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露露
周一上午,莫蘭終於等到高競的通知,她可以去監獄探訪劉露了,但有個條件,她們的會面必須有他在場。莫蘭覺得條件有些苛刻,但她別無選擇。上午8點剛過,高競的車就已經等在樓下了,這是莫蘭針對高競的條件,提出的反條件——來接她。而高競太熟悉莫蘭那愛遲到的老毛病了,他可不願意在監獄門口傻等,在她家門口候命至少有一個好處,時間一到,他就可以不由分說把她從家裏揪出來,不管她有沒有打扮好。
“她真的叫劉露?”上車以後,莫蘭問道。
“誰說的?”
“那她叫什麼?”
“真名是劉小路。”他說。
假名也取得太沒有創意了,說明她根本就沒打算隱姓埋名。
“她是因為什麼被抓的?”
“組織搖頭丸晚會。”高競面無表情地說。
“判幾年?”
“兩年。”
“我聽說她是上個月被抓的。是不是?”
“嗯。”
高競敷衍了事地答道,就在這時,莫蘭回頭瞄了他一眼,正好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怪異笑容浮現在他嘴邊。她馬上意識到,高競可能掌握了某些她並不知道的事,可能跟劉露有關。跟這個案子有關,她很想知道那是什麼,但她什麼也沒問,她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他是不會說的。
車子行駛了大約一個半小時,他們終於到達城市最北端的第五看守所,這是專門關押非重刑犯的監獄。因為有高競在,所以一切手續都辦得相當順利,莫蘭填寫了幾張表格,在入口處押了自己的身份證后,便順利通過安全檢查,跟隨獄警進入了探監室。
這是莫蘭第一次真正進入監獄內部,之前她對監獄的印象完全來自電影電視。在她的想像中,監獄應該是一個潮濕陰暗的鐵籠子,裏面擠滿了蓬頭垢面的罪犯和兇巴巴的警察,到處都有一股尿騷味和臭大糞的味道。但進來之後,她才發現原來事實並非如此,監獄其實挺乾淨,既沒什麼難聞的味道,也並不潮濕,而且房間裏的白熾燈亮得出奇,像打在舞台上的聚光燈。置身於燈光下,會讓人有種被人俯視、無可遁形的感覺。
莫蘭心情不錯,因為在最後一刻,高競選擇了離開。她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地獨自面對劉露了,當然,她也知道她跟劉露說的每一句話,高競在監控室都會聽得清清楚楚,但至少他不在旁邊,劉露會感到更放鬆。
[=bws][=bwd(]13露露[=]隨着哐的一聲響,厚厚的鐵門被拉開了,莫蘭隔着玻璃看見一個面色焦黃、眼睛浮腫、剪着短髮的瘦長女子無精打采地朝她走來。她在莫蘭對面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渾身軟綿綿的,像被人抽掉了骨頭。
然後,她抬起迷濛瞌睡的雙眼看着莫蘭。
“你是誰?”她開口了,聲音很低,莫蘭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我叫莫蘭。”
“我不認識你。”
“我是……”介紹身份對莫蘭來說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因為她實在沒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稱謂或是職業,所以她只好說,“我是一個女人,跟你一樣。”
劉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詼諧的光芒。
“我可不是女人。”她說。
莫蘭不知道她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答。這時候,她聽到劉露在跟她說話:
“你是那些人嗎?”
“哪些人?”
