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流翻湧
晚二十點四十六分。
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審訊室。
尹劍帶着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情走進了審訊室內,他將要面對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對他來說,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實是如此的清晰,可這場審訊無疑又是他刑警生涯中最為艱難的一次。
這種感覺不光尹劍有,審訊室里的其他幹警也無不例外。
事實上,對韓灝的審訊已經持續了一整天的時間,可審訊筆錄上還未出現任何有價值的記載。在提審幹警的眼中,韓灝那威嚴的不可違抗的大隊長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現在已經成為了鐵柵欄后的疑犯,他們還是無法將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調整過來。韓灝也因此得到了遠超普通犯人的待遇。因為被關在鐵柵欄之後,他的手銬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這些下層警官的審訊技巧很多都是經韓灝手把手地言傳身教而來,現在反過來要將這些技巧用在“師父”身上,這種貽笑大方地事情又有誰能泰然處之呢?
所以當尹劍進入屋裏之後,原本在主持審訊的幹警趙鋮立刻起身湊到尹劍面前嘀咕道:“你可來了。快接過去吧,這活我實在是干不下去了。”
“什麼情況?”尹劍壓低聲音問道。
“他什麼也不說,就是說要等你來。”
尹劍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趙鋮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退出了屋外,尹劍則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鐵窗內的韓灝一言不發地看着尹劍,他的雙眼佈滿了血絲。
“韓隊……”尹劍躊躇着,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韓灝“嗤”地冷笑了一聲:“還叫我韓隊幹什麼?你現在應該叫我犯罪嫌疑人韓灝!我以前是怎麼叫你的?在氣勢上輸給對方,你的審訊就輸了一半!”
“韓……韓隊……”尹劍努力了片刻,仍然無法改口。他索性徹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懇求的語氣說道:“你就別為難我們了,是什麼情況就着實說吧!”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韓灝愣住了,後者怔了半晌之後,這才反問:“你怎麼才來?”
“局裏有些安排。”尹劍略一猶豫,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是人事調動方面的事情……羅飛會成為市刑警隊的代理大隊長。”
韓灝只覺得心口一陣氣血翻湧,抑鬱難當。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對比。短短一兩天之前,這個羅飛還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現在雙方的處境卻完全掉了個。驟然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
良久之後韓灝才緩過勁來,苦笑着問道:“他什麼時候上任?”
“調令已經發下去了,應該明天就會正式上任。”
“好啊。”韓灝閉起眼睛輕嘆一聲,“正好可以趕上對我的審訊,這下他可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尹劍顯然不認為羅飛會如韓灝般睚眥必報,不過他還是勸解道:“韓隊,你就別拖到他來了。有什麼情況就跟我們說了吧,大家畢竟都是你的弟兄,怎麼也不能給你難堪……”
尹劍語氣誠懇,韓灝也不免有些動容。不過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今天說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這樣的氣氛下,尹劍也樂於給自己先找個台階。他看看身邊的兩個幹警,“你們先把韓隊長帶下去休息吧。”
“這個……”一個小幹警似乎有些糊塗,渾渾然問了句,“怎麼帶?”
