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傍寒梅訪消息
——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三卷·李白〈早春寄王漢陽〉
朱熹握着魚書筒沖入殿內,毫不遲疑地放出紫陽筆來。他也是儒家中人,修鍊得一身浩然正氣,與天人筆的性質相近,是以並沒多少排斥。
這大殿其實並不大,朱熹只稍走了數步,便看到遠處陸遊正在與霧氣纏鬥。他金燦燦的雙拳飛快地朝四面八方擊去,帶動着空氣流動,不讓霧氣近身。這種出拳的速度雖然暫保安全,卻持續不了多久,陸遊已經是氣喘吁吁,垂下來的亂髮被汗水緊緊貼在額頭。
「陸兄!」
朱熹大叫一聲,連忙跑了過去,紫陽一展,四周霧氣倏然退散。陸遊的壓力頓消,這才得以喘息。他抬頭看到朱熹出現,眼裏閃過一絲欣慰之色。朱熹走到他身旁,問道:「天人筆呢?」
陸遊搖搖頭道:「不知道。剛才它跟我鬥了幾個回合,忽然就噴出這個什麼浩然正氣,把我困住。」
朱熹環顧四周,眼前一片霧氣茫茫,什麼都看不到:「你最後一次看到它,是在什麼時候?」
陸遊忽然想到什麼,拍了拍腦袋,感激道:「說起來,這還得多虧了你給我的那本《春秋繁露》。剛才我一時不小心,險些被天人筆刺中。好在有這本書擋住,那天人筆一觸到我的胸口,發出一聲長鳴,立刻就退了回去。那是我最後一次直面它。」
說完他從懷裏把書抽出來,發現上面一半的字跡都消失了,只剩下半頁半頁的白紙,不禁一愣。朱熹看到這無字白書,面色忽然一變:「糟糕,我忽略了一件事情!」陸遊狐疑地望着他,朱熹道:「《春秋繁露》本是董夫子所寫,這書固然可以救你一命,天人筆卻也能藉機從中汲取力量。」
「這區區一本書,能有多少靈力給它?」陸遊仍舊有些不信。
朱熹憂心道:「《春秋繁露》畢竟是儒家經典,富含聖賢之意。天人是儒學之筆,我想它多少能夠從中獲得一些儒的精神作補償。」
陸遊恍然大悟:「難怪它要棲身在孔廟之中。這裏四時享祭,書香瀰漫,儒學氛圍濃厚。它待的時間久了,恐怕不用吞噬筆靈也能自行脫困。」
朱熹道:「不錯。我那本書不是靈物,能提供的力量不多。但怕就怕是剛夠它突破瓶頸,便是大麻煩了。」
陸遊面罩寒霜,對朱熹催促道:「你趕快驅散霧氣,我們出殿!」說完就要把那書扔開。
朱熹忙攔住他道:「你且留着,那書好歹還有一半字跡,以後說不定還有用處。」
陸遊依言把書揣回懷裏,朱熹立刻驅動紫陽筆,把前方霧氣吹開。兩人飛奔出大成殿,一看外面情形,心臟一下子幾乎要凝結如冰。
只見那天人筆浮在半空,從筆端伸出四隻巨大的手掌,分作四方,牢牢捏住凌雲、麟角、雪梨、常侍四枝筆靈的筆身,肆無忌憚地抽取着靈氣。只見那四枝筆靈渾身發顫,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天人筆予取予求,光芒比從前黯淡了不少,倒是天人筆筆端的禁墨顏色褪得越發淡薄。
