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山的詛咒
遲到是集體旅行最不可饒恕的過錯——任何懲罰都不為過。
但我還沒來得及和他們訂下這條規則,因此在糟糕的午飯後,我的朋友們白白多等了二十分鐘來聚齊每個人。
魯珀特忽然想到了攀岩,這男孩只有十五歲,對五分鐘和五十分鐘沒什麼概念。馬塞先生找到了一條神秘的小路,他的妻子正在用攝影機拍他。溫迪看到廚師老婆妹妹家的孩子,她趕緊用尼康相機拍照,讓懷亞特做鬼臉逗那些小孩笑。朱瑪琳和小女兒在湊合著用廁所。柏哈利搖搖頭去找好一點的廁所,卻看到一對有趣的鳥。
本尼正往日誌上作記錄。巴士司機小飛,逛到馬路對面去吸煙。要不是薇拉向他誇張地揮手要上車,小飛會待在離車近一點的地方。榮小姐坐在前排,認真地看英語書。莫非也上了車,躺在後邊小憩。海蒂也上來了。
懶散幾乎成了習慣,魯珀特和柏哈利竟然比賽誰最慢。人們總算聚齊了,榮小姐點人頭:黑女人、肥男人、扎馬尾的高個子、常親嘴的姑娘、喝多了啤酒的男人、戴棒球帽的三位、頂着太陽帽的兩個……數到第十一個又得從頭來。最後,終於湊齊了十二位,她就對司機揮了一個勝利前進的手勢:“走吧!”
司機小飛與對面飛速會車,像輪盤賭那樣猛打方向盤,在這盤山路上瘋狂超車。差勁的車體懸挂系統,加上幾乎不要命的駕駛,任誰都得暈車。海蒂倒不感覺噁心,多虧了她手腕上的抗暈車儀器。魯珀特也不受影響,甚至還在讀一本黑封皮的書《斯蒂芬·金的悲劇》。
或許,就連斯蒂芬·金這樣的恐怖小說大師,都難以想像他們即將遭到的悲慘詛咒吧。
等待我們的是石鍾寺。
希望我的朋友們能理解,這裏神聖的洞穴和石刻,大部分都是唐朝和宋朝留下來的,最近的也出自幾百年前的明朝。這裏匯聚了古代南詔、大理、傣族甚至西藏的圖像,而所有這些民族的宗教信仰,又會逐漸融入中國的主流思想。
數千年以來,中國人一向善於對多種信仰兼容並蓄,並保持自己信仰的主導地位。即便是曾征服並統治過中國的蒙古族和滿族,當進入中原后也被同化了。我要告訴我的朋友們:走進這座寺廟,要思考各個不同民族、入侵者和被統治者間的關係。這些文化和藝術的影響無處不在,正如人類本身的存在。
汽車飛馳着接近了石鍾寺。前方是一個白族村落,我這十二位朋友即將對這個村子產生深遠影響;反之,亦然。
“嘿,爸!”魯珀特喊起來,舉着從我的札記里撕下來的紙,“聽聽這個,”他開始讀我寫的東西:“其中一處洞穴命名最為貼切,GrottoofFemaleGenitalia,名為子宮洞。”
魯珀特用鼻子發出一聲竊笑,把我下邊寫的內容刪掉了——
這裏的許多民族,都相信天地萬物來源於黑暗神秘的子宮,因此產生了洞穴崇拜。該處洞穴很有意思,裏邊的神龕大約二十英寸寬,二十四英寸高,簡單地刻着洞的形狀,記載着長達幾個世紀的對生殖的崇拜讚美。該洞穴象徵生殖繁衍,中國有着強烈的生殖崇拜,因為沒有生殖就斷了一個家族的香火,沒有後代的家族就會被人漠視,沉寂消亡於黑暗之中。
可惜,車上的人們沒有讀到這些。但他們的想像力卻已相當豐富。子宮洞,如此奇怪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子呢?
女士們都自然地想像着一個原始洞穴,充滿溫暖、神秘、舒適安詳、天然的美麗。
男人們則想像其為山上裂着個縫,長滿雜草,有個小入口通向潮濕的洞穴。本尼的想像力更豐富:那是個黑暗潮濕的、裏邊有無數蝙蝠的洞穴。
公路邊有好幾口大鍋,冒出令人噁心的煙。他們在煮什麼?