尹劍咬了咬嘴唇:“什麼怎麼帶?按制度來。”
“是!”小幹警答應得雖然乾脆,但真來到韓灝面前時又變得畏畏縮縮的樣子,“韓隊長,我……”
韓灝主動把雙手伸出來:“銬吧。”
小幹警一邊給韓灝帶上手銬,一邊說道:“你身上的東西……還得清一下。”
韓灝抬起胳膊,讓小幹警從他口袋裏把鑰匙、證件、錢包、手機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來。當這一切完成之後,小幹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韓灝的脖子上。
那裏帶着一個金屬質地的掛墜,按照規定,這也是必須取下來的。
韓灝注意到對方的目光,淡淡地說道:“這裏面是我兒子的照片。”
小幹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劍。
尹劍略一猶豫:“你把那個墜子檢查一下吧。”
墜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那其實是一個可以翻蓋的銅製鏡框,將翻蓋打開之後,有機玻璃的扣面下的確壓着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臉,惹人喜愛。
這樣的墜子唯一的安全隱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會將其用於吞咽自殺,但尹劍相信韓灝決不會這麼做,所以他最終允許韓灝將墜子佩戴在身上。
韓灝的心血沸騰了一下,不過這個變化絲毫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猜到幹警決不會把扣面拆下,再揭開那張照片。所以沒人會發現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鐵絲。
對於一個身懷絕技的前刑警隊長來說,這一小段不起眼的鐵絲卻能承載住太多的期望……
晚二十一點零三分。
每次任務之後,他都要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最近他愛上了淮揚菜。
綠陽春餐廳,全市最好的淮揚菜餐館。這裏裝修高檔,環境優雅,往來的賓客多是些舉止得體的社會上流人士。
當他來到這裏的時候,他的裝着打扮像極了一個年輕的高端白領。他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張小桌。這是一個能觀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麼場合,找到並佔據這樣一個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燈光柔和舒適,桌上的餐具古樸典雅,兩側牆面的壁紙上繪着淡致的青竹……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非常的滿意。
在這裏他的心可以安靜下來。
當然,更加令他滿意的還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獅子頭,肉質細嫩,湯汁鮮而不膩;一盤燙乾絲,刀功精湛,口感爽滑;還有魚。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樣,淮揚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鮮。現在正是鱖魚肥美的季節,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紅燒鱖魚。扁嘴闊身的鱖魚靜卧在濃稠的芡湯中,周圍則點綴着一圈碧綠鮮嫩的菜心,整盤菜散發出一種蠱人心魄的香氣。
他夾起了一顆菜心送入口中,然後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隻高腳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閃着暗紅的光澤,顯然詩上好的佳釀。不過他並沒有急着飲酒,而是慢慢地咀嚼着那顆菜心,隨着每一下的咀嚼,鱖魚的鮮香便從菜心的纖維中彌散出來,在齒頰之間悠然綿轉。等這一口的香味漸漸散去之後,他才把舉了良久的高腳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會降低自己的思維能力,同時還會放縱本可以壓抑住的情緒,這個道理老師早就教導過他,而且他也切身體驗過其中的危害。
他從此之後再不多飲。
還好此刻能有用以佐餚的並不只是美酒,還有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是可以盡情享用的。
音樂。
美妙的音樂來自於餐廳的中央。在那裏有一個兩丈方圓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處的平台被設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區。
水面可以反射聲波,這樣表演區中傳出的音樂便會更加的清晰和悅耳。經營者將中國古典園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鑒到了自己的餐廳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見一斑。
表演是多維的,有時候是鋼琴獨奏,有時候是女聲獨唱,也有的時候是精緻的水鄉舞蹈……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的喜愛,他每次來到這裏,便是要等待於晚上九點鐘開始的小提琴獨奏。
琴聲悠揚空靈,最適於洗去人們心頭的俗世塵埃。
演奏者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面容清秀,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散在肩頭,純白色的緊身袖衫毫不吝嗇地勾勒出她的玲瓏身段,配着一襲翠綠的長裙,整個人就像是盛開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潔白蓮花。
在演奏的時候她總是閉着眼睛,也許這樣能夠讓她更加專註地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音樂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聽她的音樂。反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音樂似乎在引導着他,要帶着他走向一個早已遠去的美好世界。
當一曲快要終了的時候,他把服務生叫到面前。
“給那個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記在我的賬上。”
給自己欣賞的表演者鮮花,這是綠陽春餐廳里的一個傳統。花的價格很貴,但餐廳會把其中一半費用轉到表演者的當場酬勞里。事實上這是客人對演員一種最為實際的鼓勵和讚許。
“好的。”服務生謙卑地彎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嗎?”
