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順之死
鉛筆丟失的風波給四監區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震蕩。整個監區的犯人們都遭受牽連,辛苦加了一個通宵的班。眾人怨憤之餘,無不期待那個“始作俑者”能被快速而精準地揪出來,到時這傢伙不僅將受到“鬼見愁”張海峰的嚴厲懲罰,其他犯人所吃的苦頭也必須要讓他盡數償還。
可事情的結局卻讓大家有些失望了:那支失蹤的鉛筆一直也沒有找到,這使確定作案者缺少了最關鍵的證據。最終張海峰只能囫圇行事,對黑子和小順各施以禁閉十天的處罰。這倆人都是大喊冤枉,苦得像竇娥一樣。但張海峰的命令又有誰敢違背?能免嘗一頓電棍已經不錯了。
對於黑子受罰很好理解,畢竟鉛筆是從他手裏弄丟的,無論如何他都負有責任;而小順無憑無據地也被關了禁閉,那些心中伶俐的也能猜出個大概,料想這事多半和黑子小順之間的矛盾有關,張海峰現在找不到證據,乾脆就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表面糊塗心底清楚的公平之舉。
在這次事件中,另外一個引起眾人關注的角色就是杭文治。他被張海峰叫去單獨面談,隨後小順和黑子便受到處罰,前者難免會有當了“諜報”的嫌疑。不過據杭文治自己說,張海峰只是想讓他幫着解幾道奧數題。這個說法也是有據可依的:杭文治回到監區的時候確實帶着一份奧數卷子,而且同行的管教也特別吩咐平哥,要給杭文治創造良好環境,以讓他安心研習卷子上的那些試題。
有了管教的關照,況且還是張頭交待的事兒,平哥自然不敢怠慢。當晚加班的時候平哥就把他的任務量都分給了杜明強和阿山。杭文治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客氣了兩句,結果平哥反而瞪眼不悅道:“我怎麼分你們就怎麼做!磨磯什麼?你趕緊把這卷子解好了,也能給咱們監舍掙回點面子來!”
平哥說完這話,阿山和杜明強立刻都表示贊同。要知道,這次黑子和小順出事,四二四監舍的其他人——尤其是平哥這個號頭——多少也要擔待些關係。現在張海峰委託杭文治解題,這對大家來說可是一個討好對方的最佳機會呢。只要杭文治把這個任務完成好了,便可大大減輕眾人面臨的壓力。
見舍友們都這麼說,而且態度的確誠懇,杭文治也就不再推託,便在這喧鬧的廠房內靜心鑽研起習題來。原本用來製作紙袋的鉛筆此刻正好成了他手中解題的工具。這些面對小學生的奧數題對杭文治來說本沒有什麼難度,不過要用小學生掌握的知識水平來解答卻要費些周折。他邊想邊算邊寫,一份卷子用了三個多小時才全部解完。隨後他又在心裏盤算了一番到時講述的思路,直到確信每個細節都已滴水不漏了,他便習慣性地把鉛筆叼在嘴裏,雙手交叉反撐了個懶腰,疏散着麻木的筋骨。
“完工了?”平哥注意到他的舉動,斜着眼問了句。
杭文治微笑着點點頭,頗有些自得。
杜明強和阿山也都向這邊看過來。阿山依舊沉默寡言,杜明強卻調笑道:“好嘛,今天這鉛筆是招了誰了?要不就是死不見屍,要不就得被人啃爛了屁股。”
杭文治聞言略顯一絲尷尬,連忙把鉛筆從牙齒間取下,卻見那半截鉛筆的屁股果然已經被他咬得糟爛不堪。杭文治看向杜明強苦笑着,然後又自嘲地搖搖頭——咬鉛筆屁股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越是專註費心時便咬得越狠。這一套卷子解下來,這半支鉛筆遭受的苦難可謂罄竹難書。
平哥現實得很:“弄完了就干點活吧。”
“行!”杭文治痛快地應了一聲。起身從杜明強和阿山的工作枱上各取回了一疊尚未加工的原料。平哥的任務本就不多,一直慢悠悠地做着,也不需要他再來幫忙。
這晚加班一直持續到清晨六點,犯人們這才被允許回到監舍休息。這天是星期六,本是大家放風活動的時間,可經過一夜的操勞之後誰還有這個精力?除了早先就安排好有親友探訪的紅着眼睛強自支撐等待,其他犯人都在監舍內倒頭大睡,直到中午有人來送飯了才陸續起身。
到了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有管教來到四二四監舍門口,衝著屋內嚷了一嗓子:“杭文治!”
杭文治正躺在床上閉目小憩,聞聲便跳下床來,衝著門口立正:“到!”
管教隔着門問話:“張頭問你準備好沒有?”
杭文治連忙回答:“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就跟我走吧。”管教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監舍鐵門。杭文治從床墊下摸出那張寫滿解答過程的試卷,出門跟着管教而去。
待那倆人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之後,杜明強感慨了一句:“嘿,這張頭還挺着急啊。”
“自己兒子的事情,能不着急嗎?我看你這年紀也沒成家,有些事還不懂。”平哥躺在床上晃着腳丫子,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道。同時他也在心中暗自慶幸,得虧自己有先見之明,昨天讓杭文治連夜答完了試卷。如果因為昨晚派活把這事耽誤下來,“鬼見愁”肯定又要責怪自己不明事體了。
杭文治這一走就是四個多鐘點,直到晚上七點左右才回來。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此行應該頗為順利。
平哥卻要端一端派頭,故意問道:“怎麼樣?你小子沒露怯吧?”
杭文治“嘿”地一笑,反問說:“怎麼會呢?”自打入監以來他一直活得憋憋屈屈的,今天終於顯出了自信的神色。
“沒露怯就好,別他媽的給我丟人。”平哥話里話外都在標榜着自己的老大地位。
杜明強這時也從裏屋桌角邊探出腦袋,招呼杭文治道:“趕緊來吃飯吧,晚飯給你留着呢。”此刻已過了監舍里的飯點,其他人都已經吃完了。
沒想到杭文治卻說:“不用,我已經吃過了。”見眾人神色詫異,他又補充解釋:“在張隊辦公室吃的,張隊給定的盒飯。
“待遇不錯啊。”平哥說這句話陰陽怪調的,辨不出喜怒。
杜明強可高興了,他把原本要推給杭文治的飯盒端在手裏說:“你真的不吃了?那這份飯可就便宜我們啦。”
杭文治人也實在,沒多想什麼,笑笑說:“你們吃了吧。”
杜明強便把飯盆高高舉起來,興沖沖地招呼:“嘿嘿,今天可發福利了啊,大家都有份。哎,平哥,你先來點?”
“操!”平哥橫了杜明強一眼,“眼鏡不愛吃的東西,你他媽的給我吃?”
杜明強悻悻地咧了咧嘴,轉身又去撩叱阿山:“平哥不愛吃,那咱倆分分吧?”
阿山原本是打算吃幾口的,現在見平哥這個態度,便立刻搖頭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杜明強可不管那麼多,既然別人都不吃,他更樂得一個人獨享。吃的時候還搖頭晃腦,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平哥斜眼看着杜明強,雖然心中有氣卻又無可奈何。他知道這個討厭的傢伙不僅身手了得,底細更是深悔難測。自己雖然也算一方霸主,但對於這樣的角色還是盡少招惹的好。
為了緩解一下令自己尷尬的氣氛,平哥沖杭文治招招手:“眼鏡,你過來。”
杭文治也知道自己無意中有些冒犯了平哥,連忙走到對方面前,擺出一副老老實實的姿態。平哥臉色便好看了許多,他指着杭文治手裏一個藍色的小本問道:“這是什麼?”
“張隊兒子的作業本。”杭文治陪着笑回答說,“這不今天下午給孩子把試卷講明白了,張隊又給派了新任務:讓我幫孩子檢查檢查作業。”
平哥伸手把那作業本拿了過來,裝模作樣地翻了兩下,卻看不出什麼頭緒。於是他又退回封皮,對着姓名一欄念道:“張天揚——我操,這父子倆名字倒是一個比一個霸氣。”
杜明強也把腦袋歪過來瞥了一眼,只見那封皮上果然寫着:
“芬河小學六二班,張天揚,2號樓203房”
“嗬,怎麼把家庭門牌號還寫在作業本上?好讓老師對着號家訪嗎?”杜明強嘴裏塞着飯,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這不是家庭住址,是學校住宿的房間號。”杭文治解釋說,“芬河小學是全市最好的貴族學校,從三年級開始就實行寄宿制。學生平時都住在學校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哦。”杜明強又把那幾行字認真地看了一遍,像是要牢牢記住似的。
平哥對這些細節不以為意,他一甩手把作業本還給杭文治:“得了,好好準備準備吧。”
杭文治“哎”了一聲,捧着作業本坐到自己的床鋪上翻閱起來,他那副專註的樣子倒真似個稱職的園丁呢
第二天是周日,大早上的杭文治就被管教提走,不用說,自然是給張海峰的兒子輔導功課去了。其他犯人則獲得到操場上活動放風的機會。因為黑子和小順都在關禁閉,四二四監舍的氛圍便冷清許多,再加上杭文治又不在身邊,杜明強便獨自找個角落,晒晒太陽聽聽音樂,樂得無人打擾,清靜自在。
杭文治將及中午的時候回到監舍,和大家一起吃了午飯。下午監區組織犯人進行思想學習,內容枯燥,無需多表。
休息日很快過去,到了周一早上,新一周的勞動改造又拉開了序幕。犯人們在食堂吃了早飯,排着隊來到車間門口,準備領取勞動所需的工具。
負責分發工具的依舊是四監區的關係號“大饅頭”。他手持一份犯人名冊,按順序每點到一個犯人時,後者便自行拿取一套工具:計有剪刀一把,卷筆刀一隻,膠水一瓶,橡皮一塊,木尺一柄,鉛筆一支。
剪刀是用塑料包着邊的兒童用品,利度僅能用作裁剪紙張;卷筆刀則包裹在玩偶泥胎之內;木尺質地疏鬆,難以傷人……在這套工具中,唯一可能製造出事端的便是尖銳的鉛筆。基於這個原因,監區對於鉛筆的管理極其嚴格,把鉛筆帶出車間的行為當然是絕對禁止的,而且每支鉛筆在領取時都要記錄長度,以防有人將鉛筆折斷後攜帶半支出廠。
記錄長度的辦法倒也簡單。犯人從一個大紙盒子裏拿了鉛筆之後先交給“大饅頭”,後者會把這支鉛筆的尾部頂着名冊上該犯人的名字延伸出去,然後鉛筆頭順勢往下一壓,在名冊上點出一個記號來。這樣等犯人交還鉛筆時,還要比對是不是比這個記號短了許多,只有誤差在兩公分之內的才算合格。
這套程序已執行多年,“大饅頭”操作起來也是駕輕就熟。所以犯人雖多,但隊伍向前推進的速度卻不慢。三五分鐘之後,四二四監舍的幾名成員已經按順序排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按照入監的時間順序,平哥排在監舍頭一個,此後依次是阿山、杜明強和杭文治。前面三人都順利的領到了自己的工具,到杭文治這裏卻出現了一些波折。
其他犯人領鉛筆的時候多少都會在大盒子裏選一選,找支相對來說比較長、比較新的,這樣使用起來會順手一些。但“大饅頭”看見杭文治排過來便攔着對方不讓挑,然後他自己在盒子裏細細扒拉了一番,將其中一支最為舊爛的鉛筆挑出來交給對方。
杭文治拿着那支破鉛筆猶豫了一會,對“大饅頭”說道:“這鉛筆不太好用了,給我換一支吧。”
“大饅頭”撇着嘴冷笑一聲:“換什麼換,這本來就是你自己咬的!”
已經領好工具的杜明強正準備往自己的工位上走,聽到後面起了紛爭,便停步回身看去。只略略一掃他便明白了事件緣由:杭文治手中的那支鉛筆正是上周末加班時所用的。而杭文治一直都有咬鉛筆屁股的習慣,那天因為鑽研奧數題,思路糾結起來,咬得便格外兇狠。現在整個鉛筆屁股上佈滿了牙印,甚至連相近的筆身上也出現了裂紋。
其實對於咬鉛筆這件事,“大饅頭”以前就訓斥過杭文治。當時還是杜明強給後者解的圍。從此之後,杭文治每次都使用被自己咬過的鉛筆,雖然壞習慣令人反感,但也並不影響他人。不知道他今天為何卻要提出換一支鉛筆?
卻見杭文治把鉛筆往“大饅頭”眼前送了送,解釋說:“這支筆的木紋已經裂了,再用的話吃不上力了,筆芯特別容易斷。”
“大饅頭”愛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鉛筆上確實已有長長的裂紋,但他並不會因此遷就對方,反而譏諷地說道:“裂了也換不了!就你這張狗嘴,換一百支新筆也得全都咬爛!”
杭文治不樂意了,皺着眉道:“你不換就不換吧,幹什麼要罵人?”
“嘿,我罵你什麼了?!你不是狗嘴?不是狗嘴你磨什麼牙啊?”“大饅頭”一拍桌子站起身,氣勢洶洶。在他看來,杭文治只是個新收監的軟柿子,憑什麼和自己叫板?
“吵什麼呢?”伴隨着外圍的一聲呵斥,管教老黃從廠房門口走過來。他板著臉,晦氣十足,可能是上周鉛筆失蹤事件留下的陰影尚未消除吧。
“報告管教。”“大饅頭”搶先告狀道,“這個犯人自己把鉛筆咬壞了,現在要換新的。我不給換,他就跟我耍脾氣。”
老黃踱到近前瞅了瞅,也覺得有些不像話:“怎麼給咬成這樣了?”
“他故意的。他這是破壞勞動工具,抗拒改造!”“大饅頭”趁勢便給杭文治扣上了一頂大帽子。
“不,我沒有!”杭文治連忙辯解說,“我只是以前養成習慣了。”
“以前的習慣能帶到監獄裏來嗎?這是什麼地方,來這裏就是要改壞習慣的,你說你這是什麼態度?”“大饅頭”是經濟犯,入獄前當過領導,說起話來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老黃被“大饅頭”繞進去了,跟着附和說:“嗯,是壞習慣的話就得改,都像你這樣,有多少鉛筆夠你們造的?”
“我會改的。”杭文治識趣地表態,“只是這支鉛筆真的沒法用了,給我換一支,我保證再也不咬了。”
“你說換就換,咱們四監區還要不要規矩了?”“大饅頭”不依不饒地打着官腔。
杭文治情急生智,也模仿對方的口吻說道:“你不讓我換,這鉛筆沒法用,咱們四監區生產還要不要效率?”
“大饅頭”沒料到杭文治來了這麼一句,一時間想不出該怎麼回復,竟哽住了。這時在旁邊的另一個便趁勢開口,這人正是杜明強。他已經旁觀了很久,說出的話自然是幫着杭文治的。
“要說生產效率,咱們整個監區的人可都比不上杭文治。可別讓不稱手的工具打擊了他的積極性呢。”杜明強一邊說一邊觀察老黃的反應,後者緊繃的臉色有些緩和。不管怎樣,杭文治的工作狀態的確是無可挑剔的。
杜明強便又趁熱打鐵,直接面對老黃說道:“報告管教,其實杭文治把鉛筆咬成這樣是有原因的:他上個周末幫張隊長解題,實在是用腦過度,所以才導致動作失控……”
老黃心中一動,杭文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這事他當然有所耳聞。如果杭文治的確是因為這個咬壞了鉛筆,那自己還真得給個面子。不過“大饅頭”作為協管班長的權威也必須要維護,否則面對這幫刁蠻囚徒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兩相權衡之後,老黃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注意。
“這樣吧。”老黃對“大饅頭”說道,“你這次先給他換支短點的鉛筆,看他還咬不咬了。不咬最好,如果再咬的話,那就下不為例。”
“大饅頭”還有些不服氣,但管教已經這麼說了,他也不敢違抗,只能應了聲“行”。然後他低頭在裝鉛筆的盒子裏又扒拉了半天,最後扔出一支鉛筆頭來:“喏,拿去吧。”
杜明強一看禁不住有些來氣——因為那鉛筆頭實在是太短了,大概只有四五公分的長度。這明顯是已經被其他犯人用得不能再用的鉛筆頭,把這鉛筆頭扔給杭文治,這不是故意為難人嗎?
不過杭文治自己好像倒不在意,他把那支鉛筆頭拿在手裏,還說了聲:“謝謝管教!”
老黃也懶得再羅嗦什麼,揮揮手道:“行了,趕緊幹活去吧。”
杭文治便拿全自己的工具,和杜明強一起往工位上走去。杜明強有些不放心,半路上就提醒對方:“你拿這麼短一個鉛筆頭,能行嗎?”
