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追因
十月十一日,早晨八點三十二分。
省城刑警隊會議室。
羅飛佔據着會議桌中間主持人的位置,他的眼睛有些紅腫,頭髮也略顯凌亂——看來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虧欠他一場愜意的睡眠。
坐在兩旁的與會者們雖然不像羅飛那樣疲憊,但他們也都陰沉着臉。整個會議室被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着,呼應着屋外那連綿不絕的秋風冷雨。
面對着昔日戰友,羅飛沒必要說些場面上的客套話,他單刀直入地切進了此次會議的正題:“很突然地把大家召集過來,原因只有一個: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杜明強從越獄逃跑了。”
傾聽者們沒有顯示出過多的反應,事實上,在收到專案組重建通知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Eumenides逃脫的消息。最初的震驚逝去之後,他們開始蓄積力量,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戰鬥。在一種平靜而又充滿張力的氣氛中,每個人都把專註的目光盯在羅飛身上,等待後者透露更多的細節。
“我是在凌晨兩點二十七分接到的電話,打電話的人的是主管重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他告訴我:杜明強搭乘一輛經過改裝的載貨卡車逃出了監獄,卡車的牌號為17195。我立刻佈置警力對這輛卡車展開搜索和攔截,同時我自己則趕往張海峰的兒子所在的芬河小學,因為據張海峰所說,杜明強臨走前留下了一份‘死刑通知單’,上面標明的受刑人正是他的兒子張天揚。”
聽羅飛說到這裏,會場上唯一的女子目光跳了一下,然後微微搖了搖頭。這女子正是省警校的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專為抓捕Eumenides而建立的“”中,慕劍雲是核心成員之一,她精妙的心理分析曾準確地勾勒出那個殺手的性格特徵和興趣愛好。
羅飛注意到慕劍雲的反應,他也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搖頭。Eumenides的行事風格雖然變化莫測,但在發放和執行“死刑通知單”這件事上,他卻一直遵循着極為嚴格的準則。很難想像,一個尚在上小學的孩童怎麼會激發起Eumenides的制裁慾望?
“這張‘死刑通知單’確實蹊蹺——而張海峰急着去追捕杜明強,也沒時間細說。”羅飛在敘事的同時順帶解釋了兩句,“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張天揚的宿舍。當時張天揚是安全的,不過宿舍管理員卻反鎖住房門,不讓我進入。他說一定要張海峰親自打招呼才能開門,於是我又給張海峰打電話,但對方的電話從這時開始就一直無法接通了。
後來我調動了該轄區的110,看到有警車過來,管理員這才把張天揚送出來。我保護着這孩子,把他帶到了刑警隊。在路上我還給柳隊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帶人過來增援。”
羅飛一邊說一邊往自己的右手不遠處看去,那裏坐着一個瘦高的小夥子,此人肌肉精幹,神色堅毅,正是特警隊中最優秀的戰士柳松。因為Eumenides身手了得,在“四一八專案組”建立之日起,特警隊便一直是其中值得依賴的現場戰鬥力量。最初進入核心指揮小組的代表是特警隊的隊長熊原,後來熊原在一次行動中遇害,便由柳松頂替上來。去年杜明強被捕入獄之後,專案組解散,柳松回到特警隊,並就此升任為新的特警隊長。
柳松看着羅飛,回應似地點了點頭。凌晨時分他接到對方的電話后,立刻便帶人趕到了刑警隊,承擔起保護張天揚的任務。不過柳松對那份“死刑通知單”的真實性也頗有質疑。且不說那孩子並無可殺之罪,就算有,Eumenides也不該把這份通知單過早的泄漏出來。要知道,警方絕不可能把一個孩子拋出來作為“誘餌”,而那孩子也沒有脫離警方控制的理由。當警方把孩子帶到刑警隊內部死守的時候,Eumenides縱有萬般本事又能如何?所以這不僅是一份不該發出的“死刑通知單”,而且是一份無法完成的“死刑通知單”。這通知單如果存在,恐怕會另有別的意義。
而羅飛在掃了柳松一眼之後,又面向眾人繼續說道:“凌晨三點十六分的時候,我接到報告,那輛車牌號為17195的卡車被攔截在東城國興路路口,車上暫時只發現司機一人。我立刻趕到現場,一邊就地審問司機邵大泉,一邊組織警力對車輛進行了徹底的搜查。可結果卻令人尷尬。首先是邵大泉對杜明強越獄的事情顯得一無所知,他堅持說自己因為找不到鑰匙滯留在監獄中,到凌晨時分才離開;而那輛卡車也沒有任何改裝的痕迹,根本不可能藏着一個大活人通過監獄的嚴密盤查。”
“聲東擊西吧?”旁邊有人按捺不住地插了一句,“杜明強根本就不在這輛車裏,包括那份‘死刑通知單’也只是個幌子,目的就是要牽制警方的精力,調虎離山。”
說話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他帶着副眼鏡,身形瘦弱。一身警服鬆鬆垮垮的,頗不合體,穿在他身上全無莊嚴肅穆的感覺。不過此人的來頭可不小,他叫曾日華,是省城警界首屈一指的網絡安全和信息專家。
羅飛對這樣的評論未置可否,只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因為無法打通張海峰的電話,後來我便直接與監獄方面進行了聯繫。那邊的追逃預案已經啟動,監獄管理局的領導也親臨現場展開調查,但奇怪的是,最先發現犯人越獄的張海峰卻失去了音訊。據監獄方的門哨說,張海峰在追逃預案啟動后不久就駕車出去追擊逃犯,他當時非常匆忙,甚至都沒有接受門哨的例行檢查。”
曾日華猛地一拍手:“張海峰有問題,那輛車更有問題!說不定杜明強就是藏在他的車裏!”
羅飛這時把目光投向曾日華,點頭道:“我也覺得事情的關鍵就在張海峰身上。所以我緊接着便調動警力,開始在全市範圍內尋找張海峰駕駛的那輛警車。不過這次搜尋卻一直沒有結果。直到五點二十一分的時候,我的手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接通后居然是張海峰。他問我兒子的情況怎麼樣,我如實告訴他張天揚非常安全,張海峰便說了句:‘羅隊,謝謝你,對不起。’”
曾日華“哦?”了一聲,他原先猜測張海峰可能是杜明強的越獄同謀。但從張海峰的這個電話看來卻又不像,他忍不住要問:“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飛略咧咧嘴,帶着點無奈的表情說道:“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問,他已經把電話掛斷了。我查了那個號碼,是城郊明月湖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我立刻帶人前往搜尋,最終在湖邊一條偏僻的小道上找到了張海峰的警車。只是車裏空無一人,車輛已經被破壞,無法發動,車的後窗玻璃也被打碎,現場還有一些散落的布條,看起來是用監舍里的床單撕結而成。”
“嗯。”曾日華用手在頭頂的亂髮叢中撓了撓,似乎在分析着什麼。慕劍雲和柳松雖不作聲,但目光聚凝,顯然也在揣摩這副場景背後的蘊義。
羅飛則接著說道:“我趕緊給監獄方面打電話,向他們通報了這個情況。監獄那邊也告訴我:張海峰已經自行回來了——他涉嫌重大瀆職,首先要接受內部的監管和調查。至此我覺得杜明強越獄的情況基本上清楚了。於是我就把諸位召集到這裏來,共同商議對策。”
“一定是杜明強劫持了張海峰,然後駕着後者的警車逃離了監獄;”曾日華最耐不住性子,有了點思路就迫不及待地要說出來,“車被棄置在明月湖邊——那裏地處偏僻,會延緩警方發現的時間;那些布條應該是用來捆綁張海峰的吧?杜明強走後,張海峰幢碎後窗玻璃,割斷了布條;因為手機也被杜明強帶走了,他只能找個公用電話和你聯繫;在得知兒子安全之後他便急匆匆趕回監獄,這說明他雖然瀆職,但在杜明強脫逃一事中至少沒有主觀上的故意。”
柳松比曾日華要沉穩一些,等對方說完這一大通話之後,他這才緩緩附和道:“這樣的分析倒是合理——只是有一點我很難理解:杜明強怎麼能劫持到張海峰?”
慕劍雲也輕搖着頭:“確實難以理解。這裏面必然還有隱情——只有張海峰自己才知道的隱情。”沉默片刻后,她抬頭問羅飛:“監獄那邊的事情我們方便插手嗎?”
羅飛道:“我已經派尹劍過去溝通了。”不過他也明白,出現了犯人越獄這樣的大事,這對整個監獄管理系統來說無異於挨了一個恥辱性的耳光。現在監區中隊長又深陷其中,監獄方必然要先進行內部調查,其中涉及的某些隱情會不會向外透露,尚不好說。
“哎!”曾日華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一揚手道,“那個卡車司機不是在我們手裏嗎?我看可以加強對他的審訊力度。找不到鑰匙,誰信哪?我看他就是和杜明強串通一氣的,要不是監獄方面去追那輛卡車,杜明強怎麼逃得出去?”
