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借一把可以分屍的鋸子
·13·
天還沒有亮,四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股腐爛、腥臭的味道漂浮在空氣里,讓人窒息。
我扶着粗糙、濕漉漉、長滿苔蘚的牆壁,膽戰心驚地往前走,儘管我像踩地雷般小心,但還是踩到了一些軟綿綿的不明物體,被我驚動以後開始不安地蠕動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偶爾有東西從頭頂飛過,撲棱着翅膀,我猜想是蝙蝠。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的血蝙蝠,我有點害怕,大氣也不敢出,在如墨般的黑暗中徒勞地睜大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尋找什麼,還是在躲避什麼,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這是一條必經之道,我必須要從這裏走出去,才能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個東西,或者才能躲開那個一直追着我的東西,更或者,是一次重生。
於是,我只能前進。
這時,一個粘糊糊的長條物體落在我的手上,並且很快地纏上了我的手臂,我尖叫一聲,用力地甩掉它,拔起腿往前跑,不料卻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我跌坐在潮濕的地板上。
我驚魂未定地朝那個東西摸過去,頓時,一股電流從手指瞬間蔓延到四肢,我的心臟險些跳出咽喉,因為,我摸到了……一個軀體,一個女人的軀體!
我的手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胸脯上。
我還沒來得及把手收回來,一隻冰冷的手猛然扣住了我的胳膊:“殺……殺……把我殺了……殺了我……”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帶着一種瀕臨死亡的渾濁。
我想要掙脫她的手,但是她抓得太緊了,就像長在我身上一樣,我不得不用腳去踢她,沒想到她的身體竟像是紙做的一樣,整隻手臂被我活生生地扯斷了。她沒有叫,但是喉嚨里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發霉的腐味。
我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往前面跑,那隻沒有了身體的手仍牢牢地扣住我的胳膊。
突然,我腳下一空,像失控的直升機,掉進了一個很深的深淵,裏面更是泥濘不堪。
依然一片漆黑,依然帶着那隻手。
我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吸附着我的身體,我四處亂抓,一些滑膩膩的東西纏上了我的身體和脖子,我掙開它們,奮力地往前面爬。
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面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線,我眼睛一亮,使出全身的力氣往那裏爬去。
那束光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亮。
我看見了死神。他在笑,笑得那麼慈祥,像冬日裏暖暖的陽光。
他凝視着我,一如父親凝視着孩子一樣,笑而不語。然後,他輕輕地拉開旁邊那扇門。
—死亡出口!
那隻手陡然鬆開了我的胳膊,無聲地落在了地上,輕飄飄的,就像從樹上飄下來的一片落葉。在那截光滑的手臂上刺着一隻血紅色的蝴蝶。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在藍天白雲下佇立着一個白衣女子,她一動不動地站着,像一尊石雕,冷冷地跟我對視着,她的眼睛太深了,深不見底,磁石一樣控制住我的目光,一點一點地將我吸附。
最後,我看見她的嘴唇微啟,喃喃地說:“帶我出去……”
·14·
我又一次在大汗淋漓中驚醒過來。
從我開始記事以來,我就常常做這個夢,這與一般的夢不太一樣,一點兒也不模糊,就如同睜開眼睛時看到的一模一樣,我甚至懷疑我在做夢的時候實際上是醒着的,也因為這個夢的頻繁,而且每次都一樣,導致這個夢似乎不再那麼單純了。
我不知道在夢裏斷了手臂的女人,跟曠野中的白衣女子是不是同一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杜巧月,我曾不止一次地問奶奶杜巧月的手臂上有沒有蝴蝶,奶奶很顯然不願意再提杜巧月,總是岔開話題,問多了,她就懷疑我中了邪,再後來,我便不再問了。
我常常在夢醒后趴在窗子上出神地看着後院的那口井,那個算命先生說我命裏帶劫之後,奶奶就不顧父親的反對硬是把井封死了,還在上面鋪了厚厚的一堆土,遠遠看去,像一座墳塋。奶奶說杜巧月又出來了,所以我沒事就盯着它看,我甚至希望杜巧月能從井裏爬出來,我想看看杜巧月到底是不是我夢裏的女人。
她說:“帶我出去……”
從哪裏把她帶出去?又要把她帶到哪裏去呢?
