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可以的話,我不想再來學校
在日本混黑道是件挺不容易的工作,前期奮鬥自然不必說,可不管你到了什麼級別,一旦你做出有辱組織名譽的事來,你就得切掉手指頭以謝罪。
通常是從小指頭開始切的。據說在揮舞武士刀的時候,小指的作用是掌握平衡,因此至關重要。一旦切斷了,你和武士刀就可以說絕了緣,這懲罰的力度可想而知。
要是你再犯錯,就切無名指,然後是中指,以此類推——目前而言,我還沒聽說那個蠢貨一直切到了大拇指!
可是默涵同學幹得挺誇張,她用鋼筆在自己的右手上猛戳一氣,中指、食指、無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都受了傷,中指的傷勢最厲害,雖然骨頭是沒斷,但筋膜划傷了,血管自然也被戳破了。
我是聽醫務室的老師講述這一切的,我來的時候,默涵已經包紮好了。
被一缸開水砸到的男同學,儼然更慘烈一點,腦袋從上往下裹着紗布,正面就露出倆眼睛,放出憤怒還有點迷糊的光芒來。
我是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瞧見這倆孩子的。班主任老師是一位四十歲上下年紀的男人,微微有些發福,大腦袋,寬厚的嘴巴,小眼睛,戴着眼鏡,模樣看着挺和氣。他已經先與默涵的父母見過面,也知道我要來,因此點了點頭。
段哥和李姐還在為我做着介紹:“這位是默涵遠房的表哥,是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班主任老師重複了一句,顯得如釋重負,好像在說,哦,那太好了,一切總該有個解釋了。
恰好老威和祁睿弄了個證件,可以派得上用場,我向他出示過了,不過他也沒仔細看,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隔着門從窗戶往裏看——為了避免不該說的話被倆孩子聽見,我們是站在門口的;當然,作為班主任老師,他又生怕再出現意外。
“你覺得李默涵是怎麼了呢?”班主任確認室內無誤,連忙問我。
在學校這個流言的散播地里,我可不敢亂說,說辭是事先在車裏便準備好了的。我於是鎮定自若地開了口:“嗯,老師,是這樣的。默涵從體特生轉為普通生,又要面對高考的壓力,她的情緒調節出了些問題。時而煩躁不安,時而抑鬱低落,這是患上了典型的躁狂抑鬱症。”這純屬胡說八道,實際上我並不理解她到底怎麼了。幻覺,這個是萬萬不能說的,否則會引起恐慌,即便默涵以後沒事,恐怕也難以再回到學校。
班主任眨了眨眼,似乎很想說“只是躁狂抑鬱症嗎”,不過他總算沒把這話說出來,點點頭:“好吧,今天出了這種事,我想您不光要跟我解釋,更重要的是……希望您明白我的工作,我已經聯繫了那個男孩子的家長。”
哦,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我不覺得有什麼稀奇:“沒問題,您盡了您的義務,是這樣的,既然我是默涵的醫生,您能不能把事發經過給我講一遍。”
“當然,”他說。
這個午後原本可以是再平常不過的,由於到了高二,重點學校里,為了給高三的衝刺做充分的準備。學校便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所有同學都要回到班裏自習。
當然了,自習畢竟不是上課,主要是寫寫作業、看看書,其實聊聊天小聲一點也沒什麼關係。有時候班主任親自來監督,或者是班長坐在前面。今天就是前者,本來一切都還好,老師在呀,大家也比較安靜。
於是,班主任也很隨意,批改着作業。
默涵的個子高,所以坐在最後一排,她平時安安靜靜的,老師也不會對她多注意。
問題忽然就出現了,來勢洶洶的,而且毫無準備。
班主任老師忽然聽見噹啷一聲響動,只見坐在第六排的某男生捂着腦袋,痛苦不堪地趴在桌上,身旁的課桌邊,摔了個杯子,灑了一地的熱水。
老師在看,同學們也在看,還沒等大家做出反應來!捂着頭的男生站起來,回過頭破口大罵:“你丫——”
你丫什麼呢?丫不出來了。就在他的斜後方,最後一排,默涵一邊念叨着什麼,一邊喀嚓喀嚓地拿鋼筆戳自己的手。
這是事後才從其他同學口中得知的。其實老師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最後兩排呼啦啦站起來好幾個同學,直往一邊躲。
等到莫名其妙的班主任走下去查看的時候,默涵的手已是血肉模糊……
班主任老師把這個過程從前到后解釋完,追問道:“你覺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後排的同學說了,李默涵一直戳自己的手,一邊還念念有詞,說什麼‘讓你再說……讓你再說’!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默然!