柳松和慕劍雲各自點頭,都覺得這個司機確實有問題。
羅飛卻只是聳聳肩膀:“那個邵大泉我親自審了。他就是說鑰匙丟了,然後到深夜才找到的,別的什麼都不知道。或許是杜明強偷了他的鑰匙,或許他和杜明強確實有所牽連——可不管如何,你都無法證明他的行為是故意的。你更別想從他嘴裏得到什麼。”
慕劍雲理解羅飛最後那句話,苦笑道:“在這種情況下,傻子也不會開口的。一開口就等於自己往糞坑裏跳。”
曾日華咂了咂嘴,雙眼在鏡片後面眯成兩條小縫,有些無計可施的樣子。片刻后他睜開眼睛看着羅飛,想從對方身上尋回一些希望。
羅飛這時卻搖了搖手,打斷了眾人的思路:“其實杜明強是怎麼逃脫的,這個問題並不重要。我把大家召集起來,主要的目的也不是要討論這個。”
“對。”柳松的思維首先跳了出來,“我們關注的重點應該是怎樣抓回這個傢伙。至於他是怎麼跑掉的,就讓監獄管理局操心去吧!”
“所以我們首先應該討論:杜明強為什麼要越獄?”羅飛鄭重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然後他停頓了一會,等眾人都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之後,這才繼續說道,“不管杜明強的設計有多精妙,越獄本身都是一件風險性極高的事情;而根據監獄那邊透露的消息,杜明強在越獄的過程中還殺死了同監舍的幾個獄友,這意味着他一旦計劃失敗就會賠上自己的性命。要知道,杜明強的刑期其實只有五年,相對於這個刑期來說,他所冒的風險實在太不值得。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定有某個重要的原因在支配着杜明強,讓他不得不提前越獄。這個原因或許在監獄之內,或許在監獄之外。如果在監獄之外的話,那我們知道了這個原因,也就知道了杜明強接下來會幹什麼。”
不錯。眾人心中都是一亮:如果促使杜明強越獄的原因在監獄之外,那就意味着他急於出獄去完成某件事情——這件事情豈不正是亟待警方追尋的重要線索嗎?
“他到底想幹什麼?”曾日華在鏡片後面翻了翻眼睛,“難道是新的‘死刑通知單’,急於在近期內做出制裁?”
這或許是最容易想到的推斷吧。對於Eumenides這樣一個有着堅定信念的殺手來說,還有什麼事情比制裁那些逍遙法外的罪犯們更加重要?
羅飛看着曾日華,順着對方引起的話題說道:“我需要你針對這個思路做詳細的分析。排查那些法律無法制裁的罪人,重點目標可以鎖定下面幾種情況:近期剛剛傳出惡名的;即將出國的;新近出獄的或者即將入獄的;得了絕症有可能在短期內病故的。”
“我明白了。”曾日華用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懶散的外表下透露出幹練的味道,“我會在一天之內給你提交一份詳細的排查報告。”
“很好。”羅飛隨後又轉過頭來看向慕劍雲,“慕老師,你能不能針對Eumenides的心理分析一下,除了執行通知單之外,還有什麼外界因素有可能促使他急於越獄?”
慕劍雲皺着眉頭道:“我想不出……他既然已經鐵了心要成為執行正義的殺手,他在這個世間還能有什麼牽挂?”
雖然慕劍雲沒能給羅飛提供什麼有價值的答案,但她的話語還是後者心中一動。
羅飛知道Eumenides並非了無牽挂,只是這牽挂幾乎無人知曉。
Eumenides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女孩,即使在身臨險境的時候,他也會事先把女孩託付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不過現在接受託付的那個人已經步入絕境,難道Eumenides就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才要越獄出來,以親自照顧那個女孩嗎?
可羅飛隨即便推翻了這個猜測。因為越獄的後果和這樣的假設根本是背道而馳。首先,Eumenides很清楚羅飛早已盯上了那個女孩,他想要和女孩接觸很難再避開羅飛的視線。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便無法與女孩來往了。因為Eumenides是以杜明強的身份入獄的,當他刑滿釋放之後,這個身份便復歸清白,即使被羅飛盯上也無所謂。而一旦越獄之後,杜明強便成了一個有着重大案底的逃犯,所以他必須一輩子躲着羅飛,這就意味着他再也沒有機會和那女孩進行接觸了。
所以Eumenides決不會為了那個女孩而越獄。為了那個女孩,他應該老老實實地服完刑期,成為一個令羅飛也無可奈何的“清白人”。
就在羅飛暗自思忖的當兒,一個身影急匆匆從屋外閃進了會議室。眾人不約而同地向來人看去,原來卻是羅飛的助手尹劍。
“怎麼樣?”羅飛等不及尹劍坐定便率先問道。他派小夥子去監獄那邊打探消息,對方這麼著急地趕回來,一定是有所發現才對。
“現在見不到張海峰——監獄管理局那邊不讓我們插手。”尹劍先抑后揚地說道,“不過杜明強越獄的基本過程已經搞清楚了。他和同監舍的三個重犯通過雨水和通風管道進入辦公樓,在樓體地下室內對三個同案下了殺手。同時他故意放出錯誤的越獄信息,引誘獄方的值班人員去追擊那輛卡車。杜明強自己則躲藏在張海峰的警車內,伺機襲擊了張海峰,然後駕着張海峰的警車衝出了監獄。”
羅飛“嗯”了一聲,同時他注意到尹劍的表情帶着超出話語內容的激動感,便追問道:“還有什麼情況?”
“你們看看這個。這是杜明強在殺人現場留下的。”尹劍一邊說,一邊從上衣兜里掏出一隻透明的塑料證物袋,那袋子裏裝着幾張硬膠紙片,紙片被雨水和血水交替浸染,濕漉未乾。
羅飛接過袋子先略略掃了一眼,脫口道:“死刑通知單?!”
尹劍用力咽了口唾沫道:“是的。一下子四張!”
羅飛神色一凜,他摸出一副白紗手套穿好,然後將那些紙片小心翼翼地從袋子裏取了出來,他一張一張地翻看着,確信那的確是Eumenides的手筆無疑。
慕劍雲等人也都起身圍攏過來,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些紙片的存在意味着什麼。
“這樣的話,杜明強相當於承認自己就是Eumenides了。”曾日華頗為感慨地嘆了一句。去年專案組費盡艱辛才將杜明強捉拿歸案,卻因為沒有證據證明他的殺手身份,最終只判了對方五年徒刑;現在杜明強終於暴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只可惜他又逃之夭夭,不知所綜了。
慕劍雲說道:“不管他有多少合法身份,以後只要我們再抓住他,他就無法抵賴自己就是Eumenides。”
羅飛也點點頭,不過他隨即又帶着點自嘲的口吻補充說:“只要他不把剩下指頭全都咬掉。”在上一次抓捕杜明強的時候,羅飛曾經獲得Eumenides的左手中指指紋,但杜明強卻咬掉了那個指節,使得羅飛掌握的指紋失去了意義。後來杜明強入獄,羅飛特意把對方的所有指紋都留了檔。現在那幾張“死刑通知單”已經把杜明強和Eumenides劃上了等號,杜明強再想要隱藏住自己的殺手身份,必須把所有的手指都銷毀才行。
曾日華附和着羅飛的自嘲,嘿嘿一笑,然後又道:“這麼看來,杜明強越獄這件事情,對於我們了結Eumenides的案子倒是件好事呢。”
眾人都明白曾日華的意思。如果杜明強不越獄,等他刑滿釋放之後,隨便換個身份就可以繼續作案。而警方除非抓到他的現行,否則即便和他對面相逢也無可奈何;而現在,不管杜明強換不換身份,會不會作案,只要能將他緝捕,專案組便能徹底贏得對Eumenides之戰的勝利。從這個角度來說,杜明強的越獄對專案組確實是件好事。不過其他人自重身份,即使這麼想也不會這麼說,只有曾日華口無遮攔。
羅飛則皺起眉頭,他把那四張“死刑通知單”依次在桌面上擺開,細細斟看着。那些蔓延的血跡更進一步地提示着他:不惜坐實Eumenides的身份,杜明強越獄行為必然有着某種極為重要的意義!
“這算什麼罪名?”柳松看到了發給張天揚的那張通知單,忍不住詫異地問了一句。
“你可以把保護張天揚的弟兄們撤下來了。”羅飛轉頭向柳松說道,“Eumenides不會動那個孩子,這張通知單根本不成立,它只是杜明強越獄時的一個道具。”
慕劍雲點頭表示贊同:“這是杜明強的心理戰術。先殺死三個獄友,然後再給張天揚發出‘死刑通知單’,張海峰必然會方寸大亂,他冒然下達追擊命令,後來又被對方伏擊劫持,這些都不奇怪了。”
尹劍這時想到了什麼,插話道:“其中那三個重犯也沒有都死,有一個重傷活了下來。”
“哦?”羅飛立刻敏感地問道,“是哪個?”
