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埃爾伍德夫人愉快地哼着曲子,在廚房裏忙碌着,她攪攪東西,不時翻動一下別的什麼,接着再塗塗黃油。她熟練地爬上小梯子的踏板,從高處的碗柜上往下拿東西。爐子上的平底鍋里,烤豆子正冒着氣泡。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煎培根的香味,背後的收音機播放着幾年前很紅的一首老歌。清晨寒冷而晴朗,屋子裏灑滿了乳白色的陽光。
喬納森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吹着杯子裏的茶,細心地啜了一口。茶很熱,也很甜——真是太完美了。這個早上有很多事情都顯得很正常,所以就愈發感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有點兒愚蠢。他都不是很確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的確,書房的門出了點兒問題,但真的有人闖進來了嗎?埃爾伍德夫人什麼人都沒看到。也許只不過是風。也許整件事情都是他的憑空想像。一定是醫院裏那些惶惶不安的病人讓他的想像力超負荷運轉了。
埃爾伍德夫人端出一碟子油煎的早點,坐在了他對面。通常情況下,喬納森懶得吃早餐,但他今天早上貪婪地對食物發起了進攻。
“小心點兒,你會消化不良的。”
喬納森像沒聽到她的話一樣,又咬了一大口吐司。
“我今天早上給學校打電話了,跟他們解釋了眼下的情況。我不得不說,他們非常不通情達理。他們問了很多問題,好像完全不相信我。你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嗎?”
喬納森帶着負罪感,飛快地喝了口茶。根據他的考勤表,沒人相信埃爾伍德夫人並不讓他感到吃驚,“我也不知道,老師們都那樣。”
“嗯,他們總算聽了我的話,說這個星期之內你都不用擔心去學校了。你準備怎麼辦?你不能整天坐在阿蘭身邊。”
“還沒想好呢。我想今天上午回家去。那裏有點兒亂,我想整理整理東西。你知道的,如果他馬上就好轉了,但所有的東西都……”
埃爾伍德夫人點點頭。她沒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喬納森對此非常感激。“當然了,晚些時候我要去城裏,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進城之前可以陪着你。”
“不用了。我沒事的。”
她微微一笑,留下喬納森獨自享用早餐。
十點鐘時,喬納森走完短短的一段路,回到了家。他沒完全對埃爾伍德夫人說實話。他想要收拾屋子,但真正的重心是爸爸的書房。這麼多年以來,這是他徹底把書房探索一番的好機會。單是想到這個,就足以讓他的心跳加快。整幢房子依舊是那麼破舊,但不像夜間那麼陰森了。入侵者不敢白天回到這裏來,窗戶好像在對喬納森眨眼示意,竊賊都是那種膽小鬼之類的人。走上車道之前,他還是反覆查看了街道。在上午的這個時間,周圍靜悄悄的,唯一能看見人就是一對老年夫婦,大概在去商店的路上;還有一個用嬰兒車推着小孩的互惠學生(aupair)。
喬納森走了進去,這次他百分之兩百地肯定前門鎖上了。他在卧室里挑了張最喜歡的CD,把音響調到適合的音量,讓音樂來陪伴自己。為了保持鎮定,他用簡單的家務讓自己忙碌起來:把垃圾拿出去,洗衣服。接下來,他不知不覺地就站到了書房前面。他深吸了口氣,盡量不去看仍然留在門上抓痕,打開門走了進去。
書房裏很暗,窗戶上的百葉窗拉得低低的,所以只有最微弱的幾縷光線能照進來。房間裏有股潮濕的味道,好像好多年都沒通過風了。喬納森穿過房間,拉起百葉窗,打開了一扇窗戶。陽光和刺骨的新鮮空氣涌了進來,感覺立刻就好多了。
過去的幾年裏,這間書房實質上就是阿蘭一個人的世界。他在這裏工作,吃他自己的東西,還經常在這裏睡覺。每當阿蘭靜靜地坐着看書時,喬納森就像個鬼魂似的在房子裏的其他地方遊盪。如果他想對爸爸說話,必須要在門上敲三下。如果阿蘭不得不離開房間,他會飛快地把門鎖好,防止兒子瞥見裏面的情況。如果他是自行離開房間——去上洗手間或者給自己弄杯喝的——撞見了喬納森,他會輕快地沖兒子點頭致意。
“你好啊,兒子。一切都還好吧?”