我的童年就是在研究那口井,以及那個夢中度過的。
生活繼續。家裏的日子越過越苦,沒多久父親就跟着別人跑到城裏去打工了,聽說學了駕駛,在一家水泥廠幫人開車,兩年後把母親也接去了,本來要把我跟奶奶都接去的,可是奶奶死活不肯離開這裏,也不讓父母把我帶走,她心裏一直記着那個算命先生說過的話,父母拗不過他,只好把我和奶奶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農村。
轉眼我到了上學的年齡,奶奶每天都把我送到學校門口,看到我走進教室她才回去,放學時她又提前在學校門口等我,一直到我上中學。
因為村裡沒中學,要到鎮上去讀,奶奶用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奶奶確實是疼我的,每個星期五她都從家裏走到學校,然後坐着我的自行車回家,星期天她又親自把我送到學校,再步行回家,每個周末都是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管颳風下雨,她從不間斷。從家裏到學校大概二十里路,她每次都走路,我心中不忍,勸過她好幾次,但她不聽,笑着說:“只要小煙沒事,奶奶哪怕走到省城也是高興的。”
我一天一天平平安安地長大,奶奶卻越來越老了,身體佝僂着,我還真擔心等我讀大學了以後,奶奶怎麼辦?
今年的暑假,母親回來了,化着淡淡的妝,頭髮也燙卷了,還染成了棕黃色,儼然一副城裏人裝扮,時髦得很。在這之前,她給我寫過信,她在信里說,等我放暑假的時候她就來接我,並且在信里說了她和我父親現在的生活情況,他們已經搬到了S市,母親在信里充滿了抱怨,她說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和我父親努力了這麼些年,不僅沒賺到什麼錢,還欠了外面一屁股債,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好,父親依然在幫別人開車,她則租了一間小店面做公用電話生意,還擺了幾張麻將桌,順便抽點牌錢。
對於母親來接我,我沒覺得有什麼好開心的,這麼多年,他們一直在外,難得過年過節回來一趟,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早已習慣了沒有父母在身邊的日子。
可是奶奶依然不肯,她說什麼也不讓母親把我帶走,母親有點兒不高興了,那時候我還小,留在奶奶身邊她不反對,現在我長大了怎麼還不讓她帶走?她說:“媽,您別總還想着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話,這麼多年過去了,小煙不是好好的嗎?”
“她是好好的,那是因為她沒離開過……”
“她沒離開過?”母親打斷了奶奶的話,“她中學不就是在鎮上讀的,不是一樣沒什麼事?”
“我每次都接送她的……”
“媽—”母親皺着眉再次打斷奶奶,那樣子彷彿奶奶是一頭倔強的牛,她顯然是在對牛彈琴,“小煙跟着我和她爸,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難不成我們會害她?她是我的女兒呀!”
“我不是這個意思。”奶奶的臉色有些難看。
不知道母親是沒注意到奶奶的不悅,還是裝沒看到,她說:“小煙已經長大了,就算我這次不接她走,她以後總歸是要嫁人的吧?我可不希望她將來嫁在這裏。”
“嫁在這裏有什麼不好?”
“媽!您怎麼就不明白呢?我跟她爸在外面,她不可能一輩子呆在這裏的,她遲早是要跟我們出去的,再說了,您也不可能守她一輩子啊,萬一哪一天您……”母親意識到了自己失言,慌忙轉開話題,把聲音放柔了些,“媽,其實我和她爸只是想接她出去玩一陣子,等開學了,我們還會送她回來的。”
奶奶的身體輕微地戰慄了一下,低垂着頭,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那就讓她跟你去吧。”
“您不去嗎?”