榮小姐用手做了個矩形手勢,指了指附近村民家的牆,原來是磚和瓦。
朱瑪琳建議停車拍照,溫迪也贊成,薇拉不理會男士的抱怨,舉手喊司機停車。男士們想,可能這幫女人要在這裏“血拚”購物了。
埃斯米最先看到路邊有頭水牛,它肚子上全是泥。為什麼把它眼睛蒙起來呢?人們為什麼用鞭子抽它?溫迪開始瘋狂地寫旅行日誌。本尼迅速做了寫生。
榮小姐解釋道:這樣能把泥“打”得很軟,放進模子裏。水牛的眼睛被蒙起來,它就不會知道自己是在原地轉圈兒了。大家都盯着水牛,看它可憐而又徒勞地繞着圈。它搖搖晃晃地走着,似乎永無止境,龐大的身體拱起來才能呼吸一下,鞭子落在屁股上,它的鼻孔就張一張。
“天哪,這真是悲慘。”馬塞太太說。其他人也都有同樣的感慨。
埃斯米都要哭了:“快讓他們停下來呀!”
“這就是因果報應,”榮小姐安慰不安的他們,“這頭水牛在前世一定做了惡事。現在受苦,為的是來生活得更好……”
她想說生存形式早已命定,也許這條水牛前世是殺人犯或強盜,現在這樣受苦純屬報應,或許它能在下一個輪迴投胎到好人家。這是東方人普遍的輪迴觀念,你無法把水牛變成人。但最關鍵的是,如果水牛不幹這個活,那麼由誰來干呢?
榮小姐繼續着她的哲學演講:“每個人都要有好房子,造房子一定要有磚,水牛就一定要打泥磚。別傷心,這就是生活……”
她聽說好多到中國來旅行的美國人都喜歡佛教。但她不知道那些美國人喜歡的是禪宗,一種不思、不動、不吃如水牛這些動物的佛教宗派。禪宗在三藩市的富人中很流行,他們買蒲團坐在地上,花錢請大師為他們清除雜念,與當前的情景風馬牛不相及。
榮小姐也不知道,大多數養寵物的美國人,對受苦的動物都極其憐憫,對動物的感情比對人的感情還要深。他們認為動物不能為自己說話,有着道德上的純潔,不應該受到人類虐待。
榮小姐還想表達更多,就像基督教和中國傳說中的陰間一樣,把生前犯罪的人扔進油鍋,永世受煎熬。對於各種不同的地獄,我衡量了一下我目前的狀況,哪種地獄最不恐怖最有吸引力呢?我希望靈魂收容所不要讓我去一一嘗試。
至少我不想變成一頭打泥磚的水牛回到這世上。
公路漸漸延伸進山裡,朱瑪琳和柏哈利在欣賞周圍的景色,這是他們把臉湊近小聲說話的機會。“那肯定是白楊……”“看,桉樹。”“那些是什麼?”
莫非坐在他們後面,用無聊的口氣說:“是柳樹。”
“你確定?”柏哈利說,“不像啊。”
“並非所有的柳樹都枝條下垂的。”
莫非是對的。這些柳樹是長得快的矮小品種,可以經常修剪,或砍掉部分樹枝作柴來燒。再往高處就是長針松樹了,沿路攀行的是正在撿松針的納西女子。
“她們用松針做什麼?”朱瑪琳問榮小姐。
榮小姐說那是給動物的。於是他們都理解為動物吃松針。其實非也,冬天動物睡在鋪滿松針的窩裏比較暖和,春天納西人就用發酸了的松針作莊稼的肥料。
“男人們都到哪兒去了?”溫迪想知道,“他們怎麼不來背松針?”
