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拆穿她也是一種樂趣
即使是夜晚蹲在背陰的黑黑的小角落裏,我心裏仍然不是滋味。
我腳邊擺着幾瓶涼混着冰碴兒的飲料,附近還扔着幾個喝完了的空瓶子。叼着根煙,一點都不覺得熱,可夏夜裏紛飛的蚊蟲幾乎要了我的命。
一個包,兩個包,三個包……百無聊賴中,我數着數兒,一直數到了十五個,我煩了。
這時候手機響起來,是老威的來電:“她回來了。”
“看清了嗎?”
“嗯,沒錯。這你還信不過我?”
“行行,掛了啊。”我搖搖擺擺地站直身子,雙腿酸痛不已,多少年了,沒像個小流氓似的蹲在角落裏……唉,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呢,上午這倆耳光抽的……
我從黑影里閃出來,猛地跳在了路過此處的兩人面前。一跳出來自己倒先傻了眼,不是一個人嗎,怎麼兩人一起?唉,我又讓老威給玩了!可既然躥出來,回去是不可能了。
“Hi!”我調皮地搖着手,像孩子似的打招呼,“姐姐,你可回來啦。”
那女人一愣,正是楊穎,看清是我,她臉上燦爛又曖昧的笑容馬上僵住了。
她手腕里攬着的男人也嚇了一跳,不過看清我是獨身一人,手裏又沒有傢伙,不像是劫道的,馬上就壯起了膽子瓮聲瓮氣地罵了一句,然後說:“嘿,小子,你他媽誰呀,趕緊滾開。”
我不理他,依舊盯着楊穎瞧,她的假牙補好了,又化上妝,搖身一變,又成了先前那個我讚賞有加的女人。“姐姐,”我努努嘴,“怎麼樣,新手機挺好用吧?”
楊穎聽我這麼一說,馬上把左手給縮了回去。
“別藏着呀,我都看見了,你還藏什麼勁呢?我記得你用的是諾基亞7***吧,啥時候換成多普達了,這機器挺貴的吧?我怎麼瞅着在哪兒瞧見過呀,在哪兒來着?”
貓戲耍老鼠大概就是這麼個心理,挺好玩的。
“艾先生,您這是開什麼玩笑呢?”楊穎不愧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馬上回過神來,“您是來看我妹妹的吧?真不巧,不是您說的嗎,讓我妹妹搬走,她今天下午已經離開我家了。要不然你上樓坐一會兒,大熱天的。”
“怎麼,你們認識?”男人很詫異,看着楊穎,“這小子是誰?”
“別小子小子的,老子混社會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我又轉向楊穎,“姐姐,這是你新男朋友啊?說實話,長得挺次的,可不如李詠霖,再說李哥那麼有錢,可惜就是死得早了點。”
聽到一半男人就想罵,可聽到後面,不由得把話縮回去了,支吾着站在原地沒動地方。
“小艾,你別亂說,有話去屋裏再談。”楊穎可不害怕,她知道我是衝著她來的,反倒打起了官腔。
“我可不敢。”我在口袋裏摸索着,嚇得男人往後退了一步,摸了半天,把我那塊鑲過嘴裏的玻璃碴子朝他們扔了過去,“姐姐,你這手段可真夠狠的,蒙了我好幾天。你放了塊玻璃碴子,掀了我一顆牙,掉了我一塊肉。今天再跟你上樓,你不把我吃了。”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這玻璃,是我妹妹放在飯糰里的,和我沒關係!”她乾乾脆脆推得一乾二淨。
“咦?狐狸露出尾巴來了,我啥時候說過,這玻璃碴子是放在飯糰里,被我吃下去的?我既然沒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你剛才不是……”真相敗露之時沒有人甘心等死,楊穎也不例外,她很清楚我剛才沒提到細節,或者對話太快,她自己心虛根本就回憶不起來,馬上改口,“你上午在停屍房不是這麼說的嗎?”
“有嗎?我怎麼不記得。我有必要在停屍房裏,當著李詠霖爸媽的面說這個嗎?”