“老是說要幫助我的那些人。老是給我寫信,跟我談什麼家庭、人生、未來之類的大道理的人。你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吧?”劉露歪着頭打量莫蘭,她的聲音仍然很輕。
“你是說義工?我不是。”莫蘭連忙說。
“那你找我來幹什麼?”她的嗓門提高了一些,這次她的聲音很清晰,雖然語調仍然很溫柔,但卻令莫蘭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因為她居然聽到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難道她是男人?她震驚地抬起頭盯着劉露看,並努力在她身上尋找可以說明性別的特徵。不錯,沒有胸,有喉結,手指的骨節很大,只有那張臉,是女人的,線條柔和,還帶着幾分嫵媚……莫蘭感到一陣噁心,怪不得她剛剛說自己並不是女人,怪不得高競露出那種怪笑,他早知道劉露是個男人。
莫蘭很快發現,就在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玻璃牆對面的劉露在偷偷觀察她,看得出來,她的反應令他有幾分得意,莫蘭想他可能經常以這種方式來自娛。
“其實我是想來給你看一張照片的。”她定了定神后說。
“哦?”這次完全是男人的聲音。
莫蘭掏出張月紅的那張貓女照片貼在玻璃上,劉露感興趣地湊過來。
“她是‘莎莎’的月紅。”他不假思索地說。
“莎莎酒店?”
“屁!不過是家沒有執照的小酒店。以前就開在離我們店兩條街的小弄堂里,什麼都模仿我們,但什麼都做不好,裏面的人要不是被我們踢出來的,就是我們根本不要的,月紅就是。”劉露鄙夷地說。
“張月紅是被‘cat,cat’踢出來的?”莫蘭把照片放在一邊。
“她來面試過,但我們沒要她。她太老了。她說自己才17歲,這純粹他媽的是胡說八道,你看她那皮膚,還有她那屁股,哪像是17歲的屁股。我想她起碼有40歲,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一化妝,是不大看得出來的。她個子長得小,又會扮嫩,還挺會發嗲,有時候真的會以為她只有17歲。”劉露眯着那對桃花眼望向莫蘭的背後,好像張月紅此刻就站在那兒。隨後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我那時候是‘cat,cat’的領班,負責招聘,她一進屋,我就覺得她怪怪的,叫我渾身不舒服,她的聲音很尖,嘰嘰喳喳的,說在海南的時候,她在舞廳坐枱,有多少男人圍着她轉,後來她跟一個男的鬧了點事,所以就逃回來了。她說她叫張月紅,還給我看了她的身份證,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怪怪的?你指什麼呢?”
劉露沒聽見這個問題,頃刻間,他好像突然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殭屍,他獃獃地坐在那裏直視着前方,眼睛像木偶的假眼珠那樣暗淡無光,魂魄似乎已經飛離了他的軀體。幾秒鐘之後,他才從這種神遊狀態中恢復過來。
“你說什麼?”他問。
莫蘭決定換個問題。
“她的身份證,你為什麼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莫蘭問。
“我以前干過做證件這一行。”劉露的臉又活絡起來,他嘿嘿笑道。這時莫蘭才發現,他的牙齒基本上都掉光了,當他張大嘴的時候,嘴巴看上去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你們為什麼不要張月紅?”
“我們不要提供假身份證的人,因為這種人多半身上都有點什麼破事。而且,你大概不知道,‘cat,cat’的服務生都得是模特,她太矮了,只有一米六,跟別人站在一起,她就像只毛沒長齊的小雞,一點兒都不起眼。”劉露眼神茫然,帶着某種懷念的情緒說道。
“你跟她很熟嗎?”
“可以算吧。她欣賞我。”劉露溫和地說。
莫蘭想不出不男不女的劉露身上到底有什麼可以讓張月紅欣賞的,所以她只能說:“是嗎?”
劉露的眼睛在莫蘭臉上瞟來瞟去,好像想找到一個着陸點,最後,他找到了她的眼睛。
“她欣賞我的勇氣。”他停頓了一下,才說下去,“小姐,其實你看出來了,我是個男人。但我喜歡扮女人,大部分時候我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所以等老婆死後,我就把原來的工作辭了到‘cat,cat’跳爵士舞。我原來是醫生,精神科醫生,我曾經想用心理學挽救自己,但沒有成功。所以我最終放棄了。40歲才終於改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拋棄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
勇氣。這的確需要勇氣。
三言兩語就道盡了他的一生,雖然說得隨意輕鬆,但莫蘭沒聽到一丁點兒洒脫和開心,只有無盡的悲傷、落寞和無奈。她望着劉露那張線條柔和、過於女性化的臉,心裏泛起一絲酸楚,原先的厭惡之情漸漸消散。
“那一定很難。”莫蘭輕聲道。
“還好啦。人總得學着生存。”劉露停頓了一下,“你剛剛好像問我,她有什麼地方怪?”
