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車禍的唯一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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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後就像紙人一樣輕飄飄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可以支撐起自己,整個身體好像在朝上漂浮,又好像在往下沉陷,我分不清自己是在接近地獄,還是已經身在地獄。
不管我走到哪裏,也不管我變成誰,我始終都無法逃出噩夢。
是的,那隻手臂對我來說有着一種致命的熟悉。
就是在那個如影隨形的夢中,我深陷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裏,我聽信命運的安排企圖從那裏找到出口,然後我摸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她叫我殺了她,我不知道怎麼殺她,於是我帶着那隻被我活生生扯斷的手臂倉皇而逃,它牢牢地抓着我,直到死神為我打開死亡出口……
就是這隻手臂!
這隻手臂的主人竟是雷曉!
我在夢裏殺了她,然後在夢之外再取代了她。儘管我搞不清這其中的原因以及我跟雷曉之間的關係,但我堅信這並非是偶然。
這一刻,我突然很清醒地意識到,那其實並不是一個夢,包括在夢裏雷曉的手臂,和那個站在曠野中讓我帶她出去的女子,雖然她跟雷曉的母親除了眼睛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不太像,但我仍強烈地感覺到她們之間一定有着某種深層的關係。這些都是一種暗示,對未來某一天的暗示,就像我在鬼屋裏看到的那本“死亡通知書”一樣。所以我才會鬼使神差地變成了雷曉,所以我才會看到雷曉母親的照片。這是上帝設下的圈套,從我一出生到現在,它正在一點一點地將夢與現實融合。
當然,這也是一種毫無邏輯且荒謬的推斷,因為它根本就沒有邏輯可言,而且簡直荒謬到了極點。
現在我是人是鬼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離開這裏,我不要做雷曉,我不要做什麼億萬富翁的女兒,我怕自己會被這個無形的圈套越勒越緊,最後弄得生不如死。我要做回古小煙,雖然我的臉是雷曉的,但我的思想與記憶仍是古小煙,我的父親在幫別人開車,母親在那條偏僻的小巷子裏經營一間很小的公用電話,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想到這裏,我又激動了起來,匆匆地洗完澡,拿起梳妝枱上的手機,看了一下時間,顯示19點27分,母親這個時候在幹嗎呢?我該怎麼跟她說她的女兒已經變成了別人的事實?她會驚嚇得不知所措嗎?
我咬咬牙,撥通了母親店裏的號碼,把手機貼在了耳邊。
“喂?”當我的耳邊一響起母親的聲音時,我的心裏突然感覺到了一絲難以言說的疼痛,就像有一根針正在狠命地扎着我的心臟。媽,如果我現在以這副形象站在您的面前,您還能認得出來我是您的女兒嗎?心裏一難受,眼淚就落了下來,從喉間擠出一聲低啞的輕喚:“媽……”
“媽!”
這一聲“媽”幾乎跟我是同時叫出來的,並且蓋過了我的聲音,在我呆愣之際,只聽母親在那頭應道:“哎!小煙回來了。”隨即便掛了我的電話。
我聽出來了,那本應是我的聲音,古小煙的聲音。
另一個女孩子代替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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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一輪殘缺不全的月亮正高高地掛在蒼宇中,似笑非笑地俯視着人間,冷冷的,白白的,缺乏善意。一縷清風從敞開的窗戶輕悠悠地飄了進來,把垂在兩邊的淺紫色窗帘微微掀起。我安靜四側卧在床上,聽枕邊的鬧鐘“滴答、滴答”始終如一的單調步伐,這單調如一的步伐漸漸變成了一股不可阻擋的暗流,將我緩緩地捲入到了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在幾個小時之前,我撥通了母親店裏的號碼,我希望從這個圈套里跳出去,我想要做回古小煙,我想要回到母親的身邊,可是這一切的想法都被我在電話里聽到的另一個古小煙的聲音擊得粉碎徹底,我不得不重新分析這件事情的詭異與離奇——她是誰?她為什麼會變成我?難道是我跟雷曉的身份被調換了?也就是說,我在鬼屋裏被嚇死跟雷曉出車禍是同一個時間,我們的靈魂出竅了,然後陰差陽錯地附在了對方的身體上。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思想與記憶仍是雷曉,為什麼她不回雷家來呢?還是她曾回來過,卻看見了另外一個雷曉?