他搖搖頭:“你也不需要告訴她是誰送的。”
“我明白了。”服務生鞠躬離去。而當女孩結束這一曲的演奏之後,那一束百合也如約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發著清香。她向著聽眾們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謝意,同時她睜開了眼睛,像是要在人叢中尋找到那個給她送花的人。
他從不希望自己被別人找到,這次也不例外。不過他卻端坐不動,坦然迎接着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麗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是如此地蒼白無神。
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2002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八點。
羅飛在上班的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在這裏他見到了那個一手將他調入省城刑警隊的宋局長。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個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腦門頂上的頭髮也脫落了不少,露出鋥亮亮的頭殼來。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他獨有的那份威嚴儀態,這是一種內在的氣質,決不會隨着時光的變遷而衰退半分。
羅飛已經換上了刑警隊長的服飾,他面對着自己的上級領導敬了一個莊重有力的警禮:“刑警隊長羅飛向您報到!”
“羅飛……”宋局長那渾厚的男聲沉吟了許久,最後卻只說出了短短的一句,“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羅飛的鼻子驀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過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壓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臉上,堅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掃而過的痛苦。
“如果沒有當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屬下了。”宋局長看着羅飛一聲輕嘆,“你知道嗎,那時所有的警隊都緊盯着兩個省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學員,一個是你,一個是袁志邦。”
羅飛迎着宋局長的目光,然後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復道:“現在也還不晚。”
宋局長現出一絲微笑,對這樣的屬下,他還需要說什麼多餘的話嗎?
“去吧,去抓住他!”這就是他對本次會面最後的總結陳詞。
十五分鐘之後,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再次齊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觀看投影儀上播放的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攜式dv所拍攝,畫面較為模糊,再加上拍攝者本身的水平實在業餘,經常出現的抖動和毫無規律的鏡頭切換都給觀看者帶來了不少困擾。
好在這些並沒有影響到視頻內容的體現。
總長4分55秒的視頻,是從一句髒話開始的。
“這他媽的就是地理課。”一名帶着黃耳環的高中男生對着dv鏡頭說道。隨後鏡頭被拉開,出現了一間教室的背景。在教師最前方的講台部位,一名頭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師正在給二十餘余名學生授課。
畫面上,講台下的學生顯然不在聽課:有人伏案睡覺,有人大聲閑談,有人對着鏡頭比劃下流手勢。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因為很快有個捲毛頭髮的男生高聲起鬨說:“下面讓我們的謝冠龍同學給大家表演一下。”
黃耳環迅速離座起身,徑直走向老教師,劈頭拽下了後者的帽子。老教師一言不發地看着黃耳環,滿臉的無奈和窘迫。
黃耳環拿着帽子調戲般地晃了兩圈,然後又扣回到老師頭上。他帶着笑容返回座位,並對鏡頭得意招手。
老教師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頓之後,他選擇了繼續授課。
可他的授課聲馬上就被辱罵聲和嬉戲聲淹沒。在這個高中課堂上,黃耳環和“攝像師”到處走動,男生女生隨意起立打鬧,互扔雜物,髒話與鬨笑一直回蕩在教室內。
大約1分鐘之後,黃耳環再次走上講台,這次他試圖用手指去彈老教師的臉頰,老教師慌忙躲在一旁。
“你們不要影響別人。”老教師毫無底氣地抗議了一句,而這樣的抗議顯然是徒勞的。鏡頭轉開,捲毛頭對着dv說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隨後,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從捲毛的手裏飛出來,直奔講台的方向而去。
在視頻的最後,拍攝者把鏡頭對着自己的臉,這是一個胖胖的圓臉女孩,她得意洋洋地解說道:“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班,無所不能的全能班。”
視頻播完之後,現場的專案組成員都在暗暗地搖着頭。他們無法想像這是一個正在上課的課堂,更無法想像畫面中的那些言行是一幫學生針對他們年邁的老師而為。