“這個叫杭文治的。”尹劍伸出手指往其中一張通知單上虛點了一下。
“杭文治?”羅飛一愣,他記憶的某個閘門被打開了,愕然道,“是他?”
“誰?”尹劍下意識地反問,其他人也都有些摸不着頭腦的樣子。
羅飛暫時顧不上解釋,他凝起目光,腦子飛速地旋轉起來。他想起了今年初春的時候被自己拘捕的那個年輕人,那人的名字正是杭文治。那個可憐的傢伙被一個女人騙走了所有的財產,最後因為暴力討債,犯下搶劫和劫持人質的重罪。當時在審理此案的時候,那對男女的表現讓羅飛相信他們之間的確存在着債務關係,只是杭文治無法證實,所以也無法給自己脫罪。從這個角度來說,杭文治入獄是帶着天大的委屈的,而這樣的委屈和Eumenides生父文紅兵當年的遭遇多麼相似!只是羅飛從警多年,對世間的善惡炎涼早已見識許多,對他來說,只有法律才是制約人們行為的準繩。即便羅飛對杭文治滿懷同情,但他還是按照法律向檢察機關提交了相關的案卷資料。後來杭文治被判入獄,羅飛也就漸漸淡忘了此事。
此刻杭文治的名字忽又在杜明強越獄一案中出現。羅飛這才知道,這個與文紅兵經歷相似的年輕人居然在入獄后成了Eumenides的同監舍友。而在杜明強越獄的時候,他又是唯一一個遭受刑罰卻大難不死的人。這一切難道只是偶然的巧合?
不,羅飛從不輕易接受巧合。當任何巧合發生的時候,他都會試圖尋找隱藏在其中的必然聯繫。
片刻之後,羅飛的思緒略有迴轉,他立刻又問尹劍:“這傢伙現在在哪裏?”
“應該在人民醫院的重症室吧,據說剛剛搶救過來。”
“我要這傢伙的詳細資料!”羅飛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地叩了一下,然後他看向曾日華,“你去篩查他的檔案,包括他的家庭背景,人生履歷等等,要非常非常仔細。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和龍宇集團有什麼聯繫!”
曾日華嘴裏答了句“明白”,但臉上的表情卻充滿困惑,他實在想不通這事怎麼又牽扯上龍宇集團了。
而羅飛這時又看向尹劍:“你還得往監獄跑一趟,詳細調查這個杭文治在監獄裏的表現,重點包括:是誰給他安排的監舍、他在獄中的會訪記錄,以及他和杜明強之間的關係如何!”
“好!”尹劍毫不含糊,騰地站起了身。他坐了也就兩三分鐘,凳子都還沒焐熱。
“慕老師,你跟我一塊去人民醫院,會一會這個杭文治。柳隊長,請你在刑警隊時刻待命,做好戰鬥準備!”說最後這幾句話的時候,羅飛也站了起來,他的腰背挺拔剛直,先前的疲憊感已經被戰鬥的火焰燃燒得無影無蹤。
上午十一點二十三分,省人民醫院重症病房。
杭文治從昏迷中醒來,他感覺腦子脹乎乎的,喉部則不斷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在他腦袋上方掛着一個碩大的血袋,血液正源源不斷地通過導管流入他的體內,與死神爭奪着他那虛弱的生命。
一個護士湊過來看了看他的情況,隨即又轉身離去。片刻后,在病房門口傳來對話的聲音。
“他醒了。”
“我們可以進去嗎?”
“可以。但你們不能太過刺激他,也不要讓他說太多的話。”
“我明白。”
……
對話結束后,有腳步聲向著床前走來。杭文治的腦袋無力轉動,他只能被動等待來客將身形移動到自己的視線之內。
映入杭文治眼帘的是一個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此外還有一個窈窕的女子跟在男人身後,只是那女子處於他視線的邊界點上,難以看到全貌。杭文治只能眯起眼睛,儘力去打量那個離自己較近的男人。
男子似乎知道杭文治的視力不好,便特意躬下身體,把自己的面龐送到對方眼前,然後他問了句:“你認識我嗎?”
杭文治依稀想起些往事,他勉力張開嘴,氣若遊絲般說道:“羅……羅警官。”
羅飛抬起一隻手擺了擺,說:“認識我就行,你不用說話,先聽我說。”
杭文治緩緩眨了一下眼睛,用以代替點頭的動作。
羅飛心中略寬,這杭文治雖然傷重,但彼此間的交流尚不成問題,於是他立刻便切入正題道:“我們剛剛對你的個人履歷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在十年前,你的父親得了癌症,全省最好的腫瘤專家都聚集起來給你父親做了會診——以你當時的家庭境況肯定無法調動這樣的資源。我詢問了幾個當事人,他們都不否認當年是受到鄧驊的委託。我們還查看了你在監獄期間的探訪記錄,發現你和夢鄉樓的經理馬亮有過接觸,而馬亮是阿華手下的得力幹將之一。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你和龍宇集團有着非常深的隱秘淵源。”
杭文治睜眼和羅飛對視着,既沒有否認,更不想掩飾什麼。事以至此,掩飾還有什麼意義?
這正是羅飛期待的態度,他可以毫無阻攔地將話題繼續深入下去:“我們還了解到,有人打點了監獄內勤,使你有選擇性地被分配到四二四監舍,而你和監舍中杜明強的關係非常好。我知道你是有意去接近他的,因為你想給鄧驊報仇,對嗎?”
杭文治又眨了一下眼睛,然後他努力想說什麼。
“杜……”
羅飛猜到對方關注的焦點,便直截了當地搶答道:“杜明強已經成功越獄了。”
杭文治閉起眼睛,顯得既無力又無奈。
“你不要想別的事情,只管回答我的問題。”羅飛再次提醒對方,“你的回答或許能幫助我們儘快把杜明強捉拿歸案,你明白嗎?”
杭文治立刻睜開雙眼,同時用激昂的眼神表現出強烈的合作慾望。
羅飛正式提出第一個問題:“越獄的主意是誰先提出來的?”
杭文治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微弱但口型分明是個“我”字。
“你故意鼓動杜明強越獄,然後伺機報仇?”
杭文治認同地眨着眼睛。
“杜明強一開始就同意越獄嗎?”
杭文治用氣聲吐出一個“不”字。
“那你是怎麼說服他的?”羅飛終於把話題引入到了核心處,事實上這個問題也就等價於:杜明強究竟因為什麼改變主意,最終參與越獄?
可杭文治的回答卻卡住了,他愣了一會才又開口:“不……不是我……”
“不是你說服他的?”這讓羅飛有些意外,他連忙又追問,“那是誰?”
杭文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有些加重,似乎在心中出現了猶豫和衝突。羅飛料想對方是不願把其他同伴牽扯進來,他必須打消對方的顧慮。
“我對越獄這件事本身沒什麼興趣,不管你們做了什麼,那都是監獄管理局的麻煩;我所關心的,只是怎樣抓住那個傢伙。我必須知道促成他越獄的原因,這樣我才能提前掌握他下一步的行動。”
羅飛的誠懇言辭終於讓杭文治下定了決心,他鼓足一口氣力,清晰地吐出四個字來:“去問阿華。”
羅飛心念一動,立刻轉身說了句:“走!”
一直站在羅飛身後的女子自然就是慕劍雲了。她感覺有些突然,停在原地問:“這就走?”在她看來,對杭文治的詢問似乎還沒完全展開呢。
羅飛卻非常果斷地邁開了步伐,同時略帶着自責說道:“我們已經晚了呢。我應該早一點想到阿華的!”
慕劍雲只好跟上羅飛的腳步,而在行進的過程中,她也逐漸悟出了頭緒:不錯,在設計杜明強的計劃中,杭文治和阿華必然是一對同謀。既然杭文治沒能在獄中說服杜明強越獄,那阿華一定會在監獄外施加某些影響,而這種影響即便是杭文治也並不了解。事情調查到這一步,必須儘快從阿華嘴裏獲得些東西才行!