“那就是楊潔告訴我的,反正我知道。”她死不承認。
可我想要的效果還是慢慢實現了,“停屍房”,“玻璃碴”以及她自己都說不圓的謊言,無一不敲打着那男人的心臟,他鬆開了楊穎,往旁邊跨了一步,半側着身,狐疑地瞅瞅她又瞧瞧我。
“你別聽他胡說八道,他抽風呢,他今天上午就在停屍房裏鬧過一次……”
“姐姐,你還有心思琢磨這個?你看不出來我鬧事是做出來給你看的嗎?不過我裝得有點過了,老威也被瞞過去,抽我這一巴掌太狠了。”
我揉揉臉蛋,手指倒是觸到蚊子叮起來的一個大包:“姐姐,我早就懷疑過你在背後搗鬼,可是一直沒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按理說,姐妹相殘的事聽起來也不新鮮,可總要有個理由吧。楊潔手裏攥着李詠霖離婚時給她的至少一百萬安置款,我曾想會不會你對這錢起了貪心。後來想想,也不能啊,就算楊潔自殺身亡,這一百多萬成了,可是她的爸媽還活着,女兒也還活着,怎麼也輪不到你來繼承。退一步說,就算因為你爸媽從小虐待你們,讓你可能和他們斷絕了關係,即便如此,楊潔的女兒瑤瑤還是在繼承權上優先於你。所以儘管我有過懷疑,也馬上給否定了。”
楊穎放棄了抵抗,她面如桃花,更氣度非凡,耐心聽我繼續往下說。“我最早懷疑你,是在那個安眠藥瓶找不到的時候。妹妹自殺未遂,送進醫院搶救,表面傷是割腕。可是到第二天,有個做醫生的熟人告訴我,楊潔還服用了較大劑量的安眠藥。這就很奇怪了,一個自殺垂死之人有必要去處理藥瓶嗎?我當時還擔心,別是讓瑤瑤給撿了去!可是翻來找去,瑤瑤那裏沒有,楊潔自己不會處理,現場還有什麼人?老威和我不會動那東西,再就剩下小姐姐,她拿藥瓶幹什麼?小姐姐的老公根本沒進屋,就抬着楊潔出去了,最後只剩下李詠霖和你。李詠霖很要面子,可既然楊潔已經割腕,他就沒必要再把藥瓶藏起來維護自己的面子。何況,如果不是他主動求助於我,只怕楊潔早就一命嗚呼了。這麼說來,就只剩下你,這就是我最開始懷疑你的原因。只不過被否定了,因為你沒有動機。”
沒有動機——她得意地笑了,笑起來很美,至少對我很有誘惑力。她在想什麼,我在做什麼?
精於算計的聰明女人,有的時候對我特別具有殺傷力,我盡量不讓自己體會到她的誘惑,接着往下說:“你藏得很深,我完全沒能注意到其實你不大希望妹妹活下來。當然了,你也沒有勇氣直截了當殺死她。從最開始楊潔自殺的時候你就開始猶豫,只不過那個時候你還只是猶豫,現在則是變本加厲了。今天上午我和楊潔打鬧,一是為了做戲給你看,二是為了驗證一個事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楊潔自殺當晚的事情,當時我急着確定你妹妹自殺的地點,你接到通知,從家裏趕來,還化了妝,當時我就有點奇怪,妹妹都快死了,你還有心思化妝?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你之前沒卸妝,所以我沒去深想。你從家趕到了酒吧,當然,你在家,妹妹肯定不在家,你也不希望她死在家裏,這會成為你的責任,所以你得讓她死在外面。可是我今天上午逼着楊潔回答了一個問題,我說,李詠霖在離婚之後都沒換門鎖,可是楊潔把這個事情否認了。她被我糾纏,情急之中絕不會撒謊。那隻能說明,離婚後李詠霖確實換了鎖。那麼,誰有新鎖的鑰匙,他自己有,家庭教師可能有,妹妹們要幫忙照顧孩子,也可能有,基於同樣的原因,你也有。通過其他的途徑,楊潔不可能拿到李詠霖家門鑰匙,只有通過你。我不管是她從你那偷的,還是你故意給她的,反正和藥瓶一樣,應該出自你手。事後你沒想到楊潔得救,這也讓你產生了動搖,要不要繼續幹下去?”
