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絕對不會殺人
這是一個建造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大型社區。社區中的房子大多數都是老式的六層樓單元房,而所有房子的外牆都被刷成了土紅色,每幢樓上的號碼因為年代久遠,都已經斑駁不清。象這樣的社區在上海比比皆是,社區中不僅有各種各樣的小商店、超級市場、學校和公共汽車站,甚至還有醫院和圖書館,人口密集是這類社區的普遍特點。
簡東平走在社區的主幹道上,不禁心中悵然,他熟悉這樣的社區,幾年前他住過的那套破舊的小單元房,就在這樣的社區中,他跟父親兩人自母親死後在那裏呆了很多年,雖然住房擁擠,但有時候他也非常留戀那裏熱鬧嘈雜的平民氣息。
根據陳劍蓉信上註明的地址,簡東平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所。
按響門鈴后,屋子裏馬上就有了反應,不一會兒就有一張女人蒼白憔悴的臉出現在打開的門縫裏。
“你找誰?”對方警覺地盯着他,簡東平覺得,與其說她是在好好打量他,倒不如說是在用x光掃描他的全身。
“請問,陳劍蓉住在這裏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你是……”對方仍然對他心存戒心。簡東平注意到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長得又高又瘦。
“我是簡東平。”簡東平一邊說,一邊恭敬地把自己的名片從門縫裏遞了進去。
門豁然打開了,一個穿着家常藍色長裙的女人出現在門前,她有着跟陳劍河一模一樣瘦骨嶙峋的身材和蒼白的臉,甚至連臉上陰鬱的表情也極其相似,但是看得出來,若干年前,她曾經很美麗。
“請進。”她說。
不大的房間被傢具和雜物塞得擺得滿滿的,看上去凌亂不堪。
“對不起,家裏亂得很。”陳劍蓉敷衍地說了一句,在他身後關上門。“你隨便坐。”陳劍蓉丟下這句話后便快步走進了廚房,隨後從那裏傳來一陣叮叮鐺鐺玻璃器皿相互撞擊的聲音。簡東平猜想陳劍蓉大概是在為他準備茶水,但顯然,她不善家事。
趁這個機會,簡東平打量起屋子裏的陳設來。傢具式樣及裝修的格局,都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顯得十分土氣。房間裏的裝飾擺設也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廳里最顯眼的地方,放着一張老式的雙層玻璃茶几,那上面的翠綠色花瓶里插了幾枝粘滿灰塵的塑料玫瑰花,這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擺設了。
褐色五斗櫥上陳列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些照片中有些是年代久遠的黑白照,有些是近年拍的彩色照。在那裏面,簡東平找到一張陳劍河的照片,照片中的陳劍河大概不過十六、七歲,頭髮剪得很短,穿了件皺巴巴的白汗衫,皺着眉頭站在弄堂口,看上去象是在跟誰鬧彆扭。這裏沒有溫馨的全家福,也沒有一張陳劍蓉本人的照片,除了陳劍河的單人照外,其餘大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兩人看上去非常親密,緊緊抱在一起,對着鏡頭樂開了花。簡東平注意到這個男人的長相跟陳氏姐弟截然不同,他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看上去粗獷健康。
“這是我前夫。”簡東平正看得如神,從他身後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簡東平轉過身,看見陳劍蓉正低着頭把兩杯熱氣騰騰的綠茶放在沙發前的玻璃茶几上。
“請坐。”陳劍蓉朝他淡淡一笑,一邊把一個乾淨的煙灰缸推到他面前,“如果你想抽煙的話,這個用得着。”
“謝謝,我不抽煙。”簡東平順着陳劍蓉的指引在沙發上坐下。外表看上去還不算太舊的沙發實際上已經老掉牙了,簡東平剛一接觸到沙發的表面,就一屁股陷了進去。
但陳劍蓉並沒有覺察到他對沙發的不適應,她自顧自在沙發對面的舊藤椅上坐下,雙膝交叉,兩條細細的胳膊抱在胸前。
“謝謝你能來。”她溫和地看着他,眼角泛出笑意。
“最近我正好有時間。”簡東平調整了一下坐姿后,朝她友好地笑了笑等她說下去,但她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別過頭去看五斗櫥上的照片。
“陳劍河的照片好像不多。”簡東平說。
“他不喜歡拍照。你也看見了,讓他拍照他就那副鬼樣子。……實際上,除了非拍不可的報名照之外,他什麼照片都不肯拍,這張照片也是在他出事以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當時他大概16歲,讀高一,還是個小孩子。”
陳劍蓉一邊說一邊朝照片的方向投去溫柔的一瞥:“大學畢業后,因為考慮到找工作需要一些比較體面的照片,我曾經強迫他去照相館拍過幾張,但後來沒看他拿出來過,我想也可能早就被他撕了。”
“你們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了。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她低聲說。
“那是你女兒嗎?”簡東平朝照片的方向掃了一眼。
“是的。”她臉上泛起一絲溫情的漣漪。
他試圖在屋子裏尋找女孩的蹤跡:“怎麼沒看見她?”