中午十二點零三分。
省城看守所。
阿華被帶進了提審室,作為故意殺人的重犯,他帶着沉重的手銬腳鐐,行動頗為不便。在他身上有好幾個地方都纏着繃帶和紗布,裹護着或輕或重的外科燒傷。
雖然如此,這個男子卻絲毫沒有顯出狼狽或者虛弱的感覺,他一步一步地挪進提審室內,緩慢的動作中反而透出一種沉穩的力道。然後他停下來掃了一眼屋內的情形:在鐵柵欄的外面坐着一男一女,這倆人阿華都不陌生——一個是刑警隊長羅飛,一個是心理學者慕劍雲。
“你怎麼又來了?”阿華看着羅飛,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坐到了審訊椅上,“我不是都交待清楚了嗎?你只要在結案陳詞裏寫上‘供認不諱’這四個字就行了。”說完這話,他抬起手臂察看着那裏的傷勢,那傲然的表情卻像是一個勇士在炫耀自己的勳章。
他的確有炫耀的理由。在龍宇大廈的那場大火中,他憑藉一己之力燒死了包括高德森在內的三個敵人。雖然他現在面臨著法律的嚴懲,但即使是走向地獄,他也將保持着一個勝利者的榮耀姿態。
“我這次來不是為了你的案子。”羅飛擺出一副不緊不慢的態度。他知道阿華遠非杭文治可比,想從對方嘴裏得到實話,得像釣大魚一樣,先要消磨掉他的銳氣,然後才能收線。
阿華翻了翻眼皮,掃視着羅飛和慕劍云:“那你們來幹什麼?”
羅飛沉默了一小會,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杜明強越獄了!”
阿華的目光本已回到自己的手臂上,聽見這話驀地又彈起來,直挺挺地向羅飛看去。而羅飛也做好了準備,他與阿華對視着,眼神里像帶着鉤子一樣,讓對方的視線一旦接觸過來,就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杜明強越獄了——”羅飛把剛才的話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並且又補充說,“他還對同監舍的三個獄友下了殺手,包括一個半年前入獄的新人——杭文治。”
阿華的眼角抽動了一下,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強忍着要用手銬去砸椅子的衝動。在幾次沉重的呼吸之後,他略略平靜了一些,沉着聲音問道:“那三個人都死了?”
羅飛直接點明了對方的心機:“你關心的是杭文治吧?他沒死——他的喉管被切開,但好在沒傷到主動脈。”
阿華長出一口氣,他閉起眼睛,把身體往後仰靠着椅背,不知在想些什麼。
羅飛能感受到對方情緒的起伏,這正是他有意去營造的效果——那條驕傲的大魚已漸漸被疲憊和慌亂包圍。
羅飛卻還要繼續打擊對方。
“你敗了。你的計劃不但沒有成功,反而被杜明強所利用。”他譏諷似地問道,“你根本不是那傢伙的對手,何必要來多此一舉?”
阿華睜開眼睛怒視着對方,反唇相譏:“如果說我是多此一舉,那也是因為你們警方的無能。”
“真是可笑。”羅飛用毫不退讓的目光壓迫着對方的氣勢,“是我親手給你戴上了鐐銬,你有什麼資格來質疑我的能力?”
阿華卻真的笑了,先是冷冷地一兩聲,後來笑聲漸漸連貫起來,他歪着腦袋,斜斜地看着羅飛,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小丑。
羅飛倒沉得住氣,他一直等對方笑聲停歇了,這才又淡淡問道:“你笑什麼?”
“你還真以為你們警察能抓得住我?”阿華昂起頭反問。
羅飛攤開手掌提醒對方:“這已經是事實了。”
“那是我願意被你們抓住,你們才能得手!我如果不願意,你們能有什麼辦法?”阿華挑起嘴角,又傲慢地搖了搖頭,“算了。我懶得和你們再說,反正你們也不會懂。”
羅飛忽然間也笑了,而且點頭道:“我懂。”
阿華一愣,眯起眼睛問:“你懂什麼?”
“你從來沒把我們警方看在眼裏,不管是我們拘捕你的時候,還是在後來的審訊過程中,你一直高高在上,好像你才是這場遊戲裏的主宰。在你看來,並不是我們抓住了你,而是你成全了我們。是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殺死了高德森,才讓警方有了拘捕你的機會。這簡直就是一份無償奉送的大禮,我們警方應該對你感激涕零才對。”
羅飛說話的同時,笑容卻慢慢凝固,審訊室里的氣氛也因此變得有些沉重。阿華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他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羅飛的目光一直盯着阿華,右手卻往審訊桌的抽屜里伸去。不消片刻,他便摸出一個小巧的便攜式收錄機,推在了桌面上。
阿華一怔,譏笑道:“你偷偷給我錄音?有必要嗎?”他對自己殺害高德森的罪行早已交待得很清楚,真是搞不懂對方為何要使出這樣低劣而又毫無意義的手段。
羅飛也不解釋什麼。他按下了錄音機上的播放鍵。很快便有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我是省城刑警隊隊長韓灝,今天我錄下這段自白,以揭示一樁即將發生的血案真相……”
阿華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那正是韓灝留下用以指證龍宇大廈雙屍案的錄音。當初這錄音先是被Eumenides截走,後來又機緣巧合般落在了高德森手裏。高德森以此要挾阿華,逼得阿華最終選擇了魚死網破的殊死一搏。當時在金龍宴廳一場熊熊大火,原版的錄音早該燒成了灰燼,而高德森複製的帶子又怎會落到警方手裏?阿華只能看着羅飛,等待對方給出答案。
羅飛見對方已很詫異,便終止了錄音的播放。
“你在龍宇大廈殺死了凌恆乾和蒙方亮,你以為警方拿不到證據,對你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一直逍遙法外——”羅飛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但是你錯了,真正控制局勢的不是你,而是我們警方。這卷錄音帶早就在我手裏了,高德森拿到的,其實是我故意留給他的複製品。我故意的——你明白嗎?”
阿華的臉色愈發難看,高昂的頭也終於垂了下來。他是個聰明人,並不難理解羅飛話語中的邏輯。黯然良久之後,他看着自己被緊銬着的雙手,苦笑道:“你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對付高德森。”
“除惡務盡!”羅飛擲地有聲地說道,“龍宇集團、高氏集團一日不除,省城便一日不得安寧!”
阿華面如死灰,啞口無言。他原以為自己控制着一切:殺死高德森,那是多麼壯烈的一幕,自己才是這場大戲的主角!警方呢?不過是大幕落下后,跟着揀拾些戰利品的小丑而已。可現在看來,他真的錯了。在這場大戲中,他僅僅只是個演員,他的一切行為都在執行着導演的指令。而這個真正操控着全部局面的導演,卻是此刻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
羅飛還在蓄積力量,要給對方最後的致命一擊。
“你不知道的事情其實很多。”他輕嘆一口氣,又問,“你以為你殺了高德森,就算是給明明報仇了嗎?”
這話精準地刺痛了阿華,他驀地抬起頭來,敏感地問道:“你什麼意思?”
“真正動手的另有其人!這個人在現場留下了鐵證,你自己看看吧!”羅飛一邊說,一邊從衣兜里掏出一隻證物袋,遞給了看押阿華的武警。
武警把證物袋展示在阿華面前,阿華凝起目光,清晰地看到了袋中那根盤卷彎曲的黃色長發。他很明白那根頭髮所代表的信息,他的拳頭緊握起來,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終於,他再也壓抑不住那噴薄的恥辱和憤怒,狠狠地將手銬砸向面前的椅子。
“咔嚓”一聲,用來禁錮犯人坐姿的木板從中斷裂,晃悠悠蕩成了兩截。
“你幹什麼!”身強力壯的武警搶上一步,用雙臂箍住阿華的脖子,“老實點!”
阿華受到鐐銬和武警的雙重束縛,無力反抗,他只能漲紅了臉,從牙縫裏擠出咒罵的言語:“忘恩負義的混蛋……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你有什麼權力殺他!?”羅飛正色斥問,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完全蓋住了阿華憤怒的吼叫,後者只好停住口,而羅飛又接著說道:“也不需要你去殺他。在你被捕的同時,豹頭也被捉拿歸案。法律自然會給他應有的懲罰!”
聽到羅飛這樣堅定的話語,阿華漸漸平靜了一些。的確,他在看守所里也看到了豹頭的身影,不過此前他以為豹頭只是因雙方惡鬥而受到牽連,怎料到對方居然就是對自己痛下殺手,結果卻誤傷了明明的首惡元兇。他在懊惱自己有眼無珠的同時,也禁不住要用另外一種態度來審視眼前的那個警察。
由於自己的職業身份,阿華對於警察有一種天生的抵觸感。而在韓灝中Eumenides之計將鄧驊擊斃之後,這種抵觸感變得愈發地根深蒂固。在他看來,警察不僅是自己快意江湖時的敵人,更是無能和無用的代名詞。
一個無能的朋友至少能得到一份友情,一個強大的敵人也能得到對手的尊重,可是一個無能的敵人除了輕蔑的嘲諷之外,什麼也配不上。
阿華對警方的態度素來如此。而在阿華與高德森集團的爭鬥中,阿華又懷疑警方在暗中支持他的對手。所以他對警方的敵意愈發深重。可是羅飛,這個新任的省城刑警隊長,卻正在扭轉他的態度。
這個警察擊敗了自己,還抓住了殘害明明的真兇。不管是對高德森,還是對豹頭,他也都鐵面無情,他確實是法律堅定的維護着。這樣一個令人深不可測的厲害角色,或許,他同樣能抓住那個傢伙!