主持會議的羅飛也陷於愕然,這個社會的某些變化確實已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這段視頻,他此刻一定會氣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將這幫小兔崽子從畫面中揪出來暴扁一頓。
可他卻並沒有真的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知道這些半大孩子已經遭受到了最為殘酷的懲罰。
“尹劍,你給大家把情況說說吧。”他吩咐身旁那個剛剛成為自己助手的年輕人。
尹劍點點頭,拿起了幾頁整理好的稿紙。這是他連夜加班趕出來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現一下。
“首先我講下這段視頻的背影。這段視頻拍攝於今年的九月十一號,拍攝地點是本市職業學校的高三全能班。視頻的拍攝者——也就是最後出現的那個圓臉女孩——在兩天之後將這段視頻上傳到了個人網絡空間上。很快視頻被好事的網友發現並在網上大肆傳播。絕大部分看到視頻的人都被其中的內容激怒,對這幾個辱師學生的討伐從網絡一直延伸到了現實社會中。據說當時曾有不少網友自發來到職業學校門口堵截這幾個學生,各大媒體也紛紛進行了報道。在這種壓力下,幾個學生先後向受辱的教師吳寅午道了歉,而吳寅午也希望息事寧人,所以這件事情在兩周前就漸漸平息了下來。不過吳寅午本人卻因此事被學校勸退。”
“學校沒有處理學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師勸退了?”慕劍雲訝然打斷了尹劍的話語。
尹劍無奈地搖着頭:“是這樣的……現在的職業學校,你也知道,賺錢才是第一位,學生是上帝,老師只不過是個打工者。”
“這也算是教育嗎?”也許因為自己就是個從業者,慕劍雲顯得尤為忿忿不平,“連學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師,也難怪學生會這樣放肆了!”
“嗯,了解這個情況的人都很氣氛。而且那幾個學生也沒有真心悔過,甚至還辱罵堵截他們的網友,並且在表面道歉的同時對吳寅午進行譏諷。後來Eumenides在網上進行死刑徵集時,就有網友跟貼控訴了他們的惡行。”
“這個情況當時為什麼沒有引起警覺呢?”慕劍雲指的自然是網絡上的回帖,現在看來,那裏面很可能便隱藏着Eumenides新的作案線索。
曾日華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們留着這個帖子,本來也是存有要引出線索的目的。可自從韓少虹遇刺之後,這個帖子的瀏覽和回復量便呈失控狀態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經達到了四萬多條,其中檢舉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條,要想從這裏面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個作案目標,已經和大海撈針差不多了。”
“可昨天袁志邦剛剛死亡,他正是Eumenides的‘老師’,這一點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對辱師的罪行格外敏感。你應該能想到這一點的。”慕劍雲瞪着曾日華,對網絡信息進行甄別篩選正是後者的任務。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顯然不太服氣,不過他還是咧着嘴說道:“好吧好吧,是我倏忽了,謝謝慕老師的批評。”
慕劍雲撇過臉去,神色卻已緩和了許多。
羅飛心中一動,似乎在慕劍雲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同樣的不服輸,同樣的盛氣凌人。她對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讓曾日華事前便預測到這樣的情節,那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不過曾日華的反應卻和當年的自己大不一樣。那時候的自己一定會反唇相譏的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自己和她之間能有一個不那麼爭強好勝,那後來的事情又會怎樣呢?
可惜歷史卻是不能接受假設的。羅飛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後,又黯然回到了會議現場。“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對尹劍說道。
尹劍操控着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副血腥的照片:兩具屍體倒在裝飾豪華的房間內,在他們身下,原本綠色的地毯被鮮血浸染,變成了墨黑的一團。
“這是案發地萬峰賓館的現場照片。死者謝冠龍、閻王即為剛才辱師視頻中出現過的那兩個男生。其致命創口皆在脖頸部位,傷害手法與韓少虹被害時的情形一致。現場遺留三份‘死刑通知單’,其格式字體也均與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劍講解的過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時切換着,有多個角度的死者特寫,最後則停在那幾份“死刑通知單”上。
“三份通知單,可是只有兩個死者?”曾日華拋出了這個疑問。
“那個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單’,可卻沒有死。行兇者逼迫吳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隻手,用來換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華把手伸進亂蓬蓬的頭髮里撓了撓:“這是什麼路數?”