我翻了個身,打開床頭燈,然後把光線調到最弱。我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張照片上,昏暗的燈光下,那張臉變得有些模糊,也許是因為她跟我夢裏的女人相似,我總覺得這張照片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到底哪裏不對勁。我靜靜地凝視着她,凝視着她那雙深井般的眼睛,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擁有這樣一雙眼睛?它太深了,即便是面對一張被定了格的照片,你仍能感覺得到它的深邃,就像一條很深很長的隧道,沒有光線,沒有盡頭,帶着一種催眠的力量,讓你無法不被誘惑。
我的意識隨着這種力量逐漸變得模糊,並且越來越模糊,最終模糊得靈魂彷彿脫離了肉體。我站了起來,夢幻般地朝那條隧道走去,上帝在一瞬間扼殺了光明,我掉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再次被鎖進了地獄。
我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有人嗎?”問完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句很白痴的話,這裏怎麼可能會有人?
回答我的是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就像是水龍頭的開關沒有擰緊。我徒勞地睜着眼睛,尋找那聲音的來源,我依稀辨出來,應該就在前面不遠處,於是我往前挪動着腳步,一步一步,踩得小心翼翼。
走着走着,我有些慌了,因為我發現,不管我怎麼走,那個聲音始終跟我保持着一樣的距離,不遠不近,不緊不慢,像影子一樣陰魂不散,這個影子不是在後面,而是在前面——我是它的影子!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聲音在黑暗中夢魘般地迴旋着,我害怕極了,加快了腳步,也不管會不會撞到什麼。
突然,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了我的頭上,我全身一緊,戛然止步。那滴液體在我的頭上停留片刻,便順着我的額頭往下滑落,又一滴落下來,之後是越來越多。
我伸出手摸了摸,立刻意識到了那是什麼,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了,我來不及去想掛在我頭頂上的東西是什麼,拔起腿就要往前面跑。
這時,一道強光陡然從天而降,緊跟着,我身邊所有的燈都亮了。我看見了一個女子,她穿着紫色的衣服,背對着我坐在一條凳子上,她的頭髮很長很黑,如瀑布般傾瀉到腰間,她拿着一把棕色的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頭,動作緩慢而機械,猶如被拉了線的木偶。
在她的面前,有一面很大的鏡子,但是鏡子裏卻沒有她的影子,只有傻愣在那兒滿臉血漬的我,以及吊在我頭頂上的一個女子,她也穿着紫色的衣服,不過已經被鮮血染透了,她的頭髮也很長很黑,如瀑布般傾瀉到腰間,那些血從她身上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頭上,再順着我的額頭往下滑落……
一個炸雷把我從夢中驚醒,我一翻身坐了起來,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我把床頭燈的光線調亮,驚魂未定地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天了,屋外電閃雷鳴,雖然還沒有下雨,但是風很大,從窗外呼號而入,把窗帘卷得老高,映在牆上就像是一頭張牙舞爪的獸。
想到夢裏的情景,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把被單往上拉了拉,裹緊了身體。其實在潛意識裏,我認為自己不應該再對任何事物感到害怕才對,因為在鬼屋的時候我就已經死掉了的,不是嗎?難道鬼也會像人一樣做夢,一樣對噩夢恐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做人跟做鬼又有什麼區別?
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做人的時候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恐怖事情嚇得要命,現在做了鬼不僅連附在雷曉身上的原因不知道,還照樣被噩夢困擾。
也許……我應該去找找現在的古小煙,看看我們是否真的被調換了身份。
打定注意后,我跳下床去關窗戶,一道短暫的閃電帶着某種暗示陡然穿透夜空,我被驚得張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外面的游泳池。
——伍媽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盞白色的燈籠,如鬼火般忽閃着昏暗的光,她雪白的髮絲被風吹得不停地飄舞……我白天看見她的時候,她的頭髮好像沒有這麼白的。
又一道閃電劃下來,她咧開嘴,笑了……
“曉曉,還沒睡嗎?”
我轉過頭,木訥地看着芬姨,她為什麼每次進來都不敲門?
“怎麼了,曉曉?”
“我、我看見了伍媽,她就站在那兒。”我再看過去時,那兒卻什麼也沒有。
芬姨走過來,朝外看了看,然後揉了揉我的頭,輕笑着說:“傻丫頭,一定是看錯了,伍媽這時候在她房間裏睡覺呢。”
怎麼可能會看錯呢?