“是啊,太懶了,”榮小姐笑着說,“他們在玩呢,或是作詩。”
還是我來解釋吧,在中國流行一句話:婦女能頂半邊天。而在這裏女人們總是頂着整片天。這裏是母系社會,女性工作、理財、擁有房子、撫養小孩。男子則居無定所,他們是單身漢、男朋友或者舅舅,今晚睡這張床,明晚睡那張床,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些小孩的爹。早上他們趕牲口出去喂草,黃昏才回來。他們在山中的牧場卷着煙捲來抽,用情歌來喊牲口。他們用最高的音唱歌,比這些美國人會充分利用氧氣。所以榮小姐還是說對了一小部分的:男人們作詩。聽山中的歌聲如同古老的詩。
終於,汽車停在了寺廟入口處,我的朋友們跳下車來拍照留念。他們聚集到一處標示牌后:“誠摯歡迎您到著名的子宮洞來。”
柏哈利攬着朱瑪琳的腰,其他人按照個頭各就各位,馬塞夫人手持攝像機。榮小姐去買門票了,收費亭里的老頭用當地話告訴她:“嘿,今天得當心。可能隨時會下暴雨,所以不能靠近陡峰。哦,還有——要注意,請外國遊人不要在兩點半到三點半間進入主洞,因為有一個中央電視台的攝製組在那拍紀錄片。”
榮小姐既不想讓老頭知道她不懂當地話,也不想讓自己帶的遊客們知道,於是她急忙點頭表示了解。她以為老頭只是提醒她,要帶遊客去政府許可的紀念品商店才行。以前每次她都會接受這樣的囑咐,這也是她最重要的職責。
正式遊覽之前,有幾位去了洗手間,那是兩個按性別分開的水泥亭,裏邊有道小槽,有不間斷的水流沖洗。海蒂進去前戴上口罩,打開空氣清新劑,從包里掏出各種抗菌物。其他人蹲在那兒用袖子蒙住臉。男廁所里,莫非噴出水龍,足可以沖走黏着的口香糖,柏哈利站在另一頭,凝神聚力,收縮肌肉——背闊肌、胸肌、腹肌、臀大肌——才冒出來一點涓涓細流。
哦,我必須強調一點,我沒有偷窺他人私隱的習慣。但現在我有了神奇的能力,這是天眼所見,天耳聽聞,我還能進入別人的大腦。我講這些是為了使您了解下面的事及原因。歷史上許多偉人都是因為身體某處有問題而失敗,拿破崙不就是因為得了痔瘡不能騎馬,才有滑鐵盧之敗嗎?
大家迫不及待地進入石鐘山峽谷。他們因為時差和暈車難以辨別方向,而榮小姐居然也把東南西北的英語詞彙給忘了。她只能說:“沿着太陽陰影往下,直到寺廟洞穴,然後沿着太陽光照往上,再返回巴士。”
這種說法要看處於哪個時間,太陽可不是總在天上的。她完全是在假設陽光的照向保持不變,哪怕太陽被像怒海一樣的黑暗風暴遮住。
如果有人想去麗江旅行,我強烈建議你冬季去,那是絕佳的旅遊季節,空氣乾燥,即使十二月末也溫暖怡人。雖然晚上有點冷,但穿上薄毛衣或套頭衫也足夠了,除非你像海蒂那樣嬌氣,要穿一層又一層的——防水內衣,羊絨護腿,一件SPF防日晒指數高達三十的經過驅蚊處理的襯衫,帶面套的保暖無邊帽,只有兩盎司重的太空毯——像一個未來戰士。我不是在取笑海蒂,因為她是唯一對嗜血蚊子作充分準備的人,美國人的血特別適合這些蚊子的胃口,大雨即將到來,蚊子特攻隊也要出擊了。
下雨了。
一開始是綿綿細雨,就像天上掉下來幾滴眼淚。我的朋友們終於能自由活動了,馬塞夫婦和海蒂走在前面;懷亞特和溫迪沿着小路去調情;朱瑪琳和她的女兒埃斯米接受了柏哈利的邀請,去搜尋野生動物和傳說中的松樹;本尼和薇拉往下逛,談論新亞洲藝術博物館的建築;莫非和魯珀特跑開了,兒子很快超過了爸爸,跑到前邊的拐角處。陡峭的岩石上有個洞穴,魯珀特跳過周圍的碎石堆,跨過繩欄,開始往上爬。
下邊有中文標誌,寫着“禁止入內!危險!”
雨越下越大,風雨發出呼嘯的怪聲,不斷往峽谷岩石縫裏灌。這是中國版的風神伊歐里斯豎琴。聽聲音可能會聯想到此山為何得名,但實際上是因為山頂的鐘形石頭。但這聲音聽起來確實像鐘聲,大得足以掩蓋人們的喊叫。
“魯珀特!”莫非大喊,卻沒有回答。
“往哪邊走?”
