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一個外行和三個行家

四十四、一個外行和三個行家

楊穎忽然給我打來電話,我原本以為她是代替妹妹向我道歉的,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在電話里起初還挺客氣,“艾先生,沒睡吧?”

“哦,還沒睡,”我沒必要向她解釋現在的局面,“您有什麼事嗎?”

“嗯,倒是有點事,”這句話沒出乎我的意料,可後面的話馬上變了味,“我聽妹妹說,您這幾次和她提到了性。”

我啞然……

在中國,從事有關於婚姻方面的諮詢,特別是面對異性,真的是太困難了。我們跟西方人不一樣,對此類問題很是忌諱。可夫妻關係是否動蕩,對婚姻生活滿意與否,都和X生活撇不開關係。在提及“性”的時候,需要諮詢師特別的小心,我認為自己做得比較恰當了,沒想到還是被楊潔告了黑狀。

“是的,我提過。”思索再三,我認為自己並沒有失禮的地方,所以還算鎮靜地回答。

“那就很奇怪了,”楊穎的口氣裏帶着些不信任的腔調,“楊潔的問題是自殺,您為什麼會提到性呢?”

我壓了壓不滿的情緒,試圖耐心作出解釋:“楊穎姐,請您聽我說。楊潔的問題的確是自殺,這個大家都知道。不過她的自殺,卻是因為離婚、沒工作、不能照顧女兒等原因引發的。她得不到來自於社會、家庭的任何支持,所以才面臨崩潰。在治療的過程中,我會評估她的自殺危險,不過現在,她的危機程度減弱了很多,所以接下來,我要重建她的社會架構。同時,我還得幫她面對自己婚姻中曾經出現的各種問題。您也不能否認,在婚姻生活中,性是很重要的問題。”

我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挺合適了,沒想到楊穎還是不大滿意。“哦,”她說,“您這麼說也有道理,不過我妹妹比較單純,希望您以後還是注意一點。”

無論怎麼理解,這話都不太好聽。楊潔單純?我還單純呢!她要是單純,我嘴裏這大窟窿是打哪兒來的?

我有些壓不住火了,帶着不耐煩回應:“楊潔不是小孩了。要是她不滿十八歲,我是不會那麼說的,問題是她比我還大呢。作為一個成年人,我認為自己有與她談論X生活的學術權利。”

“您別急,我不是那個意思,”楊穎被我的反應嚇到了,“因為今天我下班之後,楊潔和我說起這事來,所以……”

“沒什麼所以的!”我大吼,“她還跟你報告這事?你不覺得另外一件事更有趣嗎?你去問問她,我的嘴怎麼了,我的牙去哪兒了?這東西比X生活更來勁吧。另外,你也不用擔心我以後說話不小心了,因為沒有下次了!”我氣鼓鼓地掛上電話。怎麼老有一些衛道士橫在我眼前呢!

等我冷靜下來,才感覺也許這不該怪楊穎,畢竟她只是聽到妹妹的轉述而已。

可是,無論如何,這事不管了,倩倩的事可不能放手。

轉身時,高成軒正詫異地看着我,大概也是被我剛才的大喊大叫給嚇住了。

“你的事,咱們先這麼放着,回頭再說。我暫時不會告訴乾爹乾娘,如果你敢騙我,咱們走着瞧。”

“誰是乾爹乾娘……”他被我弄糊塗了,我也懶得理他。

說實話,對於高成軒,我還是有些同情的。假如他說的是實話,那麼他只不過是在吵架之後做了一個不太理智卻也是大多數人都可能做出的決定——轉身離去。他本不該為之後的車禍負責,至少不需要負全責。可是事情演變到這個程度,他良心上的愧疚,只怕是難以磨滅的。

我迅速和老威碰了個頭。他是個能獲取他人信任的老手,也不知他怎麼說的,護士就把他給放進去了。

“太慘了,真是太慘了,”他出來的時候面色如土,嘴唇都有些發青,“倩倩的臉上、手上、胳膊上,到處都有划傷,這麼說吧,整個上半身,我看到的地方,全是傷口,祈禱她別因此破了相。不過她腿部倒還好,左腿脛骨上有一塊方形的傷痕,應該是撞上保險杠弄出來的。那小子應該說了實話。當然,過了很久,傷痕不算清楚。”

又過了一會兒,簡心藍回來了,出於她的專業背景,和醫生溝通得很融洽。她把病人的情況簡單地介紹過,急診大夫雖然似懂非懂,但也意識到了問題的緊迫性,答應第一時間聯繫腦外科專家。

剩下的事情就是安慰傷心欲絕的乾爹乾娘了。

雖然對於“鏡像識別障礙”這個病症,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可還是把猜想的東西說了出來。簡心藍幫我耐心地解釋着,做撫慰工作,對此,她比我要擅長得多。乾爹乾娘從驚嚇轉為難過最後又開始擔心。“這該怎麼辦呢?”他們問。

“回頭看看片子再說,現在誰都不敢斷定。你們二老放心,我們在這陪着呢。”簡心藍如是說。

一整夜,我們都待在醫院。高成軒也沒走,坐在椅子上,一語不發。

騰出了工夫,老威和簡心藍就開始關心我的問題,問我這牙齒到底是怎麼掉的。我和盤托出。

“很奇怪呀!”簡心藍首先開口,“照這個情況看來,你對楊潔的判斷全都錯了?”