“暫時還不清楚,因為在場的兩個當事人都還無法接受警方的問詢。”尹劍回答說,“女孩因驚嚇過度,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吳寅午則剛剛接受了手術治療,尚處在醫院的觀察期。根據我們側面了解到的情況,這次Eumenides作案的過程大致如下:他通過網絡和電話分別與三名學生及吳寅午老師取得聯繫,自稱是報社記者,希望安排雙方作一次友好的訪談。他對三名學生許以豐厚的利益報酬,對吳寅午老師則聲稱能通過關係幫助他恢復工作,正是這些條件使當事人動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給吳寅午的銀行帳號內打了2000元錢,讓後者到萬峰賓館開了房間。幾個當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這個房間內,Eumenides也如約到達,完成了他的殺戮行為。”
“完美的謀划。”曾日華聳聳肩膀,遺憾又略帶欽佩的感慨道,“沒有任何環節給我們留下可供追蹤的線索吧?”
“不僅策劃的環節沒有,作案現場也同樣一無所獲。”尹劍的語氣頗有些無奈,“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當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進房間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頭套,同時他完美地躲避了賓館內的監控設施,在監控錄像中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劍雲對兩個同事悲觀的狀態似乎有些不滿,她用鼓舞士氣的口吻說道:“可是這次我們有兩個當事人,他們與Eumenides有過正面的接觸。這很有可能成為我們偵破這一系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錯,這就是重點所在!”說話的是羅飛,他一開口,在場眾人立刻都把目光齊齊地聚了過來。
羅飛則仍在看着慕劍云:“現在我們正需要你去啃這塊骨頭。”
慕劍雲微微一笑:“你是說那個女孩吧?”
羅飛點點頭:“一邊進行心理治療,一邊詢問細節,這方面你是專家,我就不給什麼具體的意見了。我只要你的分析報告。”
慕劍雲回了一個自信的笑容。
“吳寅午那邊……”羅飛又轉頭看向尹劍,“你和醫院方面聯繫一下,只要他的身體狀況允許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見面。”
“明白!”
“那就沒我什麼事了?”曾日華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忽然又自我推薦說,“要不我就和慕老師一起吧?”
羅飛立刻否決了他的建議:“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務。我要你查找從1985年1月開始,本市八年間所有失蹤兒童、孤兒以及流浪兒童的資料,年齡從七歲到十三歲。你怎麼查我不管,同樣我只要你的分析報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曾日華慵懶的神情驀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羅飛頓了一頓,然後詳細講解出自己的思路,“袁志邦找的這個接班人一定是與這個社會沒有任何聯繫的孩子。這個孩子不能太大,否則他已無法操控對方的思想;這個孩子也不能太小,因為他不可能時刻把對方帶在身邊,所以這孩子至少要有獨自行動的能力,據此我把年齡放在七歲到十三歲之間。袁志邦1985年1月傷愈出院,他對接班人的尋找從此刻便有可能開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來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過十年時間的訓練,也就是最晚在1992年,他便已經成為了袁志邦的門徒。”
“好的,我明白了!”曾日華拍了拍手,“這麼大的時間跨度,真不是一個小工程呢。不過……”他忽然嘿地一聲,話題一轉說,“羅隊,你可要派人跟着慕老師,前天的事……”
羅飛會心一笑,明白曾日華剛才提出要和慕劍雲一起,原來是在為對方的安全擔憂。雖然鄧驊已死,但難免他的手下不會繼續來找麻煩。
“好的,我會安排柳松負責慕老師的安全。”
慕劍雲看了曾日華一眼,目光正閃着愉悅的神色。看來無論是多麼強勢的女人都會喜歡被呵護的感覺。
“大家還有什麼疑問嗎?”羅飛等待了片刻,見無人異議,便站起了身,“好了,散會,大家各自行動吧。”
尹劍也跟着站起身:“羅隊,韓灝那邊……”
“嗯,我正要跟你說——”羅飛看了看手錶,“十點整我們一起去提審。”
上午八時三十分。
龍宇大廈內,另一個會議也正在進行中。
與會者全都穿着素服,表情沉痛——他們剛剛從祭祀鄧驊的靈堂來到這裏。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正低着頭不停地抹着眼淚,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邊,神色惶恐茫然,從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這倆人正是死者鄧驊的遺孀弱子。
兩個年輕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邊一個年長一些,長方臉,濃眉大眼,正是鄧驊生前的首席保鏢阿華;另一個人體格彪壯,但面容卻顯得有些稚嫩,大概只有二十齣頭的樣子,給人一種愣頭愣腦的感覺。
母子的對面坐着兩個中年男人,一胖一瘦。那胖子看起來慈眉善目的,正在努力勸慰鄧驊的妻子。瘦男人則始終緊鎖着眉頭,似乎是個沉默寡言的角色。
胖子的言語句句貼心,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片刻之後,女人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好了,林總,你不用再說了,這些道理我都懂……不管怎麼樣,慢慢總會好起來的……你們有什麼正事,趕緊說吧。”
“這個……”胖子躊躇了一下,有些難以開口的樣子,他把目光轉向了身旁的同伴。
“我來說吧。”瘦男人的語氣冷冰冰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錶情,“鄧總不幸遇害,現在大嫂就是宇龍集團最大的股東了。我們今天開的其實也算是個董事會,主要就是確定一下宇龍集團新的總經理人選。”
女人愣了一下,喃喃道:“這個事情……是不是太着急了一點?”