“挺好。”
“那就好,繼續保持啊。”
下一刻他就會溜進房間鎖上門。
喬納森早就習慣他不怎麼正常的家庭狀況了。他不太會說話,如果有了什麼實際性問題的話,埃爾伍德夫人總在這裏。如果他說所有事情都很完美,他不希望媽媽在身邊,也不希望阿蘭是個更加正常的爸爸,那就絕對是在說謊。但事情就是這樣,他只能適應。
但是此刻他在這裏,在爸爸的私人密室里,他很難控制住把這間屋子搗個稀巴爛的衝動,就是這個地方讓爸爸遠離他了這麼久。事實上,這裏很普通。每面牆上都排列着書架,塞滿了形形色色的舊書,這些大部頭在家裏的其他地方也遍地都是。牆上貼着泛黃的剪報,全都是些聳人聽聞的標題,觸目驚心地寫着“倒塌的建築里兩人慘死”、“毛骨悚然的血庫搶劫案”,以及“倫敦狼人:不可思議的最新目擊!”左手邊是昨天晚上被推到門邊的木頭書桌,喬納森試着想把它挪回原地,但沒有了恐慌和腎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他幾乎連一英寸都移不動。地板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紙片,裏面還夾雜着鉛筆和圓珠筆。不管喬納森在此之前期待着什麼——也許是某種瘋狂的地牢,牆上掛着鐵鏈,正中間有座刑架——這裏顯然不是那樣的。
他打量着那些書架,被一張嵌着相框的照片吸引住了。喬納森拿起相框審視着:這是一對年輕夫婦的照片,他們手挽手地站在雨中,背後是一座髒兮兮的建築物,塗滿了斑駁的白油漆印子,標牌上寫着“巴特馬斯鐘錶(BartlemasTimepieces)”,但是他們滿臉微笑,顯得很愉快。喬納森凝視了照片幾秒鐘,才發現照片里的男人是阿蘭。嗯,但那又不是喬納森所熟悉的阿蘭。這個男人的頭髮是金色的,而不是灰色,他的身形很挺拔,並不弓腰駝背。他並不只是更加年輕——他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個人。喬納森很想知道他那時是個怎樣的人,他會不會到處尋歡作樂和講笑話呢?
喬納森沒認出那個女人。她很年輕,濃密的黑色捲髮垂到了肩膀,但並沒遮住那兩隻大大的金色耳環。她穿着白色襯衫和花紋繁複的紅裙子,是怪異的吉普賽人衣服,喬納森估計那時候應該很流行這麼穿。她的微笑裏帶着淘氣的意味,灰眼睛充滿挑釁和不羈。
灰色的眼睛。喬納森全身一震,意識到自己正看着媽媽的照片。他從沒看見過媽媽的照片。阿蘭總是說沒有了,他始終都在撒謊。頃刻之間,喬納森花了這麼多年時間壓抑在心底的忿恨和怒火都升騰了起來。他把相框扔到了牆上摔了個粉碎,接着跪了下去,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開始哭泣。
喬納森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他用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擤擤鼻子,竭力控制住了自己。雖然這沒什麼作用,但奇怪的是,哭出來感覺要好多了。他朝照片走去,相框已經毀了,但照片還是完好無損。他小心翼翼地從相框裏取出照片,放在了書桌上。
為什麼爸爸要對他撒謊?喬納森能理解阿蘭不願意談起妻子的消失,但為一張照片撒謊?這簡直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單純的殘忍。他環視着那些書和紙片。也許答案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喬納森隨意地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漫長的兩個小時過去了,他一無所獲。阿蘭書房裏的那些書好像沒什麼共通的主題。他似乎是隨便挑了一百本書,把它們塞到了自己的書架上。舊歷史書籍、政治教科書、詩集,甚至還有一套日記選集。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無聊得要死。阿蘭還在某些書頁上放了書籤。比如說,有本書名為《偉大:我和卡爾-馮-哈根教授一起走過的日子》(Eminence:MyLifewithProfessorCarlvonHagen),是一位叫莉莉-拉蒙特(LilyLamont)的女僕寫的日記。這本書里以下的內容被重點強調了:
1925年10月19日:
不同於過去幾天裏的吵鬧和興奮,我的主人今天很沉默。他整天都關在實驗室里,對我送去的食物和飲料看也不看。傍晚時分他出來了,眼睛裏閃着狂熱和殘暴的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隱約提到了有關“最黑暗的地方”的什麼東西,然後就戴上帽子,穿起厚大衣,走進了夜色當中。從那以後,我一連好幾天都沒再看到他。
稍微有那麼點兒意思,但喬納森完全不知道這段話想要表達什麼。同樣,他也看不出《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犯罪軟肋》(TheCriminalUnderbellyofVictorianBritain)的重要性。這本薄薄的書里被塞滿了書籤。根據封里上的日期,它早在1891年就被一位名叫雅各布-恩特威斯爾(JacobEntwistle)的老兄寫出來了,這讓喬納森懷疑讀這本書到底有什麼意義。不過,在第七十九頁,阿蘭把下面這段話做上了標記:
在污穢的本頓維爾監獄(PentonvilleGaol)深處,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可憐的人,他叫羅伯特-托博瑞(RobertTorbury),是個扒手兼小偷。多年的鐵窗生涯已經讓他萎靡不堪了,同時他的理智也在逐漸崩潰。他一看到我,就抓住我的衣服向我乞求幫助。他被送走時含糊不清地說了一些很荒謬的話,說自己被判生活在黑暗當中。看着他哭泣的樣子,我很想知道,一個男人要多麼理智才能傾聽他說話,而且依然堅信大英帝國的法制系統(BritishEmpire)在文明世界裏是最為公平的……
喬納森重重地合上這本書,帶起了一團灰塵。還是沒有任何進展。他把注意力轉向了地板上的那些紙,阿蘭設法用潦草的字跡記錄下了他混亂的想法。幸運的是,大部分紙上都標註了日期,因此,喬納森大概花了十分鐘就把它們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了起來。最近的一條是爸爸在“黑暗”發作的前一天寫的。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傳送點?那我肯定是很接近了。”
這行字的下面是一本書的名字——《最黑暗的家族》(TheDarkestDescent)——和一個書頁號,後面還有個編碼,喬納森發覺這是圖書館的查閱編號。興奮讓他微微顫抖起來,這本書和這麼多年以來糾纏着阿蘭的不為人知的秘密有關嗎?他不是很確定,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必須要找到這本書。而且在倫敦只有一個地方能讓他找到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