“是的。”
“其實,她讓我想起了我自己。小姐,我想做一個女人,而她想回到17歲。我們都是同一種人,都是那種不顧一切想要糾正錯誤的人。在我,是上帝犯了錯;在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她從沒說過,但她的眼睛告訴了我一切,我知道,她以前一定受過很大的創傷。”劉露歪着頭注視着虛空中的一個點,“按照我的經驗,墮落總是有理由的,小姐。”
墮落總是有理由的。
莫蘭沒有答話。
那番話好像耗盡了劉露的體力,他伏下身子,趴在玻璃隔板下面的桌面上休息了一會兒,隨後他用一隻手費力地撐着腦袋,問:“能不能讓我再看看那張照片?”
莫蘭把照片再度貼到玻璃上。
“是她。是她。”他仰起頭,盯了很久,最後說。
莫蘭從他的語調中聽出一些特別的東西。
“能不能跟我說說她?”莫蘭問。
“其實我不算了解她。”劉露搖了搖頭,“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幾歲,叫什麼名字,她家裏有什麼人。她從來都不說。”
所以他才沒去認屍,雖然他跟她關係那麼好,其實他仍然對她一無所知。
“你問過她嗎?”莫蘭問。
“沒有。那是沒有意義的,如果她想說,她會告訴我。”劉露露出一絲笑容,莫蘭發現,他其實很喜歡這個話題,每次不等莫蘭開口問,他就自己說了下去。
“有一陣子,我們經常在一起。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們關係不錯,是很好的朋友。那時候她在‘莎莎’上夜班,跳艷舞。她跳得不好,沒有舞蹈基礎,但因為她很會笑,所以不少人都喜歡她,她在那裏很受歡迎,小費也很高。所以她很開心,她本來以為她這輩子都會這麼無憂無慮地過下去,但可惜她不走運,‘莎莎’很快就關掉了。因為有人在包房裏亂搞被抓住了,這種事誰也沒辦法,鐵證如山,所以‘莎莎’就被封了,她也就失業了。”
“後來呢?”
“她來求我幫忙,我也幫不了她,‘cat,cat’又不能要她。我只好介紹她到美術學院當肖像模特,但是她幹不了那個,一動不動被人畫她受不了,後來她就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莫蘭掙扎了一會兒,問道:“她後來是不是以賣淫為生?”
“應該是吧,否則她租不起那套公寓,而且她也沒有別的謀生能力。”劉露冷漠地說。
“她有沒有跟你提到過她的客人?”莫蘭試探地問道。
“有,經常說起。她喜歡談論男人如何喜歡她,如何讓她過好日子。這並非完全是謊話,的確有很多人喜歡她。”
“你知道六月大樓吧,就是她後來住的那棟樓。”
“我知道。”
“她有沒有跟你提到過她在那裏面的客人?”莫蘭故意停頓了一下。
“談起過。”劉露露出微笑。
“她談起過哪些人?”