“讓你再說”,這也許不難理解,默涵是有幻覺的,這個咱們早就知道了。幻覺最簡單的,可以被分為兩種,一種是幻視——也就是她把我當成別人;另一種是幻聽——這個更常見一些,誰都有忽然發現別人叫自己的名字,而事實卻並非如此的時候。
默涵的幻覺顯然是幻視和幻聽兼而有之。可是,這和她戳傷自己手指的行為有什麼聯繫嗎?
手又不會說話!
我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可又不能不說話,一幫人眼睜睜地盼着我給出解釋呢!
正當一籌莫展的時候,班主任忽然叫聲不好,推門拔腿跑進去。
屋裏,那位遭受莫名襲擊的男同學,似乎忍無可忍,朝着默涵走過去,而默涵,可憐巴巴的,目光遊離散落,縮在牆角,就像活見鬼似的,戰慄不已!
“李楠!”班主任大吼一聲,“你幹嘛呢!”
李楠就是這位可憐的男同學,他沒敢再動,可嘴巴不認輸:“老師,我沒招她沒惹她,她抽什麼風,我!”
“你什麼啊!老實待着,還覺得不夠亂嗎!”
屋裏的局面變成了這樣:班主任貼着李楠站着,段哥、李姐靠在女兒身邊,至於我,最後一個進來,倒是站在了辦公室的正中央,好像不偏着誰也不向著誰。
辦公室里其他的老師,好像早就因為發生了這樣的意外,而騰出了空間,早早離開了。
可房間裏,並不會永遠只有我們六個人。
這不,屋裏剛安靜下來,有人敲了敲辦公室的門,隨後魚貫而入一對男女,看年紀和表情,毫無疑問,是人家李楠同學的家長趕來了。
這是最麻煩的階段,哪個家長不護着的自己的孩子?哪個家長看到兒子頭破血流,脖子上還鼓起大燎泡來會無動於衷。
特別是孩子的母親,她一眼就看見兒子裹滿了紗布的腦袋,又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麼事,立刻翻了臉。可是,先於她作出反應的,確是孩子的父親。他大步流星地沖兒子走過去,抬手就是一個衝天炮。
其實說衝天炮是誇張了一點,只是用力的一搡而已,可還是讓兒子一屁股摔在椅子上。
在場的諸位全愣了。
李楠的老爸開腔了,聲如洪鐘:“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招惹班裏的同學。這倒好,你欺負了女生,被人家揍,活該!”
啊?
這樣的家長挺可愛啊!怎麼跟我爸似的?要真如此,事情倒好辦了。
最逗的是,這老爸還很有分寸,又說了句:“回家再跟你算賬!這裏不是管教你的地方!”然後他往前走了兩步,挺熱心地問段哥:“這位大哥,您家姑娘沒事吧?我先替兒子給您道個歉。”
哦,他大概是弄錯了——因為看見默涵也受了傷,本能的認為是自己的兒子做錯了什麼。也難怪,看着默涵可憐巴巴縮在牆角害怕的樣子,不明就裏的人都會誤解。
李楠太委屈了,差一點哭了鼻子。
當然了,作為班主任和我這樣的中間人,總要站出來澄清誤會,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算是把事情說明白了。
其實事情是說不明白的!因為我們自己也搞不懂順序。我偷眼瞧了瞧默涵,她一直沒看我——過了兩天,她會不會仍然把我當成“輝輝”的爸爸?