“我送她去法國了,我有朋友在那裏。”她把目光移到別處,“我想她需要換個環境,畢竟她才12歲。”
“你現在一個人住在這裏?”
她點點頭。
“這房子好像有些年頭了。”他環顧四周說。
她順着他的目光掃了一遍這個又臟又破的房間,無限感觸地說:“這是我父母的房子,的確已經有很多年了。我不擅長整理,又什麼東西都不捨得扔,所以東西就越堆越多。”
“我理解你的心情。”簡東平溫和地說。
“我的心情,你是不可能了解的。”陳劍蓉哀傷地朝他笑了笑。“看得出來,你生在一個好家庭。”
她說的是“我們”,這個“我們”中應該包括她跟她的弟弟陳劍河。
“的確,這世上有許多事是我們自己無法選擇的。”
“不錯。”她點點頭。
“但謀殺就不同了。”簡東平說。她驀地抬起頭盯着她,眼睛裏閃過一道靈光,是驚恐還是憤怒?
“我弟弟沒有殺人。”她斷然說。
“可是警方並不這麼認為。”簡東平冷靜地看着她。
“他們冤枉了他!他們找他當替死鬼,就因為他看上去軟弱可欺。”陳劍蓉冷冷地說,在一瞬間,她原先那幽幽怨怨,無精打採的神情蕩然無存,她的臉驟然變得異常冷酷。簡東平詫異地看着她,心想這才是在競爭激烈的商場裏拼搏廝殺的服裝廠老闆娘的真面目。
“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你的說法站不住腳。據我所知,警方有充足的證據。”簡東平平靜地說。
“那些所謂的證據並不能證明就是他。那個女孩的確是死在他的房間,但這未必就說明那個女孩就是一定他殺的。”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
陳劍蓉皺了皺眉:“我想你已經看過他的信了吧。”
“從信上看,他當時的確是碰到了些麻煩。”簡東平字斟句酌,“不過,這並不能成為他沒有殺死那個女孩的證據。”
“哈!”陳劍蓉冷笑了一聲,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開始焦慮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顯然她的情緒有些激動,嗓門也在瞬間提高了幾個百分點,“不代表什麼?難道你沒看出來,他被人耍了嗎?有人在他背後搞把戲!但他卻什麼都不知道!他完全被蒙在鼓裏。我敢肯定,他信上說的那件事跟那女孩的死有關!”