“她的客人都很年輕,比她小很多,也有未成年的。她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在一起只是圖一時之快,她教他們成長,而他們則把她當做母親、姐姐或者情人,大部分人都對她或多或少有點感情,有的甚至向她吐露心事。她曾經跟我說過,她有個小客人,她把他叫做小豆子,一個16歲的瘦弱少年。他曾經跟月紅說,他在學校里經常被欺負,沒有人幫他,老師和母親對他的處境都置若罔聞,他無人傾訴,又無法逃脫,這讓他痛苦萬分。他曾經幾次自殺,但都沒有成功。月紅很有耐心地聽他說話,並且懂得如何用自己的身體安慰他,而且她覺得他帶着處男之身離開人世未免可惜,所以甘願免費讓他品嘗女人的滋味,月紅的想法總是很離奇。”劉露停頓了一下才說,“但很不巧,她那會兒並不適合做生意,她患了性病,結果她把梅毒傳給了這個小客人。”
“後來呢?”莫蘭很感興趣地問道。
“我不知道那個男孩有沒有怪她,但他後來真的離家出走了,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他走的時候,月紅把她身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並且對天發誓不向任何人吐露他的行蹤,她後來做到了。但其實要做到這點也不難,因為沒有人問過她。”
劉露用心理醫生的目光注視着莫蘭,繼續說道:“也許她的做法既愚蠢又違背常理,但這並不能怪她,她把自己看成10多歲的年輕姑娘,而她的心智的確還是個少女。從某種方面說,她的確只有17歲。她之所以會為那個男孩保密,是基於朋友之間的義氣,一種小孩子之間的純粹的義氣。”
“難道她的客人都是年輕人?”
“她討厭老男人,她也不會單純為了錢才跟男人上床。她是有原則的,她要跟她喜歡的人分享快樂,錢並不是最主要的。”
“可是我知道她跟一個40多歲的男人也有來往。”
“是嗎?”劉露皺着眉頭凝神想了一會兒,說,“那可能不是她的客人。她是跟我說起過一個中年男子,那個男人經常糾纏她,那個人大概是整棟樓里她最討厭的人。她說只要一看見他,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劉露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突然把目光收回來,“她說自己以前不認識他,但對他印象不好,因為她曾經好幾次夢見這個人把她綁在一棵水杉樹下,然後他跟另一個人一起強姦她,但夢裏的他好像要年輕一些。”
張重義的臉在莫蘭的腦中閃過,這個被張月紅討厭的人難道就是張醫生?
“按照心理學分析,她的夢是什麼意思?”莫蘭問道,她已經聽出了劉露有想說下去的意願。
“我想她在很多年前的確受過性侵犯,這是肯定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可能只有17歲,這就是為什麼她老是重複說自己只有17歲的原因。她並不是想撒謊,她是真的感覺她是17歲,她的人生其實就停留在那一年。對她來說,她願意停留在那一年,停留在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就像《孤星血淚》裏的哈威夏小姐,永遠停留在她結婚的那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莫蘭點了點頭。
“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是個精神分裂者,她只是有心理問題而已。她精心編織自己的假身份,愛跟年輕男孩交往都只是因為她想把這個夢一直延續下去。那次性侵犯對她具有毀滅性的衝擊,她拚命想要忘掉這個可怕的夢魘。在現實中,她的確忘掉了,但是她的潛意識不會忘掉,在夜深人靜,她失去防備的時候,它們會不時跳出來提醒她,把過去發生的一切影像像資料一樣一遍遍放映給她看。我懷疑她常常酗酒就是為了躲避那個夢。她曾經跟我說,喝醉了睡覺最香,於是她就喝個不停。”劉露目光炯炯地注視着莫蘭,隨後用心理醫生特有的沉着口吻說,“所以我認為,那個夢是她過去經歷的重現,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那個男人強姦了她,但我覺得,那個男人至少參與了,也許只是在旁邊看。至於地點,很可能是在某個有樹木、有草地的地方,我覺得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公園。因為在很多年前,這個城市有綠化的地方屈指可數。”
“那個男人叫什麼?”莫蘭禁不住湊近玻璃隔板問道。
“她沒說。”
“這個男人有什麼特徵?”
劉露想了想才說:“她說那人不配當醫生。”
難道張重義曾經在公園裏強姦過張月紅?莫蘭倒抽了一口冷氣。
“她有沒有提到一個開網站的人?”過了一會兒,她問。
“啊,有啊,開網站的,她說他聰明絕頂。”劉露露出淺淺的笑意,“那個人讓她對着電腦跳艷舞,他說有很多人會喜歡她的舞蹈,那些人會把錢打到她的賬號,結果果然如此,這讓月紅掙了不少錢。”
王俊跟張月紅聯合賺錢,難道他們僅僅是生意夥伴?