杭文治“嘿”地一笑,說:“沒事。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比這更短的我也能用呢。”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是個踏實的人,既然對方這麼說了,那一定是有把握的。於是他也不再過多操心。倆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平哥分配完勞動任務,各自開工。
臨近午飯時間,眾人停工,又開始排隊交換所領的勞動工具。杜明強依然排在杭文治的前面,他先是和對方閑聊了幾句,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便問道:“哎,你今天還有沒有再咬鉛筆了?”
杭文治不說話,略帶得意地舉起右手,卻見他的手指間捏着一個鉛筆頭,鉛筆頭的屁股沖外,乾乾淨淨的,一個牙印也沒有。
杜明強讚歎道:“行啊——這習慣還真是說改就改了。”話音甫落,他忽然又驚奇地“咦”了一聲。
這聲“咦”分外響亮,惹得周圍諸人都紛紛注目觀看。杜明強“咦”完之後,從杭文治手裏拿過那支鉛筆頭,送到眼前細細端詳着,邊看邊慨:“太牛逼了,太牛逼了!”
旁觀者都明白杜明強感慨的原因:那支鉛筆頭實在是他們今生以來見過的最短的一個,從筆尖到屁股全部算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公分。
“這個鉛筆頭你還能用?”杜明強看完鉛筆又看着杭文治,一副五體投地的佩服神色。
“不用也得用啊。”杭文治略略苦笑。“大饅頭”發給他的鉛筆就不足五公分,經過一個上午的使用,當然還要變得更短。
“我操。”有人跟着感慨,“這麼短的鉛筆,讓我刨都刨不出來。”
的確,這鉛筆頭如此之短,使得其筆尖部分甚至比筆身還要長,這樣的鉛筆別說使用了,怎樣用卷筆刀刨削都是個難題——因為你根本無法握抓發力啊!
可這樣的鉛筆杭文治偏偏能用,而且他一上午完成的工作量還不比任何人少,這豈不令人驚嘆?
唯一保持淡然的便是杭文治本人,他看着大家笑了笑,然後又說了那句他此前就已說過的話:“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
杜明強將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頭拿在手裏把玩了許久,等排到隊首的時候才還給杭文治。後者轉手便交給負責收取工具的“大饅頭”。“大饅頭”拿着鉛筆細細端詳一番,說道:“行,真有你的。”
杭文治既然能約束住自己的習慣,從此他領取鉛筆的時候也就無需再遭受“大饅頭”的歧視。而杭文治能把鉛筆用至極短的能耐也被大家口口傳播,成為閑暇聊天時的一個花絮。不知是否是有意要展示自己的這項特長,隨後幾天領工具的時候,杭文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意挑選較新較長的鉛筆,他總是很隨意地拿起一支來,對長短毫不在意似的。而他的工作效率也從未到任何影響。
如此又過了幾天,轉眼便到了這一周的周五。吃完午飯之後,老黃來到車間內喊了一嗓子:“四二四監舍,杜明強、杭文治,你們倆今天負責裝貨。”
“怎麼又是我們監舍啊?”平哥看着老黃問道。每周五是廠方過來拉貨的日子,按照慣例,裝貨的累活由各個監舍輪流承擔。上周杜明強和小順剛剛裝完,這周應該輪到四二五監舍才對。雖然平哥自己沒有被點到,但身為監舍號頭,在這種情況下必須站出來說兩句,否則是要跌“份兒”的。
“這次是廠方的人指定的,說你們監舍的人乾的活好。”老黃也知道這事不合規矩,便費口舌解釋了兩句。事實上廠方那邊就指定了杜明強一個人,老黃把杭文治配上的原因是覺得後者也比較踏實能幹,把這兩人一塊派過去肯定不會給監區丟臉。
“我這個監舍怎麼盡出勞動模範啊。”平哥調侃着給自己臉上貼了金,然後又轉過頭,大哥般地問杜杭二人:“你們覺得怎麼樣?如果不想去的話,我可以再說說。”
杜明強毫不猶豫地表態:“我去!我樂意出去透口氣。”其實上次他裝車的時候就和廠方的劭師傅約定好,以後有活都會喊着他。不過這事可不能明說,否則很可能引起管教和平哥等人的無端猜疑。
杭文治見杜明強要去,便跟着說:“我也去。”
平哥摟足了面子,一揮手說:“去吧,好好乾。”那范兒好像這事純由他拍板的一樣。
杜明強和杭文治起身往庫房方向走去。這活杜明強已干過一次,程序都懂,杭文治只需要跟在他後面一塊出力就行。倆人先把貨物從庫房搬到車間門口的小推車上,等推車裝滿之後,由監管管教帶着他們到監區外裝車。這一路依次經過農場區和辦公區,最後來到了接近監獄大門處的停車場。
廠方派來的接貨員早已把裝貨的卡車停靠到位,杜明強和杭文治推着小車來到近前,站在車尾的接貨員揮手沖杜明強打了個招呼。
杜明強笑嘻嘻地打了個回復,然後給杭文治介紹說:“這是劭師傅,上周我們就一起合作過。”
“你好。”杭文治推了推眼鏡,在陌生人面前顯得有些拘謹。
劭師傅憨然點頭:“你好!”然後他伸出大手拍了拍杜明強的肩膀,帶着點歉意說道:“我又讓管教喊你過來幹活啦。嘿,辛苦你羅。”
杜明強滿不在乎地“嗨”了一聲:“老哥你客氣啥?你這是給我長面子呢!”
劭師傅又瞥了眼杭文治,問道:“上次那個小夥子換人了?”
杜明強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管教把話茬接了過去:“哦,那小子幹活不行,這次就沒讓他過來。”
杜明強知道管教是不想讓鉛筆丟失的事情被外人知曉,便識趣地順勢附和,他一指杭文治說:“這是小杭,你別看他文弱文弱的,干起活來認真得很。”
管教擔心他們言多有失,催促道:“行了行了,別聊太多,趕緊開工吧。”
“行,開工。”杜明強掄起胳膊前後晃了兩圈,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劭師傅這會看看杜明強,又看看杭文治說:“今天你們倆可得多出點力,我的身體不太好。”他說的是事實。其實上周劭師傅和杜明強的約定只是隨口一說,前者並沒有太當真。只是今天身體欠佳,他才特意要求獄方派杜明強過來幫着裝車。他知道這個小夥子幹活沒得說,不過杭文治是否也能頂用?這還有待考察。
聽劭師傅說出這話,杜明強凝神一看,發現對方的氣色果然差得很,便關切地問道:“怎麼回事?生病了?”
劭師傅無奈地擺擺手:“唉,老毛病了,一陣一陣的。今天是不能使勁了,累活可都得你們倆頂着。”
杜明強一拍胸脯說:“沒問題,包在我們身上。”話音甫洛便一個翻身,利利索索地跳上了車斗,然後他又開始指揮杭文治:“哎,你去把小車拉過來,然後把貨箱接給我,我來負責碼貨。”
杭文治也不含糊,轉身拉過小車,把車上的貨箱一個一個地抱給杜明強,動作麻利,絲毫不吝惜體力。劭師傅是個內行人,只看了三兩眼便心中大寬,知道這個新來的眼鏡的確比上次那個半大娃娃要好用得多。不過他也沒有因此袖手大吉,自己也參與進去幫着杭文治搬搬箱子。這樣車上的重活由杜明強一個人扛着,車下則以杭文治為主,劭師傅間間斷斷地幫個手,三個人配合起來,進度倒是不慢。
也就二三十分鐘光景,小推車上的貨箱眼看就要見底。這時劭師傅像是有些支撐不住似的,搖着手說:“唉,不行了,休息一會。”
杜明強心裏明白:劭師傅再堅持下其實也沒問題,等這車貨搬完之後,他自然可以休息,不過那時自己和杭文治就要馬不停蹄繼續回監區裝車了。現在劭師傅提前張羅休息,多半是替他們倆人考慮呢。
杜明強跳下車,對劭師傅說了聲“謝謝”,算是領了對方的情。後者笑了笑,沒有多言。另一邊杭文治早已一屁股坐在推車上,揉着胳膊肩膀,看來確實是累夠戧了。
管教這時也踱過來,給劭師傅遞了根煙,說:“老劭,今天你這身子板可真是不行了。”
劭師傅用手拍拍胸脯,嘆口氣道:“我這心臟不太好,以前就得過心肌炎。現在年紀大了,一旦疲勞起來就有些吃不消。”
“心臟是大事啊——”管教一邊掏火給倆人依次點上,一邊說道,“你這可得去醫院好好看看。”
劭師傅嘴裏吊著煙,說話有些含混不清的:“看過。醫生說要解決問題的話,就得動手術。”
“那就早動,這事不能拖。”管教神情嚴肅。
劭師傅卻苦笑起來:“說動就動?哪有那麼簡單?手術費就得好幾萬,我兒子正在北京上大學,學費都還交不上呢。再說了,像我這樣的臨時工,動一次手術工作也就丟了。這年頭找個好活不容易啊,再苦再累也得撐着。”
管教咂了咂嘴,同情卻又愛莫能助的樣子。坐在一旁休息的杭文治也被倆人間的對話吸引住了,他看着劭師傅那張滄桑黝黑的面龐,心中難免有些酸酸的不是滋味。再轉過來去看杜明強,卻見後者正抬頭看着天空,樣子懶懶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管教把手裏的一支香煙抽完,又開始催促杜杭二人幹活。杜明強身小憩片刻之後更加生龍活虎,杭文治知道了劭師傅的病情也愈發賣力,剩下的幾個箱子不消片刻就搬完了。於是管教又帶着倆人回監區繼續裝車,如此往複多趟,到了下午四點來鐘的時候已經把一周攢下的貨物都裝上了卡車,進度還比上周要更快一些。
貨都裝好了,劭師傅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記錄本和一支水筆,交給杭文治說:“小夥子,我看你像個文化人,幫我點點貨,寫個交接記錄吧。”這也是固定的程序之一,以前都是劭師傅自己去做,這次他確實是身體疲倦,看杭文治又老實,便放心交給對方。
杭文治接過記錄本看了兩眼,不用對方解釋已明白該怎麼填寫。於是他左手拿本,右手拿筆,圍着卡車走了一圈,邊清點邊記錄。管教倒怕他給填錯了,便緊跟在杭文治身邊監督查看。
劭師傅和杜明強站在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杜明強眼看着管教和杭文治漸漸走遠,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劭師傅,你有沒有帶手機?”
“帶了啊,你要給誰打?”劭師傅從褲兜摸出一隻破舊的手機,看起來像是別人不用的淘汰貨。
“不,我不打——這違反紀律的。”杜明強悄聲說,“你假裝發短訊,我報一些數字,你把他記下來。”
劭師傅一愣,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再抬頭時,卻見管教已將疑惑的目光投了過來。他略一猶豫,還是按照杜明強所說,按動鍵盤做起了發短訊的樣子。
管教的神情稍稍放鬆了一些,他繼續跟着杭文治的腳步,不過也時不時地往杜明強這邊瞥一眼。杜明強神態自如,有說有笑地和劭師傅扯些不相干的閑話,只等管教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時,便會吐出幾個數字來。
劭師傅把杜明強報出的數字一一記錄在手機里,如此反覆多次,那串數字越積越長,粗粗一估,大約得有二十來個。
杜明強找准間隙往手機屏幕上掃了兩眼,核對那串數字無誤之後,輕聲說道:“行了,存起來吧。”
劭師傅按下儲存鍵,然後將手機放回衣兜。不遠處的管教見狀便解除了戒備,帶着杭文治進一步走向了車斗尾部。
劭師傅扭頭看了杜明強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困惑。但對方如此神神秘秘的樣子,他又不好公然詢問。
杜明強又閑扯了幾句,待管教的身影完全被車斗遮住之後,忽然變了語氣快速說道:“前十九位數字是本市工行的帳號,后六位數字是電話銀行的轉帳密碼,卡里的餘額有六萬多,你先拿去應個急。”
“你——”劭師傅愕然張大了嘴,“你這是幹什麼呢?”
“我在大牢裏,留着錢有什麼用?”杜明強早料到對方不會痛快接受自己的饋贈,所以連理由也都準備好了。
劭師傅身染頑疾,家中的經濟條件又是捉襟見肘,這六萬多塊錢確實有雪中送炭的意思。不過自己和杜明強非親非故,平白接受這麼個人情難免忐忑。再說對方雖然是個沒有自由的囚犯,但終有一天也是要出獄的,自己怎能就這樣花了他的錢?
杜明強看出劭師傅所想,對準了癥結繼續化解道:“等我出獄你兒子也該畢業了吧?他到時候能掙到錢的話,再還給我吧。”這句話說得極為貼心,既激起了劭師傅對未來的期待,又大大降低了他受恩無報的窘迫。這個樸實的漢子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是看着杜明強,目光中充滿感激之情。而他的手則牢牢攥住褲兜里的手機——那裏似乎已承載了他們全家的希望。
管教和杭文治這時又從車斗後面轉出來,他們已經清點完整車貨物並填好了交接記錄表。杜明強見劭師傅的情緒有些難以調整,便笑嘻嘻地在對方肩頭一拍,話裏有話地說道:“劭師傅,下次幹活還得叫上我啊,咱倆有緣!”
“是,有緣有緣。”劭師傅匆忙陪出笑容,將心中激動掩藏在滄桑的面容下。他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一直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沒想到如今竟在重監區里遇上了自己的“貴人”。這其中的玄妙,恐怕真的只能用“緣分”兩個字來解釋了。
送走劭師傅的卡車之後,這一周的勞動改造也接近尾聲了。管教把杜明強和杭文治帶回車間,倆人又幫着平哥阿山做了會紙袋。到了五點半左右,基本上大家都完成了各自的生產任務,在檢驗合格之後,便陸續交了工具,排隊到食堂吃飯去了。
晚飯過後,管教組織犯人們到活動室看了新聞聯播,然後便把他們送回監舍休息。一般來說,周五晚上總是各個監舍最熱鬧的時刻。因為第二天不用出工,大家只管打牌閑聊,自得其樂。不過以前最喧囂的四二四監舍今天卻冷清起來。平哥自己用撲克玩了會接龍,後來覺得無趣了,把牌一摔,嘟囔道:“媽的,這兩個孫子,看在眼裏心煩;真要不在了,卻又無聊。”
所謂“這兩個孫子”,當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順,他們雙雙被罰了十天禁閉,屈指算算,得到下周一才能放出來。
接近晚上八點半的時候,有值班管教拿着小本挨個監舍走過,卻是在安排明天的探訪日程。到了四二四監舍的時候,管教點到了杜明強的名字:“杜明強,明天十點探訪。”
管教剛走,平哥就責問杜明強:“你小子不是說外面沒朋友么?怎麼還老有人來探監?”
杜明強抽了抽鼻子,很委屈似的:“來看我的人可不是什麼朋友啊。”
“管教又沒說是誰,你怎麼知道不是朋友?”平哥還來勁了,反正閑帶着也是無聊。
杜明強搖搖頭,不再說什麼。平哥覺得自己把對方噎住了,得意洋洋地“嘿”了一聲,又開始把玩起撲克牌。
其實杜明強只是無法向平哥解釋而已。前者心中非常清楚,會來這裏找自己的人除了羅飛就是阿華,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對頭。只不知明天會是哪一個?不過不管怎樣,杜明強覺得自己都不用擔心什麼,畢竟他已經呆在了監獄裏,那倆人再厲害又能如何呢?
第二天早上十點,杜明強被管教帶到了探訪室。不出他所料,約見自己的人正是那兩個對頭之一的阿華。
杜明強在管教規定好的位置坐下,和阿華面對面,中間隔了一張間距很大的桌子。
阿華的目光一直跟着杜明強,卻沒有說什麼。後者坐下之後也看了對方兩眼,然後率先開口道:“你的氣色不太好。”他說話時帶着微笑,還真像是和老朋友在打招呼。
“是嗎?”阿華攤開雙手在額頭上搓了搓,並無意掩飾自己的疲態。
“是不是羅飛盯你盯得太緊了?”杜明強又猜測到。自己既然在獄中,阿華想必已成了羅飛此刻的首要目標?也只有羅飛能將這個昔日鄧驊手下的首席幹將逼迫得如此狼狽吧?
不過阿華卻搖了搖頭:“不,不是羅飛。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杜明強略一沉默,用提醒的口吻說道:“那你更得小心一點。”
阿華心中一凜,他明白對方的意思。羅飛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一個被追捕的獵物許久沒有看到獵手的蹤跡,那豈不正是到了最為危險的時刻?