“我不去,我哪兒都不去。”奶奶的聲音平靜得讓人發冷。
臨走的時候,母親要拿錢給奶奶,奶奶不肯要,她說:“你們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一個老太婆要錢也沒用。”然後又拉着我的手,哽咽着,“奶奶老了,不能再守着你了,你到了那兒自己要小心,千萬別亂跑,要聽爸爸媽媽的話,知道嗎?”
我除了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奶奶的話像遺言,讓人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奶奶要送我們去火車站,母親不讓,說太遠了,奶奶也沒堅持,就站在門口,抹着淚目送着我們。
這是我除了學校以外,第一次離開我出生的地方。
就在我跟母親踏上火車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我不會再回來了。
或者—我再也回不來了!
·15·
“小煙,下個學期讀完你就別再讀了。”
“為什麼?”母親突然說話把我嚇了一跳,而且一開口就叫我別再讀書了,我瞪大眼睛看她,“我還想讀大學的,再過一年我就畢業了。”
“讀大學幹什麼?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你知不知道現在讀大學要花多少錢?你還不如在店裏給我幫忙呢,我一個人也忙不過來。我這次來接你,主要就是想讓你去大城市見見世面,你要是運氣好嫁到了城裏,後半輩子可就不用愁了,你不知道,常去我店裏打麻將的一個李阿姨,她女兒在證券公司上班,我見過,長得又黑又胖,丑得很,也不知道是哪世修來的福氣,居然讓她一個客戶看上了,那傢伙,第一次去李阿姨家就給了三萬塊錢,說是見面禮,你瞧瞧。”說完,母親遞給我一個蘋果。
“我不吃。”我搖了搖頭,說道。
“吃吧,女孩子應該多吃點水果,對皮膚好。”
“我真的不吃。”我皺了皺眉,莫名的煩躁。
母親用橡皮筋把一頭捲髮鬆散地扎在腦後,咬了一口蘋果,又開始絮叨開來:“我知道有些話說了你不愛聽,可我都是為了你好,別信那算命的鬼話,什麼命裏帶劫、不能離開出生的地方,盡胡說八道,窩在農村裡能有什麼出息?你奶奶就是太迷信,腦子轉不過彎,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當然希望你過得好,你想啊,你現在也不小了,快十九了吧,等你再讀完幾年大學都二十好幾了……”
我疲憊地把頭靠在椅背上,天快要黑了,車窗外的景象變得模糊,我有些難受地閉上了眼睛,不想再聽母親嘮叨。
我覺得母親變了,她再也不是小時候一聽說我有劫就把我摟在懷裏的那個母親了。也就是在這一刻,我覺得我跟母親之間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距離。
我突然想到奶奶,想到她在無數個風雨交加的周末,從家裏步行到學校,再坐着我的自行車接我回家的情景,她坐在自行車後座,用雨傘遮住我,而她自己全身上下都濕透了……
我的心也濕透了。
·16·
火車到站是在夜裏兩點多,母親帶我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了一碗刀削麵,然後攔了一輛的士,報給司機一個地址以後便不再說話,她看起來很疲憊,連連打着哈欠。
兩點多的街道上依然燈火通明、霓虹閃爍,路邊的一些大排檔坐着通宵不眠的人在喝酒猜拳,很是熱鬧。的士開了十幾分鐘左右拐進一條漆黑幽靜的小巷子,停在了一間店門口,順着的士的車燈看過去,店門旁邊貼着一張藍色的長紙條,上面有一行很醒目的字—長途每分鐘0.15元。想必這就是母親的店了。
這兒看起來很偏僻,沒有路燈,也沒有一個人,靜悄悄的,跟外面的喧鬧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
母親租的店面不大,兩邊放了幾部電話機,中間擺着一張麻將桌,有一個很小的櫃枱,放着煙和零食雜物,靠裏面的一間房裏擺了三張麻將桌,顯得特別擁擠,牆上固定着一個電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從上面的小閣樓里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
我指了指上面,輕聲問母親:“我爸在上面睡?”