事實上,他已經抓了Eumenides一次,只是沒能定實後者的死罪。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Eumenides恐怕也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了吧?
一個無能的對手正在發生奇妙的角色轉變——他似乎有充分的理由變成一個強大的朋友。
羅飛也看出了阿華的情緒變化,他沖武警揮了揮手,示意對方撤開。後者便鬆開了胳膊,不過他的眼神仍然死死地盯着阿華,提防着對方的異動。
阿華晃了晃脖子,試圖緩解殘存在那裏的窒息和痛感。然後他看着羅飛,目光中已毫無敵意,同時他很認真地說道:“你還在這裏幹什麼?你應該去對付那個傢伙。”
羅飛也改變了自己的態度,誠懇地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哦?”阿華自嘲般地一笑,“我現在這副境地,還能幫你?”
“我想知道杜明強為什麼會越獄,這樣我才能主動去尋找他的蹤跡。”
阿華“嗯”了一聲,表示明白羅飛的邏輯。他斟酌了一會,忽然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吧。”羅飛回應得很乾脆,“——只要法律允許,我會盡量滿足你。”
阿華冷冷道:“我要看到豹頭先死。”
這樣的要求有些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阿華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無可恕之理,他唯有的心愿便是能見證仇人的覆滅。如今在他眼中,他對豹頭的痛恨甚至要超過Eumenides。他和Eumenides是各衛其主,雖然水火不容但至少還互有一番尊重,而豹頭和他枉為多年的兄弟,自己一片真心,即便豹頭倒戈也未曾為難過對方,萬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狠毒,十足是個陰險奸詐的小人。如果自己不能見證豹頭的末日,實在是死不瞑目。
羅飛能理解阿華的心情。事實上,他也非常看不起豹頭這樣的人。雖然同為罪犯,但不管是Eumenides、阿華還是豹頭,每個人在他心中都有相應不同的位置。他思忖了一下,感覺就豹頭的罪行來說,不管是主觀惡意還是後果的嚴重程度,都已經達到了死刑的量刑標準,於是他便承諾道:“我可以運作,讓豹頭先於你接受裁決。”
阿華點點頭道:“多謝了。”他和羅飛雖然接觸不多,但和對方卻很容易建立起某種信任。他相信羅飛是不會失約的,而他自己也如約托出了對方想要的答案:“想要再次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你只要盯住那個女孩。”
羅飛皺了皺眉頭,隱約感覺到什麼,但又不能十分確定。
阿華進一步解釋:“我告訴了那個女孩:殺她父親的兇手已經被警方抓住,只是警方沒有掌握那傢伙殺人的證據,所以他只被判了五年徒刑——這就是Eumenides越獄的原因,你明白了嗎?”
是這樣!羅飛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當初杜明強被捕,因為警方的工作有很大缺陷,所以案情的真相一直屬於內部機密,並沒有像公眾披露。那女孩自然也不會知曉。現在阿華把此事告訴了那個女孩,對獄中的Eumenides來說,他必然會面臨一種極為尷尬的局面,難道正是這種局面引導了他的越獄行為?
在羅飛漸漸明了的同時,慕劍雲的眼神卻越來越困惑。她已經猜到,所謂“那個女孩”應該就是遇害警官鄭郝明的女兒鄭佳,不過她實在想不通杜明強越獄為何會受到鄭佳的影響。
這時羅飛又對武警揚了揚手說:“行了,把他帶下去吧。”
阿華不用武警招呼,自己起身往審訊室後門走去,到了門口時他卻又停下來,轉頭對羅飛說道:“等有一天你抓住他的時候,別忘了到我墳上燒張紙!”
羅飛無言地點了點頭。阿華哈哈一笑,轉身大步離去,似乎心中再沒有什麼牽絆。
還沒等阿華和那武警走遠,慕劍雲已經按捺不住性子,豎著眉頭問羅飛:“羅隊長,你是不是又有什麼事情在瞞着大家?”
“確實有。”羅飛先是坦然承認,然後又道,“不過我叫你一塊過來的時候,已經不準備再瞞着你了。”
慕劍雲無奈地撇了撇嘴:“那你說吧。”雖然她對羅飛這種自以為是的控制欲非常不滿,但這正是對方強硬的性格所在,任誰也難以改變了。
羅飛指了指桌面上的那個收錄機道:“那我就先說說這卷錄音帶……”
“這個不用你說了。”慕劍雲打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了?”羅飛頗有些詫異,“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你早就拿到了這卷錄音,但卻遲遲不願以此為證據將阿華早日緝拿。”慕劍雲似笑非笑地看着羅飛,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羅飛“呵”了一聲,他環抱着雙臂不說話了,一副“願聞其詳”的態度,好像是故意要考較考較對方。
慕劍雲便把俏臉傾湊過來,故作神秘地在羅飛耳邊低語:“因為那捲錄音帶根本就是假的!”
這一下正命中羅飛的心事,他猛然側身看着慕劍雲,神色竟有些窘迫,就像是作弊的學生被老師逮住了現行一樣。
慕劍雲看着對方的慌張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羅飛盯着慕劍雲看了有兩三秒鐘,確信對方絕不是在詐唬自己,便沮喪地問道:“你怎麼聽出來的?這帶子有破綻么?”問話的同時,他也不待慕劍雲回答,自己又把帶子回卷到頭,想要把剛才放過的內容再聽一遍。
但慕劍雲卻伸手捂住錄音機的播放按鈕,阻止了羅飛的動作。
“行啦,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她笑道,“你設計的帶子一點破綻都沒有。”
羅飛緊皺着眉頭,苦思自語:“那為什麼……”
慕劍雲也不忍心再折磨對方了,終於坦白道:“是曾日華告訴我的。他和你可不一樣,心裏是藏不住一點事的。”
羅飛恍然大悟,搖頭苦笑道:“這小子……”
那捲錄音帶的確是偽造的,而操刀正是電腦高手曾日華。
去年阿華和韓灝聯手,在龍宇大廈內殺死了林恆乾和蒙方亮二人。這起案子做得滴水不露,並且嫁禍在了Eumenides身上。羅飛雖然看破了阿華的手法,但苦於韓灝已死,便沒人了最直接的證人。後來警方得知韓灝曾留下指證阿華的錄音,可惜又晚到一步,被Eumenides將那捲錄音截走。Eumenides入獄后,羅飛曾數次勸說對方,希望他能將錄音交給警方,讓阿華受到法律的制裁。只是Eumenides一直不為所動。直到羅飛發現阿華在照顧鄭佳之後,才意識到Eumenides和阿華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這意味着警方想要從Eumenides那裏找到阿華案的突破口已無可能。
此時阿華和高德森之間的爭鬥愈演愈烈,已成為省城治安的大患。羅飛急於將這兩股惡勢力剷除,但他又擔心:在這樣一種均衡的局面下,如果不能除惡務盡,警方可能會被其中的某一股勢力利用,成為其打壓對手的幫凶。
在這場三方的角逐中,羅飛不想成為相爭的鷸蚌,他想成為得利的漁翁。
羅飛開始籌謀,他能不能引入某種力量,打破阿華和高德森之間僵持的局面。最好能讓這倆人面對面拼個你死我活,然後警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出來清理殘局,將省城最大的這兩股惡勢力徹底清除。
其時高德森謀害阿華不成,反傷了無辜的女孩明明。阿華已鐵了心要找高德森尋仇,高德森對此頗為忌憚,平日裏安保嚴密,更不敢輕易與阿華會面。羅飛偶有感觸:如果韓灝指證阿華的錄音帶落在高德森手裏就好了。以高德森的利益思維模式,他必然會約阿華見面,以那捲錄音帶要挾對方,在他眼裏,阿華除了乖乖就範之外,別無他路可走。可阿華為人的準則卻和高德森截然不同,在被對手拿住命門的時候,他絕沒有投降求饒的道理,他只會拚死一擊,博一個同歸於盡的局面。而這種局面對於警方來說,無疑是最理想的結局。
只可惜那錄音帶已無面世的可能,羅飛在屢屢暗自遺憾之後,忽然某天心念一動:如果要引導高德森和阿華之間的生死衝突,那這卷錄音帶本身的意義便不重要了,既然如此,何不偽造一卷錄音帶?只要能以假亂真,一樣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
羅飛立刻找到了曾日華,諮詢偽造這樣的錄音在技術上是否可行。而曾日華很明確地回復羅飛:只要能找到韓灝生前的聲音資料,便可以用相應的電腦程式對韓灝的語音聲線展開分析,在得到數據模型之後,將其他人的聲音資料嵌入模型進行擬合,就能夠偽造出韓灝說話的錄音了。當然了,每個人說話都有固定的習慣,不管是輕重音,間歇節奏還是語氣助詞的使用都不相同,即使在音調上能夠完美模仿,偽造的錄音仍無法通過嚴格的司法鑒定,但用來欺騙普通人的耳朵已是綽綽有餘。
韓灝是省城刑警隊的前任隊長,在出席各種會議時留下了多部聲音資料。羅飛將這些資料交給曾日華,倆人着手展開偽造錄音的工作。那段“自白”事實上的宣讀者正是羅飛,那些所謂留在案發現場的“特定的痕迹”其實並不存在。只是案發時屋內漆黑一片,此後現場便又警方接手,阿華又怎能識破其中的玄機呢?