“你從小就怕打雷閃電的,走,去跟芬姨睡吧。”
說完,她關好窗戶拉上窗帘,又把床頭燈關掉,就在燈熄滅的那一刻,我看見照片上雷曉的母親竟對我眨了一下眼睛。這一發現又把我嚇了一跳,我慌忙奔過去把它面朝下放在桌子上,這才跟芬姨一起走出了房間。
經過樓梯拐角處的那個房間時,芬姨敲了敲房門:“伍媽,你睡了嗎?”
“還沒有,太太。”伍媽一邊答應着一邊開了門,露出一張睡意矇矓的臉,“有事兒嗎?”她的頭髮亂蓬蓬的,應該是剛從床上爬起來,而且也不像我剛剛看到的那麼白。
“沒事,一會兒可能要下大雨,記得把窗戶都關好。”
“好的。”
“那你睡吧。”
那張臉隱進了門裏。
我有些恍惚地跟芬姨上樓,難道我剛剛真的看錯了?
我心有餘悸地回頭看去,只見伍媽的門開了一條縫,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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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我伸手去摸索床邊的手機,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按了接聽鍵,閉着眼睛“喂”了一聲。
“你好,雷小姐,我是刑警隊的羅天,有一件事情想向你了解一下情況,你現在有時間嗎?”
“羅天?”我一下睜開了眼睛,睡意全無。我記得他,我剛到S市的第二天跟吳子樹在麥當勞里見過他,在我住的四樓發生了一起碎屍案,嫌疑人曾向我借一把可以分屍的鋸子。不知道這個案子破了沒有。
“對,有什麼問題嗎?”
“呃,沒有,你剛剛說有事要找我了解情況,是嗎?”
“是的,就是關於雷小姐的那場交通事故。”他說。
“好的。”我什麼也沒考慮就答應了他,因為我也想知道雷曉是怎麼出的車禍,“不過,可不可以……不去警察局?”
他似乎笑了一下:“當然可以,那你說去哪兒?”
“還是你決定吧,只要不去警察局,哪兒都可以。”只能由他決定,我對這座城市根本不熟悉。
“OK,就在橫新路靠近十字路口的那間1920咖啡廳吧。”
“那個……你可以來接我嗎?”
“沒問題,我到了之後給你打電話。”
掛完電話以後,我起床準備換衣服,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奇怪,我昨晚不是跟芬姨睡的嗎?怎麼醒來是在雷曉的床上?我是什麼時候回到這個房間裏來的?
正想着,芬姨推門進來了:“你醒了,曉曉,餓了么?想吃什麼?我讓伍媽馬上給你做。”
我想着伍媽昨晚在門縫裏看我的眼神,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到底是我變成雷曉后看事情古怪,還是伍媽本身就古怪?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餓,我想出去一下,芬姨。”
“約了朋友是嗎?中午要不要回來吃飯?”她輕笑着,她看起來永遠都是那麼溫柔可親。
“不知道,可能……不回來吧。”因為我想跟羅天談完事情後去一趟母親店裏,我必須去見一見那個古小煙。
“你爸給你買的車要過兩天才到,要不你開芬姨的車出去吧。”
“呃,不用了,有人會來接我的。”我根本就不會開車。
“那好,你昨天剛出院,自己小心一點,啊。”一會兒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讓我等等,便轉身走了出去。
我疊好被單,去洗手間梳洗完以後,芬姨已經進來了,把一疊錢和一張銀聯卡放在床上,她看了一眼疊好的被單,說:“曉曉,你變了很多,懂事了。”
我昨晚跟她睡的時候,她也說過這句話,因為昨天吃完晚飯我準備洗碗,把她跟伍媽嚇了一跳,尤其是雷近南,大笑着誇他的女兒長大了。由此可見,雷曉平日是怎樣被嬌生慣養着。我笑笑,坐在梳妝枱前梳頭髮,我問她:“芬姨,我昨晚是什麼時候回房間的?”
“吃完晚飯呀,怎麼了?”
“不是,我從您那兒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那兒?”她從鏡子裏看着我,顯然我的話讓她有些莫名其妙,“我哪兒?”
“就是您房間呀,我昨晚不是跟您睡的么,可是我忘記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了。”
“沒有啊,你昨晚有跟我睡嗎?”