至於那四名不幸的筆冢吏,早已經精神崩潰,仰着頭茫然地望着天空。
「怎麼會這樣……」陸遊有些失神,眼前的這一切實在太讓人震撼了,親眼見到四枝筆靈被毀,這對愛筆成痴的他來說,是多麼大的打擊。他的雙手微微發顫,原本無比旺盛的活力一下子從身子裏消逝,就像是變回成了一位真正的老人。
朱熹這時重重拍了陸遊的後腦勺一下,沒頭沒尾問了一句:「你是筆通,應該可以徒手拿住筆靈對吧?」
陸遊被他這麼一拍,恢復了些神智,恍惚地回答道:「啊……正是,正是。」
朱熹扳住他的肩膀,雙目瞪視,怒聲道:「聽着!夫子有雲,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想在最後關頭放棄嗎?」說完一股強烈的浩然之氣從他的身體傳出,通過搭在肩膀上的雙手,猛烈地衝擊陸遊的精神領域。陸遊悚然一驚,隨即完全清醒過來。
「老朱,這真是,咳……」陸遊回想起剛才自己一瞬間的軟弱,覺得實在無地自容。
朱熹卻沒有繼續跟他扯這些閑話,重新問道:「你是筆通,應該可以徒手拿住筆靈對吧?」
陸遊道:「不錯。」
朱熹盯着天人筆,淡淡道:「那麼陸兄等一下聽我號令,我們兵分兩路。我去收天人筆,你去救下那些筆靈。」
陸遊吃驚地望着他:「你,你怎麼能一個人與它抗衡?」
朱熹傲然道:「我的紫陽筆也煉的是浩然正氣,它奈何不了我。何況你看它一次想吞噬四枝筆靈,也已經是自身極限,不吞完筆靈它是動彈不得的。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一旦它吞噬完畢,封印解除,就徹底沒希望了。」
「你也是儒生,能對付得了董仲舒嗎?」
「學人自有學人的堅持。」朱熹淡淡道。
陸遊想了想,覺得如今也只有這個辦法,他攙着朱熹的手沉聲道:「那麼,老朱你一切小心。事成之後,我請你喝上好的蜀山茶。」朱熹「嗯」了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那天人筆身形越發漲大,僅僅只有一絲筆毫上還殘留了少許禁墨痕迹,那十二個大字構成的浩然之氣無比耀眼。整個小山上光芒萬丈,如朝日初升,儼然是聖人將出之兆。反觀那四枝筆靈,卻被一層灰氣籠罩,暗啞無光,只怕再過上小會兒就被完全吸幹了。
就在這時,天人筆看到有另外兩枝筆靈朝着自己高速移動過來。一枝是雖然很討厭但已沒了威脅的從戎筆;還有一枝則是與自己氣息十分接近的紫陽筆。它不想現在被打擾,可是這四枝筆靈需要它全神貫注地去吸收,難以分神。它有些為難,最終還是決定不去理睬這些小輩,等到徹底解封不遲。
陸遊看到朱熹周身都被紫光籠罩住,這一圈紫光很快擴展到整個廣場,把天人筆和其他四枝筆靈都籠罩在範圍之內。
領域內的朱熹,就是道之所在。他意念一動,運轉規則立刻改變,空間介質陡然變厚了數十倍,天人筆吸收靈力的速度登時慢了下來。
