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四
在他成為我的主人六個月零十三天後。
後半夜,我身上沒表,不知道幾點。
衛生間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着是電視機和冰箱被砸爛的聲音,然後有人一腳踹開我的房門。
我的主人走了進來。
他搖搖欲墜地摸開電燈,照亮自己慘白的臉。但是,照舊肥胖和猥瑣——對不起,這種時刻不該如此形容我的主人。這回他沒有散發酒氣,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對面鏡中的目光告訴我——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還背着幾千萬的債。
他目光獃滯地看着鏡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壓滿鈔票的屍體,隨之發出一聲絕望低吼。慢動作地站起來,撫摸我的頭和身體,就像撫摸他的小情人,撫摸那身年輕白皙光滑的肌膚——她永遠不會回來了,說不定正躺在另一個懷抱里。
對我撫摸了許久,他才滿足地轉身,打開浴缸水龍頭。他安靜地坐在浴缸邊,腆着快要撐破的肚子,看着熱水一點點往上漲……。
很快,衛生間煙霧繚繞。異常朦朧。只見他脫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剛出爐的肯德基。
當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來時,他輕輕關掉龍頭,竟有些姿態優雅地坐了進去。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那身白肉燙得發紅,表情卻很是享受。浴缸太過龐大,幾乎能夠潛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緩緩坐起來,伸手摸索四周,找擦身毛巾?我要是有手就給他遞過去了。
然而,他摸到的是一把剃鬚刀。
不是電動剃鬚刀,而是帶着鋒利刀片的剃刀——上個月帶着小情人去歐洲買回來的。
他平靜地看着黑色刀片,將它從刀架上卸下來,放在眼前晃了幾下。蒸汽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鋒刃閃爍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一定會大聲尖叫起來。
我有嘴巴嗎?我沒有。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的主人,看着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着刀片,用力割開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很不會用刀,足足割了半個鐘頭,一會兒刺一會兒砍一會兒鋸,就像對付一個打不開的罐頭。
終於,主人慘叫一聲,一抹鮮紅的液體,從手腕飛濺出來,穿過水霧繚繞的空氣,噴洒到浴缸里、瓷磚上,甚至天花板——有兩滴濺到了我的臉上。
他在浴缸里劇烈掙扎,想要爬起來逃生,抑或後悔了自殺的決定?大概在潮濕悶熱中困得太久,再加上體形肥大心臟負擔太重,使得他無法動彈,就像手腳都被霧氣綁了起來。
痛苦地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卻絲毫不能為主人做些什麼。我恨自己只是一隻馬桶,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可是光會思考有什麼用呢?我卻沒有任何能力去救我的主人!眼巴巴看着他要死在浴缸里,更沒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數分鐘后,他的喉嚨開始痙攣,瞪大的眼睛甚為怪異,兩隻瞳孔變得如玻璃晶體,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我才是殺人兇手。
他死了。
五
生活就是餐桌與茶几,擺滿了餐具與杯具。
一陣陰影,從我的主人額頭飄過,化作一團黑色煙霧,輕輕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主人即將進入腦死亡的狀態,大概正在和死神對話。最後他會想什麼?大概是萬分懊惱,因為他根本不想死,反而充滿求生慾望。自殺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表演,表演給自己看的一齣戲。一旦這齣戲危害到生命,他就會立刻回到求生的軌道上來。
可惜,他太胖了,悶熱的水汽,使他喪失全部力量,無法從浴缸里站起來。
他不是割腕自殺死的,而是在泡熱水澡的過程中,因為缺氧導致心臟病突發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臟有問題,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時說過,全因為身上這層膘。
可憐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殺,卻還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在想他的萬惡的敵人?想他的躺在別人懷抱里的小情人?想他曾經輝煌發跡的過去?想他少年時代的純潔初戀?想他童年與鄰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剛出生時看到媽媽的模樣?想他還在母腹里像一隻小魚兒的時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殺過太多的人?
死神,卻容不得他想太久,揮一揮黑色的衣袖,帶走了他全部的靈魂。
腦死亡。
他倒在漸漸變涼的渾濁浴缸中,像一隻充足了氣的皮球,鼓着肚子漂浮在水面。
浴缸里的浮屍。
水,不斷化開手腕的傷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紅色的顏料,緩緩鋪滿一池的水。
我,靜靜看我的主人,看着他的血在浴缸中漂蕩,看着他的皮膚變得慘白,看着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看着他的頭髮在水中豎起像變長了,看着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壓而變成平面,看着他的瞳孔放大暗淡無光。
我想,他的腦幹已經死亡了。真噁心!就連我這個每天接受污穢之物的馬桶,也想再找個馬桶拚命嘔吐一番……
幾個鐘頭過去,氣窗外天色已經發白,我絕望地看着主人,看着他的皮膚從白變黑,那是死者血液凝結的緣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詐屍?就在我心驚膽戰,但又無路可逃之時,主人的屍體又平靜了下來。
原來,這是厭氧性的生理反應,死後數小時內肌肉仍會痙攣。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舊暗無天日,只有一池渾濁血水,和一具肥胖殭屍,與我這隻馬桶相伴。
主人的手機響了,小瀋陽的歌聲充斥耳邊,再也不能把那具屍體喚醒。
手機從上午響到下午,終於來了一條短訊,洗臉台上的手機屏幕,閃出幾行字——
老兄,怎麼不接電話?你確實被騙了,但你的投資成功了!不但沒有血本無歸,反而凈賺了一個億!