為了保險起見,錄音帶製作完成之後,羅飛首先讓韓灝的遺孀劉薇停聽了一遍。這個與韓灝最親近的人也沒能發現其中的破綻。羅飛便有了十足的信心,接下來的要考慮的問題:便是如何將這卷錄音帶不露痕迹地送到高德森手中。
羅飛讓尹劍去尋找合適的配角,他們在臨江派出所的轄區內,盯上了高德森集團中幾個最底層的馬仔。那天尹劍潛入他們的出租屋,並不是在“找”東西,而是在“送”東西——他將那捲錄音帶送入了雜物櫃中。
此後羅飛便和尹劍以及臨江派出所的於所長共同上演了一出好戲。聽說自己手下的小弟被省刑警隊的人盯上了,晶都夜總會的黃總連忙向於所長打探消息,而這消息隨即便傳到了高德森的耳中。
因為蒙方亮的家人曾聽過韓灝真實留下的那捲錄音,所以阿華謀害兩位副總的消息早已在道上傳開。一聽說刑警隊要找的東西正和這樁案子有關,高德森立刻出發,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了那捲帶子。當時他欣喜若狂,以為是找到了扭轉這個戰局的武器,他怎會知道,那其實是一封通往地獄的請柬。
此後發生的事情正和羅飛的設想一模一樣。阿華在受到高德森的要挾之後,毫不遲疑地抱定了魚死網破之心。他孤身赴宴,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完成了對高德森的刺殺。其間他還把那份假錄音完整地聽了一遍,對錄音的真實性毫無懷疑。
這不僅僅是因為曾日華把聲音模擬得惟妙惟肖,更得益於羅飛對錄音內容的把握。阿華無法想像,除了自己和韓灝之外,竟還有其他人能對那場屠殺的策劃細節了解得如此清楚。羅飛憑藉對案情精細入微的剖析和復原,令阿華不得不深信:這番“自白”必須是出自韓灝之口!
在接到龍宇大廈物業方的報案之後,羅飛立刻帶着刑警力量趕赴現場,不僅將阿華緝捕,涉嫌製造阿華公寓爆炸案的豹頭也被捉拿歸案。省城兩大首惡集團群龍無首,很快便陷入了支離崩塌的局面。
羅飛這套一箭雙鵰的計謀大獲成功。不過用假證據引誘黑惡集團之間的拼殺,這事在正式場合說起來,多少有些欠妥。所以除了參與其中的寥寥數人之外,並沒有其他人了解此事的內情。剛才慕劍雲忽然說錄音帶有假,羅飛還以為是錄音帶的內容上有漏洞,不禁頗為後怕。現在知道原來是曾日華走漏了風聲,這才釋然。
在感慨了一句“這小子……”之後,羅飛又問慕劍云:“他是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慕劍雲說:“就在阿華被捕的當天。他一得到消息就給我打了電話,洋洋得意地自誇了一番。”
羅飛“嘿”了一聲道:“那還好。”總算這傢伙是得到計劃完成之後才向美女炫耀的,否則的話,以後有什麼保密性的任務還真是不敢用他了。
“行了,說點別的吧。”慕劍雲對這件事似乎已不感興趣,轉了話題問道,“那個女孩是怎麼回事?”
羅飛做出要嘆息的樣子,但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他看着對方:“其實對這件事情,你可能比我更加了解……”
慕劍雲茫然道:“這事我了解什麼?”她懷疑羅飛是不是剛才被自己戲耍,產生了後遺症。自己分明一無所知的事情,他卻以為自己有洞悉內情。
不過羅飛並不是她想的那樣,在慕劍雲困惑的同時,羅飛已經開始提示對方:“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袁志邦死後,Eumenides急切要找到一個新的情感目標,他多半會尋找一個柔弱的女人,柔弱到不能對他構成任何傷害;而這個女人最好和他有着某種相同的經歷,這樣Eumenides才有接近對方的慾望。他們能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慕劍雲一怔,立刻意識到了什麼:“難道他去找鄭佳了?”
羅飛點點頭:“鄭佳去美國接受手術,其實就是他安排的。他用那捲截走的錄音帶作為籌碼,委託阿華幫他照料鄭佳。”
“天哪!”這情節實在太過突然,慕劍雲只能用如此世俗的方式發出感慨,然後她狠狠地瞪了羅飛一眼:“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瞞着我!”
“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羅飛有些討好似地說道,“——對其他人我可誰也沒說過。因為鄭佳還不知道他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這件事情如果被揭穿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會受到極大的傷害。”
得知自己是唯一被羅飛信任的知情人,慕劍雲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她開始深入思考這件事情,一連串的問號隨即蹦了出來。
“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你當初是怎麼發現的?你發現了以後,怎麼沒有藉機抓住那個傢伙?”
羅飛一一回答:“我在調查龍宇大廈雙屍案的時候,無意中發現Eumenides曾多次去觀賞鄭佳的小提琴演奏。他們之間的接觸也不算很多,但相互間的感覺卻非常好。現在鄭佳的眼睛也在Eumenides的關照下治好了,她對這傢伙除了一份微妙的感情之外,恐怕又會增添幾分感激和依戀吧?至於你說為什麼沒有藉機抓住那個傢伙?嘿,你忘了嗎?Eumenides當時已經化身為杜明強打入了專案組內部,他出來之後我就一直盯着他,直到親手將其抓獲。”
慕劍雲邊聽邊點頭,等羅飛全部說完之後,她輕輕一嘆,道:“可惜了。如果我們知道鄭郝明有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或許一早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了。”
羅飛“嗯”了一聲,表示贊同。他剛剛擔任專案組組長的時候,慕劍雲就在會議上分析了Eumenides的情感需求。而鄭佳身上的很多元素都符合慕劍雲當時的分析。比如說和Eumenides一樣父親曾意外死亡,自身因失明而極度柔弱,所處的環境能提供美食和音樂這兩種隱秘而又高雅的愛好……他們應該能想到Eumenides也許會和鄭佳接觸,只是羅飛和慕劍雲當時對鄭郝明的家庭情況都不太了解,遺憾地錯過了這條線索。
慕劍雲這時又在感慨:“看來袁志邦也是疏忽了。他讓自己的門徒去殺鄭郝明,本意是要徹底切斷對方作為正常人的情感退路,讓他堅定地成為新一代的Eumenides。可因為鄭佳的存在,事實上的效果難免要背道而馳。”
羅飛暗自點頭——袁志邦的這步棋確實有弄巧成拙的意思。
按照袁志邦的觀點,Eumenides將永遠面對兩種誓不兩立的敵人。其一是各種逃脫了法律制裁的罪犯,其二便是警察。如果說罪犯是黑色的,警察是白色的,那Eumenides則終生遊走在黑白兩道都無法容忍的灰色地帶。
對於以懲罰者自居的Eumenides來說,面對罪犯時必然會毫不留情,可是面對警察時卻有一道艱難的心理障礙:警察也是正義的執行者,Eumenides從情感上來說無法對其兵刃相向,可反過來,警察面對Eumenides的時候可絲毫不會手軟。這種局面如果維持下去,一旦到了和警察生死相博的關鍵時刻,Eumenides便會處於極度危險的劣勢之中。
曾經身為警察,後來卻皈依於Eumenides的袁志邦很清楚這兩種角色的心理差異。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他下定決心要切斷自己和警方之間的情感退路。他選擇孟芸作為犧牲品——當孟芸死於那場爆炸之後,袁志邦與警方之間不僅立場相異,情感上也不再有任何迴旋的可能。
十八年後,袁志邦精心培養的門徒即將獨挑Eumenides的未競事業。袁志邦知道自己的愛徒從技能上來說已無可挑剔,但情感和心理卻仍欠缺磨礪,於是他給徒弟指派的出山任務,就是殺死一直在追蹤着Eumenides的老刑警鄭郝明。
從是非黑白上來說,鄭郝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是站在Eumenides的立場上,鄭郝明無疑又是一個極為危險的敵人。袁志邦必須讓自己的愛徒明白:好人和敵人這兩種角色是可以並存的;而作為一名殺手,必須將情感從自己的職業立場上徹底地剝離開來。
年輕人遵循老師的吩咐,他殺死了鄭郝明,並且在現場留下了一些錯誤信息去誤導警方的判斷。袁志邦相信:經歷了這場戰鬥之後,愛徒的心理防線將變得如鋼鐵般強硬,一切敵人都無法再從這個角度去傷害他。
可袁志邦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女孩卻循着難覓的縫隙潛入進來。
現在已無從得知年輕人當初是如何注意到這個女孩的。或許他是在殺鄭郝明之前摸查對方生活時發現了女孩;又或許他是在享受美食和音樂的時候無意中與女孩相逢……這個都無所謂,因為故事的開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袁志邦發現了徒弟和女孩之間的接觸。他意識到:那場殺戮不僅沒有切斷愛徒的情感退路,反而在對方的心靈上打開了一道危險的豁口。
情感一旦開始滋生,便會如萌發的春芽一般無法阻擋,即便是沉重的岩石也無法壓制住一株小草的力量。袁志邦深明這個道理。所以他沒有直接進行干涉,他只是把那盒記錄著“一三零劫持案”真相的錄音帶交給了女孩,他要讓愛徒自己做出選擇。
後來發生的事情似乎證明:袁志邦的補救措施是有效的。新一代的Eumenides在聽到那盒錄音之後,毅然離開那個女孩,走上了老師為他設計好的道路。
羅飛原以為年輕人再也不會回頭,可是剛剛發生的越獄行為似乎又在動搖羅飛的觀點。他有些難以捉摸那個人的真實心理,所以他才要向專家求助。
“你覺得Eumenides還會去找那個女孩嗎?”羅飛直截了當地問慕劍雲。
慕劍雲不答反問:“如果不是的話,他為什麼要越獄?你以為他會害怕那個女孩?他只是害怕對方看到他的容貌!”