芬姨的話讓我有些發暈,我放下梳子,轉身看她:“昨晚1點多的時候,您到我房間來,您說我從小怕打雷閃電的,就讓我跟您睡了。”
一聽這話她就笑了,走過來拿起梳子幫我梳頭髮,她輕輕柔柔地說:“我昨晚是來過你房間的,不過你已經睡著了,我把窗戶關好以後就出去了。我想啊,一定是曉曉做夢了,我昨晚跟伍媽一直聊到三點才睡呢。”
我更暈了。昨晚我的確是做了一個夢,但是醒過來了的,我記得起來去關窗戶時卻看見了伍媽提着燈籠站在游泳池,芬姨帶我去她房間時還敲過伍媽的門,之後芬姨還跟我聊了很久的,難道這一切都是做夢?
這時,手機響起短訊的聲音,我打開來看,是羅天發來的,他說讓我出門往前走200米就能看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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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事重重地出了門,怎麼也分不清昨晚發生的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如果是夢境,我怎麼會記得如此清楚?倘若不是夢,那就是芬姨在說謊,可她為什麼要說謊?
越想越亂,越想越不明白。我抬起頭,一眼看見羅天正倚在一輛摩托車上,雙手插在褲兜里。因為之前見過他,所以對他並不陌生,雖然他給我的感覺有些冷,看起來沒什麼人情味,但此時見到他卻讓我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我快步向他走了過去。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T恤,米黃色的布褲,顯得乾淨而有活力,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麼冷的話,他還是挺帥的。
二十分鐘后,他帶我來到了那間1920咖啡廳,上午的咖啡廳里沒什麼生意,零散地坐着三兩個客人。
我們挑了張靠窗的位子相對而坐,我要了一杯冰咖啡,他要了一杯綠茶。
“聽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他點了一根煙,透過煙霧看着我,他的目光極其敏銳,直指人心。
我點點頭,避開他的視線,心裏有些緊張。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告訴他我不是雷曉?而且在鬼屋裏被嚇死後莫名地附在了雷曉身上?羅天是警察,他怎麼可能相信這種無稽之談?我喝了一口咖啡,故作輕鬆地問他:“那個碎屍案破了嗎?”
“哪個碎屍案?”
“就是我原來……唔……那個四樓的碎屍案。”我差點說漏嘴。
他微微皺了皺眉,說道:“那個女人來自首了,不過無法給她定罪……”
“為什麼?”我忍不住打斷他,“她那麼殘忍,把她男朋友切成一塊一塊的,丟得滿屋子都是,怎麼不能定罪?”見他面露疑色,我慌忙加了句,“我一個朋友的朋友認識吳子樹。”
他長長地“哦”了一聲,那一聲意味深長,然後說:“專家鑒定,她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原來是個神經病。想到那晚她找我借鋸子的情景,我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見我沒說話,羅天從包里拿出幾張照片遞給我,問我是否記得他們。
我接過來看,是一個女孩子和兩個男孩子的照片,我搖搖頭,把照片還給他:“我不認識,怎麼了?”
“車爆炸了,他們三個無一倖免,最小的才15歲。”羅天把照片裝進包里,端起桌上的綠茶喝了一大口。
他說的是雷曉的那次車禍嗎?車爆炸了,三個全部死亡,由此可見,那次的車禍還不是一般的嚴重,那麼雷曉當時到底有沒有死呢?如果在車爆炸的時候,她並未逃出來,那她的肉體怎會完好無損?如果她逃出來了,那我又是怎麼附到她身上的呢?
“雷小姐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他看着我,那表情顯然有些懷疑。
“你叫我小……曉曉吧。”我咬了咬嘴唇,“羅天,你相信我好嗎?我不是什麼都不記得,我……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你明白嗎?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
他不冷不熱的態度讓我有些失望,我嘆了一口氣,說:“羅天,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好么?”
他聳聳肩,身體向前傾着,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有一個女孩子,她從小是在農村長大的,算命的說她命裏帶劫,如果不想出意外,就不能離開她出生的地方,後來,女孩子長大了,被父母接到了城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命裏帶劫,從她離開農村的那一天開始,一連串的恐怖及離奇的事情便接踵而來,最後,女孩子被活活嚇死了,可是在她醒來以後,卻發現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也就是說,她附在了別人的身上。你相信這樣的事情會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淡淡地笑了笑,道:“沒想到雷小姐挺幽默的。”
我聽出那話里的揶揄,知道他根本沒把這個故事當一回事,搞不好還會認為我是在為自己的失憶找一個荒唐的借口。我再度嘆了一口氣:“能告訴我當時出車禍的一共是幾個人嗎?”