“嗯,明天他還要早起出車,就不叫他了,走,我帶你去睡吧。”母親邊說邊打開旁邊的一扇門帶我上樓。“媽,您跟我爸睡在小閣樓里不熱嗎?”
母親嘆了一口氣,抱怨着:“那有什麼辦法,多租一間房要好幾百呢,這裏的房租貴得嚇人,你爸又賺不到錢,還不是靠我一個人忙死忙活。”
說著,我們已經到了三樓,母親打開其中一個房間,她把鑰匙扔給我,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說:“你先睡吧,我困死了,睡衣在衣櫃裏,是新買的,缺什麼明天我再帶你去買吧,我先下去了啊。哦,對了,廁所在二樓,就在樓梯旁邊,裏面可以洗澡的,有熱水器,會用吧?”
“嗯,會用的,您去睡吧。”
母親走後,我從包里拿出書和衣服放在枕頭邊,坐在床上四處打量着,這是一間很小也很簡陋的房間,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還有一台很舊的電風扇,放在一張只有三條腿的椅子上,我按了按開關,沒反應。牆上貼滿了亂七八糟的海報和報紙,房間可能很久沒有住人了,再加上不通風,散發出一股悶熱的霉味。
我突然覺得我不是來到父母的家裏,而是出來打工的。這種感覺讓我多少有些懊惱。
發了一會兒呆,我從柜子裏拿出睡衣,準備去洗個澡,坐了這麼久的火車,渾身黏糊糊的。
二樓的大廳里烏漆抹黑的,不知道電源開關在哪裏,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只能順着樓道里的光往廁所里走,我推開那扇門,裏面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我把手伸到門旁邊的牆上去摸索開關。
啪的一聲,燈亮了。
與此同時,我的眼睛猛一下睜大,全身的血液直衝向頭頂,差點尖叫出來。
只見一個光着膀子的男人正背對着我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手裏拿着一把沾滿了血的菜刀,那些血還在順着菜刀往下滴……
我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愣在那裏一動也動不了。
他是誰?三更半夜拿一把菜刀站在廁所里做什嗎?頓時,恐怖電影中的種種情節肆虐地在腦中放映。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用那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的臉上也沾着斑斑血跡,在燈光下顯得極為可怖。當他看清楚是我時,很顯然愣了一下,皺着眉頭問:“你是誰?”
我張了張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的眼睛無法從他的兩腿間移開,並非我好色,而是在他兩腿間那一大灘殷紅的血漬讓我心悸,那些血漬在他白色的褲子上刺眼得讓人胃裏發寒。我無法形容此刻的恐懼,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把自己閹了!
他把自己閹了?隨即我又被自己的想法嚇倒了。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女人的聲音:“阿樹,阿樹?”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眼前的男人突然扔掉菜刀一把將我拉過去摟在了懷裏,緊接着吻住了我的嘴。
我一下就懵了,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回被男人摟在懷裏,而且是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接吻,我忘了掙扎,驚恐地瞪着眼睛,腦子一片空白。
隨着一聲女人的驚呼,他鬆開我,但他的手依然摟着我的腰,一臉挑釁地注視着站在門邊上的女人。
“她是誰?”女人有着一張很漂亮的臉蛋,但此時已經完全扭曲了。她先是掃了一眼他的褲襠,但她似乎並不關心他是不是被人閹了,她更意外的是我的出現,所以她用那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着我,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
我本能地想要掙開他,但被他摟得更緊。他聳聳肩,不置可否地說:“你眼睛沒問題吧,她是誰你看不出來嗎?”
“我……”我剛想解釋,那女人抬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我靠!這叫什麼事兒?