這道理雖然清晰易懂,但阿華現在的確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應付羅飛了。這些天來他甚至已經漸漸淡忘了這個名字。現在經杜明強提及,阿華胸口間一陣沉悶,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
“看來你最近很忙?”杜明強察言觀色,然後他嘻嘻一笑,變成了入獄前那個饒舌的記者:“這麼忙了還來看我,我都快被你感動了。”
阿華意識到現場的氣氛已漸漸陷入對方的操控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等感覺好點了,他便又抬頭看着杜明強,冷冷地說道:“你的氣色倒不錯——在這裏面呆得很舒服吧?”
“舒服倒談不上。”杜明強坦然說道,“只不過不用操心,悠閑得很。”
“從今天開始,你可能要操點心了。”阿華的語氣明顯是要給對方找點不自在。
“哦?”杜明強凝起表情,靜待下文。
阿華轉過頭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尋找着什麼。片刻后他把目光轉回來,對杜明強說道:“她已經在美國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
杜明強的心隨着阿華的話語顫動了一下。十八年的磨礪早已將他的心煉成了堅石,但在那堅石深處仍然存在着柔嫩的地方。
“那她能看見了嗎?”杜明強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表情就像個孩子一樣忐忑。
阿華點點頭:“現在還是恢復階段。據醫生說,只要不發生意外,以後應該會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
杜明強長長地吁了口氣,他把身體靠向椅背,開始想像在那女孩秀麗的臉龐上終於會出現一雙明亮的眼睛。那該是一幅多麼完美的場景?
阿華又說:“等她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會派人去美國接她回來。”
“很好。”杜明強看着阿華,目光中透出由衷的讚賞。他知道自己沒有托錯人,阿華永遠是個最值得信賴的操事者。
阿華卻對杜明強的讚賞無動於衷。他仍然帶着像寒冰一樣冷漠的表情,然後他忽然問對方:“當她回來之後,你猜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會是什麼?”
杜明強一怔。他知道這是個欲擒故縱的設問,便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等待着。
阿華的嘴角略略地挑了挑,帶着些殘忍的笑意,然後他一字一字地吐着說:“她要找你。”
“找我?”杜明強心中先是一暖,但隨即又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之中。他的情感波動被阿華看在眼裏,而後者尚在蓄勢要給他沉重的一擊。
“是的,她要找你。”阿華又重複了一遍,並且這一次他還給出了進一步的解釋,“不過她要找的並不是那個鐘愛小提琴曲的男子,她要找的是殺死父親的兇手。”
杜明強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像是墜進了無底的深淵。是的,她對殺父兇手的仇恨要遠遠超出對一個神秘朋友的思念。這本是人之常情,他早已想到的,可他為何又對這樣事實毫無心理承受之力?
恍惚中,杜明強又聽見阿華的聲音:“既然她的視力恢復了,我想她很快就能找到這裏。”
杜明強仰起頭,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那女孩如此敏銳,她有什麼理由能找不到?當她找來的時候,自己又該如何應付?
這個問題想得杜明強頭痛欲裂。忽然,他好像明白了什麼,直盯着阿華的眼睛問道:“你在逼我?”
“不——”阿華糾正說,“我在等你。你該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必須要做個了結。”
在杜明強良久的沉默中,阿華悠悠站起了身:“快點吧。留給你我的時間或許都不太多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自顧自地離去,並不回頭再看對方一眼
下午兩點過後是犯人們放風活動的時間。杜明強仍像慣往一樣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聽音樂,希望能從那提琴曲中找回片刻的寧靜感覺。當樂曲聲響起之後,杜明強仰望着天空白雲多多,身體似乎也隨着那些音符飄入了空中,那固然是一種極為美妙的體驗,但也摻雜進了幾分無着無落的茫然。
一盤CD聽完之後,杜明強摘掉耳機,卻發現杭文治不知何時已坐在自己身邊。他正要開口詢問時,杭文治已搶先說道:“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杜明強笑笑,以示默認。
“也許你可以和我說說——就像我以前跟你說那樣。”杭文治看着杜明強,很真誠的樣子。
杜明強搖搖頭。他確實想找個人傾訴,可是自己心底那些東西杭文治又怎可能會懂?
杭文治見對方如此,便猶豫了一會,又道:“或許你只是想靜一靜?那我就不打擾你了。”說完很自覺地起身要走。
杜明強卻忽然把他拉住:“等等,我有事和你說。”
杭文治坐回去,微笑道:“怎麼,改變主意了?”
杜明強凝目看着杭文治,神色鄭重,看起來不像是要傾吐心事的樣子。後者被看得有些發毛,伸手撓頭問道:“……怎麼了?”
“你上次說……你要越獄?”杜明強壓低聲音反問。
這個話題跳得太快,杭文治似乎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了幾眼。
“別到處亂看——”杜明強提醒他,“正常聊天就行。”
杭文治穩了穩心神,忐忑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杜明強已做好決定,直言:“我改變主意了。”
“你什麼意思?”杭文治把身體向對方湊近。很顯然,雖然都是“改變主意”這四個字,但杜明強所言和自己剛才的意思截然不同。這裏面隱藏的寓意讓杭文治激動不已,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我也要出去——”杜明強進一步砸實了杭文治的推測,他正色道,“我會和你一起越獄。”
天哪,這簡直就是杭文治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知道之前他屢屢想遊說杜明強,可對方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沒想到今天杜明強竟主動轉變了態度,難免要讓杭文治喜出望外了。後者興奮之餘,免不了又對這個轉折的可靠性產生質疑,於是他忍不住提醒對方:“你說過的,你本來在這裏就呆不了多久,根本沒必要越獄的。”
杜明強的回復簡單得很:“現在情況不同了。”
杭文治還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為什麼?”
杜明強不願糾纏這個問題,他搖搖頭道:“為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準備怎麼做?”
“你是問我有什麼計劃?”
杜明強眯起眼睛:“上次你說你已經有了一些想法。”
杭文治很積極地回應了一句:“是的。”然後他再次環顧四周,謹慎地問道:“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
的確,這裏並不算什麼隱秘的地點——周圍經常會有其他犯人經過。
杜明強卻不像杭文治那樣慌張,他展臂攬住杭文治的肩頭,說道:“隨便聊吧。不用看着我,也不用看四周,正常一點就好。”說完之後還哈哈大笑了幾聲,好像是哥們間正在玩鬧似的。
在杜明強的帶動下,杭文治的神經也放鬆下來。他漫不經心地看着不遠處的籃球場,視線的餘光卻瞄着身後兩側。待附近無人了,便開口道:“照我看,想要越獄必須分兩步進行。第一步:首先得想辦法走出四監區。”
杜明強點點頭,對方所說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四監區是重刑犯們集中勞作和活動、休息的地方,這裏自然也成了獄方重點盯控的場所。到處都裝着攝像頭不說,四周的崗樓上還有荷槍實彈的武警,犯人們有任何異常舉動都會被立刻發現,所以想要在這個區域搞什麼動作是不太現實的。可是離開四監區又談何容易?
“怎麼走?往哪個方向走?”杜明強一連拋出了兩個疑問。
“必須往那邊走。”杭文治伸手一指,首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而他手指的地方正是被建造成八卦陣一般的辦公樓群。
杜明強順着杭文治的手勢做了個瞭望的姿勢,嘴裏卻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啊?他就是個二逼,你別搭理他!”
杭文治一怔,隨即看到有犯人正追着一個籃球跑過來,便也甩手虛張聲勢地點了兩下:“他要是再敢跟我呲毛,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操,眼鏡要發彪啦!”揀籃球的犯人嬉皮笑臉地嚷嚷起來,有點唯恐天下不亂的勁兒。
杜明強和杭文治瞥了對方一眼,沒有搭理他。那犯人覺得無趣,自己抱着籃球回去了。杜明強目送着他走遠,開始順着杭文治的思路分析:“辦公區的確是整個監獄裏戒備最鬆懈的地方,因為犯人一般都到不了那裏。反過來說,如果能到了那裏,越獄的機會便會增大很多。”
“所以關鍵就在於怎麼到那裏去。”杭文治接住話茬又回到了杜明強先前提到過的第一個問題,“其實我已經想過了,有兩種方法,明去,或者暗去。”
“嗯。”杜明強大致理解杭文治的意思,不過他還是鼓勵對方:“詳細說說。”
“明去,就是利用一些合法的機會進入辦公區。比如像昨天下午我們一塊去裝貨,或者有時候被管教叫去問話等等。”
“明去的話——”杜明強沉吟道,“要想越獄,可就得來武的了。”
“武的?”杭文治一愣,說,這個我還沒細想……武的怎麼來?”
杜明強道:“我也沒細想。不過既然是明去,那偷偷摸摸跑掉就不太可能。只能動武,找機會幹掉監看的管教,或者劫持裝貨的卡車,強行沖關。”
“這個太冒險了吧?”杭文治連連搖頭,“而且……而且這樣難免傷及無辜。”
杜明強笑了笑,表示理解。杭文治畢竟是個書生,雖然他有着強烈的越獄慾望,但要真的讓他去殺人行兇,那肯定是強人所難了。
杜明強便又詢問:“那你再說說,暗去怎麼去?”
“暗去的話就是想辦法悄悄穿過前面那片農場,進入辦公區。那樣沒有管教盯着,想做點什麼事空間會比較大。”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搖頭道:“悄悄過去?我可想不出什麼辦法。四監區本身就有警衛嚴密看守,四周高牆上又都是崗哨,就算我們能穿過農場,也未必過得去那些辦公樓。那裏也有警衛把守,而且樓群建得像迷宮一樣,沒有管教帶着根本轉不出來。”
杭文治沒有急着說話,只是看着遠方,若有所思。
杜明強看到對方這副姿態,猜測道:“你有好辦法?”
“是有一個辦法——我已經想了很久。”杭文治略頓了頓,道,“我們可以從地下走。”
“地下?”杜明強隱隱猜到什麼,腦子飛速地轉起來。
“是的。從地下走你剛才提到的問題就全都不存在了。”杭文治的眼中光芒閃爍,“我們可以繞過警衛進入辦公樓,甚至越過辦公樓,直達樓前的停車廣場。”
“你的意思是——走地下管道?”
杭文治點點頭,同時又說:“我是做市政設計的,對這些地下管道熟得不能再熟。”
杜明強倒忘了這一條,現在聽杭文治提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
杭文治受到鼓舞,乾脆展開說道:“根據市政設計的要求,監獄裏的地下管道至少會有給水管道、污水管道、雨水管道和消防管道這幾種,如果我們要從地下走,雨水管道是首選。因為本市雨量較大,雨水管道的設計一般會比較寬闊,只要別趕在下雨天,在管道內通行肯定是沒問題的。”
杜明強對這些管道也並非一竅不通,他突然滿懷期翼地問道:“雨水管道一般會通往最近的河流吧?”
杭文治再次點頭,不過這次他不得不摧毀對方的美好希望:“你想通過管道直接跑出監獄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據設計標準,監獄地區的地下管網建設時,在通向外界的出口處一定要設置阻隔柵欄。所以我們再怎麼轉悠,也只能在監獄範圍內的地下活動。”
“什麼樣的柵欄,帶鎖的嗎?”
“粗鐵條,焊死的——不可能打開。”
杜明強咧咧嘴,他空有高超的開鎖本領,可惜卻無用武之地。
思考片刻之後,他又分析道:“你說的沒錯,我們第一站的行動目標就是先離開四監區。我們可以找個晚上潛入到辦公樓,在那裏換上管教的警服。接下來怎麼逃出監獄……就得從長計議了。”
“確實如此。我目前也只能想到第一步,接下來該怎麼辦還完全沒有頭緒。不過現在你肯幫我,我的信心就增添了許多。”杭文治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杜明強卻在暗自搖頭。自己只不過剛剛說要越獄,杭文治便如此興奮,難道在他眼中,自己已經成了無所不能的角色嗎?其實越獄這件事情杜明強也是毫無把握的,如果不是出於那個特殊的原因,他根本就不會去冒這個天大的風險。
在策劃這樣一項生死攸關的計劃時,過度的興奮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杜明強覺得需要給杭文治潑一潑冷水了。於是他正色問道:“既然你已經想到這一步,而且還想了這麼多天。那麼你告訴我:我們該怎樣從雨水管道潛入辦公樓?”
“在四監區內我已經找到了兩個雨水井蓋,這可以成為我們潛往地下的入口。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在辦公樓附近可以找到一個出口……”
“或許?”杜明強“嘿”的冷笑一聲,“我不要‘或許’,我需要的是百分百確定可行的計劃。我允許任何失敗的可能性存在,因為我們不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道:“我還沒來得及摸清辦公樓附近的情況。而且每次到那邊都有管教跟着,不可能到處亂看……”
杜明強只是想讓杭文治冷靜一下,並不是真的要打擊對方。見效果達到了,他的語氣便有所緩和。沉吟片刻后,他開始提出自己的建議:“你現在不是經常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嗎?這是個摸清地形的好機會,想辦法利用一下。”
杭文治點頭道:“我明白。”
“還有一個問題啊。”杜明強又想到一個細節,立刻便提了出來,“雨水管道的出口肯定都在室外,也就是說:我們通過雨水管道最多只能接近辦公樓群,但無法進入樓內。如果想以辦公樓為中轉站,還要考慮怎麼進樓的問題。”
毫無疑問,每幢大樓的出入口都會有警衛二十四小時值班。要想悄無聲息地潛入樓內,想通過正常的路徑肯定是不可能的。杭文治琢磨了一會,說:“一定要進樓的話,還是得通過管道。雨水管道肯定不行,得走排污通道。我們可以在辦公樓附近各找一個位置隱秘且相互距離不遠雨水和排污井蓋,作為改變路徑的交接口。”
“從一開始就走排污通道不行嗎?”杜明強不太理解對方為什麼要把事情搞複雜,在中途進行管道轉換肯定是有風險的。
“不會有連接四監區和辦公樓群的排污通道的。”杭文治解釋說,“因為在四監區和辦公樓之間有一大片農場。農場本身不需要埋設排污管道,所以在設計中就不可能把四監區和辦公樓群的排污通道練成一片,那樣會造成巨大的浪費。這兩片區域的排污通道肯定是分成兩路,各自通往監獄外圍,連接到市政排水管網上。只有雨水管道是整個監獄地區都少不了的,肯定能連成一片。”
杜明強聽明白了。要想從四監區跨越農場區抵達辦公樓群,只有雨水管道這一條路可走。而要想進入辦公樓,又要改換排污管道。他抬起目光掃視着遠處的農場和高樓,躊躇着說道:“如果這樣的話,選擇合適的轉換點就非常重要了。”
杭文治“嗯”了一聲,道:“在確定行動之前,我必須獲得整個監獄地區的管道設計圖,這樣我才能知道每個井蓋的所在。而且到了地下是無法分辯東南西北的,沒有管道線路圖,我們就很難把握正確的前進方向。”
杜明強為難地皺起眉頭:“管道設計圖?這要到哪裏去搞?”
杭文治的目光看向監區西側,緩緩說道:“我有辦法……不過還得等待合適的機會。”
杜明強心中一動,順着杭文治的目光望去。西首邊是監區內的鍋爐房,午後的太陽正從高高聳立的煙囪頂部爬過,刺目的陽光使得倆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這個晚春的下午,杜明強和杭文治二人第一次對越獄計劃做了深入的探討。如果從A市第一監獄的歷史來看,他們似乎是在做一項自尋死路的嘗試。因為這是全省戒備最森嚴的監獄,近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越獄成功的事件。攔在他們面前的不僅有密佈的監控和全副武裝的哨兵,還有兩層樓高的監獄圍牆和牆頭密佈的電網,圍牆邊十米範圍內都是禁行地帶,即便是在夜晚,也是數十個探照燈不停地沿着牆根掃來掃去,只要你膽敢接近,立刻就會被哨塔上的武警開槍擊斃了。
而監獄的大門同樣牢不可破:厚重的鐵門一般保持着關閉的常態,只有機動車通過時才會打開。當然了,在鐵門打開之前,任何一輛機動車都要接受嚴格的檢查,檢查的程序甚至包括高科技的熱成像技術,如果發現異常,鐵門前的鐵血武警立刻便會持槍相向,根本不會給犯人絲毫夾帶矇混的機會。
供行人出入的偏門安全措施則更加嚴密:偏門分成前後兩道,全部是由高強度的防彈玻璃構成。在兩道門之間形成一條長約五米、寬約三米的透明通道,這條通道被稱為安全緩衝區。內部的人員想從偏門走出監獄時,首先要開啟第一道門的指紋識別鎖,這個鎖只有提前輸入過指紋資料的獄方管教才能控制。而通過第一道門並不意味着就能離開監獄,因為前方還有第二道由人工操控啟閉的電子門禁。出監人員來到安全緩衝區之後,他們身後的第一道門便會關閉,這時他們相當於被限制在兩道門之間,進退不得。在第二道門外的值班警衛會通過透明玻璃仔細核查緩衝區內每一個人的身份和出入通行文件,確定無異之後才會把這道門打開。所以如果真有犯人想通過劫持管教或者喬裝改扮的方法混出監獄,那他的下場只能是成為安全緩衝區內的一隻瓮中之鱉。
杜明強和杭文治討論得再熱鬧,他們的出逃計劃也僅能到達監區外的辦公樓群而已。他們要憑什麼越過監獄的圍牆和鐵門?這個嚴肅的問題難道倆人都未曾考慮嗎?或者說倆人都意識到此事過於棘手,索性以一種逃避的狀態暫且拋諸腦後?