“包括你在內,四個,死了三個。”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車爆炸了。”
如此說來,他懷疑我就不無道理了,三個人都死了,而唯獨“我”還好好地活着,想不讓人懷疑都很難。我剛準備說話,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然後神色凝重地說了句:“保護好現場,我馬上到!”
從他的語氣我聽出來,大概是哪裏出了命案。
掛完電話,他又對我說:“我現在有事,如果你想起什麼,或者有事要告訴我,請隨時給我打電話。”說罷,他便站了起來,剛準備走,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雷小姐,你運氣真的很好!”
我呆愣着,一時回不過神。我運氣好,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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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12點半我才恍恍惚惚地走出咖啡廳,感覺胃裏空空的,卻又沒有任何胃口。多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羅天,讓他幫我想辦法解開這個謎,可是面對他,我竟是如此怯懦,再加上雷曉的車禍,他不會相信我的,他只會認為我是在以失憶來隱藏真相,我該怎麼辦呢?
他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想必是在諷刺我吧,車爆炸了都無恙,運氣的確很好。我苦笑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靠自己吧。現在,先去母親店裏一趟,找到古小煙,問問她是不是真正的雷曉。
我剛準備叫的士,一眼看見斜對面的移動大廳,我想了想,快步橫穿馬路,往移動大廳小跑而去。
我站在服務台前,在單子上寫下了一個手機號碼,又從包里拿出一百塊錢,一起遞給服務小姐:“你好,幫我把這個號碼充一百塊錢。”
“好的。”她把錢拿到驗鈔機上驗了一下,一邊對着電腦輸號碼一邊問我:“13711386620,對嗎?”
“對。”我緊張得手心裏直冒汗,假裝很隨意地問,“你能幫我看一下戶主的名字嗎?我想核對一下,可別充錯了。”
“好的,請稍等。”她麻利地敲了敲鍵盤,然後抬起頭,微笑地看着我,“吳詠倩,對嗎?”
我的腦袋轟然一聲炸響,這個號碼竟然是吳詠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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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天了,剛剛還晴空萬里,這會兒陽光卻躲進了雲層深處,大片大片黑色的烏雲密不透風地在天空翻卷,織起了一張灰色的巨網,天地間一片黯然、蕭瑟。
我伸手攔了一輛的士,報給了司機母親店裏的地址,然後失神地想着,那個手機號碼為什麼會是吳詠倩的,那次半夜三點鐘左右給我打電話說生日快樂的是吳詠倩?劉家明在臨死前收到的信息也是她發的?還有我跟姚佳在鬼屋的時候,姚佳收到的那條信息也同樣是她發的?她做這一切有什麼目的呢?難道是她跟那個鬼屋弔死的女人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關係?可是真要有什麼關係的話,吳詠倩不應該被割掉臉皮而死才對。或者,那個手機號碼生前是吳詠倩的,現在只是另外一個人在用她的號碼裝神弄鬼,可是,劉家明死時的那把刀上有吳詠倩的指紋又怎麼解釋?姚佳在鬼屋的洗手間裏割掉臉皮,這一切都不是人為能做到的。還有那本“死亡通知書”,到底是誰畫的呢?帶我去地獄,什麼意思?
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芬姨打來的,她說米醫生來了,叫我早點回去。我“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我不喜歡那個有點兒像小白臉的男人。
沒一會兒,的士停在母親的店門口,我一眼就看見母親正在掃地,現在是午飯時間,店裏沒生意,就母親在。我下了車,走進店裏,在一部電話機前坐了下來,一邊佯裝要打電話,一邊從牆上的鏡子裏偷偷看母親,心裏突然疼痛起來。她的身影就映在我面前的鏡子裏,而我卻無法觸摸到她,我們的距離這麼近,但卻遙遠得像是在兩個世界,我們被那扇透明的,卻又永遠無法跨越的生死之門隔斷。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偎在她的懷裏,她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擁抱過我了。
媽……
心裏再一痛,眼淚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一張紙巾放在了我手裏,我抬頭看着母親,想說謝謝,可是聲音卻被哽在喉嚨里,眼淚更似斷線的珠子般往下滾落。
“怎麼了?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母親上下打量着我,雖然她的語氣很溫存,可是她看我的眼神卻是完全陌生的,她把我當成一個因失戀而哭鼻子的小女孩,以店主的身份安慰我,她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是她女兒,更不知道女兒傷心落淚的原因是無法喊她一聲“媽媽”。
見我越哭越傷心,母親幫我用紙巾擦眼淚,一邊擦一邊說:“好了,別哭了,想開一點,沒什麼過不去的……”
“媽!”隨着這一喊聲,只見一個人影從門口跑了進來,我一下子驚呆了,來人正是古小煙。
我看見了我自己!