朱瑪琳大聲問柏哈利,柏哈利正上下觀望,瑪琳的喊聲隨同歷史遺留下來的千百萬聲音沉到了谷底。
每個人都像過去十二個世紀裏的人們一樣,開始尋找石鐘山邊上的洞穴和寺廟躲避。
離朱瑪琳、埃斯米和柏哈利最近的是寺廟主院,始建於九世紀的南詔國時期,現在已然不存在了。柏哈利在雨霧中隱約可見到柱子和吊頂,這是一百多年前的清代改建的,又於幾十年前被毀,近年來重新裝修了起來。
這三個落湯雞遊客,跌跌撞撞地跑過小徑,來到一間房子前,卻突然被一幅古代場景驚呆了——
大雨形成了霧簾,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她戴着頭巾,身穿鮮艷的粉色長衣,向一個小夥子唱歌,而小夥子正含情默默地拉着二胡。
柏哈利等人往前走近了些,唱歌的年輕男女對外來者毫無察覺。
“他們是真人嗎?”埃斯米問。
朱瑪琳什麼也沒說,她想一定是復活了的鬼魂。
那來自古代的女子歌聲漸高,發出神秘有如天籟的顫音,男子也以古老的歌聲附和。真是難以置信的顫音競賽,小夥子走向漂亮姑娘,兩人就像壁畫中走出的幽靈。最後,姑娘靠在小夥子懷裏,宛如提琴返回琴盒,深情相擁。
“你好!”
突然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柏哈利、朱瑪琳和埃斯米轉頭看時,發現一個穿着粉色職業套裝的女人,正在向他們揮手,身後還有兩個人,一個拿着攝影機,另一個舉着采聲器。原來是售票老頭提到的攝製組。
“哎呀!我們妨礙了你們嗎?”瑪琳回應道,“真對不起——”
攝製組舉着遮雨蓬跑過來,那兩位化了裝的歌唱演員也過來了,男的還抽起了煙。
“沒關係。”攝製組的女人說,“你們是從英國來的嗎?”
“美國來的,”柏哈利回答,指着瑪琳、埃斯米和自己,“從三藩市來。”
“太好了。”
然後她向攝製組和演員翻譯,他們都點頭相互交談。這可急壞了朱瑪琳,她在上海人的家庭長大,懂一些國語,程度差不多和榮小姐懂的英語一樣。她覺得對方好像不高興,說拍攝被搞糟了什麼的。
最後,攝製組的女人用英語說:“我們是電視台的,正在拍攝紀錄片,拍白族文化和石鐘山的風景,吸引世界各地的遊人前來。可以問你們幾個問題嗎?”
柏哈利與朱瑪琳相互笑了笑:“當然可以,非常榮幸。”
攝影師擺好架勢,並示意柏哈利和瑪琳向左挪一挪。音響師把采聲器舉到他們頭上。女記者以快速流利的普通話說道:“大家可以看到,石鐘山有着豐富的文化、歷史悠久的古洞穴和美麗的風景,名聲享譽海內外。世界各地的遊人前來,無不為美麗的風景及其教育意義所吸引。這些遊人本可以選擇去巴黎、羅馬、倫敦,或者尼亞加拉瀑布——但是他們選擇了這美麗的石鐘山。我們看一看其中兩位,是從美國三藩市來的幸福家庭。”
她換成了英語:“先生、女士,請談談你們對石鐘山和這裏寺廟的感想。”
“這裏非常美,”瑪琳說,“連在雨中都美。”
她不知道該看鏡頭還是該看採訪者,所以她兩個都看,眼睛來來回回。
柏哈利熟練地站定姿勢,直背挺胸,盯住攝影機:“這裏真是引人入勝。”他指向一處精心刻畫的橫樑,“太迷人了,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東西。既沒有這麼古老的建築,也沒有如此神聖的紅色。完全是中國式的,歷史的美學。噢,我們都迫不及待了,想去看看聽聞已久的神秘洞穴,就是有關女性的那個。”
他轉頭看採訪者,迅速點頭表示已做完了充分的闡述。
採訪者又講起漢語:“連小孩也被深深吸引,請求父母帶他們來石鐘山。”
她向攝影師示意,鏡頭立即轉向了埃斯米。埃斯米正在院子裏逛,這裏種植着桃樹和盆花。院子盡頭一位婦人坐在椅子上,抱着嬰兒,那是庭院的管理員。旁邊有隻很髒的白色西施犬,老得又掉牙又耳聾,讓埃斯米想起了旅館的那隻小狗。
“小姑娘!”採訪人招呼,“請過來,我們想問你的父母為什麼帶你到這兒來。”
埃斯米疑惑地看看媽媽,朱瑪琳對她點了點頭。採訪人走上前,擋在埃斯米和柏哈利與瑪琳之間,問道:“你與爸爸媽媽不遠萬里來到石鐘山,很高興,是不是?”