又或者說,他們其實都還藏着其他的想法?
這一連串的問號只有等到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才能一一解開了……
此後杜明強和杭文治一有機會便湊到一起,將各自的想法思路拿出來交流一番。大家都知道這倆人以前關係就不錯,所以對他們之間的頻繁接觸也沒人多心。
如同枯燥的輪迴一樣,周末結束,新一周的勞動改造便又要開始。杜明強和杭文治既有了越獄的念頭,在幹活的時候便愈發認真,不想再節外惹出什麼是非來。到了周一下午,倆人正在專心勞作,忽聽車間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抬眼看時,卻見小順和黑子被管教押了進來。原來是禁閉期限已滿,這倆人得以沖回監區。
經過十天不見天日的禁閉生活,這倆人看起來都白胖了許多。變白當然是曬不到陽關的緣故,而變胖其實是多日未曾活動,而禁閉室的伙食又粗糙不堪,因此而引起身體浮腫。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出倆人走路的時候腳步都有些發飄,這才是體質狀況的真實表現。
當然了,就關禁閉這個懲罰而言,更要命的其實是對人精神上的折磨。想像一下,在一個狹小封閉的黑屋子內,接觸不到外界的信息,沒有任何工作,沒有任何消遣,甚至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每天只是有人來送飯時才能享受到新鮮的空氣和陽光,否則只能在黑暗中承受那種無邊的寂寞和壓抑。任誰在這種環境下呆上十天,他的內心世界都會荒蕪得長滿雜草,精神亦處於支離崩潰之邊緣。
犯人們用目光迎接着這兩個受盡苦難的傢伙,多數人都在幸災樂禍地暗暗偷笑。小順和黑子也沒了往日的張狂,倆人都耷拉着腦袋,木然地跟着帶隊管教,腳步則機械地移動着,像是失去了靈魂的木偶一般。很明顯,他們的精神創傷仍然在肆虐着最後的餘威。
“給他們倆分配點任務。關了這麼久,生產技能可別荒廢了。”老黃站在門口沖“大饅頭”嚷了一句。“大饅頭”心領神會,立刻給小順和黑子派發了原料和生產工具,發鉛筆的時候他還特意揶揄了黑子一句:“這次可看緊點啊,別再丟了。”
黑子恍惚捏住鉛筆,片刻后他的思維慢慢啟動,便轉過頭來瞪了小順一眼。小順本來也在看着他,倆人的眼神對在了一起,立刻就有火星飛濺的感覺。
小順狠狠翻了翻嘴唇,做了個“呸!”的口型。因為管教還在不遠處,他倒沒敢發出聲音。
管教沒注意到小順的把戲,一旁的平哥卻看了個清清楚楚。後者立刻板著臉叱道:“都給我好好乾活!媽的,還嫌丟臉丟得不夠么?”
在小順和黑子眼中,平哥的威嚴並不亞於張海峰。倆人連忙收回目光,各自老實坐好。這下午的終於沒再鬧出什麼事端來。
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管教把犯人們帶到監區食堂去吃晚飯。按照要求,前往食堂的路上是必須排着隊的,但進了食堂之後犯人們便可以分散行動。杜明強和杭文治打好飯之後,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倆人面對面的,正好邊吃邊聊。
剛說了沒幾句,杜明強忽然沖杭文治使了個眼色,杭文治警覺地回頭一看,只見平哥端個飯盆正晃悠悠地走過來。
杭文治主動招呼了一聲:“平哥。”杜明強卻只管吃自己的飯,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似的。平哥知道他一貫如此,倒也並不着惱,只衝杭文治努了努嘴說:“你到一邊去,我和他說會話。”
杭文治把自己的飯盆收拾收拾,讓開了位置。同時暗想:平哥這是要幹什麼?難道是自己這兩天和杜明強相處過密,引起了對方的猜忌?心中既然忐忑,他就沒急着離開,只端着飯盆左右踱了兩步,看似在找座位,其實是想聽聽平哥到底要說什麼。
平哥在杜明強對面坐好,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直接問道:“上次那支鉛筆,是不是你拿的?”說話時他又扭頭瞥了杭文治一眼,似乎對後者磨磨磯磯的動作不甚滿意。
杭文治知道平哥的話頭和自己的越獄計劃無關,立刻便放了心,於是快步走到另一個角落裏吃飯去了。
這邊杜明強面對平哥直愣愣地問話,回答得也很乾脆:“不是。”
平哥又道:“這麼長的一支新鉛筆,說沒就沒了——”他一邊說還一邊舉起手中的筷子比劃了一下,“——哪兒也找不到,這事真是奇怪得很。”
杜明強口中咀嚼不停,嘟囔着附和:“嗯,的確奇怪。”
平哥看着杜明強,目光中好像帶着千斤墜子似的,壓力逼人。但杜明強用無辜的目光輕輕一接,便把這洶湧而來的壓力盡數化解。
平哥把玩着手裏的筷子,忽然將筷子頭沖杜明強一點,冷笑道:“能做這件怪事的人,不是你,就是小順。”
“不錯。”這次杜明強不僅附和,還幫平哥詳細解釋了一番,“那天只有我們倆到廠房外面了,而且還接觸了來拉貨的卡車。如果那支鉛筆怎麼也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我們中間的某個人夾在貨物里送出監獄了。”
見杜明強如此合作,平哥的神情緩和了一些,他甚至還誇讚了對方一句:“你的確是個明白人。”
杜明強快速扒了兩口飯,咽進肚子后說道:“你直接去問小順吧,這事和我無關。”
平哥眯起眼睛:“你沒有騙我?”
杜明強笑了笑,反問:“我要整黑子的話,用得着這麼費事嗎?”
平哥“嗯”了一聲,明白對方的意思。把那支鉛筆送出監獄,除了陷害黑子之外還有什麼意義?而杜明強早已捏住了黑子的軟肋,他要想辦黑子,根本無需出此下策。這麼分析下來,這鉛筆該是小順拿走確認無疑了。
“這裏面的事其實並不難判,只是誰都沒個實證。我不得不謹慎一點。”平哥調整了一下手中的筷子,看起來要準備吃飯了。
“我明白——”杜明強通情得很,“你是監舍大哥,有些事情一定得處理好。”
平哥點點頭,把筷子往飯糰里一戳,下結論般地總結道:“你說不是你做的,我信你。”
“謝謝平哥。”杜明強再怎麼不羈,此刻也得受了這個人情。
平哥左手一揚,算是回了謝,然後又道:“晚上我處理監舍內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
所謂“監舍內的事”當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順之間的過節。本來犯人相互有些矛盾並不稀奇,平哥也沒放在心上。但現在這件事越鬧越大,他再不插手的話,不僅管教那邊交待不過去,自己在犯人中也會失了威望。所以雖然黑子和小順已經受到禁閉的處罰,平哥身為號頭,還得另外拿出一套說法來。他現在來找杜明強,一是後者本身與此事有些牽連,需要先翟清一下,另外也是打個招呼,畢竟這傢伙行事怪異,萬一到時候插手添亂別不好收拾。
這事和杜明強本來就沒什麼厲害,小順和黑子又都不是什麼善茬,他也懶得糾纏其間。平哥既然特意提出來,杜明強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只道:“你看着辦吧,這事和我無關。”
平哥滿意地說了句:“好!”然後開始悶頭吃飯。杜明強倒吃得差不多了,閑來無事便把目光在食堂里四下亂看。卻見黑子和阿山坐在一起,臉色陰沉,似乎還在生着悶氣。而小順卻坐在人堆之中,一邊吃飯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什麼。雖聽不見他的言語,但能猜到這小子定是精神狀態恢復了,正在向別人吹噓他身處禁閉室的“光輝戰績”。
杜明強心知小順今晚必討不到什麼好去。忍不住“嘿”了一聲,暗自搖頭。
晚飯過後,犯人們照例去活動室收看了新聞聯播,然後各自回監舍休息。小順和黑子進屋之後相互間便橫眉豎眼的,只礙着平哥在,不敢造次。平哥見時間還早,也懶得搭理他們,一個人把着撲克在玩。阿山依舊沉默寡言。只有杜明強偶爾和杭文治閑聊幾句,不過杭文治總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考慮越獄計劃呢,還是已嗅出了監舍中的異常氣氛?
晚上九點,熄燈鈴響起。小順湊到平哥床前:“平哥,洗漱么?我給您打水去。”
平哥一搖手,冷冷說道:“今天先不洗了,一會還有事呢。”
平哥說不洗,小順、黑子、阿山也都不敢洗,平日此時擁擠的衛生間今天倒冷清下來。杜明強便拉着杭文治:“走,咱倆先洗去。”
杭文治有些猶豫,瞥着平哥悄聲問道:“好嗎?”
杜明強笑了笑:“你聽我的,沒事。”杭文治見他說得坦然,也就不再多慮。倆人便進了衛生間,各自擠了牙膏接了水,一人佔着水池,一人佔着便池,同時刷起牙來。
外屋的氣氛靜悄悄的,透着暴風雨來臨前的凝重。杜明強刷得快,完事了又到水池這邊來沖杯子。杭文治把牙刷杵在嘴裏,停了手上的動作問對方:“今兒晚上是怎麼了?”
“小順可能要吃點苦頭。”杜明強輕聲說道,“不管他們幹啥,你別插手。”
杭文治愣了愣說:“我管這閑事幹什麼?”說完又開始繼續刷牙。
“小順前一陣對你可不錯。”杜明強道,“我怕你心軟。為了這小子得罪平哥不值當。”
杜明強倒沒有瞎說。小順拍杭文治的馬屁可有一段時間了。在整個四監區,管杭文治叫“文哥”的,大概就只有他一個人。
杭文治吐出一大口牙膏沫來,搖頭道:“他對我有啥不錯的?還不都是衝著你的面子——他們都怕你。”
杜明強嘿嘿一笑,沒興趣再繼續這個話題。打了盆水轉身洗臉去了。
因為沒人催促,杜明強和杭文治倆人都慢條斯理的。等他們磨磨磯磯地洗漱完畢,正好也到了熄燈的時間。監舍的燈滅了之後,便只有月光從氣窗中透進來。這朦朧的光線倒不至於影響犯人在室內的正常活動,但裝在牆角的監控攝像就徹底失去作用了。
“你們倆個過來吧。”平哥把撲克牌往床腳一摔,原本盤在床鋪上的雙腿放下來,轉身換成了向外而坐的姿勢。
不用點名,大家都清楚“你們倆”指的是誰。小順和黑子連忙走上前,低頭垂手地叫了聲:“平哥。”
“蹲下。平哥要問話。”阿山站在一旁指揮道。小順和黑子乖乖地蹲在平哥腳下,沒有吩咐不敢抬頭。
杜明強和杭文治這時也走出了衛生間,他們倆的床鋪在裏屋平哥對面,見到這陣勢不方便過去,就在外屋黑子的床位上先坐下來,靜觀其變。
卻聽平哥冷笑着說道:“行啊,你們倆這次露臉露大了吧?”
小順愁容滿面地叫苦道:“這叫啥露臉?我在禁閉室里都快憋死了。”一旁的黑子則要老道一些,他知道這次自己弄丟了鉛筆,事端惹得可不小。平哥心裏肯定窩着火,這個時候最好少說話,裝得老老實實就對了。所以他斜着眼睛,只是恨恨地盯着小順,卻不作聲。
果然,小順一開口就被平哥咬住了:“憋死了?你下午出來之後不是挺活躍的嘛,我看你憋不死,越憋越精神。”
小順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什麼了。
平哥“哼”一聲,開始切入正題:“你們倆自己說說吧,那鉛筆是怎麼回事?”
這次小順學乖了,沒有急着說話,而是先看了看黑子。黑子也沉得住氣,閉口不言。小順於是又偷眼去看平哥,卻發現平哥正瞪着眼睛緊盯着自己,他一下子慌了,連忙為自己辯解道:“我哪知道怎麼回事?黑子把鉛筆弄丟了,倒要我陪着關禁閉,我真搞不懂‘鬼見愁’是怎麼想的。”
平哥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轉而看向黑子:“你呢?你有什麼說法?”
見平哥問到了自己頭上,黑子這才咧着嘴說道:“我確實丟了鉛筆,這也沒啥好說的,罰我不冤。也不知道是哪個手賤偷了我的鉛筆,拿回家捅他媽逼去了。”
這話罵得實在骯髒,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從黑子說話時的眼神來看,分明是衝著小順去的。後者立刻按捺不住:“操你丫的!你看我幹什麼?我又沒拿!”
“你沒拿,鉛筆能飛了?”黑子針鋒相對,“那天你負責裝貨,來來回回不知從我桌旁走了多少趟。除了你,誰能把鉛筆帶到廠房外面去?”
小順翻了個白眼:“操,隨你怎麼說吧,反正我沒拿。你愛捅誰媽捅誰媽。”
“都別說了!”平哥喝斷了兩人間的爭吵,“看你們這副操行,就他媽的嘴上厲害。誰看誰不爽,找個地方練練。整這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幹什麼?!老子的臉都被你們這兩個廢物丟光了!”
小順還要辯解:“平哥,這事真的跟我沒關係……”
“沒關係‘鬼見愁’能關你十天禁閉?”平哥用手指着小順,就差戳到他腦袋頂了,“誰也不是傻子。那鉛筆不在廠房裏,肯定是被人帶到了外面。除了你,還有誰?”
小順乾咽了一口唾沫,這事確實難以解釋。他本來想說:杜明強不也進進出出裝貨了嗎?但再一想,那哥們可不好惹,自己如果犯不着多樹一個強敵。況且杜明強也確實沒有要拿走黑子鉛筆的理由。
“平哥,我真沒拿他的鉛筆。”小順兀在堅持,但口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囂張了。
黑子這時看出平哥似乎是向著自己這邊的,態度比剛才便硬了三分,他挺起身體,用居高臨下的派頭壓着小順逼問道:“你沒拿?那你說鉛筆去哪兒了?”
“你的鉛筆我怎麼知道去哪兒了?”小順被黑子這麼一激,又毛愣起來,斜呲着眼角說道:“你他媽的那天在廁所里蹲了半天,沒準你給塞自己屁眼裏去了。”
這句話說的純屬口無遮攔的胡攪蠻纏了。平哥眼見小順當著自己的面還敢嘴硬,心中的火氣越拱越旺,乾脆沖阿山一揮手道:“啥也別說了,治他!”
阿山毫不含糊,上前用胳膊摟住小順的脖子一拖。小順本來是蹲着的,這下便屁股着地成了仰面半躺。他心中又急又怕,忙喊道:“平哥,您這是幹嗎?您先聽我說啊。”
“還說個屁!先讓丫的閉嘴。”平哥怒氣沖沖地喝道。阿山胳膊加力,小順的脖子被緊緊箍住,聲音便發不出來了。
平哥又揮揮手:“今天晚上讓他睡吊床。”
這話杭文治就挺不明白了,他用胳膊肘杵了杵身旁的杜明強:“睡吊床什麼意思?”
杜明強倒是對監獄裏面的各種黑話切口了如指掌。他給對方解釋道:“睡吊床就是用繩子把人的雙手捆起來,然後吊在高處。繩子的長度要控制好,讓被吊的人踮起腳尖時剛好能勉強着地。這樣一個晚上下來,能讓你全身的筋骨都散了架。”
杜明強說話的當兒,阿山已經把小順拖到了衛生間門口,再要往裏進時,卻被對方岔開雙腿別住門框,一時倒僵持住了。
黑子還蹲在裏面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冷不防被平哥一腳踢倒:“你丫的傻笑什麼?還不過去幫手?”
黑子求之不得,猴一樣地跳起來,直往戰團里沖。平哥也起身,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只有杜明強和杭文治仍然靜坐在床邊,冷眼旁觀。
黑子把小順的雙腿從門框上掰開,與阿山一頭一尾,倆人輕輕鬆鬆地把小順抬進了衛生間內。小順拚命扭曲掙扎,卻哪裏掙脫得動?杭文治看着這副場景,忽然想到自己第一天入監的時候也是如此遭受屈辱,心中免不了充滿感慨與酸楚。
平哥也進了衛生間,卻見他伸右手到褲兜里一摸,掏出了一截繩子。這繩子原是車間裏用來製作紙袋提線的,因為用量較大,偶爾偷拿一截出來,倒也無人知曉。
那邊阿山和黑子共同按住小順,平哥便拿繩子去綁紮後者的雙手。小順還要掙扎,平哥把臉一黑:“再亂動我他媽的廢了你!”