她瞪着那雙骨碌碌直轉的大眼睛看着我:“她是誰呀?”
母親小聲說:“別這麼沒禮貌,人家正傷心呢。”
她吐吐舌頭:“那我先上樓了啊。”說完,又招呼愣在那兒的吳子樹,“走啊,阿樹,見到美女都不會走路了?”
就在她轉身消失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曾經在鬼屋裏的那台電視機里看到的另一個我,不知為何,我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她們是同一個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事情就更古怪,更不可思議了,倘若我在鬼屋的電視機里看到的那個古小煙就是現在的古小煙,那就證明在我變成雷曉之前就已經有人變成了我,也就是說,這個古小煙並不是真正的雷曉,我跟雷曉也不是陰差陽錯地被調換了身份。
那麼,這一切的背後真相,究竟是什麼?
“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母親看着我,臉上有着很重的疑雲,我回過神來,鏡子裏的臉蒼白如紙,也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整張臉都濕透了,難怪母親會起疑。
我接過母親手裏的紙,擦了擦臉,堅強而又難過地擠出了一絲淺笑:“那個是您……女兒?”
“是啊,淘氣得很。”
“她……很漂亮。”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事情已經亂得不能再亂了,趁母親去忙的時候,我從包里拿出芬姨給我的那疊錢放在電話機旁邊,起身離開了。
我從來沒有如此無望過,圈住胳膊,一邊漫無目的地行走,一邊落淚,看落葉在腳邊簌簌發抖。天空越來越暗了,蒼穹里時不時地響起沉悶的雷聲,暗示着一場將至的狂風暴雨。
芬姨的電話又打來了,問我什麼時候回去,說米醫生在家等很久了。
我坐上的士,看車窗外那些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樹木枝葉。雷曉,你到底在哪裏?我要怎樣才能變回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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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怎樣?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米醫生坐在我對面的椅子裏,透過鑲着金邊的眼鏡柔柔地看着我。我到家的時候,他正在跟芬姨聊天,似乎聊得挺開心的,見我回來后芬姨便讓我帶他進房間聊,然後又吩咐伍媽多準備一些菜,要米醫生留下來吃晚飯,貌似挺喜歡他的。
“沒有,我挺好的。”他的眼神讓我有些厭惡,畢竟我不是雷曉,而且他也知道我“失憶”了,不該拿這種曖昧的眼神勾引我。這麼一想,我越發對他沒有好感了。
見我態度冷漠,他有些尷尬:“曉曉,我想好了,這兩天請一下假,陪你出去玩玩好嗎?就當是散散心,我剛跟芬姨說,她也同意了,你想去哪兒呢,法國還是日本?”
“我哪兒也不想去。”我避開他的眼神,起身去窗戶。外面已經下雨了,還不到三點就如同暗夜。我走到床邊,仰面躺了下去,“我有點兒累了,米醫生。”
他更尷尬了:“你可以……還像以前那樣,叫我米陽。”
“米陽?”我側過頭去看他,“我們以前很好嗎?”
他本來已經站起來了,聽我這麼一問又立馬坐了下來,開始跟我講他跟雷曉的故事,又從兜里掏出一個皮夾子給我看,裏面有一張他跟雷曉的合影。我皺了皺眉,要我以後把他當成我的男朋友,我還真的很難接受,也不知道雷曉是什麼眼光,怎麼會喜歡這種奶油小生。你看看,一個男人皮膚白嫩得像能掐出水來,太秀氣了,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曉曉,我知道你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不過不要緊,咱們慢慢來,我會盡一切能力幫你的,相信我。”
見他說得如此誠懇,我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些,畢竟他是雷曉的男朋友,我不好總對他冷言冷語的,何況長成小白臉也不是他的錯,於是我勉強地笑了笑:“謝謝。你知道我那次車禍是怎麼回事嗎?”