“他不是我爸爸。”
埃斯米倔強地說。她撓撓眼眉,蚊子叮咬留過的地方又癢又腫。
“不好意思,可以再說一次嗎?”
“我說:她,是我媽媽;但是他,不是我爸爸。”
“噢!對不起,對不起。”
女記者有點緊張。這些美國人總是如此坦率,你永遠也猜不到他們會說出什麼怪事來。他們公開承認婚外情,承認小孩是雜種。
她定了定神,又用英語繼續採訪:“剛才你看到了美麗的白族民間男女山歌對唱,這個傳統延續了數千年。你的家鄉美國也一直都唱聖誕讚歌來慶祝,這是真的嗎?”
瑪琳從沒這樣思考過聖誕節,“是真的。”她忠實地回答。
“既然你們已經聽過這裏的傳統民歌,能否讓我們也聽一聽你們的歌聲呢?”採訪人說。
攝影機對正了朱瑪琳、埃斯米和柏哈利,采聲器降低了一些。
“我們該做什麼?”柏哈利問。
“我想她是要我們唱歌。”瑪琳嘀咕。
“開玩笑吧!”
女記者笑了:“沒錯,現在唱吧。”還拍起了手。
柏哈利後退,“噢,不要。”他舉起雙手,“不,不。不行。”
他指着自己的喉嚨:“不好,知道嗎?嗓子疼,發炎了,唱不了。非常疼。可能是傳染性的。對不起。不能在這兒唱。”他站到了一邊。
女記者挽住朱瑪琳那被蚊子叮了的胳膊:“請您唱聖誕傳統歌曲好嗎,隨便唱!”
“《鈴兒響叮噹》?”埃斯米問。
采聲器移向了埃斯米。“對,《鈴兒響叮噹》,”女記者重複着,“這是非常好的民歌。在石鐘山唱《鈴兒響叮噹》真是太好了。請吧,開始!”
“媽媽,唱吧。”
朱瑪琳對女兒這一套很反感,但還是得配合。柏哈利走開到旁邊,興奮地喊:“對,唱吧!好極啦!”
攝影機在運轉。雨還在下,埃斯米的歌聲大大超過她媽媽的聲音。埃斯米喜歡唱歌。她的一個小朋友有卡拉OK,埃斯米唱得比其他小朋友都好。如果感到音樂在身體深處,那麼就會有自然的腔體共鳴。她的自豪使得喉嚨一陣發癢,埃斯米用歌唱把它壓了下去。
柏哈利卻離開了,身後朱瑪琳和埃斯米的歌聲越來越小。他挑了條往上走的小路,很快就來到一處大圖畫前,他猜這是著名洞穴之一的實物圖。這使他想起了耶穌誕生的景象。刻痕很明顯地露出修繕過的痕迹,假如光線暗的話,很多優秀的地方都難以看出來了。像許多聖跡一樣,這些雕刻也已殘缺不全了,有些石刻的鼻子和手被砍掉了。
他又要小便了。他可撐不到返回那間廁所。回頭看見朱瑪琳母女還在院子裏開演唱會呢。女管理員也加入了聽眾群里,讓嬰兒的小手隨着《鈴兒響叮噹》打拍。
柏哈利繼續往前,直到走出院裏人們的視野。他已到了路的盡頭,多麼方便哪——竟然就是一個公共廁所。這間廁所隱在岩石后,大約二十英寸寬,兩英尺高,有個容器,裏邊滿滿的好像是尿和煙灰(其實是雨水衝過的香灰)。
牆壁上有很多孔,而且很光滑,不由得讓柏哈利胡思亂想,認為這是被幾個世紀裏,尋求與自己同一類解脫的人們用“水流”給沖的。
(非也。那石頭上的孔是被挖的。這裏就是傳說中的子宮洞了,孔即代表子宮了。)
他還注意到,“廁所”的一部分被胡亂塗鴉刻畫了。
(這些中國文字雕刻的內容是有關生殖女神的:生命之源、給曾經不孕的女子帶來好消息的載體。“打開我的方便之門,”柏哈利自作主張地如此翻譯,“好讓我可以隨處接受宿命的安排。”)
就這樣,柏哈利用嘶嘶響的涓涓細流在此寄存下了他的宿命。
最後,他感覺肚子正常了,真是解脫呀!