在簡東平的記者生涯中,他並不是第一次碰到被激怒的採訪對象,他知道,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於是他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她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馬上停下腳步,用手按在胸口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隨後她走到櫥櫃邊從抽屜里取出一盒清涼油,用食指蘸了一些,塗在兩個太陽穴上,過了一會兒,她才口氣緩和地對他說:“對不起,一提到我弟弟我就沒辦法控制自己。自從他出事後,我就沒辦法好好睡覺。而且最近我的頭疼病又經常犯,人上了年紀就是沒辦法,一點也經不住事情。”塗過清涼油后,屋子裏瀰漫著一股辛辣的味道。陳劍蓉一手按着胸口又深吸了一口氣,現在,她似乎感覺好多了,她順手從旁邊的紙巾盒裏抽了幾張紙巾胡亂地擦拭額上的汗珠,隨後又重新在簡東平對面坐下。
陳劍蓉稍微定了定神后,和氣地問道:“如果沒有那封信,你大概已經忘了有我弟弟這個同學了吧。”
“那倒還不至於,我們畢竟是同班同學,又報讀了同一個選修班,還曾經是同桌,應該說我們的關係還算不錯。”簡東平含糊地說,當然,他想,誰可能會忘記一個殺人犯同學呢。
“我弟弟曾經把你寫的文章拿給我看,好像是什麼報紙上登的,他說你是同學中最有頭腦的人,雖然他這個人說話不多,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很看重你。”陳劍蓉的眼神中透出一種期待。
聽了這番恭維,簡東平只能以客氣的微笑來答謝她。
“本來我不想把信寄給你的,我也猶豫了很久,覺得不應該來麻煩你,但是只要一想到我弟弟,我就覺得還是應該寄給你。我想知道你對這封信的看法。”陳劍蓉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並沒有點上,而是遲疑了一下,又把煙放了回去。
“的確,這封信很有點意思。”簡東平點頭說。
“你的看法僅此而已?”陳劍蓉略顯失望。
“單憑這封信,我很難判斷。”
陳劍蓉沉默片刻后嘆了一口氣說:
“我弟弟是做不出那種事來的。”
“的確,我們很難接受自己所親近的人參與謀殺。”
“他一向就討厭暴力,即使殺人,他也不會用這種方式,那不是他的風格。報紙上說那女孩的舌頭被割掉了,老天,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根本就不敢想像,我弟弟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這絕不可能……這真是天方夜譚!”
“聽說他還寫了悔罪書。”簡東平說。
“你說的應該是他臨死前留下的遺書吧。那東西我壓根兒就沒見過!警方只是告訴我,他在那裏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並且表示悔罪。但是我很懷疑,在那裏面,他是否真的把犯罪經過一五一十都說清楚了?如果沒有,那就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也許他只是發發感嘆,誰知道呢!沒錯!他也許會在背後搞搞惡作劇,愛戲弄別人,但是他絕對不會殺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陳劍蓉再次提高了嗓門,但她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立刻又降低了音量。
“他沒有壞心腸,他不會傷害別人,除了他自己。”她傷感地說。
“傷害自己?他有過嗎?”簡東平覺察到她話裏有話。
“是的。其實說難聽點,他從來就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蠢蛋!他好像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從小到大,他這個毛病簡直讓我頭疼死了。該怎麼說呢,我覺得他老是……老是在做些明顯對自己沒什麼好處的事,我覺得他腦袋裏少根筋!”陳劍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明顯對自己沒好處的事?’你指什麼?”簡東平禁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
陳劍蓉猶豫了一下,才說:“比如說他上中學的時候,他的考試分數明明已經達到了一所重點中學的分數線,但是他嫌那所學校離家太遠,堅持要上離家比較近的一所普通中學,要知道這兩所學校的教學質量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但我費盡了口舌都沒辦法讓他改變主意,最後只能依了他。高考的時候,我真擔心他落榜,好在最後他還是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另外再比如,他上學時,明明有一條又近又寬敞的大馬路可以直接到達目的,可是他偏偏要選擇一條又臟又繞彎的小路走,我說了幾次他根本不聽,象這樣的事數不勝數。你說他是不是很傻?”
“是有點奇怪。”
“我早就習慣了,他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我想他的怪脾氣可能跟我們的家庭有關,你知道,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陳劍蓉低聲說,“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比他整整大了15歲。”
比陳劍河大15歲,那麼她今年應該是42歲。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他什麼都不跟我說。可能是我們之間的年齡相差太大的緣故吧,雖然我們感情很好,但他依賴我的同時也很怕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不肯跟我說,出事後,我也曾經反覆追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對他說,只有他說了實話,姐姐才能幫你,你也可以幫你自己,可是他仍然什麼都不肯告訴我,他只是反覆說,他不該打那個女孩,我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陳劍蓉的臉突然顯得異乎尋常的蒼老,她求救般地抬起頭看着簡東平,“我真想知道我弟弟跟那個女孩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有沒有聽陳劍河提起過那個死去的女孩?”簡東平問道。
“從來沒有。”陳劍蓉回答得很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