陸遊見朱熹初擊得手,不敢耽誤。他暗暗禱祝老朱平安無事,同時發揮出自己的筆陣能力,飛快地去徒手捉拿那些筆靈——能救回一枝是一枝。
距離他最近的是凌雲筆,陸遊左手套上從戎筆,用力一擊,那捏住凌雲筆的巨掌立刻斷裂了數片,他右手手腕趁機一翻,已經把筆靈握在手裏。陸遊心中稍安,略一感應,忍不住一陣喟嘆。這凌雲筆靈力已經損耗了九成以上,沒個幾百年怕是恢復不過來。
天人筆憤怒地嘶鳴一聲,一邊用自身的浩然之氣中和朱熹的領域,一邊加快了吸食的速度。那管雪梨筆已經燈盡油枯,被天人筆猛然用力一吸,整枝筆的光芒猝然熄滅。
那宛如制裁的聲音再度響起:
「罷黜!」
巨掌用力一捏,雪梨筆斷成數截,自半空跌落,那些殘骸還未落地便消逝至無形。可惜一代才人岑參,今天徹底才消魂隕。
陸遊心中一痛,他顧不得惋惜,奮力朝着另外兩枚筆靈衝去。這時一隻巨掌朝着從戎筆泰山壓頂般拍來。陸遊正要反擊,那手掌卻突然縮了回去。他一抬頭,看到朱熹懸在半空,雙手伸開,整個人貼在天人筆正前,兩股浩然之氣激烈地糾纏在一起,都在爭奪對領域的控制權。朱熹整個人面泛紫光,神情可怖,顯然已是凝聚了最大的心神與董仲舒抗衡。
這兩位都是儒學大師,如今就看誰對天道的理解更為透徹,便能奪取領域的控制。
陸遊伸手一撈,又把麟角筆抓在手裏,這管筆也是幾近枯竭,奄奄一息。陸遊把它暫時收入懷中,腳不瞬停,立刻奔向最後一枝常侍筆。那天人筆的幾隻手掌,已經全部集中到了常侍筆的身上,靈力瘋涌流動。它想要藉著這筆靈的力量,迫開最後一絲封印。
陸遊化拳為掌,挾着從戎的鋒銳之勁猛劈過去,當即斬斷了數根觸鬚。天人筆像是一隻痛極了的八爪章魚,拚命揮舞着剩餘的觸鬚,朝陸遊刺來。陸遊一接觸到浩然正氣,便覺得渾身緊繃,彷彿被這些正氣僵化了身體一般。他咬緊牙關,勉強拽開雙手,用出從戎筆最強的一招——投筆從戎。從戎筆化成一柄漢代古劍,劍刃上淡淡的一圈寒芒。
班超當年投筆從戎,正是因為不願埋首甘為文筆小吏,想要在疆場上建功立業。所以這一招,最強的便是與文氣決斷的堅定。凡是與「文」有關的東西,在這一招面前都只能被毫不留情地斬開。
陸遊揮筆如劍,身子如陀螺般飛速轉動。鋒銳所及,手指寸斷,那些罷黜之掌紛紛都被削斷了指頭。剩下的手掌見狀,不敢再正面對抗,在半空中掌掌相對,重新匯聚成一扇巴掌。這巴掌大得幾乎可以遮住天空,五指微動,挾着無比的威壓朝着陸遊本體猛拍過來。
「罷黜!」
聲音第三度無情地響起,要把這無法無天的從戎筆徹底抹煞。陸遊紋絲不動,待到手掌行將拍到自己頭頂時,驟然舉劍,口中暴喝:
「小子安知壯士志哉?」
彷彿與這一聲呼喊引發了強烈的共鳴,那漢代古劍陡然身漲數十倍,劍身劇顫,劍鳴不已。
班超當初欲要投筆從戎,其他文吏嘲笑他,他慨然說出這一句話,氣壯山河,名留史冊。今日眼看那文氣十足的罷黜巨掌拍下來,陸遊一聲暴喝,讓從戎筆回想起了當年的記憶,那隱藏許久的雄心壯志,徹底蘇醒過來。
萬里封侯這等豪情,又豈是尋章摘句老雕蟲所能制御!