遠處,女記者決定再多拍些柏哈利這個白種男人的鏡頭,以突出說明遊人來自世界各地。攝製組沿着小路向上走,在大概五十英尺遠的距離,攝影師把調焦鏡頭對準柏哈利,而他正在陶醉地釋放呢。攝影師嘴裏冒出了一連串罵人的話。他把剛才所見告訴其他人。
“狂妄的混蛋!”
攝影師和音響師還有男歌手,都沖向他們那被弄髒了的神聖之地。
朱瑪琳和埃斯米也跟上去,又糊塗又害怕。
柏哈利對身後的騷亂很吃驚,回頭看看是不是寺廟起火了。那幾個男的是要被洪水沖走了嗎?柏哈利向騷動處走過去。出乎意料,三個人把自己圍了起來,還朝着自己呸呸呸,面孔都因憤怒而扭曲了。不懂漢語也能知道他們是在罵人,就連穿粉色套裝的女記者,也都遺憾地盯着他:“你真丟人!真丟人!”
柏哈利暈頭轉向,急忙跑向朱瑪琳:“你和埃斯米到底做了什麼錯事?”
這問話沒頭沒腦,可柏哈利覺得他們像要把自己宰了。
“應該問你到底做什麼了?”朱瑪琳惱怒地回擊,“他們一直喊着什麼撒尿。你有沒有往哪個神龕上撒尿?”
柏哈利怒了:“當然沒有了!我用的是室外的小便池——”
說到這裏,他意識到可能的又可怕的事實真相。
“哦,糟糕!”
他發現那位身穿古代服裝的姑娘,正用手機向白族村長報告這裏發生的事。
柏哈利真是吃驚:怎麼他們的手機在深山裏還能收到信號!
(看來不能小瞧了中國移動,抑或聯通!)
他們十二個人的命運轉折點來到了。
我漂浮在柏哈利的上空,雖然一直都想阻攔他,但命運已然如此註定了。
其實,不僅僅是柏哈利,我的朋友們都犯下了愚蠢的錯誤——
白族管理員在一處洞穴里發現了溫迪和懷亞特,兩人差不多都要脫光衣服了;魯珀特從碎石堆里被救了出來,可是一處脆弱的植物被糟蹋了,一尊石刻神像的腳也碎了;為躲避雨水,馬塞先生踢開一扇貼着官方封條的門,他和妻子還有海蒂擠了進去。管理員發現他們進了禁止入內的寺廟,喊他們出來。馬塞夫婦揀起木棍瘋狂揮舞,竟然把管理員們當成搶匪了。海蒂發出恐怖的尖叫,以為自己要被誘拐綁架,賣到妓院去呢。
收費亭那個老頭其實就是白族的村長。他對榮小姐大聲喊叫,要求對這些令人髮指的罪惡採取巨額罰款。當他明白對方根本一個字都聽不懂時,便改用普通話大聲咆哮,直到榮小姐哭起來他才停下,每個人都看到她丟盡了臉。
最後,老頭說每個“美國小流氓”都得付一筆“服務費——一百塊人民幣,一百塊!”
榮小姐轉告本尼,本尼想總算擺脫了!一百塊人民幣,比三藩市的泊車費還便宜。
很快,一疊錢交到了老頭手裏,但老頭仍然在發火,榮小姐只能閉着嘴不敢抬頭。
榮小姐總算上了車,眼鏡片像起了霧似的。她坐在前排,顯而易見是在顫抖。她沒有點人數,也沒向大家說明下一步安排。
回酒店的路上,我的朋友們幾乎一言不發,只剩下指甲撓癢的聲音。他們在路邊休息站停車休息,去洗手間的時候,一大群蚊子落下來,好像是軍隊來驅逐他們。海蒂趕緊掏出氫化可的松,但已經沒時間使用避蚊胺了。
本尼已筋疲力盡,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會怎麼想呢?都是因為自己選擇了榮小姐,才造成這種的後果吧?他儘可能地任勞任怨,可大家都沒看到!他們沒有感謝,只有抱怨和憤怒。
馬塞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說沒有標誌說明,誰知道是寺廟還是監獄?
