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第1節

劉。

思。

緲。

門廳里站着三個人,地上卻只有一道影子。

劉,中國首席刑事鑒識專家,在犯罪現場勘察時,舉手投足猶如幾何繪圖般精美,在警界享有盛譽的“犯罪現場的芭蕾舞者”!

思,質疑者,所有的犯罪現場都應該出現這樣一個質疑者,她負責質疑一切:指紋的真假,血跡的形態,屍體的位置,結論的對錯……甚至,質疑自己的存在。

至於緲,她是湖畔樓案件的唯一倖存者,也是這場導致六人死亡的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表面上看容貌絕美、氣質高貴,其實,只是一個苦苦追尋自己的愛人而身心都傷痕纍纍的普通女孩。

“好吧,我們來分一下工。”劉是這三個人中的主導者,她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冷冷地說,“快到下午五點了,我要爭取在天黑之前完成對犯罪現場的勘察。思,你必須跟着我。緲,你有一件更重要的工作去做,那就是回到二樓住過的房間去,回憶出事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是怎麼渾身是血地跑到國道上去的。”

“我……我有點害怕,我不敢去。”緲垂下長長的、顫抖不已的睫毛。

思柳眉微蹙,“要不,我陪緲去吧?”

“不!”劉斷然拒絕。

她摟住了緲的肩膀,感覺到那肩膀一片冰涼,猶在微微顫抖。

地上唯一一道影子,映出的是自己輕輕彎起雙臂抱住了自己。

“緲,每一個人的傷口,最終都要靠自己癒合,尤其是女人。”劉說,“現在,你必須獨自面對一切。”

緲輕輕地點了點頭,無聲無息地向樓上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劉對思說:“走吧,我們去ktv包間,我來拎現場勘察箱,你負責拿資料夾。”

兩個人順着樓道向東走去,在ktv包間關閉的木門前停住了腳步,不約而同地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

裏面,未知的血腥,太多。

劉伸出手,手上戴着乳白色橡膠手套。指尖在那扇略顯沉重的木門上使勁一壓,門開了。

莽莽雲團幾乎壓到了屋檐,放射出鐵青色的光芒,從窗戶投進包間,在地板上鋪出幾塊屍布一樣的光斑。除了六具屍體和一、二級物證兇器、與案情有重大關聯的物證早已被移走以外,沙發、玻璃茶几什麼的還是維持着原狀。地上用白色粉筆勾勒出一塊塊人形,圈示着屍體的位置和狀態,還擺着許多寫有編號的黃色楔形卡,那是用來標示物證的位置的——警方撤離得匆忙,就沒有徹底清理乾淨。

基本上可以看成一座沒有剩下一粒米的糧庫。

思走了進去。

劉卻回過頭來,看着那一段剛剛走過的樓道和兩側的牆壁。

“怎麼了?”思問。

“不夠規範。”劉說,“重大案件的犯罪現場,應當採用多層次的勘察。湖畔樓案件的第一層次應該是這座樓方圓半公里的範圍以內,第二層次是樓的所有內部空間,ktv包間是最中心層次。你看,包間裏對物證的標示還算規範,而包間外面幾乎沒有豎立一張黃色楔形卡,這說明警方的犯罪現場勘察只針對中心層次,對其他兩個層次基本沒有涉及。當然,刑事偵查的邏輯是:最初的工作重點應當集中在中心,而不是外圍——這是因為中心層次最有可能發現相關物證和形態證據,但這不等於其他層次就可以置之不理。”

說完,劉把現場勘察箱放在門口,打開,長方形的皮箱裏墊有一層厚厚的泡沫塑料,嵌着替換光源掃描器(als)、氣霧試劑噴(魯米諾)、鋁製粉末以及其他用於提取微量證據的金屬罐子,背板上掛着一排筆插似的袋子,裏面插着的是樣本容器、永固油墨記號筆、指紋刷、螺絲刀等等。她從中拿出放大鏡和鑷子,“我要開始進行現場搜索了。”

“哪種模式?”思問。

常用的犯罪現場搜索模式有六種:直線搜索法(捋帶子)、網格搜索法(走格子)、區域搜索法、圓周/輻射搜索法、螺旋搜索法和關聯搜索法。其中,捋帶子一般是針對室外犯罪現場,區域搜索法往往需要多名勘察人員共同進行,圓周法和螺旋法的搜索速度比較快,只是容易遺漏物證,但時間已經不早了,要想在天黑之前完成工作,總不能再拿着放大鏡趴在地板上走格子吧?

但是,劉斬釘截鐵地說:“走格子。”

網格搜索法是指現場勘察人員從牆壁一端開始,沿直線向另一端搜索,搜索寬度不超過五十厘米,到達另一端后掉頭,沿着第一次搜索的平行線再次向另一端搜索,這樣搜索完一個朝向的平面之後(如東西平面),在搜索的終結點開始進行另一個朝向(南北平面)的同等模式搜索。

這種方法耗時最長,但是最徹底、最系統。在美國留學時,劉思緲曾經專門前往位於紐約中央公園西面的一棟公寓,向居住在那裏的林肯·萊姆求教。這位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刑事鑒識專家曾經擔任紐約市警察局刑事資源組組長,在一次現場勘察中被一根倒塌的橫樑砸成了全身癱瘓。當她坐在維多利亞風格的一樓客廳里,問及在犯罪現場哪種搜索方式最有效時,林肯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走格子!”他看了看自己由於第四脊椎受傷而無法動彈的下肢,眼神中流露出無限的痛恨——

“要知道,像只貓一樣弓着脊背,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前進,終於發現一件被忽視的物證:血跡、指紋、頭髮,或者乾脆是一絲異樣的空氣,那種感覺比他媽的喝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還要爽呢!”