劍掌相對,轟然作響。那巨掌被從戎筆怒擊之下,終於抵受不住,掌心被一劍刺穿。無數裂痕一下子爬滿了掌心手背,不過數息之間,便徹底潰散。
手掌既消,只剩一息尚存的常侍筆陡然失去了支撐,歪歪斜斜朝地上跌去,被陸遊一把接住,暗叫僥倖。若再遲上一步,這筆便保不住了。
陸遊還未及仔細查看這筆靈的狀況,就覺得身後突然紫光大盛,隨即聽到朱熹發出一聲長嘯,嘯聲響徹長空,竟是要把一身生命一次嘯個乾淨似的。陸遊急忙轉頭,卻看到天人筆的筆端一片純白,連最後一絲禁墨也褪得乾乾淨淨。
「不妙!」
他腦海里剛有所反應,滔天的浩然正氣撲面而來,陸遊如同被巨浪正面抽中胸膛,心口一窒,眼冒金星,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胸口那半本《春秋繁露》「嘩啦」一聲碎成萬千紙屑,化散在半空。
陸遊趴在地上,只覺得胸口劇痛,疼得頭暈目眩,莫說爬起來,就是想定定神都不能。好在《春秋繁露》與浩然正氣同屬儒家一脈,剛才吸去了大部分力道,否則陸遊只怕早已被抽得筋骨碎裂而死。從戎筆被這一迫,也受損非輕,歪歪斜斜勉強飛回到陸遊胸中。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拚命轉動脖頸,眼前卻全是虛影。陸遊花了好大力氣才把視線凝住,朝前面看去。
殿前已經恢復了以往的清冷寂寥,剛才掙脫了封印的天人筆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朱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手裏還緊緊握着一樣東西。
只見朱熹的前襟嘔滿了大片血跡,面色煞白,雙鬢竟染上了一片雪白,可見耗神之深。陸遊掙扎着爬過去,抓住朱熹的手臂拚命搖晃,可他任憑陸遊如何呼喚都沒有反應。
陸遊鼓起最後一絲力氣,捏住朱熹的右手虎口,把從戎筆的鋒銳之氣硬生生從右手灌入朱熹體內,去衝擊他的靈魂和心臟。從戎筆天生擅長直勁衝擊,它每衝擊一次,朱熹的身子便抽搐一下,旋即又恢復平靜。如是者三,陸遊已是大汗淋漓,以他如今的狀況,能讓從戎筆連沖三次,已經是極限了。
陸遊看了眼廣場上散碎的紙片,咬了咬牙,盡鼓餘勇,還要衝擊第四次。朱熹突然弓起身子,張嘴嘔出一口鮮血,緩緩睜開了眼睛。陸遊又驚又喜,連忙道:「老朱,你醒啦?」
朱熹虛弱地點了點頭,把手裏那個東西遞給陸遊,低聲道:「最後一刻,我把它收……收進來了……」
陸遊接過那東西,發現是諸葛家用的寒梅魚書筒,有些詫異:「你收了什麼筆?」他記得那四枝筆靈被自己救下三枝,還有一枝已經毀了。
「天人……」朱熹的面容一瞬間蒼老了許多,臉上溝壑縱橫,如同一塊歷盡滄桑的頑石一般。這兩個字已經耗盡了他全部體力。
陸遊大驚:「天人筆?董仲舒?我記得它不是脫離了封印嗎?你怎麼能……」他見朱熹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便拿起魚筆筒湊近自己耳朵。隔着凹凸的寒梅鏤刻,他能感覺得到,魚書筒里有一個強大的筆靈在掙扎,在吶喊,不時來回衝撞,似乎不甘心才獲得自由就又被關起來。透過筒口的封印,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股強烈的浩然正氣。
「果然是天人筆!」
陸遊大喜,一時間忘了自己的傷勢,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輕輕拍打着魚書筒,不禁仰天大笑起來,笑得連連咳嗽不止。縱然天人筆再強大,入了寒梅魚書筒這類專收筆靈的器具,也是難以逃遁的。
陸遊一下子覺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把魚書筒揣好,慢慢躺下來,舒展四肢,仰卧在孔廟大成殿前。適逢日出東方,一道和熙溫和的光線自天空投射下來,照在了他臉上,暖洋洋的,剛才生死相鬥的慘烈,被這縷陽光一掃而凈。陸遊忽然覺得,人生真是說不出的奇妙有趣。他眯着眼睛,不由得脫口吟道:
〖一物不向胸次橫,醉中談謔坐中傾。
梅花有情應記得,可惜如今白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