“鄧總還沒有出喪,現在提這些事情的確不太合適……”胖子為難地搖着頭,然後又長嘆一聲,“可是宇龍集團方方面面的事情,沒有人接手也不行啊。城東的那塊地皮馬上就要競標了,鄧總如果在,一定是勢在必得,我們可不能錯過時機……還有好幾個項目馬上就要簽合同了,現在對方知道鄧總遇害的事,都猶豫起來,如果沒有能撐大局的人出面,恐怕情勢就堪憂了。”
“那該怎麼辦?”女人慌亂無措地睜大眼睛,看看那兩個男子,又看看身邊的阿華。
“依我看,還是要辛苦林總先把這個位子撐起來。”瘦男人似乎總在最恰當的時機開口,“這麼多年來,林總一直是鄧總的副手,方方面面的業務熟悉,集團外的人也都認他。把林總直接扶正,是最快速也最穩妥的方法。”
鄧夫人猶豫着不說話,雖然她只是個見識淺薄的女子,但此刻也品出了這場“董事會”的醉翁之意。
胖子觀察着鄧夫人的神色,然後斷然搖了搖頭:“不行。宇龍集團是鄧總一手打下來的天下,我看新的總經理還是由嫂子擔當比較合適,我還是做我副總,全力輔佐就是了。”
“不、不……”鄧夫人左右為難地搖着手,“我怎麼行,我當不了的……”
“嫂子當總經理我也沒意見。”瘦子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是外人會怎麼看?宇龍集團的信譽威望還能不能維持?其實公司遲早還是鄧家的,等鄧箭長大了,好好地磨練他幾年,林總再把位子傳給他不就行了?”
小男孩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
胖林總湊過身去摸着鄧箭的腦袋,一副憐愛和感慨的神情:“唉,這倒也是個道理。宇龍集團在鄧總手裏光大,現在要經過我傳下去,我的擔子可重的很啊。”
“這麼說林總就是同意了?”瘦男人直視着鄧夫人,“嫂子,您還有什麼意見嗎?”
“我……”鄧夫人轉身求助似地看着阿華。可阿華卻沉着臉,一言不發。鄧夫人只好苦笑了一下:“我們孤兒寡母的,能有什麼意見?”
“那就好。”瘦男人總算笑了一下,然後他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桌子中間,“任命書已經擬好了,只要股東們簽個字,就算是正式通過了。”
阿華不出頭,但站在鄧箭旁邊的那個愣小夥子此刻卻終於忍不住了:“這顯然是他們合謀好的。夫人,您不能簽字!”
瘦男人驀地皺起眉頭,目光直逼逼地向著那小夥子射去。後者舔舔嘴唇,顯得有些畏縮了。
“阿勝,注意你的身份。”阿華終於開口,不過卻是在斥責自己的同伴,“這裏輪得到你說話嗎?”