勘察是從門后開始的,這裏是室內犯罪現場勘察中的六大死角之一。劉清楚地記得,一年前,自己曾經在某個謀殺現場的門軸縫隙間提取到一滴血跡,從而鎖定了那個嫌疑人。不過現在不需要這麼費勁,門板背面的下半部分有大片黑色的污漬,顯然是血跡。

“這是李家良被蒙如虎刺殺時流血造成的。”思打開資料夾,抽出警方在犯罪現場拍攝的一張照片,上面是李家良倒卧在包間大門旁邊的景象,老人雙手捂着肚子,一臉痛苦的表情,身子下面是一攤鮮血。

劉看了一眼照片,拿起放大鏡向上追索,終於在門的大約一百一十厘米左右的高度找到了一個楔形的凹點。

“第一刀從正面刺穿了李家良的腹腔,扎在門上,留下了這個痕迹。”劉輕輕敲了一下那個凹點,“李家良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他被扎這第一刀時應該是站立姿態,後背靠在門上,然後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又挨了第二刀,第三刀……”

“警方的初偵報告認為:李家良是想奪門而逃時,被蒙如虎殺死的,這個結論恐怕不大對頭。”思皺起了眉頭,“如果他真的是想逃跑,應該是刀從後背刺入,現在這個姿態,怎麼看都像是他頂着門不肯放蒙如虎逃走,所以才被後者刺殺的。”

“記錄下來。”劉說,然後蹲在地上,踮起後腳跟,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沿着牆壁向東挪動,炯炯有神的雙目盯着手中的放大鏡,彷彿在剖析着每一粒灰塵的分子結構。

像只貓一樣弓着脊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地板上的光斑漸漸傾斜成了梯形。思嘆了口氣,“劉,這個犯罪現場已經被無數的刑警做過勘察了,你難道真的期望有什麼新發現?”

“大部分刑警在犯罪現場都是採礦,而我是在淘金。”劉冷冷地說,手指輕輕地捻起一個形狀不規則的灰色塑料片,“這是什麼東西?”

思翻開資料夾,在厚厚一摞物證照片里細細查看,然後抽出一張遞給劉,“你看是不是從這個上面掉下來的?”

劉一看,那是一個幾乎粉碎的遙控器,照片旁邊標示了該物證系從靠西牆的一張雙人沙發下面發現的。她彎下腰,懷着一絲僥倖心理向西牆望去:啊!那個遙控器居然還在沙發下面,旁邊的黃色楔形卡標號為第17號……也許是所在位置隱蔽,或者警方根本就沒有將其列入重要物證,所以才在空空如也的“糧庫”里留下了這粒“米”。

她先在地板上用5b鉛筆畫了一個頂端沒有連接起來的△,然後走到雙人沙發前,把手伸到下面,用楔形卡的邊緣從遙控器後面兜着,慢慢地將其完整地移了出來,用放大鏡看了又看,然後問:“初偵報告上說這個遙控器是怎麼壞掉的?”

思回答:“懷疑是不小心被誰踩了一腳,又被踢進了沙發底下。”

劉搖搖頭,“這個遙控器上的受力點十分均勻,哪裏是踩,分明是跺的,那個灰色塑料片也是跺碎的一瞬間崩裂出來的……”

思很困惑,“跺碎?為什麼要跺碎這個東西?”

“這個恐怕要你來找出答案了。”劉說,“你現在把這個遙控器拼接起來,盡量復原。”

思看了看這個碎裂得活像哥窯瓷片的遙控器,苦笑了一下,“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個立體拼圖遊戲可不好玩。”

劉瞪了她一眼,“在犯罪現場,我從來不開玩笑。你忘記去年3月份的天通苑槍擊案了?為了確認子彈的發射路徑,我把幾百片鋼化玻璃碎片拼接了起來,足足花了兩天兩夜,才實現了彈孔位置重現。”

思無奈地撇撇嘴,蹲在地上一邊收集塑料碎片,一邊拼接那個遙控器。

犯罪現場的勘察是一個連續的過程,如果因特殊原因中斷,那麼應該在中斷處做好標記,下一次勘察從標記處繼續,猶如線頭相接——注意及時清除標記,以避免被其他勘察人員誤認為罪犯遺留的符號。

劉回到那個△處,將其塗抹掉,然後繼續走格子。

一直走到了東牆,往前是包間最里側的播放控制間。劉站起身,推開控制間的門,仔細地查看點歌用的電腦、音響控制面板等等,並沒有察覺什麼異樣。她又蹲下身,看着門後面與牆角形成的狹小區域——宮敬的屍體就曾經蜷縮在這裏,還從門角向外伸出一隻手……

現在,這裏只剩下一圈人形的白線,但仍然令人不寒而慄。

劉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手臂,正要起身離開,突然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她依照那個人形白線所畫出的屍體形態,分毫不差地蜷縮在了地板上,儘力向門角外面伸出一隻手……

思看到那隻手,嚇了一跳,“你在幹什麼?”

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出了控制間,聲音低沉,“我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死者的鏡子》,裏面,波洛看着被偽裝成自殺的傑維斯爵士,說了一句樸素而又一針見血的話。”

“什麼話?”思有點緊張。

“波洛說:‘他死得是多麼的不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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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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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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