小順深知平哥動怒可不是鬧着玩的,便不敢反抗,但嘴裏仍嗚嗚嗚的,好像還要喊冤,只可惜脖子被阿山緊緊箍住,有話也說不出來。
平哥把小順雙手牢牢捆好,然後提着繩頭踩在了水池上。黑子阿山會意,強行拖着小順站起來。平哥登上水池子,把繩子牽向高處,小順被迫變成了高舉雙手朝天的尷尬姿勢。
天花板下方有從樓上監舍的排水管,平哥把繩子的另一頭兜上去繞了一圈,然後他用力拉了兩下,調整好繩子的長度,待小順兩腳腳尖勉力踮起了,便將那繩頭打了個死結。
這活做完之後,平哥跳下水池,拍了拍手說:“行了,把他放開吧。”
黑子和阿山鬆開小順,暫退到平哥身旁。小順的身體失去扶持,一時間有些支撐不住,歪歪斜斜地晃起來。因為雙手被吊在空中,他想倒也倒不下去,只能用腳尖點着地轉圈,樣子狼狽不堪。
“行啊,再練練可以跳芭蕾舞了。”黑子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著風涼話。
小順叫苦不迭,又不敢大喊,只能告饒道:“平哥,您放了我吧,我真是冤枉的……”
“滾你媽的,平哥還能冤枉了你?”黑子給了小順一個掃膛腿,後者剛剛找好平衡,這下又被奪走腳尖的支撐,不得不再次跳起了“芭蕾舞”。
“黑子,我操你媽!”小順不敢和平哥頂嘴,只能把滿腔怨氣都發泄在黑子身上,他一邊轉圈一邊斥問對方:“你說我拿了你的鉛筆,你有什麼證據?”
黑子還沒說話,平哥已經劈頭蓋臉地罵道:“要他媽的什麼證據?沒證據老子還治不了你了?!”
小順聽這話心中頓時一涼,知道今天這事平哥完全沒向著自己。絕望之餘,他忽然看見了坐在衛生間對面床上的那兩個人,一下子像是又發現了救命稻草。
“文哥——”小順喊出了杭文治的名頭,“您倒是幫我說兩句啊,我是冤枉的!”
杭文治早已和杜明強商量好,不去參與這幫人的內亂。但沒想到小順會主動把皮球踢了過來。杭文治沒有動身,只不痛不癢地說道:“你冤不冤枉,我怎麼知道?再說了,你和黑子之間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文哥,我最近人前人後的,對你可不錯。”小順哭喪着臉,抓住着最後的稻草不肯放手,“您好歹幫我說兩句,平哥能賣你個面子……”
“我操!”平哥聽不下去了,抬手就抽了小順一個嘴巴,“你丫蹲禁閉蹲傻了吧?我平哥還得賣他個面子?!”
杜明強也皺了皺眉頭。小順這般口無遮攔的,可別把平哥的火再惹到他倆這邊。正想着,卻見杭文治一起身,已經從床邊站了起來。杜明強一驚:怎麼他還是忍不住了?這正是自己擔心的結果。他連忙拉了杭文治一把,趁對方略一停頓的當兒,搖頭使了個眼色。可杭文治卻把他的手輕輕推開,然後繼續向著衛生間方向而去。
這一下不僅杜明強沒想到,也大大出乎平哥的意料。難道這個文靜瘦弱的傢伙竟真的要為小順出頭?平哥轉過身來盯着杭文治,臉色漸漸陰鬱起來。他當然不會把對方放在眼裏,不過杭文治身後還有一個杜明強,如果這倆人的行動是串通在一起的,那可有點棘手了。
見到杭文治起身,全場最激動的人就是小順了。他又扭着身體喊道:“文哥,你可得幫幫我。上次我還救過你的命哪!”
小順提及的正是杭文治入監第一天發生的那場風波。當時杭文治不堪平哥等人的欺辱,在衛生間內用眼鏡片割腕自殺。正巧小順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得及時,這才幫杭文治撿回條命。後來監舍內犯人的地位格局發生變化,小順便時常說起這件事情,以此向杭文治示好。現在他把脫困的希望都寄托在杭文治身上,情急之下就又把這茬提了起來。
杭文治這當兒已跨過了衛生間的門檻。黑子有些毛了,橫一步過來指着他的鼻子威脅道:“眼鏡,你丫的少管閑事!”
杭文治沖黑子搖搖頭,那意思好像在說:你誤會我了。黑子怔了怔,一時間有些判斷不清,便轉頭去看平哥態度。平哥則沉穩得多,他只是陰沉着臉,且看杭文治接下來要幹什麼。
杭文治又走了兩步,近距離站在了小順面前。小順忙陪着笑叫聲:“文哥!”
“你倒記得救過我的命?”杭文治看着對方冷冰冰地說道,“你怎麼不記得那天是誰脫了我的褲子,然後又用牙刷和洗衣服折磨我的?”
小順一下子呆住了。那天折磨杭文治的時候,正是他上躥下跳,表現得最為積極。不過這事過後誰也不提了,他還以為杭文治沒有記仇呢。沒想到對方卻在此刻把話兒撂了出來,真是讓他有種雪上加霜的絕望感。
半晌之後,小順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文哥,那都是誤會,您可別跟我一般見識……”
杭文治不屑地“嘁”了一聲,道:“我當然不跟你一般見識。只是你這麼嚷來嚷去的,大家休息不好不說,可別把管教再招來了——我得幫你把着點嘴巴。”說罷他從水池邊拿起塊臭抹布,胡亂團了團便往小順的嘴裏塞過去。後者被吊著雙手無從閃躲,無奈地“嗚嗚”幾聲之後口中已被抹布塞滿,再也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行啊眼鏡,算你小子識相。”黑子見此光景,原先敵對的情緒立刻散了,他拍了拍杭文治的肩膀,進一步煽風點火道,“對這種兩面三刀的傻逼,千萬不能慣着。你今天給他臉了,明天他就能騎在你腦袋上拉屎。”
平哥緊繃的臉色也鬆弛下來,不過他卻轉身看着杜明強點了點頭。在他猜測,杭文治這番表現定是杜明強事先安排的,可算是這哥倆對自己的一次示好,所以他得回應一下。
那邊杭文治把小順的嘴堵上之後也不逗留,直接離開衛生間往自己的床鋪走去。杜明強起身跟了兩步,壓着嗓門笑道:“兄弟,你總算學會適應這裏的生活了。”
杭文治也不言語,直接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然後便仰面一動不動。把一塊抹布塞到雙手被縛的小順嘴裏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杭文治卻像是已非常疲憊似的。杜明強默默搖頭,料想對方雖能和平哥等人同流合污,但心中難免會有糾葛。這事只能讓他自己慢慢調整去了。
平哥等人制服了小順,今晚的事便算告一段落。黑子開始張羅着給平哥打水洗漱,鞍前馬後殷勤十足。小順雖然失去自由,嘴巴也被堵上了,但他的眼睛卻不繞人,一直惡狠狠地盯着黑子,恨不能把對方的肉剜下一塊似的。
黑子一開始全當沒看見,等服侍平哥躺下了,他又折回衛生間裏,拿起把牙刷抵着小順的眼睛威脅道:“你他媽的看什麼看,再看老子把你這雙狗珠子給廢了。”
為了防止犯人間的傷害,監獄用的牙刷柄都非常短,頭尾部也都是圓圓的無法吃力。不過小順此刻動彈不得,黑子要真想用牙刷廢了他的眼睛也不費事。即便如此,小順也不吃對方的威脅,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心中則用最惡毒的語言把黑子祖宗八代的女性親屬全都問候了一遍。
“你媽逼的呆那裏頭幹啥呢?也想睡吊床了是不是?”平哥見黑子久久不出來,便罵了一句。今天晚上他收拾小順是為了給監舍立規矩,並不是幫黑子出私人怨氣的。他覺得後者有些得意忘形了,看來還得找個機會把這傢伙也修理修理。
感覺到平哥有些動怒,黑子也不敢在衛生間久留了。不過小順那猖狂的眼神着實令黑子惱火,在離開之前,他還要氣勢洶洶地撂下去狠話來:“你小子等着吧,這次我非得讓你徹底服了我!”
黑子最後出了衛生間,四二四監舍終於恢復了夜晚的寧靜。除了小順之外,眾人各回各床休息。
這監舍內共有三張雙人床,剛進屋有一張是正對衛生間的,環境最差。這張床小順睡上鋪,黑子睡下鋪;與這張床頭尾相連的靠近裏屋位置的床則分配給杜明強與杭文治,其中杜明強睡上鋪,杭文治睡下鋪;裏屋另有一張床在整個監舍中位置最好,這張床的下鋪自然屬於平哥,上鋪則睡着他目前的心腹打手阿山。
平哥眯着眼躺了會,剛剛要睡着時,忽然感覺前屋有些響動,睜眼一看,卻見黑子又從床上跳起來,緊兩步衝進了衛生間,然後“撲撲”兩聲悶響,料是給了小順兩腳。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了?”平哥一拍床板坐了身,怒聲呵斥道。
黑子連忙跑出衛生間,坐在自己的床板上悻悻辯解:“不是啊,平哥……小順老在衛生間裏瞪我,搞得我睡不着。”他倒沒瞎說,外屋那個床位就對着衛生間的門,小順吊在裏面,和黑子的視線便無阻隔。
“你丫是老娘們啊?有人看你你還睡不着?”
“得了,平哥,我錯了。”黑子趕緊服軟。
平哥正在覺頭上,罵了兩句也懶得多說,倒頭繼續睡去了。那邊黑子也靜悄悄地躺下,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響。只是小順仍然在衛生間裏瞪眼瞅着他,令他心裏毛愣愣地極不舒服。最後他被盯得沒辦法了,只好翻了個身,屁股沖外不與對方視線相對。不過這樣倒顯得自己怯了似的,終是極為不爽。
夜色漸深,眾人陸續睡去。靜夜中偶有人起夜入廁也都輕手輕腳的,生怕再擾醒平哥觸了霉頭。
對酣睡的人來說夜晚總是如此短暫。只不知不覺中,監舍的氣窗外已泛起了一抹白色。平哥這一覺睡得舒坦無比,到了這個點正好自然醒來,通體舒泰之餘,卻感覺膀胱墜墜的有了些尿意。於是他便下床踢上鞋子,懶洋洋地往衛生間走去。
進了衛生間,只見小順仍保持着被吊起的姿勢,只是腦袋低垂着,腳下也沒什麼力,好像也睡著了似的。平哥便踢了他一腳,罵道:“你丫睡得倒爽。”然後繞到便池邊上,解開褲子酣暢地噴洒了一番。
一泡尿滋完,轉身想要離去時,卻見小順還是軟塌塌地低着頭,身子微微晃着,顯示剛才那一腳的力道還未散去。平哥有些惱了,一把薅住他的頭髮把小順的腦袋拎了起來,同時又罵道:“睡這麼死,你他媽的豬……”
這話只罵了一般話頭便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僅如此,平哥整個人也愕然怔住,像是見到了某件難以置信的怪事一般。片刻之後,他略略回復些神智,連忙抬起另一隻手,將食指伸到小順的鼻下探了一探。
不探還好,這一探平哥的心頓時墜進了萬丈谷底。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急速地喘息着,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同時在平哥心胸中某種洶湧而來的情緒很快就積攢到了頂點,他氣急敗壞地罵了聲:“我操!”
“平哥,有事嗎?”外面阿山也醒了,聽聲音有些不對,就問了一句。
平哥沒有回答他,只快步衝到衛生間外,將門口床鋪上的黑子劈頭揪起。後者從睡夢中驚醒,恍惚問道:“怎麼了?”
平哥左手揪住黑子胸前衣襟,右手一拳掄在他的面門上,這一拳直接斷了後者的鼻樑骨,打得黑子從床鋪上滾了下來。
黑子“哎唷”慘叫一聲,捂着鼻子吃痛不已。平哥卻還不繞過他,又抬起腳往他身上狠踹,每一腳都用盡全力,恨不能要了對方的性命似的。黑子打着滾躲閃,只是慘叫,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阿山看着這一幕,茫然不知所措。對面床上的杜明強和杭文治也被吵醒了,因為沒看到事情的開頭,也完全摸不着頭腦的樣子。
片刻后還是杜明強先開了口:“平哥,你再這麼打,可就把管教驚動了。”
“還他媽的操心什麼管教?”平哥用手指着衛生間,“你們看看他乾的好事,他會把咱們全監舍的人都拖累死!”說話的同時,他的腳下仍然不停,直踢得黑子哭爹叫娘。
杜明強心中一驚,知道出了大事,連忙一縱身從上鋪跳到了地上。阿山和杭文治也紛紛下床,三人前後腳擠進衛生間,圍住了兀自一動不動的小順。
杜明強搶先伸手扶住了小順的腮幫子,將後者的腦袋託了起來。藉著黎明的初光,三個人首先看到了小順如死魚一般的眼睛,那雙眼睛瞪得溜圓,好像要從眼眶中蹦出來一樣。而在他左眼球的中央赫然插着一支鉛筆,筆身已幾乎全部沒入小順的頭部,只在外面留出了短短的一截尾巴。
三人目瞪口呆,似乎誰也沒料到這樣的情況。同時他們也明白了平哥為何會如此痛毆黑子:昨晚睡覺前黑子就因為小順用眼睛瞪他而非常不耍不爽,並且還放話要廢了對方的眼睛。現在小順眼睛裏插了支鉛筆,任誰都會把黑子列為頭號懷疑對象,而這支鉛筆到底從何而來倒無暇顧及了。
這時外屋的異動終於引起了值班管教的注意,攝像頭邊上的喇叭中傳出嚴厲的呵斥:“四二四監舍,幹什麼呢?!”同時還伴隨着催促的雜音:“趕緊過去看看!”
眾人心頭一凜,知道管教轉瞬即到,而現在這番場景又該如何收拾?正彷徨間,原先最為狂燥的平哥倒首先恢復些冷靜,他棄了黑子奔回到衛生間,跳上水池便開始解小順手上的繩子,邊解還邊招呼:“快,快把他放下來!”旁邊三人很清楚:平哥這是要銷毀昨晚眾人虐待小順的證據,以便把小順死亡的全部推到最後行兇的那個人頭上,這樣其他人或許還有可能逃過一劫。
阿山想也不想,立刻上前給平哥幫忙。杭文治猶豫了一下,過去先把小順嘴裏的那團抹布拽了出來,還想再干點什麼時,杜明強把他往外一拉,說:“別管了,這裏沒我們的事!”
這話說得明了:昨晚折磨小順是平哥帶着阿山和黑子乾的,現在小順莫名死了,雖然兇手不明,但和杜杭二人終究最不相干。所以他們沒有理由要幫着平哥等人擦屁股——這搞不好的可得沾上一身騷氣!
杭文治回頭看看,還有些舉棋不定的樣子:畢竟他往小順嘴裏塞過抹布,日後獄方追查起來便沒有杜明強那麼乾淨。不過看杜明強勸阻得堅定,他終於還是跟着對方走出了衛生間。
倒了外屋卻見黑子正掙扎着站起身。他遭了平哥一番暴打,這會稍稍緩過一些神。杜明強也不管他,直接拉着杭文治遠遠地撤到了裏屋。
黑子踉踉蹌蹌地進了衛生間,正看見平哥和阿山聯手把小順放倒在地板上,後者一動不動,身體軟得像根麵條,不過那雙眼睛仍像昨晚那樣瞪得圓圓的,直刺得他心裏一陣陣地發毛。
黑子定了定神,又走上兩步,戰戰兢兢地問道:“這……這是怎麼了?”
平哥把從小順手腕上解下來的繩子扔進蹲便池,一把水沖了,同時惡狠狠地指着黑子道:“你裝什麼蒜?我告訴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該說的話,你他媽的給我咬緊點!”