“他很年輕,難道他不是她的客人嗎?”莫蘭問。
“應該不是。”劉露搖了搖頭,“他們更像朋友,她提到他總是眉開眼笑的。而且那個小夥子也的確對月紅不錯,在月紅手頭緊的時候,他經常接濟她。有一次月紅病得很厲害,他還陪她去看過病。有時候,還會介紹客人給她。”
王俊對張月紅如此體貼,莫蘭倒沒想到。那麼董斌呢?
“她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一個美術編輯?”莫蘭問道。
劉露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
“美術編輯?”他瞅着她,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她一定跟你說過。”
劉露的嘴角慢慢向上彎,露出高深莫測但又嫵媚高雅的笑容。
“你說的是董斌吧?”他道。
他認識董斌?莫蘭一驚。
“他是我兒子。”劉露說。
莫蘭臉上吃驚的表情,讓劉露的情緒再度活躍起來。
“他跟我老婆的姓。”劉露笑着說,“自從我辭職后,他就跟我決裂了,從家裏搬出去,再也沒回來過,沒打過一個電話,也沒捎過任何口信。我想我死了他大概也不會知道。後來月紅告訴我,他住在六月大樓,他們湊巧還是鄰居,我這才知道他離我還挺近的。月紅在我這兒見過他的照片,她認得他,她認男人的本事可是一流的,所以我一點兒都沒懷疑。當然,我還跟着月紅偷偷去看過他一次,果然是他。那時候,我跟董斌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面了,他靠我老婆娘家的幾個親戚資助完成了學業,又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我替他高興。”
這麼說來,董斌也不太可能是張月紅的客人。
“我聽人說,她經常跟董斌見面。”
“月紅是個好人。我早說了。但是熱心過了頭。自從她知道我跟董斌的關係,就一直想撮合他跟我和好。她老是去找他,跟他說我的事,還跑來勸我,讓我去跟兒子道歉,還說這是我該做的。我有什麼好道歉的?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有什麼錯?我又沒讓他離開家,是他自己走的,是他把老爸丟在一邊,不聞不問,所以該道歉的應該是他,不是嗎?當然我知道,董斌也不可能來向我賠不是,我太了解他了,他跟我一樣,從來不會認錯。但月紅根本不管這些,她一心想把我們擰在一起,一會兒找他,一會兒找我,搞得像個工會主席,但我們都不領情。董斌叫她別去煩他,但她不肯聽,所以我知道那小子經常給她臉色看,我也沒辦法。”劉露咧嘴笑了,黑洞洞的口腔像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自從月紅死後,我就沒了他的消息,他還住在那裏嗎?”
莫蘭多少理解董斌的感受,面對劉露這樣的父親,他除了逃避還能怎麼做呢?劉露的異裝癖應該不是從40歲才開始的,沒準在董斌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着裙子化濃妝的父親,這一定讓他既震驚又痛苦。
“是的,他還住在那裏。”
“你覺得他怎麼樣?”劉露饒有興緻地看着莫蘭,問道。
“很帥。”
“我相信很多女孩都喜歡他,他身上集中了很多令人心動的元素,除了英俊瀟洒、有份很體面的工作,他那孤僻靦腆的性格也非常動人。他成年後我只見過他一次,我只看到他的側面,但是難以忘懷。”
莫蘭驚訝地發現此刻劉露正用一種純粹女人的心態談論他的兒子,彷彿董斌已經不再是他的兒子,而是某個他暗戀已久的年輕男子。莫蘭想像不出,如果董斌聽到父親這番話會作何感想。她想,大概除了逃跑和迴避,他也別無選擇,就像他一貫做的那樣。
劉露很快又恢復了常態。
“他沒來看過我,也不知道我坐牢,我們的關係,也就這樣了。”他用父親式的語調頹喪地說。
莫蘭沒有搭腔。
他們沉默了兩分鐘。
“月紅死的時候,他有個女朋友來着,是個攝影師。”過了一會兒,劉露突然眼睛閃亮地說。
“是嗎?我只知道他現在的女朋友是他的同事,那個女孩在廣告部工作。”
“還是分手了。”劉露嘆息了一聲。
“你是說他跟以前的那個?”