抓狂。我為我的主人抓狂。這條該死的短訊,為什麼不早來十幾個鐘頭?而這位凈賺了一個億的先生,正躺在浴缸里等待腐爛。
所謂宿命。
人有宿命,馬桶也有宿命。
難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着一具屍體到天荒地老?
阿姨,你快回來發現屍體吧,將它從我身邊拖走,免得讓衛生間像個墳墓,讓我像個倒霉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見阿姨蹤影,浴缸已開始散發臭味。
子夜,手機屏幕閃過一行文字,號碼顯示正是阿姨——
老闆,我在鄉下讀書的兒子,因為學校危房
倒塌受了重傷,我緊急趕回鄉下去了!非常對
不起!但我兒子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
候才能回來!請老闆再請新的阿姨吧!
可憐的阿姨,即便作為一隻馬桶,我也心如
刀絞。
阿姨,快回去照顧兒子吧,至於我們的主人,我想我還可以忍受幾天。
熬到後半夜,主人死亡已超過24小時,腐爛的過程已經開始。我想,應該先從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內臟?還有……
六
第三天。
我徹底絕望了,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來清理屍體,手機響了許多次后,終於筋疲力盡斷電而亡。
臭味瀰漫著衛生間,不知能否穿過緊閉的房門,傳到外面的卧室與客廳,再飄出這套房子。這個樓層還有其他居民嗎?可能有,可能沒有。所以,我還得祈禱臭味繼續往外飄,沿着逃生通道前往樓上和樓下,或者坐着電梯到底樓,把那些保安熏得暈過去,就會有人來救我了。
不過,死了一個人,十幾層樓下能聞到嗎?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里的主人,全身出現浮腫,口鼻中湧出許多泡沫,帶着體內殘存的血液,我身邊的這池污水,變得更加骯髒不堪。
蛆,從主人的鼻孔里鑽出來,它們大概是專門吃腦子的吧?不知什麼時候能變成蒼蠅。
GOD!
拿什麼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還能堅持到第五天而沒有昏厥過去!
第六天。
我終於被臭味熏得昏迷過去了。
對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過衛生間的窗戶,將噩夢中的我喚醒。
可惜,醒來依然是個噩夢。
於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經麻木了。
終日看着我的主人,由一個“人”的樣子,漸漸變成“鬼”的樣子,就像被強迫看一個慢鏡頭。我漸漸適應了與死者為伍,漸漸讓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臭皮囊,一堆無生命的骨頭和爛肉,就像人類餐桌上的牛排與雞塊。對啊,如果你正在喝鴨血粉絲湯,是不會想像到鴨子被屠宰時的慘狀,更不會想像鴨子的內臟被挖出來,用它小小身體裏的血液,來滿足人類邪惡的貪婪的食慾。
一旦把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種徹骨的恐懼感。
如果,我還有下輩子的話,如果,下輩子有幸不做馬桶的話,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醫。
兩周之後。
我已對主人的屍體產生了審美疲勞。
可憐的他被世界遺忘了,虧得那些終日拍他馬屁的傢伙們,沒有一個想來找找他?也虧得那些生意夥伴、投資兄弟,大概以為他已移民國外了?
除非是債主。
假設,他真的賺了一個億,真是陰差陽錯做了枉死鬼,當然沒人來找他了——那些人盼着他早點死翹翹,好把他留下的錢分走一杯羹。
他沒有親人嗎?沒有父母兄弟姐妹?也許,在另一個城市?可是,那麼久都沒聯繫,他們不會着急嗎?難道,他早已斷絕一切親情,或者親情早就拋棄了他?這個可憐的胖子,好像一個孤獨的流浪者,沒人關心沒人疼愛,人們只是關心他的錢,疼愛他的錢。
越發憐憫我的主人,卻已完全不認識他的臉——蛆就像無孔不入的城管,一點點侵蝕主人最後擺出的小攤。腐爛的舌頭伸了出來,那是腹部氣體壓力所致。他的身體從綠色變成紅色,像一隻被剝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齒和指甲都已脫落,沉澱在污濁的浴缸底部。
三周之後。
終於明白蒼蠅為什麼是蒼蠅了,生於斯長於斯,自然適應於斯。就像我們馬桶的職責就是處理人類污穢之物,自然也不會感到什麼不適——屍體嘛,相處久了,也會習以為常。那些刺鼻的臭昧,也會被你的鼻子接納,倒覺得香味或者無味難以忍受,這大概也是如今清官混不下去的道理吧。
我開始想像,如果永遠沒有活人進入這個房間,我將永遠孤獨地守着這具屍體,看着他被分解為最原始的分子,只剩下一具枯骨。浴缸里駭人聽聞的污水,也將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揮發到空氣中。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兩年,總有一天會看到浴缸見底——除非這棟樓、這座城市先於這池水毀滅。
四周之後。
我正在陷入哲學家的沉思,我的主人正在變成綠面人——屍體脂肪會變成綠色物質,就是所謂的“屍蠟”,看起來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經坐在馬桶上喝過。
突然,有人踢開衛生間的門,看起來像大樓的保安,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慘叫着昏迷了過去。
原來是樓上和樓下的鄰居,聞到窗外飄來陣陣異味,又發現家裏蒼蠅成倍增多,向大樓物業投訴才發現情況。
一小時后,大隊警察趕到這裏,個個戴着口罩擰着眉頭,作了詳盡認真的現場勘察,最終結論為自殺。
只有我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