了,”楊克阻止說,“我知道你的社交相當廣泛,但是沒必要為他們每個人都想出一個名份。不過,我從剛才的噴嚏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你還記得我們兩次在樓下查看時周圍的環境嗎?有一個疑點。”
米高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鐘,他搖搖頭。
“我到處尋找着玻璃碎片,發現石子路上有不少,但是鄰近的泥土裏卻一點沒有,這是為什麼……”
楊克的那句“你擦掉了嗎?”躍進了米高的腦子裏,他恍然大悟,“你是說,那裏本來也該有玻璃碴的,只是後來有人處理過了。”
“嗯,醫院可能並沒有找人清理,就算有,也顯然不夠仔細,這從石子路面上還殘留着的那些碎片可以看出來,可是為什麼旁邊的泥土上卻乾乾淨淨呢,照理說應該更難整理才對。一對有人在那裏做了手腳,我得回去查看,另外再找到當時的護士,問問她還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如果兇手真是製造假象,由外向內潑水,就很容易弄濕窗帘。”
“於是我們兵分兩路?”
“對!”
“太棒了,可是我們只有一輛車。”
“你開車走,反正這裏靠近醫院,我走着過去就好了。”
“好吧,祝你好運,我要去找我以前老公的女朋友了……”米高做了個勝利的手勢,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了話,好在楊克心不在焉完全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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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呼嘯着奔馳了半小時,米高一直在琢磨着楊克的話。
有人整理了那片泥土地,他幹嘛要整理那兒?那些本身是支持他從那裏潛入的證據啊,他卻還要清理。這該怎麼解釋,難道我們一開始分析就錯了嗎?不,不會的,那麼,是什麼原因呢……他整理了那兒……不,也是根本不是要整理,而是迫不得已的……他想把什麼埋在那裏……他在那兒埋了什麼,所以翻動了土地,不過園丁不會看出來嗎……對了,他們只在晚上才來澆水,而且這裏的植物也不需要多少料理……但是他在那兒埋了什麼呢……米高的眼前出現了那塊大約六英尺的泥土地……那大小……難道……是個人?!
米高猛地踩住剎車,背上冒出冷汗,該死,我不該叫他一個人去的!他調轉車頭,向醫院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