“是啊。我說的就是月紅死的時候,他搞上的那個。”
“那女孩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一點兒都不好看,不好看,瘦得像排骨,但董斌很在乎她。”劉露緩緩地說著,他的眼睛在屋子裏瞟來瞟去,思緒好像滑入了大腦深處某個黑暗的角落。
莫蘭不知道他接下來準備說什麼,只聽到他說:“他很想跟她結婚,他跟那女孩說,他是孤兒,他的父母早就死了。我老婆的娘家親戚也幫着他說謊,說我已經死了。月紅威脅他,說要是他不肯跟我來道歉,她就把事情去跟那個女孩說,董斌嚇壞了。”劉露眼神空洞地笑了,“這臭小子,也知道害怕。”
劉露冷冰冰的語調讓莫蘭渾身發冷,他的意思已再明顯不過,他是在說,張月紅死前曾經威脅過董斌。難道他在暗示是董斌殺死了張月紅嗎?他是在指控兒子殺了人?
“你對張月紅的死怎麼看?”莫蘭直視着他的眼睛問道。
他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她不可能自殺。”他說。
“為什麼?”
“因為她怕死。”他笑了起來,在探監室的白熾燈下,看上去十分詭異。
“這是唯一的理由?”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
“其實,她找到了一個工作,一個她夢寐以求的工作,為汽車雜誌拍廣告。對方答應付她4000元,她高興得不得了。那天下午她在我那兒說了兩個多小時,我們一直在商量,她該穿什麼,她興奮得很,一個勁兒地笑。”
對張月紅這樣的女人來說,拍廣告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很可能從此脫胎換骨,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很難想像,在這個節骨眼上,就在拍廣告的前一天,她會選擇自殺,的確不可能。
“你剛剛說月紅曾經威脅過董斌。”
他微微頷首。
“那麼你覺得董斌跟她的死有關嗎?”莫蘭小心翼翼地問道。
劉露凝視着前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莫蘭也不催他,只是靜靜地等着。
經過漫長的幾分鐘后,劉露終於想好怎麼回答她了。
“有時候,”他說,“我在想究竟哪個對我更重要,是朋友呢,還是兒子?朋友喜歡我,兒子討厭我。朋友理解我、關心我,兒子卻恨我、排斥我,甚至跟他的未婚妻說我已經死了,他是真的希望我已經死了,他就是這麼想的,我知道。但是朋友卻不是,她希望我活着,她承認我的存在,她聽我說話,跟我分享快樂。如果我真的死了,大概唯一會為我難過的人就是她。儘管在別人眼裏,她只不過是個******,但在我眼裏,她是個純潔的好女人。所以,我選擇朋友。”
“你的意思是……”
劉露注視着莫蘭,足有兩秒鐘,然後他平靜地說:“我得了胃癌,我的時間不多了。在臨死之前,老實說,我真想知道月紅是怎麼死的,如果她真的腦袋發昏突然想自殺倒好了。但如果現在有人告訴我,是董斌殺了她,我不會吃驚。”
“可他是你的兒子。”
“我早就沒兒子了。小姐,我看開了,我本來就不該是一個父親,我本來應該是一個女人。”
說完這句,他往後一靠,淺淺地笑着,像個女人似的優雅地蹺起二郎腿,但他的眼神里卻無法掩飾深深的悲哀和絕望,讓莫蘭幾乎不忍看下去。
“好吧,如果有答案,我會告訴你的,露露姐。”莫蘭朝他勉強笑了笑。
“謝謝。”他緩慢而沉重地朝她點了點頭。
等她走到門邊的時候。他又說了一次“謝謝”。
在從監獄回去的路上,莫蘭想,也許他第二個謝謝,是感激她沒有稱他“劉先生”。對這個一生都掙扎在性別里的男人來說,能夠被女性承認為女性,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