“我應該承認,你本來還有機會走向善良的那條路。楊潔差一點就死了,她那副可憐的樣子我們都心疼,你大概也因此有些後悔。爸媽不管她,所以你就照顧着她,本來可以這樣下去,問題是在我懷疑你之前,李詠霖先起疑了。他當然知道自己換了門鎖,比我站得高,也就看得遠。所謂什麼離婚又不是防賊的說法,只不過是拿出來給我聽聽罷了。可是他很明白,楊潔既然真跑到他家來自殺,說明一定是從你那裏得到了鑰匙,再加上後來那個消失的小藥瓶,他就更加懷疑了。不過李詠霖有個毛病,他心裏憋着事不往外說,另外,他和我一樣,不敢確定。從那之後,他可能有意地開始疏遠你了。”
我忽然轉向那男人,略感同情地看看他:“朋友,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和楊穎交往的?時間還不太長吧,恕我直言,你只是李詠霖的替代品罷了。提醒我注意這個秘密的就是李詠霖昨天給我發的兩條短訊。短訊的內容非常曖昧,看得我很肉麻。李詠霖當然不可能用這副口吻跟我說話,隨後,我又排除他給別人發錯發給我的可能。所以,他一定是在把某人給他的短訊轉發給我,這傢伙死要面子,做得太隱晦了,我一下子弄不懂其中的含義。可是今天上午過後,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我糾纏楊潔的時候,你無動於衷,根本沒有出手干預。”
“看看吧!”我指着楊穎,“你就是這樣一個冷酷的女人!今天在場的那些人,李詠霖一家子,應該都很討厭楊潔,所以他們肯定袖手旁觀,當然,看我欺負楊潔,沒準他們都有些同情。小姐姐和老公是外人,跟我很好,跟楊潔也很好,一時間不知道該幫着誰,最主要的是,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事情真相。只有老威勸架,問題是這個時候,楊穎,你在哪裏,你為什麼要袖手旁觀?加上之前藥瓶和門鎖我便疑心,搞不好你和楊潔在和李詠霖相處的問題上,還有更深的矛盾。你是楊潔的姐姐,李詠霖是你的前妹夫,這關係很微妙啊。與外人不同,你和他的關係本來就可以很親密,更何況,你還要幫着照顧瑤瑤,你比親媽媽還盡心呢!不是嗎?楊潔會因為自己身體不好忽然不接孩子,你卻不會,為什麼呢?因為這也是你親近李詠霖的一個機會。大姨子這個身份最有趣,你比其他女人方便得多。我無意說死人的壞話,只怕李詠霖在離婚前後痛苦不堪的時候,已經和你有染。這種事楊潔又不知情,所以我自然蒙在鼓裏。假如這兩條短訊是你給李詠霖發的,那麼就很好理解了。李詠霖懷疑你在楊潔自殺這件事上做了手腳,故意疏遠你,也不讓你去接送瑤瑤了,你當然很快察覺到,找他對質。也許你們鬧翻了吧,我覺得你那兩顆牙,搞不好是被他一拳揍掉的。唯獨這個事我不確定,冤枉了你,你可別罵我呀。”
“李詠霖對你冷淡,你便把這事情都歸結到妹妹身上。並且,敏感的你還發現,李詠霖其實還愛着你妹妹,只不過隨着楊潔自殺才逐漸浮出水面。這讓你可無法容忍,所以你又開始打起妹妹的主意。不過今非昔比,現在楊潔的身邊忽然多了個我,我是不太好糊弄過去的,所以你得想個辦法,把我從她身邊除掉。只要我走了,就算楊潔不死,很快也會再爆發各種問題。她太長時間不上班,沒幾個朋友,沒有愛人,只要缺乏監控她還會崩潰的。只要她一死,擋在你和李詠霖之間的競爭者就算徹底消失了。所以你倒並不介意楊潔的那一百萬,只要得到了李詠霖,你可以得到更多的財產,至於楊潔留下的遺產,就算被瑤瑤繼承了,也仍然歸於你的掌握。”
“你考慮再三想出個好辦法,既然楊潔執意要把我留在家裏吃飯,那麼在飯菜里做些手腳是很方便,何況是飯糰。在裏面藏點東西太容易了!你唯一疏忽的問題,就是這玻璃碴子是從哪兒來的,你至少應該留下點線索。所以和那個藥瓶一樣,讓我聯想到了你。扎傷了我,你還不放心,晚上給我打電話,質疑我治療過程中提到性的話題,藉此繼續挑撥離間,可以說我那時候完全上了你的當。順利剷除了我之後,你便可以更大膽地和李詠霖來往。不過他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其實我還很好奇,到底是什麼促使他選擇死路。不過算了,反正他已經死了。李詠霖比我更清楚夾在中間的痛苦不堪,好面子的他,轉發你的短訊是想提示我。可等我趕到現場的時候卻沒找到他的手機,打撈的屍體身上也沒有,這就太莫名其妙了。我於是想到,會不會是你中間去過把這手機拿走了。你瞧,我說了這麼多,可以說對姐姐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可我就鬧不明白,為啥你非要把李詠霖的手機拿走?即便你拿走,找個旮旯扔了不就得了。幹嗎還非要自己用呢?”