叫阿勝的小夥子看來對阿華頗為忌憚,立刻乖乖地低下了頭。
胖林總看着阿華呵呵地笑了起來:“阿華啊,你跟了鄧總這麼多年了,集團里也有你的股份,對這個事你也發表發表意見嘛!”
“我不想管這些事。”阿華淡淡地說道,“我現在想的,只是如何去找到他。”
現場沉寂了片刻,誰都明白阿華說的“他”指的是誰。
Eumenides!
最終還是阿華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樣,我不希望看到集團內部出現任何亂子。在這個時刻,如果我們還不團結對外的話,就只能一個個地成為對手口中的羔羊!”
他的字句擲地有聲,在現場眾人的心頭震顫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個男子身上深藏着的威嚴氣勢。
上午九時零七分。
市公安局刑警隊隊長辦公室。
羅飛面前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個小箱子,他對着那個箱子,神色有些惘然。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四一八”爆炸案中,從現場清理出來的死者遺物。
大部分物品都已被燒焦扭曲,看不出本來面目。羅飛伸手在那箱子裏翻動着,動作緩慢輕柔,似乎生怕打攪到什麼。
片刻候,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的鼻翼輕輕地翕動着,右手離開了箱子,在胸前打開。
在他的手掌中,停着一隻蝴蝶。
蝴蝶的翅膀已經殘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模樣。那是一隻金屬質地的蝴蝶,由於大火和多年氧化的原因,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不過羅飛還清楚地記得那蝴蝶原先的色彩,那是純凈的天藍,就像雨後的晴空一樣,純凈到幾乎透明。
羅飛的左手在蝴蝶的羽翼上輕輕地撫摸過去,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同時他的眼神迷離着,思緒回到了另一個時空中。
……
一九八三年,秋。
省警校大禮堂內,全校推理大賽的頒獎晚會正在進行。
這是警校一年一度的傳統比賽。通常是以某起真實的案件為基礎,給出一些線索供參賽者進行推理,目的是尋找案件的真兇以及還原案發的前後過程。誰給出的答案最接近案件的真實情況誰就會成為最終的優勝者。
羅飛坐在禮堂的人群中,等待大賽組委會宣佈比賽結果。他也是參賽者之一,他此刻的神情悠然自得,因為他相信自己給出了最完美的答案,沒有人可以勝過這個答案。
在他身邊那個帥氣的小夥子正是袁志邦,後者是個無拘無束的人,對參加這樣的比賽不感興趣,他來這裏的原因,是因為在這樣的場合能見到很多女生。
袁志邦喜歡女生,女生們通常也喜歡他。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晚會主持人終於走到了台前。她打開頒獎信箋,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下面宣佈獲獎者名單。”主持人頓了一頓,然後興奮地念道,“本次大賽,有兩位參賽者給出的答案都與真實的案件完全吻合,堪稱完美的答案!”
現場響起一片讚歎聲,警校的傳統大賽已延續了十多年,這是組委會第一次給出“完美”的評價。
當現場重新安靜之後,主持人繼續說道:“大賽組委會決定,這兩位參賽者並列成為本次大賽的優勝者。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羅飛、孟芸!”
全場掌聲雷動,可羅飛卻顯得有些失望。
“並列?孟芸?是個女生嗎?”他自言自語的嘀咕着。
袁志邦在旁邊拍了他一巴掌:“行了,快上台領獎吧。有個女孩陪着有什麼不好的?”
羅飛無奈地聳聳肩膀,起身向著主席台而去,周圍眾人投來一陣艷慕的目光。
羅飛站到了領獎台上,可是另一名獲獎者卻遲遲沒有現身。在良久的等待之後,現場觀眾們騷動起來,主持人也局促地摸不着頭腦。
這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從台下飛上來,打在了羅飛身上。羅飛蹙眉一看,原來是一隻折得精緻工整的紙箭。
就像孩子們經常會玩耍的那樣,紙箭被折成尖銳細長的模樣,前端則撕開一個豁口,通過這個豁口可以利用皮筋一類的工具把紙箭彈射出去。
羅飛知道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惡作劇,他彎腰將紙箭撿起來,然後那張紙展開抹平。紙上果然寫着有字。
羅飛略略地掃了一遍,然後他微笑着把那張紙遞給了主持人。
主持人看清紙上的內容之後,又變得興奮起來,她大聲念道:“現在發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另一名獲獎者從台下送來了這張字條,上面寫的是:我不習慣和別人並列領獎。所以現在是加賽時間,請根據這張字條找到我在哪裏——怎麼樣,羅飛,你有興趣接受這場加賽嗎?”