薇拉看了看他說:“不管是什麼地方,你也不應該隨便闖進去。”
除了本尼,薇拉對別的男人都討厭,因為就是這幫男人違反了規定,好像這是男人的特權。
柏哈利後悔不已,自己真像個傻瓜,朱瑪琳一定也這麼責怪他。當時是他惹惱了電視台,自己反而對瑪琳大喊。柏哈利坐在汽車最後邊,把自己關禁閉了。朱瑪琳確實對柏哈利很生氣,她討厭別人向自己大喊大叫。
溫迪對這些事並不害怕,她靠在懷亞特身上,一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被發現,就傻傻地笑了起來。是啊,相當刺激,只是方式怪一些。她頑皮地告訴懷亞特,而他則點點頭,雙目緊閉。懷亞特參加過環保旅行,遇到別人踩到植物,或有人抓蜥蜴回家當紀念品,他總要憎惡地繞開這些傢伙。他可不想自己也成為這類人,他的心裏充滿了後悔和愧疚。
埃斯米跟媽媽坐在一起,低聲吟唱着《鈴兒響叮噹》。她希望電視台仍能採用她唱歌的這段拍攝。
巴士抵達酒店,榮小姐低聲對司機說了幾句。司機下去后,她低着頭站在過道前方,吞吞吐吐地告訴大家——明天她不再帶隊了。
因為白族村長說要向旅遊局報告。她的上司已給她打電話了,要她立即回去彙報。她或許會被開除,但請不必為她難過,這是她的錯。她本該把大家聚在一起,向大家解釋注意事項的。她非常抱歉沒有能力帶領這個“各持己見的旅行團”。既然大家意見如此不統一,她就應該堅決地作出決定,來防止“違反規定”的事情發生。她的大眼鏡上滿是淚水,渾身上下都是僵硬着的,似乎隨時都會大聲痛哭。
雖然榮小姐不稱職,可是我的朋友們一想到她可能失業,還是感到莫名的傷感。他們用眼角互相瞄着,不知該說些什麼。
榮小姐顫抖地深吸一口氣,拿起塑料拎包下了車。
大家突然議論起來。
“事情真亂!”莫非說。
“我們該給她一筆離別小費的,”柏哈利建議,“現在湊些錢吧。”
“多少?”馬塞夫人問,“二百元人民幣?”
“每人四百。”薇拉說。
柏哈利揚起眉毛:“四百?那加起來有五千塊了。太多了吧。她會認為我們憐憫她的。”
“可是我們確實同情她呀。”薇拉說。
“我要給更多些。”本尼說,然後又尷尬地補充,“唉,是我的錯,是我選了她做導遊。”
他發現在這一點上沒人反駁。他感到更加羞愧了,有被大家拋棄的感覺。
突然,榮小姐又返回來了。但願榮小姐沒聽到他們之間的話。她對大家說:“我忘記告訴你們另一件事了。”
她的前客戶們都禮貌地聽着。
“白族村長告訴我另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須要告訴你們。”
噢,糟糕,本尼想那村長也許想要更多的錢。剛才罰每人二十美元太便宜了,便宜得讓人難以相信。這次他們可能要被敲掉幾千美元了。
榮小姐沒有像剛才那樣低頭,她的頭髮蓬亂,像充了靜電的王冠。她目光直視前方,好像能透過車後窗看到我的朋友們的未來——
“村長不允許你們進入其他景點……不準坐纜車去氂牛坪,不準參加古代音樂會,不準攜帶旅遊紀念品離去……”
本尼感覺自己要沉沒、要淹死了。他崩潰地看着旅行計劃,完全陷入了混亂。
“他說因為你們褻瀆子宮洞,在座的每個人都會遭報應:沒有小孩,沒有後代,永遠不能結婚。”
馬塞夫婦互相看了一眼。
榮小姐的聲音抬高,大聲說道:“他說即使你們付一百萬美元,也無法逃脫厄運……他會告訴所有神靈,給這些外國人下詛咒,詛咒將永遠相隨,今生來世,天涯海角,永不終止。”
海蒂聽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榮小姐深吸一口氣,就在下車前鄭重地說:“這一點請你們一定要記住!”
此時此刻,我的十二位朋友腦中都浮現出那隻水牛,跪在深深的泥中,永遠都難以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