“可能吧。”我倒不介意承認自己的錯誤。

“未必吧?”老威質疑,“小艾你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嗎?我不覺得。你是在免費給她治療,就算不是真的免費吧,至少她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你們在騙她,也不應該對你發火,而應該衝著李詠霖去才對。”

“也許。”我徹底沒了主意。

“以你所說,楊潔有些像是表演型人格障礙了,她之前對你的和善,都是裝出來的。不過表演型人格障礙自殺的概率是非常之低的,何況它和自殺一樣,都是較為少見的病例,不大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簡心藍表示詫異。

“那可說不好,看樣子,楊潔是很反對你來干涉她的生活的。她假裝對你配合,希望儘早結束治療。但是她發現你沒完沒了,所以就給你來一傢伙。居然讓她得逞了!”

就這樣,他倆一個從專業角度出發,一個從人情世故考慮,你一言我一語,樂此不疲,把我夾在中間。

經歷了這樣動蕩的一天,我已是筋疲力盡,恍惚間靠着坐椅睡著了。

凌晨六點左右,我被老威的大手無情地推醒,左顧右盼還有些迷迷糊糊。

“嘿,嘿!專家來了。”

“啊?”簡心藍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睡著了,由於沒有卸妝,她的臉上有些乾巴巴的,也透着疲倦,“來了啊,好。”

專家是個三十五歲、很精神的中年人,正饒有興趣地瞧着我們。

專業性溝通,簡心藍比我在行,她和專家說明了我們的想法。

“有這樣的事……”鏡片下,專家的那雙眼睛透着精幹,“沒問題,我儘快安排檢查,上午就給你們結果。”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從王倩倩被推進掃描室到結果出來,沒用兩小時。

專家很客氣地,當然也帶着權威感,將我們讓進了他的辦公室。掛在白色寫字板上的,是倩倩腦部掃描照片。

專家指着其中位於倩倩左側顳葉的一個小白點,說:“看這裏,這片區域叫做海馬狀突起,在這裏,有一處非常微小的碎片。從這張圖上,我們還看不出這碎片到底是什麼,不過有可能是因為撞擊,而導致分離的一小片顱骨碎片。由於撞擊的衝擊,這個碎片被卡在海馬狀突起上了。”

“海馬狀突起是幹什麼用的?”老威在哪裏都不認生。

“它能控制我們的抑制作用,幫助儲存長期記憶,鞏固我們的空間感。”簡心藍解釋道。

專家笑着看看簡心藍,說:“真沒想到這裏還有一位行家。她說得完全正確,簡單地說,海馬狀突起,主要關係到記憶問題。這部分受損,可能導致我們長期記憶的部分紊亂,嚴重者,可能徹底失去自我概念。我是誰,我叫什麼,我做什麼的,全都想不起來了。”

John的問題大概也就在這裏。

“如果是鏡像識別障礙,那麼受損的部位應該是在腦部負責思維的區域,可是她的海馬狀突起卻有問題,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想着想着,不自覺地說出了聲。

“哦?這裏還有一位行家。”專家又笑了,“很高興能和你們這種懂行的人溝通。你說的沒錯,如果是鏡像識別障礙,那麼受損區域不會在這裏。所以她不可能是這種病。”

“但是,既然是儲存記憶的。那麼倩倩有可能忘記了自己的長相,因此才轉而攻擊鏡像,這說得通嗎?”誰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老威的提醒讓我們大吃一驚,三個專家愣沒幹過一個外行。

是啊,既然海馬狀突起幫助儲存長期記憶,而這部分記憶中包含了關於自我的身份識別,那麼這部分受損,也可以導致倩倩忘記自己的模樣,這同樣可以解釋她在鏡子前的行為異常。

這也是我不建議讀者朋友在缺乏指導的情況下,輕易去翻看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書籍的原因。許多病的表現形式是類似甚至基本相同的。如果拿着癥狀去套病名,很有可能受到誤導。

專家、簡心藍以及我都陷入了沉思。

老威接下來又提了一個問題:“如果卡在她腦部的顱骨碎片被取出,那麼她恢復正常的機會有多大?”

“說不好,這要看她大腦的自我修復功能有多強。快的話可能是幾個月,慢的話幾年、十幾年,也有可能終生不愈。”

這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答案,殘酷但是客觀。

專家答應儘快安排手術,可我們除了抱着希望和幻想,沒有別的出路。我們沉默無語地走出辦公室。

沒必要向乾爹乾娘再去解釋太多,這不外乎是讓他們再受一次刺激,我們請二老回去休息,我們代他們值班。

由於還需要輸入來控制傷勢,倩倩的腦部手術被安排在第三天停葯之後。手術是非常成功的,碎片被順利地取出來了,可是問題還是沒能得到解決。專家說得很明白,我們心裏也有了底——也許是幾個月到一年,也許是更長時間,倩倩不能見到反光物。你如何生活在這個世界,還見不到反光物?這才是無法解答的問題呢!

我們矇著倩倩的眼睛,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回家。拉上窗帘,把鏡子都朝牆放,把一切玻璃器皿換成烏溜溜的陶土製品。

待在家裏,一切還都好辦——吃喝在家,大小便也在家——可是出門以後該怎麼辦?萬一倩倩在家裏待了幾天,煩了,一定要出門,要回去上班。我們怎麼跟她解釋?難道告訴她,她不能再出去工作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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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察者·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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