羅飛無語沉吟。
Eumenides為什麼要越獄?這正是自己在早晨會議上提出,此後一直在追詢的問題。這個問題隨着阿華的開口似乎有了答案。
阿華曾告訴鄭佳:殺害她父親的兇手已經入獄,但因為證據不足,並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鄭佳的視力正在恢復,當她完全復明之後,她必然會到監獄裏去尋找自己的殺父仇人,她會牢牢記住對方的相貌,以此保留為父親報仇的希望。
阿華正是利用這樣的預期來逼迫Eumenides越獄。從既發的事實來看,他成功了。
Eumenides不惜用越獄的方式來躲避鄭佳,因為他不敢讓對方看到自己。他懼怕的,並不是鄭佳對Eumenides的尋仇,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另外一個角色受到牽連——那個在女孩心中溫柔而又知心的朋友。
如果鄭佳看到了Eumenides的真實面貌,那年輕人就再也無法以另外一個角色出現在鄭佳面前。這件事情反過有一個推論:Eumenides冒着極大的風險越獄,即意味着他仍然存有要與那個女孩相聚的幻想。
這其中的邏輯顯而易見。阿華正是利用這個邏輯去逼迫Eumenides,現在慕劍雲也認同這個邏輯,只有羅飛仍存有疑慮。
看着羅飛沉默的樣子,慕劍雲感覺到他的猶疑,便試探着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只是有些奇怪——Eumenides明明已經選擇了他的方向。”羅飛微微皺眉說道,“要繼續承擔Eumenides的使命,就必須斬斷正常人的情感,尤其是和那個女孩之間。而他還幫助鄭佳恢復視力,更應該做好了永不與對方相見的準備。可他為什麼又會反覆?如此猶猶豫豫,首鼠兩端,正是行事者的大忌,他難道不明白?”
慕劍雲品味着羅飛的意思——確實也有道理:就像甘蔗沒有兩頭甜,那年輕人也不可能同時在女孩面前扮演仇人和愛人的雙重角色。當他下定決心成為Eumenides的時候,就必須切斷和女孩之間的聯繫。尤其是現在羅飛已經盯住了鄭佳,你身為Eumenides的傳承者,怎還能奢望與那女孩繼續相處?一個歷盡磨難的殺手,不該犯下這樣的錯誤。
片刻之後,慕劍雲又斟酌着說道:“或許他改變了呢?”
羅飛目光一亮,立刻問:“怎麼改變?為什麼會改變?”
慕劍雲略歪着腦袋道:“當然是為了鄭佳,他不願再當Eumenides,他想當一個普通人。”
羅飛搖搖頭:“可他剛剛又執行了三起新的刑罰。”
“那些刑罰只是他越獄計劃的一部分,並不代表他今後的道路選擇。”慕劍雲一邊猜測一邊展開想像,“或許Eumenides從此便銷聲匿跡。直到多年以後,當相關的檔案再次封存,大部分人已經將Eumenides淡忘,鄭佳心中的復仇之火也被時間的洪流澆滅……也許忽然有一天,他會來把鄭佳帶走,他們會在某個地方,幸福且永遠不被打擾——以那個人的本領,他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件事情。即便是你——羅飛,你也不可能阻止他。”
“是的,我阻止不了。”羅飛攤攤手說,“我不可能一輩子都盯着那個女孩。”
慕劍雲忽然用明亮的目光看着羅飛,換了種語調問:“如果你能夠阻止的話,你會阻止嗎?我的意思是那個人已經完全放棄了Eumenides之路,他只想做回一個普通人。”
羅飛愣住了,許久也沒有回答。
慕劍雲便微微一笑,說:“沉默已經是一種答案了。”
羅飛也笑了笑,神色間卻有三分尷尬,三分迷惘。
慕劍雲則繼續盯着羅飛,像要用目光將對方剖開似的:“你是Eumenides最大的敵人,但你和Eumenides卻堅守着某個共同的立場——那就是痛恨一切罪惡。你放任鄧驊之死,挑起阿華和高德森之間的生死拼殺,都證明了這一點。只是你恪守遊戲規則,決不會做出任何超越法律範疇的事情。十八年前,是你創造了Eumenides;現在,你窮盡你的努力去追捕Eumenides;但在你的心中,卻永遠隱藏着另一個Eumenides——這個Eumenides被法律的紅線緊緊束縛着,他無法扭曲你的行為,但是影響着你的情感。至少你對那個年輕人並不厭惡,你憐憫他,甚至還帶着一點點的欣賞。只要他終止作案,你情願永遠也抓不到他吧?”
羅飛低頭聆聽着慕劍雲的話語,在他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人能如此精準地鍥入到他的內心深處。在這樣的紅顏知己面前,他也不想再隱藏什麼,便用最坦然的方式回復道:“我確實不討厭那個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制裁罪惡,這或許正是我想做但又無法去做的事情。當然了,他也傷害過無辜的人,殺死鄭郝明便是他難以洗刷的罪行,不過他真要全意地照顧那個女孩,這或許正是他贖罪的最好方式。所以當你問我:如果他現在停止殺戮,只求在那女孩身邊當一個普通人,我會不會阻止?我難以回答,我處在情感和法律的夾縫中左右彷徨。你一定要我做出某種選擇,我最希望的結果是:他能夠擊敗我,而我並沒有主動要放過他。”
“你在逃避。”慕劍雲一語點中羅飛的要害,“你情願被動地承受失敗的結果,也不願主動去挑戰束縛着自己的行為準則。”
羅飛長嘆一聲:“是的……在很多時候,我的確是個被動的人。”
“你還是個多情的人。”慕劍雲更進一步,直要揭開羅飛心口上的最後一層幕紗,“只可惜你的情感也被太多的規則束縛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話說得羅飛心中一痛,難免要想起一些往事。在他多年的單身生活中,怎麼可能沒有情感上的需求?可是自己的情感確實被太多理性的東西壓制着,始終未能痛快地釋放。他敢於直面最兇殘的罪犯,卻怯於正視這個可能會困擾自己一生的問題。現在慕劍雲幫他點了出來,他竟然難以抑制心中的潮動,眼角也有些濕潤。
慕劍雲不再說什麼,她只是專註地看着羅飛,捕捉着對方情感上的每一絲波動。片刻后,她的右手緊貼在桌面上,慢慢地向著對方的身體探去。在即將接觸到羅飛胳膊的時候,那隻手卻停了下來,同時手腕翻轉,露出白皙的掌心,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羅飛猶豫了一下,終於也伸出自己的右手,蓋向對方的手掌。慕劍雲便宛然一笑,揚腕略往上迎了迎,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倆人有好幾分鐘沒有說話。慕劍雲看着羅飛,羅飛則看着握在一起的那兩隻手。慕劍雲的眼睛如白雲一樣平靜,羅飛的心卻像大海一樣彭湃。
最終是慕劍雲主動把手抽了回來,同時她笑着提醒羅飛:“這裏是公共場合,隨時會有人進來的。”
羅飛也笑了,他抬起眼睛,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然而又親近的眼神看着慕劍雲。可他的臉色卻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並且說道:“我不否認你是個出色的心理學者,但你畢竟是個女人。”
“哦?”慕劍雲知道對方還有下文,便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女人相信愛情可以改變一切,但是男人們知道:有些事情卻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
“你什麼意思?”慕劍雲搞不清羅飛指的是什麼,一時間竟有些緊張。
“Eumenides是不會停手的。”羅飛認真地說道,“所以你設想的那種理想結局並不會發生。”
原來對方的思維又回到了先前討論的案子。慕劍雲鬆了口氣,她也跟着把思維轉了過來,問:“為什麼?”