“這個……”李楠的父母也聽得暈頭轉向,按照老師的說法,自己的兒子是什麼都沒做錯了,可既然沒做錯,女孩子為什麼對他出手?那要這麼一說,還是做錯了!
這位老爸的思考方式挺單純!我覺得這正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試着問道:“兩邊的家長,聽我說一句,這樣辦吧。反正這個事情也鬧不清楚,不如由我出面。默涵呢,受到驚嚇,你們先帶出去,兩邊父母呢,商量一下這個醫藥費啊,該怎麼辦。我跟李楠先聊聊,你們看行嗎?給我二十分鐘就可以。”
班主任老師喜出望外,巴不得卸下這個重擔,於是連連開口美言,說我是專家什麼的。
雙方父母想了想,大概也只有如此。段哥、李姐知道是自己的孩子有問題,當然破財消災也沒什麼說的;男孩的家長算是通情達理,問題不難解決。於是,大家都同意了,四個家長出去商量,老師帶着默涵走了,屋裏就剩下李楠和我。
我到底算是什麼?八成這小夥子也搞不懂。我拉了把椅子請他坐下,他懷有戒心地瞅着我,沒說什麼,坐下了。
“出了這樣的意外,”我說道,“八成你也和我一樣,想弄明白原因,對吧?”
“對,我……”他話到嘴邊趕緊咽下去,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嗯,你不用緊張,我和你們學校沒什麼關係,今天與你初次見面,咱倆沒仇沒恨的,自然也不會算計你。而且你放心,咱倆說的話,我不會外傳,不過話說回來,你老爹搞不好回去還要教訓你。我把實際情況對他講明白了,也省了你很多麻煩,是吧?”
他點點頭,這算是開了個好頭,看不出來,這人高馬大的小夥子,那麼怕自己的父親。
“我爹不講理,行,那您問吧,您想知道什麼?”
“嗯,先說說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咽咽口水。我很貼心地為他倒了一杯水,“哦,這麼說吧。中午不是上自習嗎?我在看漫畫。忽然聽見默涵她跟我說話……其實,也不好說她是不是在對我說,反正是沖我這邊。她說什麼‘你閉嘴’之類的,我也不明白什麼意思,就回頭看看她,沒想到她正瞪着我呢!我很納悶,沒理她。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還是沒理她。結果……那茶缸子就飛過來了!”
“默涵跟你關係不錯吧?”我笑着問。
“還行吧。”
“嗯,關係好,她還這麼傷害你,真是……唉!”
“可不是嗎!我倆……我……”他忽而愣住,他倆怎麼了呢?我關注的就是這個問題。
“都說過了,別緊張,我不可能害你。李楠,我比你大了不少,叫你一聲哥們兒吧。哥們兒,咱這麼說,李默涵朝你那個方向說話,可那個方向不可能只有你一個人,對吧?你以為她在對你說話,這大概意味着,你對她也挺關注,要不然就是你倆關係挺好。其實你們過去的事兒我管不着,但是呢,你總不想今天的事情,以後再重來一回吧?所以,你幫我弄清楚原因,反過來,我也可以杜絕這類事再發生,你看怎麼樣?”
猶豫半晌,大概是覺得我這話說得有理,李楠誠懇地點點頭。
“OK,那咱們繼續。既然你和默涵關係不錯,能給我說說具體是指什麼嗎?”
“行!”小夥子這回很乾脆,“其實呢,我喜歡默涵。”
果然……
“那還是高一的事了。高一開學,我就注意她了,覺得她個子高,又挺漂亮的。您看,我也挺高的。”
我打量他,是挺高,跟老威差不多。這樣一個大塊頭,在老爸面前唯唯諾諾的,挺好玩。
“我慢慢和她接觸,她人還算開朗,一來二去的,也比較熟了。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接近我,其實是為了另一個男孩子。嗯,我能不說那男孩子的名字嗎?”
“可以!你很夠兄弟!”