我故作輕鬆,兩手插着褲兜,說實在的,這一堆話說完,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楊穎的姿態很安詳——對了,就是她的這種氣質,很讓我迷戀——有一點點超脫生死的殘酷的美感。她輕柔地對我笑笑,並不作答,只是緩緩地、帶着欣賞的卻是自上而下的態度向我走來。
反倒是那個男人,離她越來越遠,離我也越來越遠,似乎還守着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拚命掙扎。他問我:“你剛才說的,有證據嗎?”
“證據?你還想要什麼證據啊!我最開始就說了,楊穎拿着的手機是李詠霖的。如果你不相信,現在可以跟我去見他的父親母親,還有三個妹妹,看看他們會不會對你撒謊。”
這男人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楊穎:“這事和我沒關係。”他囁嚅着向後退了好幾步,然後轉身逃走。
夜晚的小區花園邊,只剩下我和楊穎。
“艾先生,你真可怕,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楊穎靠過來。
我比那男人強不了太多,也得一步步後退了,“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離你妹妹,哦,不,別再說什麼妹妹了。離楊潔,也就是我的病人遠一點,放她一條生路吧。李詠霖已經死了,楊潔今天下午收拾她那點簡單的東西,也已經搬出了你家,從此你們倆井水不犯河水,行嗎?”
“就這麼簡單嗎?”我已經無路可退,靠在小區緊閉的大門上,她幾乎貼在我的胸口,沖我的臉吹着氣,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哼,算了,老威也在附近吧?”
我知道,是自己的眼神,下意識地出賣了老威。我居然在這酣暢淋漓的揭露真相地過程中,感到了些許恐懼。我一定是不由自主地朝花園裏老威的車子那邊看了好幾眼。反正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如果我不按你說的做呢?”她伸手按在門上,越過了我的脖子,很奇怪我倆誰是男人誰是女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到底是誰揭露了誰?
“那我……”我只希望趕緊結束這一切,“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放在網上唄,不遺餘力地往外抖落,讓大家都認識認識姐姐你的廬山真面目。”
“你就不怕我會自殺?”
邪惡的人,我想,邪惡的人會犧牲他人的一切,唯獨捨不得他自己卑污的生命。“我不擔心,即便你真的想死,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天底下我救不了的人多了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李詠霖的手機你不想拿走?”她忽然掏出手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不,留給你作紀念吧,我已經用不着這東西了。”
“謝謝你。”她說。
“什麼?”
“謝謝你,它對我特別珍貴,裏面有好多我倆互發的信息,這是最後能擁有的屬於我們的東西了。”她的雙眼,纏綿着愛意。
我不寒而慄:“失,失陪了。”說罷,趕緊落荒而逃。
轉到小區外,我氣喘吁吁地爬上老威的車子:“走吧走吧,快點離開這。”
“你咋灰頭土臉的?”老威納悶,我們的手機一直保持這通話狀態,他大概聽得很HIGH,所以這時看到我的樣子,有些茫然。隨即,他發動了車子。
“我不知道,我也許錯了。”
“啊?你可別說這整件事情你全分析錯了。”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拆穿惡人的行徑的確很過癮,很快樂。可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這麼做,我有沒有資格這麼做。”
“哦,那你可是想得太多了。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聽遺囑呢。”
嗯,隨後一整夜,我都在床上翻來覆去,夜不能寐。
與楊穎對質的那一幕,在心中反反覆復地重演。每一次都有全新的感受,每一次都讓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