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冷地說:“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滾!”
說完便用力一推,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腦袋重重地撞在門上,她顯然怔住了,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緊緊地咬住下唇,咬得那麼重,她的嘴唇都滲出血來,但她貌似絲毫也不覺得痛,一直緊盯着我,用那種讓人冷到骨髓的目光,完全不亞於面對自己的殺父仇人。
半晌,她把視線轉向我身邊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好!你給我記着!你會後悔的!你他媽也就這種眼光……”
什麼意思?我很難看嗎?
然後,她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踩着我的睡衣,轉身跑出了廁所。黑暗的樓道里很快響起了一串崩潰欲絕的哭聲,由近而遠,最終消失。
我回過神,用手捂住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開他,從地上撿起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睡衣往外面走。真是個倒霉透頂的晚上,莫名其妙地被人奪走初吻不說,還無故挨了一記耳光,我心裏暗暗咒罵這兩個該死的變態。
他一把拉住了我:“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放開我!”我不想看他,更不想跟他說話,對不起有屁用,我的半邊臉頰還在火燒火燎地痛。
“你先聽我說……”
我才懶得聽他說!我掙開他,快步往樓上走,他也跟了上來,我想關門,被他用手擋住,我懊惱地把睡衣扔進床底下的臉盆里,瞪着他:“你想幹嗎?”
“跟你道歉。”他倚在門上,歪着腦袋,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
“用不着!也消受不起!”
“你是……古小煙吧?”他看着我,不確定地問。
我愣了一下,立刻警覺起來:“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他笑着說:“我前幾天聽你媽媽說了要去接你的,真是不打不相識,我叫吳子樹,很高興認識你。”
鬼才跟他不打不相識!我厭惡地看了一眼他伸出來的右手,沒理他。
他把手收回去,尷尬地抓了抓腦袋,有些支吾地說:“剛剛真的對不起啊,她一直纏着我,所以我就……”
“別跟我說這些,我想睡覺了!”我冷冷地打斷他,眼睛掠過他兩腿間那一大灘血,突然覺得有些噁心,心想,他還不是一般的變態,他想甩掉他的女朋友,就該拿我當擋箭牌嗎?還要用那樣的方式!
想到這裏,我又白了他一眼,心裏更加的討厭他。
“呃,那好,你先休息,我不打擾你了,明天……”
“明天再說吧!”我多一秒也不想看見他,只希望他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他遲疑了片刻,然後輕輕地拉上了門,說了句:“晚上謝謝你。”
謝謝我?我沒好氣地想。我都冤死了,就那個瘋女人在廁所死盯着我的眼神,說不定她哪天會突然跑來把我殺了。接着我又想,吳子樹甩掉她是正確的,因為她是如此得蠻橫不講理。
還有我的初吻……我用手背狠命地擦了擦嘴,再連呸了好幾口,這才一頭倒在床上。
·17·
我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了敲門聲,我以為又是吳子樹那個變態,翻了個身,不打算搭理。但是敲門聲仍在繼續,不緊不慢,而且很有節奏,叩叩叩—叩叩叩—
我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誰啊?”
回答我的是:叩叩叩—叩叩叩—
夜深人靜,敲門聲顯得格外刺耳。
我翻了翻白眼,跳下床,猛地拉開了門。
門口站着的是一個女子,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衣,頭髮濕漉漉地垂下來,像是剛洗過澡的樣子,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蒼白如紙。
還沒等我開口,她先說話了,聲音輕飄飄的,好似來自雲端。她說:“有鋸子借么?”
“什麼鋸子?”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三更半夜的,她一直敲我的門,就為了借鋸子?
“我剛剛把我男朋友殺了,我想借一把可以分屍的鋸子。”
我一下就火了,罵了句:“神經病!”砰的一聲,把她關在門外。
搞什麼飛機?怎麼城裏人都神經兮兮的,喜歡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嚇人?