“那好,就叫他A吧。A跟我是哥們兒,幾乎形影不離。那時候我會錯了意,以為默涵喜歡我,結果她是為了跟A接觸。她喜歡A,但是A不喜歡她,基本就是這個意思吧。到了高一下學期,有一天,她對A表白了,不過A沒當回事,放學之後,還和我聊起這事。我這才恍然大悟,就對A說,要是他不珍惜默涵,就乾脆拒絕她,我還可以追呢。”
嗯,這不難理解,學生們身邊經常發生這種事。
“A同意了,第二天就拒絕了她。沒想到出了問題,默涵從那之後,就不和我說話了。你想想,就算是因為A才接近我的,也不至於說A不和她交朋友,她連我都不搭理吧?朋友至少還是可以做的。”
“有道理,繼續。”
“所以,我當時有個懷疑,會不會是A把我賣了。他一邊拒絕默涵,一邊說我喜歡他。因為這種懷疑,我和A也有點疏遠了。這件事沉寂了挺長時間。我有時候沖默涵打招呼,她就繞着走,一來二去的,我也就明白了,從此誰也不理誰。等到高一的期末,我忽然發現,默涵交了男朋友。”
“何以見得?”我意識到高潮快出現了。
“嗯,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挽着手走路,應該不是普通同學關係吧,反正我和她從沒有過,A應該也沒有過。”
“繼續。”
“默涵交了男友的事,弄得我挺不開心。結果,我,我就……”
“明白,你不用為難,要是你覺得散播謠言這個說法不好聽,你可以跳過去。我不是衛道士,也能理解你的心情。”
“現在想想,我的確是挺傻的。也是由於嫉妒,我傳了閑話。說默涵早在對A表白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個男朋友。那時候,她就跟我說過‘你閉嘴’這句話。”
“迄今為止,半年了吧?”
“對!”
看來時間點接合上了,就是我忙着處理螳螂一案,沒工夫關注她的時候。
“你見過這個男朋友,知道他叫什麼嗎?”
“不知道。”
“不是你們學校的?”
“不是,至少我不認識。”
唔,因此也無法判斷這男孩是不是她口中的“輝輝”了。
“她現在還與這男孩好嗎?”我又問。
“不知道,我就見過一次,是在放學的時候,他來接她。”
“還有人見過這男孩子嗎?”
“說不好,不過您可以問問另外兩個女生,她們跟默涵是好朋友。”
“好的,希望你不要告訴我是B和C。”
“哦,那不會,一個叫姚曉芳,一個叫李夢琴。您可以找班主任老師問。”
好吧,談話到此也就算結束了,遠遠沒到二十分鐘。
我告訴李楠,他當時所傳的閑話,也許在現在才引發了反應。
“那也太慢了吧?跟樹懶差不多!”小夥子難以置信。
可事實就是如此,我也沒法子解釋。假如那個男友就是“輝輝”,那麼隨着與輝輝的感情變動,默涵經受不住某種打擊,而逐漸形成了幻覺。幻覺之中,她體會到被A拒絕之後的某種循環,在這個循環里,所有的角色可能重新上演一遍。
李楠曾經給她製造過壓力,因此,在新的循環里,李楠仍然是製造謠言的那個人,這就解釋了為什麼茶缸子是扔向他,而不是扔向別人的。
但是,這仍不足以解釋為什麼默涵會戳傷自己的手。這在我看起來依舊不可思議,手,是不可能說話的。
我們這邊完了事,門外商量的結果也出了爐。雙方的家長達成了初步諒解,賠錢了事。不過我可以看出,李楠的父母還有些深深的擔憂。進一步與老師協商之後,我們打算給默涵先請上個半個月的假,之後能不能順利回歸學校,那就要看這兩周的改善水平了。
“盡量不超過一個月吧,”班主任老師對我說,也是對段哥和李姐說,“如果拖得時間太長,我這邊不好交待,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已經有許多人知道了。”
我對班主任的理解表示感激,得寸進尺地提出了一個要求:“不知道您能否讓我見見,姚曉芳和李夢琴。據李楠說,這兩位女生可能知道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