黑子眨了眨眼睛,再仔細一看,好像才發現小順左眼球上插着的那支鉛筆。他“媽呀!”地叫了一聲。
“操!”平哥衝著黑子啐了一口,帶着幾分不屑。
便在這時,只聽得監舍鐵門嘩啦啦一陣亂響。門開后,一個管教拿着訓械走進監舍,另外還有一人則在屋外保持警戒。
“幹什麼呢?要造反啊!”屋裏的管教揮舞着電棍喝問道,他的目光尋摸了一圈,這才注意到大部分犯人都亂鬨哄地擠在衛生間裏。
“報告管教!”平哥在人堆里回復道,“黑子把小順的眼睛捅了,我們正在搶救!”他的聲音洪亮,底氣十足,聽起來充滿了憤怒的正義感。
“不是……”黑子看看平哥,又看看管教,慌亂地辯解着,“這……這不是我乾的呀。”
管教驀然一驚,忙搶過去分開眾人。果見小順正軟塌塌地躺在地上,眼中赫然插着一支鉛筆。再過去一搭脈搏,只覺入手處肌膚冰涼,顯然人早已死去多時。
“這還搶救什麼?!”管教又急又怒,直接把電棍打開往眾人身上一陣亂戳,“都給我出去蹲好!”
平哥和阿山連跑帶跳地出了衛生間,乖乖地找個角落抱着腦袋蹲下來。黑子剛剛被狠揍過,動作不太靈便,那電棍大部分都招呼到了他的身上。直電得他鬼哭狼嚎。
屋外的管教聽到監舍內氣氛不對,扯着嗓子問了句:“出什麼事了?”
“出大事了!趕緊打電話叫張頭過來!”他的同事在衛生間裏嘶喊着,恨不能把全身力氣都用盡一般。
此時尚是清晨時分,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張海峰也是剛剛起床。值班管教把大致情況向他彙報了一下,張海峰顧不上洗臉吃飯,直接開了車,如風馳電掣般奔着第一監獄而去。
這一路馬不停蹄,到了四二四監舍門口,卻見兩個年輕的管教姜平和李銘神色慌亂的站在那裏——這一夜正是他們倆人值的班。
張海峰鐵青着臉不說話,先扎進監舍內往衛生間現場看了一眼,同時問道:“其他犯人呢?”
“都押到禁閉室了——分開關的。”姜平緊跟着張海峰的腳步回答。在四監區的年輕管教裏面,他算是比較機靈的一個。當發現小順死亡之後,他立刻便將平哥等人全都帶離了監舍並各自單獨關押起來,這樣即保護了現場,又可以避免犯人們合謀串供。
張海峰“嗯”了一聲,似乎對姜平的這番處理還算滿意。然後他又問:“具體怎麼回事?你再詳細說說。”
“大概五點鐘不到的時候我們從監控里看到沈建平在毆打黑子,馬上就趕過來查問。結果卻發現小順死在衛生間裏,據沈建平說,是黑子動的手。”姜平的回答顯然夠不上“詳細”兩個字,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自己也就知道這麼多。
張海峰這時已來到了案發的核心現場——衛生間內。他蹲下來略略查驗了一下小順的屍體,立刻就產生疑問:“這人至少死了兩小時以上了,怎麼你們五點鐘才發現異常?”
“之前真的沒發現什麼……”姜平忐忑而又無奈地說道,“晚上監舍里黑咕隆咚的,攝像頭不起作用。我們在樓下值班室也沒有聽到什麼異常的響動。”
“人都被殺了,還沒有異常?!”張海峰轉過頭來瞪了姜平一眼。後者瑟瑟地低下頭,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一個大活人在衛生間被殺死,再怎麼樣也會有掙扎呼救吧?可他們兩個值班的管教居然毫無察覺。
不過當張海峰繼續勘驗屍體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有可能錯怪下屬了。因為在小順的雙手手腕處都出現了較明顯的淤青,憑經驗判斷,這應該是被繩索勒綁留下的痕迹。難道死者是被制服捆綁后才遭到殺害的?這樣的話就不會鬧出太大的聲響。既有這樣的猜測,張海峰的目光便在衛生間內搜尋起來,片刻之後他注意到便池裏積着一小灘水,似乎排泄不太暢通。
張海峰把手伸進便池的排水口裏一陣摸索,他感覺到水彎處堵着什麼軟軟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正是一團繩索。
姜平在他身後看到這一幕,禁不住輕輕地“哦”了一聲,既佩服又恍然的樣子。
“這幫混蛋!”張海峰憤然罵了一句,然後將那團沾着屎尿臭氣的繩子扔在了水池中。
姜平微微抽着冷氣:“看來還不是簡單的鬥毆啊,是蓄意謀殺!”
“你審過他們沒有?沈建平是怎麼說的?”張海峰首先便提到了平哥,他知道在監舍里要鬧出這麼大的事來,號頭的責任首當其衝。
姜山道:“還沒來得及審……”
“沒審也好——”張海峰揮了揮手,“省得被你們審壞了!”平哥可是油奸巨滑的角色,要和他交鋒之前必須坐好充分的準備,否則被對方看準了你的漏洞可就不好辦了。
張海峰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身上,這次他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死者左眼球上扎着的那支鉛筆。毫無疑問,這正是死者的致命傷所在。雖然從外部已看不出這支鉛筆的長度,但從常理判斷,既然能致人死命,那鉛筆應該已經深深地扎入了小順的腦幹中樞。
難道這就是十天前丟失的那支鉛筆?張海峰很自然地做出這樣的猜測。可當時他們曾把監區廠房裏裡外外搜了個底朝天,這麼長的鉛筆怎能躲過這番地毯式的搜查?
張海峰蹙眉想了許久,難得其解。最終他覺得必須做一些更加細緻的調查,便沖姜平招招手說:“把屍體先抬到監區醫院的停屍房,找外科的劉醫生把鉛筆取出來,送到我辦公室。”
姜平點點頭,招呼着李銘一塊準備去醫院取屍袋和擔架。臨出監舍門的會兒,他多嘴回頭問了一句:“張頭,要不要通知死者家屬?”
“現在通知家屬?”張海峰“嘿”地冷笑一聲,“那我們三個人的警服都別想再穿了!”
姜平咂了咂舌,知道對方可不是在嚇唬自己。監舍里發生犯人殺犯人的惡性案件,從上到下的責任人都得脫一層皮!丟了工作還是小事,若以瀆職罪追究起來,恐怕還得有牢獄之災。
姜平等人早已見慣了監獄中的是是非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從管教身份淪為號子裏的囚徒,這簡直要令人不寒而慄。他扭頭看看李銘,卻見後者也是面如死灰,絕望得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姜平比李銘年長几歲,見此情形自己反倒定了定神,拍拍對方肩頭道:“沒事,還有張頭頂着呢。”
李銘略略一振,不過隨即又苦着臉說道:“都這樣了……張頭能頂得住嗎?”
“張頭不是不讓我們通知家屬嗎?那說明他還有辦法。”姜平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在寬慰對方,也是在寬慰自己。
李銘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終於舒展開來。張海峰——這個在四監區混了十多年的老隊長,現在已然成了這兩個年輕人渡過險關的最後希望。
而張海峰此時仍在衛生間裏看着小順的屍體發獃。雖然剛剛在兩個下屬面前表現出了自己冷硬堅強的一面,但他內心深處卻在承受着巨大的壓力。
正如張海峰此前對杭文治說過的,再有半年他就會被調到監獄管理局坐辦公室,從此遠離令人壓抑不堪的監獄第一線。所以這半年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所管轄的四監區決不能出一點亂子,否則他嚮往已久的安定生活就會從指縫中飄走。
上次車間內丟了鉛筆,張海峰興師動眾,恨不能把整個監區都翻個底朝天,就是生怕那鉛筆會成為傷人的利器。不過和杭文治談過話之後,他便把心放下來了。他相信那鉛筆就是小順拿走的,並且已經隨着貨車被送到了監獄外。所以那潛在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他把黑子和小順關了禁閉,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在警告他們以後不要挑惹事端。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事端在倆人釋放后的第一天就發生了,而且是如此的嚴重!
從親眼見到小順屍體的那一刻起,張海峰就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想要上調進管理局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在監區內部出現犯人的非正常死亡,身為中隊長的他其罪難辭。現在他所憂慮的是自己還能不能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這十多年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難道臨到最後了卻要跌個大跟頭嗎?
估摸着姜平和李銘已經走遠,張海峰起身來到水池邊。佇立片刻之後他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的腦袋湊了上去。涼水從他的髮際漫過,浸濕頭皮的同時也帶來了冷冰冰的清涼感覺。
張海峰用雙手在發叢中前後捋了兩把,使得涼水能夠浸漫到很多的地方。忽然間他的動作停住了——他把右手攤在眼前,愣愣地看着指縫之間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根白髮。
張海峰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白髮,他難以抑制地感到一陣心酸。十多年了,在這座監獄裏,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成長為令最兇惡的犯人也會聞之色變的“鬼見愁”。有誰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又有誰知道他失去了什麼?
這是出現在一個三十八歲中年人腦袋上的第一根白髮,唯有他的主人能理解這白髮中蘊藏着多少過往,又承載了多少希望。
良久之後,張海峰把右手伸到籠頭下方,水流立刻將那根白髮從他的指縫中帶走。張海峰眼看着那白髮在水汪中漂流旋轉,最後終於被沖入下水道,消失無蹤了。這時他咬了咬牙,對自己說道:振作起來!這裏是你的地盤,你還有機會!
姜平和李銘把小順的屍體抬走之後,張海峰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估計那鉛筆從小順眼眶裏取出來還要一段時間,張海峰決定趁這段時間先抓一個四二四監舍的犯人過來審問審問。
這第一個審問的對象張海峰卻沒有選擇號頭平哥,他招來了杭文治。
在張海峰看來,杭文治是四二四監舍的一個另類,或者說,他是整個四監區的一個另類。他不像是一個奸詐兇惡的重刑犯,倒像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張海峰喜歡在這人面前拋卻自己“鬼見愁”的外衣,而以一種更加接近正常人的方式進行溝通。
同時根據張海峰的判斷:杭文治也是最無可能捲入監舍紛爭的角色。因為他實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難以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所以在這次事件中,杭文治多半會是個無辜的旁觀者。而只有從旁觀者口中你才可能得到未經扭曲的真相。
杭文治被押進辦公室之後,張海峰先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對方。杭文治被看得有些發毛,遠遠地低着頭,神情略顯緊張。
覺得給對方的壓力差不多到位了,張海峰這才幹咳一聲,問道:“你說吧,怎麼回事?”
杭文治惶然回答:“我……我不知道。”他這句話說得毫無底氣,一聽便是在敷衍撒謊。
“你不知道?”張海峰冷笑一聲,“你是白痴嗎?或者你覺得我是白痴?”
杭文治無言以對,只把腦袋埋得更深了。
張海峰知道對方既有顧慮,同時也存在着逃避責任的幻想。他決定先把對方的幻想擊碎,於是便抓起桌上的一團東西,甩手一丟,扔在了杭文治的腳下,問:“這是什麼你總該知道吧?”
杭文治看清那團東西正是平哥用來捆綁小順的布條繩子,他的臉色驀地變了,抬起頭來怔怔地看着張海峰。
“這是什麼?!”張海峰加重語氣再次問道,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
杭文治確實沒想到張海峰這麼快就把平哥藏匿的布條找出來了,他躊躇了片刻,知道有些事情瞞也瞞不住,只好老實說道:“這是平哥做的繩子……”
張海峰一拍桌子:“什麼平哥?好好說話!誰做的?!”
杭文治連忙改口:“是沈建平,他昨天晚上用這根繩子綁小順……”
張海峰“哼”一聲:果然不出自己的預料。然後又問:“為什麼要綁小順?”
“沈建平認為小順偷了黑子的鉛筆,連累到整個監舍……還有他作為老大的面子,所以他要懲罰小順,讓小順睡吊床。”
“這事都有誰參與了?”
杭文治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吞吞吐吐的:“主要……主要是沈建平,還有黑子和阿山。”
“哦。”張海峰聽出了話外之音,立刻追着問道,“那不主要的呢?還有誰啊?”
杭文治咽了口唾沫,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張海峰心中暗暗好笑,心想:找這小子來審算是找對了——他真是一點應付問訓的經驗都沒有,所有的心思都明擺擺地寫在臉上。見對方還在磨磯猶豫,張海峰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自己呢?有沒有做什麼?”
杭文治完全不會撒謊似的,苦着臉坦白道:“我往小順嘴裏塞了塊抹布,不讓他說話……”
張海峰冷言譏諷:“你可以啊!這才多長時間,也學會欺負人了?”
“我也是沒辦法。”杭文治為自己辯解,“小順老向我求救,我不表個態度,沈建平他們會拿我一起開刀的……”
張海峰其實也知道監舍里的這些黑規矩:老大動手整人,大家都得跟着攙乎兩下,否則便會被疑作懷有二心。只是不知為何還有一個人杭文治一直沒有提及,於是他又問道:“杜明強幹什麼了?”
這次杭文治回答得很痛快:“他什麼都沒幹。”
“真的?”張海峰表示懷疑。雖然他也知道杜明強是個另類,但監舍里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真的可以獨善其身嗎?
“真的!”杭文治態度堅定,“他兩邊都沒幫,我給小順塞抹布的時候,他還拉着不讓我去。”
“這才是聰明人啊!”張海峰用手指敲着桌子,感慨道,“你早該跟他好好學學!”
杭文治咧咧嘴,做出後悔不迭般的表情。
張海峰本還想多教育對方兩句,但事分輕重,今天已無暇多說。眼看鋪墊得差不多了,他面色一凜,開始把話題切入最核心的部分:“是誰把鉛筆捅到小順眼睛裏的?”
杭文治一驚,隨即一個勁搖着手:“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張海峰當然不能認同這樣的回答,虎着臉駁斥:“你瞎了?”
“我睡著了。”杭文治解釋道,“——而且大家都睡著了,沈建平一早起來才發現小順出事的。”
“是這樣的?”張海峰對這個說法有些始料未及。他本以為是平哥和黑子等人糾結在一起殘害小順,中間不知如何矛盾激化,或者是哪個人失了手才導致小順死亡。現在照杭文治所說,卻是有人趁大家睡着后偷偷殺死了小順。
“嗯。”杭文治又更加詳細地說了一遍,“昨天晚上沈建平他們把小順吊在衛生間裏,然後大家就各自睡覺了。我睡得死,到清晨的時候被沈建平吵醒,看到他按着黑子在打,然後才知道小順死在衛生間裏了。
張海峰從杭文治的表情判斷對方並沒有說謊。監區生活起得早,生產任務也重,犯人們晚上普遍睡得很沉。而小順雙手被吊起,嘴裏塞着抹布,已全無反抗呼救的能力。這時若有人趁着半夜偷偷行兇,其他人雖然同處一個監舍也很難察覺。
張海峰覺得事情更加棘手了,他沉吟了片刻,又問:“那你們都不知道是誰幹的?”
“反正我是不知道。”杭文治說,“不過沈建平說是黑子殺了小順。也許他看見了吧。”
張海峰搖搖頭,覺得未必。既然沈建平痛打黑子,說明他對小順的死亡也是非常憤怒。這樣的話他怎麼會眼看着黑子殺死小順呢?所以沈建平的說法恐怕也只是猜測而已。不管怎麼說,如果小順死了,最大的嫌疑對象就是黑子。這倆人過往的恩怨暫且不論。黑子因為被小順偷走鉛筆而蹲了十天禁閉,這口惡氣可不是輕易就能散去的!
不過想到此處張海峰忽然又意識到一個悖論:如果真是小順偷走了黑子的鉛筆,那插在小順眼睛上的那支鉛筆又從何而來?總不見得小順把偷走的鉛筆又還給了黑子?況且鉛筆丟失之後小順被作為重點對象排查過,他用什麼辦法能把這鉛筆藏匿十天,而一旦禁閉解除之後便又立刻出現呢?
沿着這個思路想下去,張海峰心中一動,另一個角色的疑點陡然間上升起來。
會不會是杜明強?以前已經分析過,那支丟失的鉛筆怎麼也找不到,最有可能就是被轉到了監區之外。而當天能完成這件事情的只有小順和杜明強二人。現在小順被鉛筆插死,要重新尋找懷疑對象的話,杜明強豈不是首當其衝?據張海峰了解,杜明強已連續兩周參與裝貨的外勞工作,他完全可能於第一周將鉛筆藏在車上某個隱秘的角落,然後趁着第二周勞作的時候再取回來!
再進一步細想。沈建平折磨小順的時候,連杭文治這樣的老實人都被逼得參與其中,唯有杜明強按兵不動,難道不是他早已知道此事會難以收拾,所以一早便要刻意撇清和自己的關係嗎?
張海峰自感有了些眉目,只是對杜明強要殺小順的原因難以解釋。不過據刑警隊的羅飛所言,這傢伙很可能便是前一陣轟動省城的殺手Eumenides,如果此言不虛,那麼他在監獄裏殺死個把重刑犯倒也不足為奇吧?羅飛曾一再囑咐自己將這個看好,難道自己一個大意,竟真的讓他惹出如此的事端來?