現場觀眾也都紛紛激動地議論起來,他們在等待着羅飛的回應。
羅飛從主持人手裏接過話筒,他的目光往台下掃了幾個來回之後,定在了某處,然後他優雅地說道:“孟芸,第九排中間偏左的那個女孩。紫色的毛衣,長發披肩。”
隨着羅飛的話語,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著他說的那個位置找了過去。果然有個姿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裏,長發披肩,容貌秀麗,但眉宇間卻又隱隱透出颯爽的英姿。
女孩臉上露出不服氣的神色,她沒有起身反駁,顯然是默認了羅飛的推測。
“你好像是猜對了!”主持人驚嘆道,“天哪,這麼快?你能給大家講講你的推測依據嗎?”
羅飛泰然一笑,從主持人手裏拿回字條又重新折回紙箭的形狀,然後他將紙箭高高舉起:“字條是被折成紙箭發射上來的。這樣的紙箭射程最多十來米,所以我的尋找範圍可以縮小到最前方的十排之內。大賽結果是臨時宣佈的,所以這支紙箭的製作和發射也是臨時起意的吧?製作者的發射工具只能是她隨身攜帶的某樣東西。會是什麼呢?什麼可以起到皮筋的作用?”
在眾人思考的過程中,羅飛已經給出了答案:“女孩的束髮帶。”
現場一陣恍然大悟的議論聲,有些思維敏捷者已經想出了其中的原委。而羅飛則笑吟吟地看着台下:“那個紫衣服的女孩,我上台的時候看到你的長發高高地挽在腦後,可當這隻紙箭出現的時候,你已是長發披肩。你的束髮帶此刻一定握在手中吧?”
女孩嘟着嘴不說話,沉默片刻之後,她高高舉起左手,伸出大拇指比出了讚許的手勢。
加賽的結果已昭然若揭,全場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散場之後,羅飛和袁志邦在禮堂門口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她的長發仍未挽起。
女孩主動走上前來,迫得羅飛停下了腳步。
“你的觀察力很棒。”女孩說著恭維的話,眼神中卻是挑釁的神色,“你能告訴我,我的束髮帶是什麼樣的嗎?”
“帶子上有一隻蝴蝶,天藍色的蝴蝶。”羅飛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孩把頭髮挽起,束上了那根髮帶,一隻天藍色的蝴蝶棲息在她的秀髮上,靈動生姿。
雖然再次被羅飛準確地說中,可這次女孩卻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沒有贏,你輸了。”她挑着眼睛說道。
羅飛摸了摸下巴,不明所以。
“你在台上不可能看到我腦後的髮帶。”女孩微微揚起頭,“你能說出我髮帶上的蝴蝶,只有一種可能:你在上台之前就已經開始注意我了。”
羅飛臉上現出尷尬的表情,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所以你能在那麼多人之間看出我髮型的變化,並不是緣於驚人的觀察力,只是因為你有一顆萌動的春心而已。”
在女孩咄咄逼人的話語中,羅飛的臉色越來越紅。
“哈哈。你輸了,而且輸了兩場。”女孩歡快地笑了兩聲之後,轉身小跑着離去。
羅飛納悶地搖了搖腦袋,嘀咕着:“輸了兩場?這是什麼意思?”
“羅飛啊。”一旁的袁志邦此刻拍着他的肩膀,無奈地笑道,“在推理探案上你是個天才,可是在感情上,你只是個小學生而已。”
羅飛自嘲地咧着嘴,他的目光追隨着女孩的背影。直到那隻天藍色的蝴蝶跳躍翻飛,漸行漸遠,並最終消失在人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