·18·
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腦袋昏昏沉沉的,去洗了個澡,然後下樓。母親正在打麻將,生意看來挺好的,四張麻將桌全都坐滿了。我一眼看見了昨晚那個變態,他就坐在母親身邊看打牌,他也看見了我,笑容被我的白眼珠給瞪回去了,變成了一副哭相。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房東的兒子,在一間迪吧做DJ。
母親說:“小煙,你起來了?昨天坐了那麼久的火車,我怕你累着,就沒叫你。”說完又介紹一屋子打牌的人給我認識,“這個是劉阿姨,這個是李叔叔、張哥……”
我有些木訥地應着,一個也沒記住。房間裏烏煙瘴氣,熏得我眼睛痛。
“小煙,你去外面吃吧,正好出去逛逛,看有什麼需要買的。”然後母親又加了一句,“阿樹,你陪小煙一起去吧。”
一聽母親要讓那個變態陪我去,我頭搖得比什麼都快:“不要啊,媽,我自己可以去的。”
“那怎麼行?你剛來,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萬一迷路了怎麼辦?”
變態趕緊把話接了過去:“是啊是啊,而且這裏很多壞人的,一個女孩子多不安全哪。”
我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了好了,快去吧,早點回來啊。”說著,母親從兜里掏出幾百塊錢給變態,變態不肯要,笑嘻嘻地說:“小煙妹妹第一次來,我請客好了。”
母親推辭了幾下,就把錢收回去了,臉上堆滿了笑,跟朵花兒似的:“那多不好意思啊……誰打的六條?我要碰……過了一圈了?你們打牌怎麼也不報牌,沒見我在說話嗎?”
眼看着變態站起身,款款向我走來,我急得直跺腳:“媽……”
“行了,趕緊去吧!”母親有些不耐煩了,她絲毫也不管我是否願意,她只鬱悶她的六條怎麼沒碰到。我悻悻地跟在他身後,心裏不停地詛咒他。
他帶我去這座城市最繁華的步行街,太陽很烈,街道上的人多得像螞蟻,讓人心情格外煩躁,尤其是跟這個變態在一起。而且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們,這種感覺很強烈,回頭看時,卻全是一張張陌生的臉,也許……是昨晚那個女人吧。
他一開始還興緻勃勃地向我介紹這個、介紹那個,可後來顯然沒耐心了,一言不發地跟着我瞎逛。路過一間麥當勞的時候,他停了下來,一張臉被曬得通紅,衣服也被汗浸濕了,他彎着身子,一邊揉着發酸的腿,一邊說:“小煙,我……”
我打斷他:“請你別把我的姓省掉,我們好像還不熟。”看到他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有些幸災樂禍。
“OK,古小煙同志,我請你吃麥當勞吧。”
“不吃。”
“你還沒吃飯呢。”
“這是我自己的事。”其實此時我也已經兩腿發軟,又累又餓,但我仍強撐着往前走,因為我實在討厭他,討厭到極點。
他追上來,他的耐心看起來就快要被磨光了,懇求我:“姑奶奶,你總不會就這樣讓我陪你走一個下午吧?你好歹買幾件衣服啊,買完我們就回去了,我這兒有錢。”
“你有錢是你的事,我願意光看不買,我又沒讓你跟着,你不樂意可以走啊。還有,我不是你姑姑,更不是你奶奶,你沒有讀過書嗎?怎麼連輩分都整不明白?”
“我靠!”他終於忍無可忍。“我沒見過比你更不可理喻,更不知好歹的女孩子!”
說完,他不再管我的反應,抓住我的胳膊,連拖帶拉往麥當勞里走,他的力氣那麼大,把我的胳膊拽得生痛,我掙扎着,用最難聽的話罵他,惹得許多人都看着我們,他壓低了嗓音說:“我建議你閉嘴,在這裏,連小孩子都知道什麼叫素質!”