羅飛沒有正面回答,只聳了聳肩道:“你覺得我會不會停止追捕罪犯?”
“不會。從你進入警校的那一刻起,這已經成為你畢生的追求。”
“他也不會。他曾經在十字路口猶豫過,但當他又一次舉起屠刀的時候,他就再也停不下來了。這不僅僅是他的追求,甚至已成為他的宿命。”
“那他還惦記着那個女孩?”慕劍雲撇了撇嘴,“一方面無法停止殺戮,一方面又有難以割斷的牽挂——這根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離覆滅不遠了!”
話說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點。羅飛既然不相信Eumenides會停手,那後者對鄭佳的挂念就是某種極不理智的行為,這樣的行為顯然與Eumenides素有的判斷和控制力自相矛盾。
對Eumenides的越獄動機的分析到現在,邏輯似乎並不複雜,但中間總還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這問題到底出現在哪裏?羅飛和慕劍雲都說不清楚。
羅飛這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他看了看手錶,然後歉意地說道:“都快兩點了,我們找個地方吃午飯吧。”
“好啊。”慕劍雲表示贊同,不過她又覺得有些奇怪,便問羅飛,“你怎麼不着急了?”
自從得知Eumenides越獄的消息之後,羅飛一直火急火撩地追查對方越獄的原因。其間別說吃飯了,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現在總算從阿華嘴裏得到了關鍵信息,按理該立刻針對性地展開行動才對,可羅飛卻反而穩坐釣魚台,不慌不忙地張羅起吃飯的事情,也難怪慕劍雲會心生困惑。
“着急也沒有用啊。”羅飛笑了笑,反問對方,“你覺得現在能做什麼?”
“先派人把鄭佳監控起來呀。”慕劍雲不假思索地說道。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思路:既然Eumenides越獄就是為了和女孩重逢,那麼盯住鄭佳,豈不就等於盯住了Eumenides?見羅飛是真不着急,慕劍雲心念一動,又問:“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
“沒有。”羅飛搖搖頭,不像是故弄玄虛的樣子。
“那趕緊安排啊。”慕劍雲忍不住催促對方,“吃飯着什麼急?萬一那傢伙搶在警方之前把鄭佳帶走,我們就太被動了。”
“放心吧,他可不會像你這麼著急。”羅飛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招呼慕劍雲道,“走吧。先把肚子填飽,吃飯的時候我再和你細說。”
慕劍雲沒辦法,只好也跟着起身。倆人出了看守所,在附近隨意找個小店點了兩份快餐。等候的時候,慕劍雲手裏把玩着筷子,目光則緊盯着羅飛。
羅飛端起桌上免費的茶水,邊喝邊說:“你別著急,現在就算我們把鄭佳送到Eumenides手上,他也不會要的。”
慕劍雲不太理解:“為什麼?”
“在和鄭佳見面之前,他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否則他的越獄行為都會變得毫無意義。”羅飛頓了頓,開始詳細解釋,“你想,等鄭佳的視力完全恢復之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殺死自己父親的兇手。現在Eumenides雖然越獄了,但卻留下了很多照片資料,包括以杜明強的身份拍攝的各種照片,警方保留的案件存檔照片等等。這些資料不清除乾淨,Eumenides怎麼敢和鄭佳見面?”
慕劍雲點點頭。是啊,如果Eumenides和鄭佳見面之後,鄭佳又找到了與杜明強有關的影像資料,那前者的身份可就全露餡了。在將相關資料清理之前,他確實不敢貿然行動。
這一層被點明之後,慕劍雲急迫的心情總算放鬆下來。她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那茶葉雖然粗劣,但用來解渴倒還湊活。然後她的腦筋轉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另一個思路,便問羅飛:“他不一定要刪除以前的資料吧?或許去做個整容手術呢?”
“如果他真的去做整容,那我們等待的時間還得更長。我也會考慮在這方面做一些針對性的佈控……”羅飛翻了翻眼睛,又道,“不過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一旦整容之後,他所有的合法身份就全都作廢了。這對他來說是個無法彌補的巨大損失。”
慕劍雲“嗯”了一聲,認同羅飛的這個分析。Eumenides有諸多合法身份,這些身份是他保護自己的最有效的防禦外衣,而整容就意味着放棄所有的身份,這會讓他今後的一切行動都舉步維艱。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Eumenides決不會改變自己的相貌。
這個疑問被解決之後,慕劍雲又把話題轉了回來:“我們是不是應該先盯住那些資料,坐等Eumenides上鉤?”
羅飛說:“這倒是個思路。只是相關的資料太多太雜,要想全部盯住不太可能。如果死盯着其中的某一點守株待兔,未免又太過笨拙……只怕還沒等到Eumenides,就先把我們自己人拖垮了。”
慕劍雲也覺得頗為頭疼。要知道,此前Eumenides派發“死刑通知單”,在限定時間和目標的情況下,警方尚屢屢失手;現在目標如此多雜,時間也不確定,要想守住談何容易?
羅飛又道:“所以我們不能着急,得想辦法牽着對方的鼻子走。”
“行了,別賣關子,有什麼主意趕緊說。”慕劍雲用筷子在茶杯口上敲了敲,以示催促。
羅飛歉意地笑了笑——要進入正題之前,還得先做些鋪墊才行。他邊思邊說:“其實現在這個局面,不光我們覺得棘手,Eumenides也不好辦。因為杜明強是他真實使用過的一個身份,後來還獲刑入獄,相關的身份資料會多次被使用過。尤其現在是電子時代,有的資料不僅僅是書面文檔,還會存有電子文檔,要想毫無遺漏地清理乾淨,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慕劍雲贊同地“嗯”了一聲。這時飯店的服務員把倆人點的飯菜端了上來,羅飛招呼對方:“快吃吧。”他自己卻只把筷子停在空中,繼續說道:“如果我是Eumenides,我也不會着急。當然了,我首先要把一些顯而易見的資料清除掉,比如說身份戶口信息,個人檔案,案卷卷宗等等。這些完成之後,我仍不會和鄭佳見面,因為我不敢肯定還有沒有資料疏漏。但我會暗中監控鄭佳,甚至採用一些特殊的技術手段。當鄭佳復明之後,她會主動去搜尋杜明強的信息。因為她的行動是正大光明的,而且又有先父在警界中的關係,她的搜尋或許會比我更有效果。不過在我的嚴密監控下,鄭佳搜尋行動反而會成為我的路標。只要她發現新的線索,我就會搶在她之前,將這些線索一一掐斷。最終鄭佳也會變得無計可施了,這時我才敢打消後顧之憂,終於能與牽挂中的女孩繼續接觸了。”
慕劍雲聽羅飛說到這裏,笑眯眯地抬起頭道:“我知道你的思路了,你也可以監控鄭佳。Eumenides想搶在鄭佳前頭,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時候恰好被你逮個正着。”
羅飛點點頭,基本認可了慕劍雲的這番分析,不過他又進一步補充說:“我不一定要監控鄭佳,我只需要放出我的誘餌就可以了。”
慕劍雲心領神會:“是的,你可以保留杜明強的檔案,製造一個讓鄭佳能夠找到的渠道存放起來。然後就等着Eumenides往你的口袋裏鑽好了。”她的眼睛轉了一轉,又感慨道:“這可真不公平,像是西西弗斯的懲罰。”
“嗯?”羅飛對慕劍雲的最後一句話略感費解。
慕劍雲說:“西西弗斯也是希臘神話里的人物。他因為觸犯眾神受到懲罰:眾神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但那塊巨石每每倒了山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於是西西弗斯只能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着這樣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Eumenides也會淪落到同樣的境地吧?因為你手裏的籌碼是用之不盡的。只要他還想去接觸那個女孩,你就可以不斷地製造出類似的圈套。他再厲害,也只是在推一塊終將滾落的石頭而已。”
羅飛愣了一下,道:“我倒沒想這麼多——我只需要一次機會就可以把他抓住。”
慕劍雲聳聳肩膀:“反正這是你設計的遊戲,他怎麼玩都無法獲勝了。難怪你不着急,你可真是牽住了他的鼻子。”
話都說明白了,羅飛這才動筷子準備用餐。不過他吃了一兩口之後便又停下來,抬頭看着慕劍雲,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慕劍雲也抬起頭來,四目相對。
羅飛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開口道:“其實我現在不着急,還有一個原因。”
慕劍雲眨了眨眼睛,問:“什麼?”
“我想再等等看——”羅飛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溫柔的意味,“或許男女間的情感,真的能夠改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