“別再提那次車禍了,都快把我嚇死了。”
“那你知道是誰把我送去醫院的嗎?”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找到當時是誰送雷曉去的醫院,大概就能知道車爆炸時雷曉是不是逃出來了。
他說:“我不知道,我當時不在醫院,接到電話后才趕過去的,聽說是兩個年輕人,沒有留下姓名,因為醫院忙着搶救你,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們是誰。”
“喔,為什麼車爆炸了,我一點兒事都沒有呢?”
“都昏迷了12天還說沒事,好了,曉曉,別再想那件事了好嗎?都過去了,你現在沒事就是最重要的。”
看來,在他這裏問不出什麼可用的線索。
一直到晚上九點多米陽才走,我發覺芬姨好像特別喜歡他,吃飯的時候一個勁兒地給他夾菜,不停地問長問短,倒把我晾在一邊了,末了又讓我送送米陽,我實在是不願意,但還是把他送出了門,極不情願地看他鑽進車子,待他啟動馬達剛要走時,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奔過去叫住了他:“你能帶我去一趟K-2008Disco嗎?”
他立刻把車子熄了火:“好啊,你想去蹦迪?”
“呃,不是,我想去找一個人,你等一下,我上樓去拿包。”
半個小時后,車停在了K-2008Disco門口,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吳子樹應該是在這間迪吧做DJ,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必須得先找到現在的古小煙,但因為不認識她,所以我只能通過吳子樹。
米陽說要陪我一起去,被我拒絕了,然後他又說:“那我在這兒等你好嗎?一會兒你自己怎麼回去呢?這麼晚,而且你又沒開車……”
“哎呀,不用了,我打車回去。”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迪吧。這男人真啰唆,比女人還要婆婆媽媽!
可是當我一走進迪吧,我又感到茫然而困惑了,我現在是雷曉,我應該不認識吳子樹才對,那麼我該怎麼跟他說讓他幫我約古小煙呢?
迪吧里吵得要命,音樂聲震耳欲聾,亂七八糟的燈光眩得我頭昏眼花。我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對服務生說幫我找一下吳子樹。我已經看見他了,他站在高高DJ台喊麥,穿着一件迷彩背心,戴了一個爆炸式的彩色發套,還扮酷地戴了一副墨鏡。也許這種裝扮在別人看來是時尚而另類的,可我怎麼看怎麼覺得滑稽可笑,實在不敢恭維。
一會兒,我看見那個服務生走上DJ台,跟吳子樹耳語了一下,然後向我這個方向指了指,在吳子樹抬頭看過來的時候,我朝他揮了揮手,也不知道這麼暗的燈光他有沒有看到,只見他點了點頭,繼續喊麥。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摘下耳麥,DJ台上下來了。
我看着舞池中那些隨着節奏瘋狂搖擺的人,腦中忽生一念,他們真的是他們自己嗎?會不會也如我一樣是附了身的?這個世界,隱藏着太多的未知了。這一刻,你可能是安全的,是正常的,但下一秒,也許你就不再是你自己,可能是張三,可能是李四,也可能是王五!
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吳子樹已經卸下了那套滑稽的裝扮走到我跟前,很大方地在我對面坐下來,又很大方地伸手要了一紮冰啤。沒待我開口,他先說:“嗨!我見過你。”
我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但隨即便想起來我中午去過母親店裏,跟他打過照面。我淡然一笑,開門見山地說:“我想找你幫我一個忙。”
“沒問題!我最樂意為美女效勞了。”他喝了一大口酒,望定了我,“不過還是要看你有沒有誠意的,美女也不能例外。”他臉皮極厚地做了個要錢的東西。
我皺皺眉:“你怎麼這麼勢利。”
“No!No!No!”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這是一個很現實的社會,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一個富豪千金,錢對於你來說可能就像草紙一樣,既然這樣,何不施捨一些給我這種極需草紙的人呢?再說了,你讓我幫的這個忙是有一定難度及風險的,我知道。”
“你知道?”
“那當然!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推理。”說著,他故弄玄虛地停了下來,看看我,那意思再簡單不過,是希望我追問下去,見我沒像他想像的那樣,只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他有些自討沒趣地笑了笑,只好往下說,“中午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正在哭鼻子,像你這種什麼都不缺的千金小姐,有什麼能讓你如此傷心呢?只有一點,那就是和男朋友鬧彆扭了,你之所以現在來找我,是因為你發現我是一個很合適的人選,不管是形象還是氣質都勝人一籌。”
聽他說到這裏,我有些想吐,他的臉皮還不是一般的厚。但我強忍住了,仍擺出極有素質的傾聽表情,笑而不語。
“像你這樣的事情我在小說里看多了,無非就是想讓我假扮成你的男朋友去氣氣對方,我沒說錯吧?”他對自己的狗屁推理頗為得意。
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恭喜你,說錯了!”