張海峰琢磨了一會,問杭文治:“杜明強在監舍里睡哪個床鋪?”
“裏屋西側的上鋪。”杭文治略一頓,又補充說,“跟我一個床。”
原來他們倆上下鋪,這倒好了!張海峰暗自稱巧,又問:“那昨天晚上他有沒有下過床?”
杭文治立刻搖頭:“沒有。”
對方回答得這麼乾脆,張海峰反倒不太相信:“你這麼肯定?你不是說自己睡得死嗎?”
杭文治被問得一詰,只好換了個婉轉的語氣:“反正我沒感覺他下床。我睡覺的時候頭衝著床梯子,他以前上下的時候我都會有感覺的。”
以前有感覺,未必這次也有感覺。張海峰暗想:如果杜明強居心要殺小順,必然會輕手輕腳,竭力不發出任何響動,就算從你腦袋旁邊踩過去你也未必能察覺。
正思索間,忽聽敲門聲響起,並且有人在門外喚道:“張隊?”
張海峰聽出是姜平的聲音,便說了聲:“進來。”
姜平推門走進屋內,手裏拿着個膠袋:“張隊,鉛筆取出來了,你現在看嗎?”
張海峰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看!”
姜平走上前,把膠袋遞向張海峰,後者接過袋子,卻見裏面封着一支鉛筆,筆身上淋淋漓漓的,兀自沾着一些小順體內的腦眼組織。
張海峰呲呲嘴,似覺有些噁心。姜平解釋說:“取出來之後沒擦洗就直接裝袋了——我怕破壞了證據。”
張海峰也沒說什麼,隔着塑料帶拈住鉛筆翻看了一圈。從鉛筆的制式花紋來看,正是監區廠房日常使用的款型,而鉛筆的長度則是剛剛使用不久,這也和黑子丟失的那支鉛筆正好一致。
張海峰再要深入研究時,忽然想到杭文治還站在屋裏。於是便伸手沖那犯人一指,對姜平說:“你把他先帶下去。”
姜平點點頭,轉身走向杭文治。杭文治等對方離自己兩三步遠的時候,自覺邁步走在了頭前。這樣一前一後形成押解的態勢,倆人離開辦公樓往監區禁閉室的方向而去。
這一趟來回走了十多分鐘。當姜平再次回到隊長辦公室的時候,卻見張海峰正坐在辦公桌後面,兩眼直直地看着手中的鉛筆。
姜平打了個招呼:“張隊。”
張海峰轉頭看着姜平,那神態好像已經等了他很久似的:“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姜平見對方的臉色不對,心中隱隱一沉,料想沒什麼好事。但硬着頭皮也得走過去,隔着辦公桌站在了張海峰面前。
“上次監區廠房丟了鉛筆,我組織大家進行搜查——”張海峰眯着眼睛,“——廠房衛生間是你負責搜的吧?”
姜平點頭說:“是啊。”
張海峰立馬反問了一句:“你怎麼搜的?”語氣極為不善。
“我仔細搜了啊。包括水箱、便池,只要是能藏住鉛筆的地方,我都搜過至少兩遍。”姜平言之鑿鑿,不像也不敢撒謊。
張海峰卻還在追問:“那便池的排水口你搜了沒有?”
所謂便池的排水口,就是屎尿沖入下水系統的入口,那是整個衛生間最為骯髒的角落。即便如此,姜平那天搜查的時候也並未對其退避三舍。
“我搜了。”姜平還進一步解釋說,“我點着打火機查看過每一個排水口。”
張海峰卻並不滿意:“有沒有伸手下去掏?”
“這個……”姜平搖搖頭,只能如實回答說,“沒有。”
張海峰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裏面不是屎就是尿的,怎麼去掏?姜平不敢把這樣的想法直說出來,不過他還是有辯解的理由:“點着打火機就能夠看到排水入口了——管道拐彎前的情形都能看清楚。那麼長的一支鉛筆,有的話肯定會發現,也不一定非得伸手去掏。”
張海峰沉默了一會,伸手往辦公桌前方指了指說:“你把那團繩子給我撿過來。”
姜平轉頭看到地上確實有一團繩子。他認出那些繩子是張海峰不久前從四二四監舍的便池排水口裏掏出來的,不用想也知道得有多臟。但張頭的命令也不能違背,他只好走過去,用兩根手指夾住繩子的中間一段,勉強將其提溜起來問道:“張隊,往哪兒放?”
張海峰伸出一隻手:“過來,交給我。”
姜平回到辦公桌前,把臭烘烘的繩子放在張海峰攤開了的手心裏。張海峰卻毫不在意似的,手掌攥了攥,將那繩子捏成了緊緊的一團,一邊捏他還一邊問姜平:“這是從便池裏逃出來的,又臟又臭,對吧?”
姜平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尷尬地笑了笑。張海峰忽然一甩手,將那團繩子狠狠地砸在了對方的笑臉上。姜平促不及防,愕然怔住道:“張隊……”
“我能掏便池,你為什麼不能掏?我能用整個手去抓,你為什麼只能用兩個手指去夾?你這算什麼?你天生就比我要精貴嗎?!”張海峰猛地站起身,衝著姜平咆哮起來。
姜平被嚇得往後退了半步,臉色煞白的,再也沒膽量說半句為自己開脫的話語。
張海峰吼完之後又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椅上。姜平戰戰兢兢地把砸落在地上的那團繩子重新撿起,這次卻是用滿手去抓;他的臉上沾了污漬,也顧不得拭去。
張海峰的情緒略略平復了一些,他換了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問姜平:“我去掏繩子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的手探到排水口裏有多深?”
姜平有點印象:“整個手都進去了,好像……還有一小截手腕。”
“一直到這裏。”張海峰自己比劃着,和姜平描述的位置倒差不多,“我把手伸這麼長才摸到那截繩子——你知道為什麼?”
姜平搖搖頭,確實有些不太理解。按照他的想法,這繩子要不就堵在下水口沒衝下去,要不就被遠遠沖走進了下水管網,怎麼會堵在一個相對較深的位置上呢?
“所有的下水口前端都會有一個U形的存水彎,那叫水封,可以防止管道里的臭氣竄上來。你以為用眼睛看看,直溜溜的什麼都看不到就完事了?不管是一團繩子還是一支鉛筆,都有可能卡在存水彎的底部,你不把手伸進去掏,怎麼知道有沒有?”
聽完張海峰這番訓斥,姜平多少明白了一些,同時他心中暗自嘀咕:難道那支失蹤的鉛筆當時就真的藏在廠房廁所的便池水封里嗎?
張海峰看出姜平所想,他也不多說什麼,直接抓起面前的那支鉛筆往上一杵:“你自己聞聞。”
用來封存鉛筆的膠袋已經被打開,小半截鉛筆屁股露在袋子外面,張海峰用手抓住的是依然套着膠袋的鉛筆頭部。
姜平俯下身,把鼻子湊過去深深地吸了口氣。很明顯,他聞到了一股屎尿的臭味。這樣的結果讓小夥子再也無話可說,他苦着臉,自責而又沮喪。
看到屬下這番模樣,張海峰倒顧不上再計較什麼了。他揮了揮手說:“你去把丟鉛筆那會廠房的監控錄像找過來,我要仔細看看。”
“是!”姜平像得了大赦一般興沖沖離去。很快他從監控機房帶回來一個移動硬盤,硬盤裏裝載的正是張海峰要的錄像資料。
打開錄像細細查看,卻見那天下午黑子三點三十五進了廁所,三點五十七分才出來。這期間並無第二個人進過衛生間。而黑子出來之後就大叫丟了鉛筆,隨即管教便控制住了廠房裏的所有人,大家再也不可隨意走動。
“就是黑子乾的了!”姜平下結論似地說道,“那天除了他之外,沒人進過廁所。難怪他呆了那麼長時間,原來在裏面研究怎麼藏鉛筆呢!”
張海峰點點頭,基本認同姜平的判斷。就在不久前,他的疑點曾集中在杜明強的身上,不過要說杜明強殺了小順實在動機牽強,懷疑此人的原因僅僅是基於能夠成功偷走鉛筆的可能性。不過當張海峰仔細查看那支惹出禍端的鉛筆時,他的思路卻再次發生了轉變——因為他分明聞到了鉛筆上散發出來的屎尿臭氣。這無疑是個非常顯著的提示:鉛筆曾經被藏匿在便池的下水口中。於是他開始擔憂負責搜查衛生間的姜平是否盡責地完成了任務,事實則證明了他並非杞人憂天:姜平對便池的搜查的確存有漏洞,而這個漏洞極有可能便是鉛筆甫失甫得的癥結所在。
再通過比對錄像,一切似乎更加明了:當日黑子已存有偷走鉛筆之心,他借口上廁所的機會把鉛筆藏好。在藏匿地點的選擇上他則頗費心思,拼的就是管教怕臟且又不熟悉排水管的構造。這步險棋成功之後,雖然他也被判罰了十天禁閉,但那支鉛筆終於保存下來。昨天禁閉期滿,黑子從便池裏把鉛筆取出,悄悄攜帶回了宿舍。趁着夜深人靜,小順又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黑子把這支鉛筆深深插進了小順的眼球,直接導致了後者死亡。
黑子為什麼要偷鉛筆?黑子又為什麼要在禁閉期滿后殺死小順?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根本就是統一的。大家都知道黑子和小順早有積怨,只是不知這積怨激起的仇恨已如此之深。這種仇恨讓黑子對小順起了殺心,他自導自演鉛筆丟失的鬧劇,原因必在與此。一個重刑犯冒着極大的風險偷一支鉛筆,除了用來行兇之外,還能幹什麼?只是隨後的禁閉讓黑子的計劃不得不推遲十天,禁閉期滿后的當夜,黑子便迫不及待地實施了自己的殺戮。而沈建平對小順的折磨正好協助了黑子,後者的殺人行為變得更加容易,而且還有了渾水摸魚、掩飾自己暴行的機會。
姜平見張海峰對自己的論斷沒什麼異議,便迫不及待地請示道:“我去把黑子帶過來!”
張海峰抬頭看看姜平,問:“你現在想怎麼辦?”
“先上他一頓電棍!”姜平咬着牙說道,“然後給他做筆錄,一定要定了他的死罪。”他現在恨透了黑子,恨不能直接把對方拉出去斃了才好。
張海峰卻搖了搖頭:“要治黑子的罪並不難,可治了他的罪之後呢?我們怎麼辦?”
這話聽得姜平一驚。的確,在監區內部發生噁心殺人案件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給行兇者定罪之後,接下來要追究的就是管教人員的責任。到時候上至監獄領導,下至值班幹警,必有一大批人會受到牽連,而自己和張海峰作為罪直接的關係人,只怕還要被追究瀆職的刑事責任。
自己剛剛二十來歲,難道人生竟要就此毀在這件事情上嗎?姜平想到這番可怕的前景,禁不住已冷汗淋漓。
姜平的目光迷離四顧,當他看到張海峰的時候,心中忽然又燃起一線希望。
這是一個在四監區摸爬滾打了十多年的鐵血男子,在他面前還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現在天大的禍端塌下來,好歹還有這個人先頂着。況且他的位置比自己高那麼多,他才是真正輸不起的人。
想到這一層之後,姜平的心緒又慢慢穩定下來,他緊盯着張海峰,滿懷期待。
後者此刻正如入定一般地沉默着,他的眉頭糾纏成一團疙瘩,緊密得幾乎無從化解。半晌之後,他的目光才微微地動了一動,然後他轉頭看向姜平。
姜平主動向前湊了湊,等待對方的吩咐。
張海峰盯着對方的眼睛看了一會,鄭重說道:“從現在開始,你所有的事情都要按我的吩咐去做,不管發身什麼,都不能有任何的動搖和疑慮,你明白嗎?”
姜平很堅決地點點頭,他深信對方拋給自己的已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很好。”張海峰贊了一句,然後他下達了自己整套計劃中的第一個指令:“你把沈建平給我帶過來
姜平領命而去,不多久便把平哥帶到了張海峰的辦公室。與杭文治相比,平哥自然要老辣許多。此刻雖然面對着四監區人人聞之色變的鬼見愁,而且自身還惹了大禍,但他面上仍能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張海峰也改變了策略。他把身體斜靠在椅背上,情緒不再像先前綳得那麼緊,只是用一種懶懶的眼神看着對方。
平哥見此情形,主動走到辦公桌前沖張海峰鞠了個躬,大喊了一聲:“報告!”
張海峰又看了對方一會,平哥迎着他的目光,並不躲閃。
“沈建平啊……”張海峰終於開口了,“你當號頭也不少年了,以前還都不錯,怎麼這次給我捅了這麼大的亂子?!”
平哥咧着嘴說:“是疏忽了啊。誰想到黑子把鉛筆帶到監舍里來了?那天管教們搜得驚天動地的,我總以為萬無一失了呢。”
這番話說得綿里藏針,很明顯要把責任往監區管教這邊推。張海峰心中有數,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接着對方的話茬繼續問道:“你這麼肯定?那支鉛筆一定是黑子帶出來的?”
“除了黑子,誰還會對小順下死手?”平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你看到黑子動手了?”
“沒有——我要是看到了,還能讓他得手?那小子壞得很,趁其他人都睡着的時候乾的。”平哥每句話都說得很嚴密,竭力開脫自己在此事中的責任。
“哦,你們都睡著了……”張海峰先點了點頭,然後話鋒卻又一轉,“不過小順這麼個大活人,被人生生把鉛筆插進了眼睛裏,鬧出來的動靜應該不小吧?而且現場沒有掙扎打鬥的痕迹,這也奇怪得很。”
平哥心中一凜。對他來說,張海峰提出來的這兩個問題極為關鍵。自己隱瞞了睡覺前折磨小順的情節,目的無非是要把小順的死全部歸咎到黑子一人身上。但這卻留下一個難以彌補的漏洞:憑黑子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把鉛筆插進小順的眼睛裏?
不過平哥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問題死扛過去。他定了定神,裝出困惑的語氣說道:“我也很奇怪……不知道黑子怎麼下的手。可能是趁小順半夜上廁所,迷迷糊糊的時候偷襲的吧?”
張海峰早已從杭文治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此刻看着平哥在自己面前睜眼說瞎話,他便“嘿”地冷笑了一聲,然後轉頭沖站在一旁的姜平使了個眼色。
姜平會意,走上前將一團濕乎乎的繩子扔到了辦公桌上。饒是平哥再兇惡姦猾,一見到這團繩子,他的眼角也禁不住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這是我從現場便池裏面掏出來的。”張海峰盯着平哥,目光開始有些發冷。
平哥暗暗叫苦,知道事情已經暴露。不過他這個人大風大浪實在經歷得太多,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不鬆口,反而做好收縮防禦的姿態,準備用死不承認的方式來作最後的頑抗。
“這是什麼玩意?”他擠着難看的笑容說道,“恐怕也是黑子整出來的名堂。”
張海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雙目圓睜:“你什麼都往黑子身上推,你當我們管教都是傻子嗎?!”
事以至此,反正也沒什麼退路了。平哥索性咬咬牙,壯着膽子說道:“我也不是什麼都要推給黑子,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東扯西扯的,你扯上我,我再扯上你,把大家都扯進來就好了嗎?”
這話隱隱帶着威脅的意味,似乎在警告張海峰:這事已經這樣了,你如果非要把我扯進去,那我也只好多扯幾個墊背的。到時候只怕大家誰也討不到好。
平哥敢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是報好了魚死網破的決心。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張海峰居然沒有發怒,他反而換了一種目光看着自己——原先那令人窒息的壓力漸漸散去,目光中卻多了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褻,彷彿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
平哥感到一陣迷茫和恐懼,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張海峰的對手。他開始後悔和對方對着幹了。
平哥慢慢垂下頭,他的氣勢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對方散去。
張海峰很滿意這輪較量的結果,他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悠悠說道:“沈建平啊沈建平,你完全沒有領會我的意思。”
平哥一怔,又不解地抬起頭來。
你一直說是黑子殺了小順,但又始終拿不出真憑實據。僅僅憑你的主觀猜測,而且還有那麼大的漏洞無法自圓其說——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張海峰的語氣並不嚴厲,反而帶着幾分要引導對方的意思。平哥心中一動,覺得有必要先順着對方的口吻試探試探,於是便探着身體問道:“那您覺得是誰幹的?”
“小順被一支鉛筆深深的插進眼睛而死,事發深夜,但監舍里卻沒有一個人聽見異常的響動。而且現場也沒有搏鬥過的痕迹,這樣看來,難道不是自殺的可能性要遠遠超出他殺的可能性嗎?”張海峰看着平哥的眼睛,慢悠悠地說道。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平哥在瞬間思路大開。他忙不迭地附和說:“不錯,不錯,應該是自殺!”