他把我扔在一張座位上,然後去點東西,他幫我點了一份套餐,他自己只要了一杯可樂。
我本來準備賭氣不吃的,可是我實在餓得不行了,再加上一直生活在農村從沒吃過麥當勞,剛聞到漢堡包的香味,立刻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真是餓壞了,沒一會兒桌子上的食物被我一掃而空,我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卻看見他正一眼不眨地盯着我,那樣子彷彿我是餓死鬼投胎。我的臉頓時就紅了,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問:“幹嗎?沒見過美女吃東西嗎?”
“美女吃東西我見多了,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好像三天沒吃飯了一樣。”
我的臉更紅了:“什麼意思?誰規定不能多吃嗎?”
他笑了,眉毛往上揚着:“當然不是,能吃是福嘛。還要不要?”
“不要!”其實他長得並不難看,還有點帥氣,可我對他橫看豎看就是不順眼。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真是奇怪。”
“什麼奇怪?”
“你沒來之前,你媽一直誇你,把你形容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說你又乖又懂事,我怎麼覺得你像一隻刺蝟?”
“那也是因人而異,如果刺蝟碰到了它不討厭的人,它的刺就會收起來。”
“從來沒有人說我很討厭。”
“也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像刺蝟!”
他立馬就笑開了:“其實你蠻可愛的,怎麼,還在為昨晚的事生氣?”
一聽他提昨晚的事我就來氣,我厭惡地白了他一眼,側過臉去不說話。
“我本來是想嚇她的,沒想到看見了你,她太煩人了,一直粘着我,怎麼都趕不走,所以我就裝夢遊嚇她。你不曉得,我有個朋友比我更絕,半夜爬起來,拿把菜刀在枕頭上一頓亂砍,嘴裏還喊着‘砍死你!砍死你!’,哈哈,嚇得他女朋友當天晚上就跑了,再也沒敢去找他。”
“你們真卑鄙。”
他揮揮手,不以為然:“有些女人太賤了,自找的,如果有一個很討厭的男人一直纏着你,你會不會煩?”
“那你也不該對我……那樣。”
“哪樣?”他壞壞地笑。
“就是……那樣。”
“哪樣啊?”
“我……懶得理你!”
他突然俯過臉來,低聲說:“你不會告訴我,你還是第一次吧?你在學校沒談過戀愛?現在的學生不是都很開放的嗎?”
“你—”我的臉由紅轉成白,氣得說不出話。
他又笑了,笑得更壞:“要不這樣,你也親我一下,算扯平了。”
剛說完,他的臉色突然一變,很不自然地坐直了身子。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高高大大、有點冷漠,又有點英俊的男人正往這邊走來,很大方地坐在了我們這一桌:“吳子樹。”
吳子樹撓撓腦袋,趕緊從口袋裏掏出煙給男人點上,嬉皮笑臉地說:“羅隊長好,今兒怎麼有空來吃麥當勞?”
男人沒回答他的話,而是很嚴肅地說:“我剛好想找你了解點情況。”
吳子樹拍拍胸脯:“你儘管問,我保證知無不言。”
“住在你們家四樓的那個女的你認識吧?”
“哪個女的?我們家四樓住了好幾個女的呢。”
“就是靠陽台那一間的。”
“認識啊,不過從來沒說過話,那女的好像腦子有點不正常,每次出門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怎麼了?”
“她涉嫌一宗謀殺案。”
吳子樹眼睛一亮,頓時來了精神:“謀殺案?她殺人了?”
“我們在她住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具碎屍,死者應該是她男朋友,兇手將其肢解,並將頭顱放在高壓鍋里燉,初步斷定死亡時間是在昨夜十二點到兩點之間……”
“哇!”吳子樹驚呼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不是吧?肢解?怎麼那麼變態?”
我也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女的長什麼樣?”
男人轉頭看我,有些意外,彷彿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吳子樹忙說:“我朋友,刺蝟。”
“刺蝟?”