“說錯了?不是吧?我的推理一向準確無誤,而且我在讀書的時候還是學校的推理大王呢。”
我哭笑不得,就他這樣還推理大王?真受不了!
47
“阿樹!”一個男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在我轉頭看過去時,只見兩個年輕而帥氣的男生已經坐到了我們這一桌。他們應該是一對孿生兄弟,五官長得一模一樣,而且穿着同樣的衣服,實難分辨,只是其中一個比較活潑,而另一個則顯得有些死板,目光獃滯,直愣愣的。
活潑一點的男生跟吳子樹寒暄了一下,看見了我,笑道:“咦?雷曉?你也在啊!”那樣子應該跟雷曉很熟悉,可我實際上根本不認識他,於是極不自然地點點頭,回答了一句廢話:“呃,我也在。”
我的反應顯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他詫異地說:“怎麼,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顧言啊,這是我弟弟顧亮。”
我當然不認識他們,支吾道:“那個……我出了一點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也包括……很多人。”
“喔!”他十分同情地看着我,彷彿我得的是不治之症。
吳子樹一把攬住了那個目光獃滯的男生,轉開了話題,對我說:“你不知道,顧亮可是個天才,他對數字極其敏感,多難的數學題他都能隨口算,而且他還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一本再厚的書,只要給他看上一遍,他就能知道哪句話在第幾頁的第幾行。”
“哦?”我疑惑地看向顧亮,怎麼也無法將他白痴般的表情跟“天才”聯繫在一起。於是,我決定考考他。我打開手機計算器,一邊計算,一邊問他:“34.768+72.5469×436.6785÷2.4362-72.373等於多少?”
顧亮看看我,皺了皺眉,似乎對我所提的問題很不滿,但還是立刻就說:“19163.3669。”
我霎時驚呆了,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個怪物,驚嘆道:“他真的是天才耶!”我把視線轉向顧言,“可他剛剛為什麼要皺眉呢?”
吳子樹接口道:“那是因為你的問題很白痴啊,你應該出點高難度的題目,比如1+1等於幾?”
“去!”顧言笑着捶了吳子樹一拳。
我沒好氣地瞪了吳子樹一眼,便也忍俊不禁跟他們一起笑開了。
待他們兄弟倆走後,我忍不住問吳子樹:“奇怪,他怎麼會是天才呢?他看起來像……”
“白痴,是嗎?你沒聽說過有一句話叫做‘人不可貌相’嗎?不過你也沒說錯,他除了能算數,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在其他方面的確是個白痴,連衣服都要他老爸老媽幫他穿。”他喝了一口酒,“你叫雷曉?”
我木訥地點點頭:“對。”
“你失憶了?”他用手指了指腦袋,那樣子不像在問我是否失憶,更像在問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再度對他翻白眼:“我只是有些事情不記得而已。”
“那你還記得來找我幫什麼忙嗎?”
“我患的不是健忘症!”看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我有些想發脾氣,如果不是現在有求於他,我實在不想與他這種人打交道。我忍住氣,對他說:“你能幫我約一下古小煙嗎?”
“古小煙?”他張大了眼睛問,“那隻刺蝟搶了你男朋友?”
我忍無可忍地敲了敲桌子:“你就不能正經一點兒嗎?”
“OK!那你幹嗎不自己找她要我幫你找?”
“我……我不認識她,但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你幫我約她出來可以嗎?或者……我給你錢,你要多少?”
“咳!開開玩笑而已,你真以為我是那種人。”
“那……你能幫我約她嗎?”
他聳聳肩,做了個沒問題的表情,然後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他說明天上午跟我聯繫,他會儘力幫我約古小煙,至於古小煙肯不肯赴約那就不是他的事了。把杯子裏最後那點酒喝完后,他起身告辭,說還沒下班,要繼續喊麥。準備要走時,他突然定定地看着我,眼裏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東西,說了句:“其實,你跟那隻刺蝟挺像的。”
我微一愣神,隨即便苦笑了一下,能不像嗎?因為我本身就是那隻刺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