“這些繩子應該也是小順給自己準備的。”張海峰繼續說道,“他半夜來到衛生間,開始可能想上吊自殺的,後來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竟然用鉛筆去插自己的眼睛。”
“應該就是這樣!”平哥贊同之餘,還觸類旁通地引申道,“那前一陣鉛筆丟失,肯定也是小順乾的好事了。”
“小順趁黑子上廁所的機會偷走了鉛筆,然後又在大搜查之前把鉛筆藏進衛生間便池的排水口。昨天禁閉結束之後,他悄悄把鉛筆取出來帶回了監舍。這些過程雖然沒有人證,但通過研究監控錄像是可以推測出來的。”張海峰說到這裏,轉頭求證於他的下屬,“對吧,姜平?”
姜平說:“對。黑子進廁所沒多久,小順也跟了進去。除了他倆之外,那段時間沒有其他人進過衛生間。這段錄像雖然沒有保存下來,但當時我和張隊一塊看的,記得很清楚。”
“最重要的一點——”張海峰補充說,“致小順死亡的鉛筆上有明顯的屎尿臭味,證明了這支鉛筆確實就是藏在便池的下水口。”說完他還拿起桌上的鉛筆揚了揚,示意平哥也聞一聞。
平哥礙着規矩不敢直接上前,姜平從中接了一步。平哥拿到鉛筆后湊上鼻子一吸,然後大聲說道:“的確有屎尿味——原來小順把鉛筆藏在這麼齷齪的地方,也難怪管教們找不着。”說話的同時心中卻想:我怎麼不記得小順跟着黑子進過廁所?這鉛筆分明就是黑子自己藏起來的。
“所以事情很簡單也很清楚——”張海峰用手指點着桌子,下結論般地說道,“小順想要自殺,又準備繩子又準備鉛筆的,別人想防恐怕也防不住啊。”
“是啊。”平哥搖頭嘆息,“也真是可惜了,你說小順年紀輕輕的,怎麼會這麼想不開呢?”
張海峰微微眯起眼睛:“這我就得問問你們了。你們和小順朝夕相處的,以前就沒有發現什麼端倪嗎?”
“您要這麼一說的話,還真是有點苗頭。”平哥翻着眼皮,煞有介事地回憶起來,“小順前一陣就神神叨叨的,情緒很不穩定;有的時候特別暴躁,有的時候又特別低沉,一個人悶着不說話;還有一次我聽到他自言自語,說既然永遠出不去,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當時也沒在意,誰能想到還真的出事了。”
張海峰“嗯”了一聲,道:“你再好好想想,這些事不能亂說的。你們監舍還有其他人,大家的說法要能夠相互印證——等想清楚了,就找姜管教做個筆錄。”
“我明白。”平哥進一步試探,“要不要我發動其他人一塊想想?”
“也好。”張海峰看看姜平,“你這就去安排一下,抓緊時間。”
姜平心領神會,轉身就往門外走。平哥忙問了句:“我要跟着去嗎?”
張海峰一搖手:“你先不急,我還有事情要問你。”
平哥恭恭敬敬道:“您說。”
張海峰等姜平出去把門關好后,這才開口道:“黑子最近的表現怎麼樣?”
平哥沉吟了一下,有些吃不透這話里的意思,便含糊說道:“別的倒也沒什麼,就是和小順有點矛盾。”
“這就是問題啊。他的心思沒有放在學習和改造上,這樣下去會很危險。”
張海峰這話儼然給平哥指明了方向,後者立馬跟上來:“沒錯。黑子接受改造的態度一直不好,勞動的時候也不積極。我看他還是心存幻想,妄圖對抗政府。”
“他這樣的表現很不正常。我懷疑他身上還背着其他案子。”張海峰說話時看着平哥,目光中露出森然寒意。
平哥心中一凜,已明白對方的用意。張海峰把小順的死處理成自殺,無疑可以少牽連很多人進去。不過對於製造出事端的黑子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的。雖然就此事本事已沒法追究,但他通過別的途徑也一定要把黑子致於死地。這便是四監區“鬼見愁”的行事風格。
“你們這些號頭最了解犯人中的秘密。所以要對黑子這樣的人進行監管,很多時候還要依賴你們的配合才行。”張海峰進一步把話挑明。
平哥拍着胸脯表態:“您放心吧。回頭我多找幾個人問問,如果黑子真的犯過別的事,一定不能讓他逃脫制裁了。”
張海峰點點頭:“行。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平哥笑笑說:“張頭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有什麼能力?我的能力還不都是你們給的?”這話說得圓滑無比,聽起來似乎自甘謙卑,實際卻藏着區別責任的意味。張海峰心中有數,但此刻正是相互利用的時候,倒不便計較。
又過了一會,姜平回到辦公室向張海峰彙報:“張隊,已經安排好了。”張海峰便衝著平哥把嘴一努:“你跟着姜管教去吧,抓緊時間整出點眉目來。”
平哥不再多言,跟着姜平一路回到禁閉室。這是監區里臨時關押和懲戒犯人的所在,清晨出事之後,四二四監舍的所有犯人都被押到了這裏,每人一個單間隔離看管,以避免他們通過串供來對抗即將到來的審訊。
不過當平哥這次被送進禁閉室的時候,他卻看見阿山、杭文治、杜明強三人都已經聚在了同一個屋子裏,唯獨少了黑子——這當然就是姜平所作的“安排”了。
“你們幾個好好挖掘一下,等會一個個來做筆錄。”姜平拋下這句話之後,轉身出了禁閉室,並順手把門反鎖起來。
禁閉室里只有一張小床。原先屋裏三人都擠在床上坐着,此刻見平哥來了阿山便連忙站起來讓開座,同時不解地問道:“平哥,怎麼回事?”
杭文治也跟着起身讓到一邊,杜明強則在最裏面靠牆坐着沒動。平哥這會也顧不上計較這些細節,他往床正中一坐,先感慨了一句:“媽的,這‘鬼見愁’果然有兩下子。”
阿山臉色一變,擔憂地問道:“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了?”
平哥白了阿山一眼,沒好氣地說:“繩子都被翻出來了,能不知道嗎?”
阿山顯得有些緊張:“現在該怎麼辦?”昨天晚上折磨小順的時候他是頭號幹將,此刻難免惶惶不安的。
平哥卻又“嘿嘿”一笑:“你慌什麼?‘鬼見愁’已經下定論了,小順是自殺。”
“自殺?”阿山怔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一旁的杭文治更是大為意外:自己已經告訴張海峰小順被人捆手塞嘴的事情,怎麼還能得出自殺的結論?唯有杜明強輕輕拍了拍巴掌,淡然諷道:“自殺,自殺好啊!這下大家不都沒事了嗎?”
這句話說得簡單明了。阿山如釋重負地“哦”了一聲。杭文治則皺眉低下頭來,若有所思。
“行了。”平哥招呼一聲說,“大家趕緊商議商議,一會做筆錄的時候統一口徑,別留下漏洞。”
阿山積極響應:“平哥,你說吧,該怎麼做。我們都聽你的。”
平哥用目光掃了掃杭文治和杜明強:“你們倆呢?”
自從把抹布塞進小順嘴裏之後,杭文治便和平哥阿山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他此刻也點點頭,沒顯出什麼異議。杜明強則懶懶地翻着眼皮:“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和我有什麼關係?”
平哥知道杜明強就是這種誰也不吝的脾氣。而小順的死於他來說最為清白,所以他是有掀桌子亮底牌的資本的。此前平哥也曾擔心:萬一杜明強較起真來可要壞了大事。現在對方這個態度倒也還好,至少沒有要拆台的意思。
於是平哥便把此前他和張海峰交涉的過程一五一十都和眾人說了,讓大家對基本的口風首先有個把握。其中關於鉛筆和繩子的問題則一再強調要盡數推在小順身上,這樣大家才能真正的相安無事。杭文治和阿山老老實實的,平哥往哪兒說,他們就往哪兒走。可杜明強這會卻有幾句閑話要掰扯一下:“說鉛筆是小順偷走的不太合理吧?那天我和小順搭班,他中途可沒上過廁所。到時候這事鬧起來,一查監控錄像可就要露餡了。”
“監控錄像張頭他們自然能處理——這事只要你不開口就出不了差子。”平哥一邊說,一邊用尖銳銳的目光看着杜明強。
“我明白了。”杜明強揮揮手,給了個面子似的,“你們繼續吧。”
平哥乾笑了兩聲,接著說道:“既然說小順自殺的,這事就不能太過突兀。我們得琢磨一些細節,證明小順以前就有自殺的傾向,但大家又沒有刻意往那邊去想。”
這邊杭文治和阿山想了片刻,各自提了一些主意。平哥給總結歸納起來,然後又細分給每個人,具體該怎麼說怎麼說。達到既可以相互印證,同時又看不出是可以串供而為。
這個問題解決了之後,接着便又開始商量如何編排黑子的罪名。大家既認定殺死小順的正是黑子,對後者自然都頗為痛恨。所以雖是在行栽贓陷害之事,但各人心中卻毫無愧疚之意。只不過要找到一個能夠坐實的罪名又談何容易?黑子是販毒進來的,除此之外,別人還真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麼隱藏的積案。
如此討論了半天也理不出條眉目來。最後平哥忽然一拍床板,看着阿山說道:“你身上不是背着條命案嗎?栽給黑子得了!”
陡然間這事被翻了出來,阿山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說:“平哥,你小點聲!”
平哥不以為然:“怕什麼?這裏又沒外人。”
阿山沖門口方向努努嘴,意思姜平還在外面把着呢,別被他聽了去。
平哥“嘁”了一聲:“那小子現在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阿山苦着臉說:“還是小心點好。”
“行了行了。”平哥到底還是壓低了聲音,“你想好了,干不幹?”
阿山躊躇難決:“這事弄好了倒行。我就怕弄不好,別把我給折進去了。”
“瞧你那點出息。”平哥鄙夷地瞥着阿山,“那案子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怕個屁?大家一起往黑子身上栽,怎麼會把你折進去?再說了,這上面還有張頭頂着呢。黑子就有一百個嘴也別想說清楚。”
阿山沉默了一會,自言自語說:“反正我當年肯定沒留下什麼證據。要不然後來搶劫被抓,幾個案子一併串,早該把這事翻出來了。”
“是沒證據。”杜明強這時也插了一嘴,“你那個同夥潘大寶也死了,這叫真正的死無對證。”
杜明強並沒有瞎說,因為殺死潘大寶的人正是他。當年他以Eumenides的身份翻查這樁積案,憑線索找出了潘大寶,然後又從潘大寶口中得知阿山涉案。但是單從案件線索上來說,的確沒有能直接指向阿山的證據。
阿山看了看杜明強,雖然不清楚對方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但他相信這傢伙說的應該都是實情。
“你看看,這事多順溜?”平哥趁熱打鐵,“只要做成功,你以後都不用再提心弔膽的了。而且這事有張頭幫着辦,這種機會上哪兒找去?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
阿山眼睛一亮,看來是被最後幾句話說動了心。是啊,有張海峰和自己在一條船上,這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想到此處,他終於一咬牙說道:“行了平哥,全都按你說的辦。”
“好。那我們就統一口徑,就說黑子以前吹牛的時候,說起過這樁案子。”平哥想了一會,又展開一些細節,“嗯,他跟小順不是互相不服嗎?小順拿身上的殺人案子壓黑子,黑子不爽了,就把這事給抖了出來。當時大家都在場,黑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人不信!”
“對!”阿山覺得這個情節設計得不錯。
平哥沖阿山招招手:“那你現在就是黑子。給我們講講那起案子吧。”
阿山知道平哥的用意,於是就把九六年那起劫殺案的過程前前後後講了一遍。平哥和杭文治都在仔細聽着,只有杜明強對此了無興趣,他把身體往牆根里一靠,半歪着打起盹來。
“得了吧。”杜明強晃着腦袋說,“這事我比你們清楚多了。”
平哥一方面拿杜明強確實沒辦法,一方面也相信他確實知道很多事情,所以也不和此人糾纏,繼續專心聽阿山講述。
等阿山講完了,平哥又給理了理頭緒,將眾人應該掌握的口徑都統一起來。確信沒什麼問題了,他便起身到禁閉室門口重重地敲了兩下門板。
姜平在外面拉開門上的氣窗,露着半個臉問道:“怎麼樣?說明白了嗎?”
平哥信心滿滿地回答:“報告管教,沒問題了!”
姜平把鐵門打開,目光在禁閉室里掃了一圈,然後招呼平哥:“沈建平,還是你先來吧。”
平哥便出了禁閉室,一路跟着姜平又來到了張海峰的辦公室,卻見另一個管教李銘這會也在辦公室里等着呢。辦公桌後面並排擺了三把椅子,桌上則備好了紙筆。
姜平走到張海峰右手邊的空座上坐下,三個管教構成了一個臨時詢查小組,正式向平哥展開了問詢。其話題焦點自然就集中在小順自殺以及舉報黑子隱案這兩件事上。
平哥講完之後,按順序又換了阿山和杭文治過來。這三人按照剛剛商討好的台詞娓娓道來,言辭間相互印證,把那兩個無稽的謊話圓的渾然一體、滴水不漏。
這三人問完了,接下來便輪到了杜明強。這人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態度明顯與他的前幾個舍友不同。他懶洋洋地站着,目光則翻來翻去的沒個定向,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張海峰清咳一聲說道:“杜明強,今天叫你過來,主要是有些事情要問問你,希望你能配合。”
杜明強瞟了張海峰一眼,拖着長腔道:“還問我幹什麼?你們自己拿着筆錄,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吧。”
李銘本來已經攥着水筆準備開寫了,一聽這話不太對味,便把筆又放了下來。他求助似地看着張海峰,且看對方如何發落。
張海峰鎖起眉頭,斥問道:“杜明強,你這是什麼態度?”
杜明強嘻嘻一笑:“配合的態度啊——不管你們怎麼寫,到最後我來簽字不就完了。你我都能省點事。”
張海峰心中一陣慍怒。雖說在場的人都知道今天的問詢只是在演戲,但你也不能把話挑得如此明目張胆吧?要擱往常,他早把電棍端起來了。無奈今天事態特殊,只求能平穩渡過此關就好,沒必要再節外生枝。於是他只沉沉一哼,說:“既然是問詢,當然是你先說,我們才能記錄。照你講的我們先寫,然後你來簽字。這算什麼?你當你是領導,請你來披閱文件的么?”
杜明強嘆了口氣,好像很無奈的樣子:“你們非得要我說?我這個人說話可沒譜,如果說了你們不想聽的,那你們到底是記還是不記啊?”
這番話實在說得太過囂張,姜平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杜明強,你……”
張海峰搖搖手,及時止住了姜平正欲發作的脾氣。同時他一言不發地看着杜明強,目光中好像帶着銳利的錐子一樣。
杜明強迎着張海峰的目光並不躲閃,眼神中則充滿了無所謂的態度。倆人便這樣對視了片刻,張海峰的心緒慢慢沉重起來。
按照刑警隊羅飛的說法,眼前這傢伙是個非常棘手的角色,所以他才有幸成為四監區有史以來守看的第一個短刑犯人。不過自從入監以來,杜明強還從未有什麼出格的表現,他既不參與犯人間的幫派爭鬥,也從不和管教找任何麻煩。他似乎只想安安穩穩地服完刑期,早日出獄。這樣的犯人其實是最明智也是最好管理的。
可是今天,偏偏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他卻為何突然跳將出來,擺明要來觸自己的霉頭?張海峰倉卒間想了想,似乎只有一個理由可供解釋。
在今天發生的這場意外事件中,杜明強是唯一一個洞悉內情卻又完全不會受到牽連的人。這樣一來,當其他人開始策劃權宜之計的時候,杜明強便有了拿高姿態的資本。這恐怕就是他此刻如此張狂的原因吧?
混蛋!就算我現在有求於你,你以為這就有資本來挑戰我的權威了?張海峰在心中暗暗咒罵道,等這事過去了,我會讓你嘗到後悔的滋味!
心裏恨歸心裏恨,這會面子上還得留着一手。張海峰想清楚原委之後便把目光收了回來,然後對李銘說:“你就結合其他人的筆錄寫一下吧,反正他們都是一個監舍的,現在事實又這麼清楚,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
李銘無奈,只好按張海峰的吩咐做了。筆錄寫完之後還要拿給杜明強簽字,還真像是給領導彙報工作似的。
雖然受了點憋屈,但總算四份詢問筆錄都順順噹噹拿到了手裏。小順自殺、黑子另涉重案這兩件事也就有了依據。事態總算是順着張海峰的思路再發展,眼前的關卡應該能有驚無險的渡過吧。
另有些帳,以後終有清算的時候!看着杜明強被帶離辦公室,張海峰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暗自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