我沒說話,實際上我已經說不出話,我感覺呼吸困難,全身發冷。
我記得昨晚有個女人三更半夜來向我借鋸子,她說:“我剛剛把我男朋友殺了,我想借一把可以分屍的鋸子。”
我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原來,她說的都是真的!
·19·
“喂!發什麼呆呢,被嚇得說不出話了?”
我木訥地搖了搖頭。
吳子樹又說:“我早覺得她不正常了,沒想到這麼變態,你看看,女人真是太可怕了,一旦發了瘋,多殘忍的事兒也幹得出來。”
“剛剛那男的是警察?”
“嗯,刑警隊的羅天,那小子,狂得很,我都不愛搭理他……”
牛皮還沒吹完,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喂?對,我是,你是哪位……你怎麼知道……在哪裏……”他臉上的肌肉慢慢僵住了,很敏感地看看四處,然後用眼神示意我在這兒等他,神情凝重地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外面走。
他前腳剛走出麥當勞,我後腳就想離開,我剛站起來,才發現出來的時候因為太生氣,母親店裏的地址我都沒記,電話也沒記,我只能乖乖地坐在這裏等他回來。
他去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回來,回來以後他就變得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幾次想跟我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說。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彷彿隱藏着巨大的心事。如果換成是別人,我肯定會問的,但他的事,我不想過問,也沒有心情過問,我滿腦子全是昨晚那個女人來向我借鋸子的事。
回到母親店裏,天已經完全黑了,四樓的碎屍案顯然震動了整條街,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房東太太,也就是吳子樹的母親說,四樓那對情侶是一個月前租進來的,因為這一帶租房子不需要身份證,所以房東太太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只知道他們很少出門,也從不跟人多打交道,而且那女的看起來不太正常,大夏天的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總是戴着一副墨鏡,房東太太以為她患了什麼病。下午三點左右,房東太太去四樓收房租,敲了半天的門也沒反應,但是從房間裏傳來一股刺鼻的怪味兒,有點像肉香,卻又腥得讓人作嘔。於是,房東太太去拿鑰匙開門,屋裏的情景讓她當場暈倒,牆壁上、床上全是血,那些碎屍七零八落的拋得到處都是,那個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夜裏躺在床上,我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那個女人住在四樓,她為什麼會跑到三樓,偏偏是我的房間來借鋸子?別人都說她平時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着墨鏡,為什麼又會卸下武裝以真面目站在我的面前?昨晚她沒有在我這兒借到鋸子,那她又是用什麼分屍的?難道她又去向別人借了?如果她本身就有可以分屍的兇器,那她為什麼又要跑來向我借?她就不怕我當時信以為真報警么?
我覺得整個人陷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沉淪、再沉淪……
叩叩叩—叩叩叩—
我猛地睜大了眼睛,對於敲門聲,我現在極度恐懼。
寂靜的夜裏,敲門聲仍在固執地響着,它不會理會我這一刻的恐懼。就跟昨晚一樣,不緊不慢,且很有節奏,每敲三下,停一下,再繼續。
我覺得心臟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顫抖地問了一聲:“誰?”
“是我,小煙。”
我長鬆了一口氣,原來是母親。我跳下床,拉開了門,頭皮一下就炸開了,站在門口的分明就是昨晚那個女人,她依然穿着那條近乎透明的睡衣,濕漉漉的頭髮正在往下滴水。這個該死的女人裝成母親的聲音騙我給她開門。
她說:“我剛剛把我男朋友分屍了,謝謝你的鋸子。”
話音剛落,她舉起了一把血淋淋的鋸子……
我尖叫一聲,從夢中醒了過來。我立刻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救藥般的恐懼向我襲來。
我想起了房東太太說的話:“她一直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誰也不知道她真正長什麼樣。”
我的心揪痛了一下,也就是說,我很有可能是唯一見過她真面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